月涌大江流
2022-03-16杨知寒
杨知寒
劳动湖正午,阳光照得冰面发蓝,起莹。我将自行车停在桥下,朝湖上吹口哨,冰上一个旋转的小黑点不再扭动,立定向我挥手。除李芜外,滑冰不过三四人,都分散在圓弧的外侧,像一些个花瓣,拱着她这颗花心,也是她滑得最快,最招眼。十八岁的李芜,穿件橙色长羽绒服,脚蹬黑龙牌白色花样刀,利落的长马尾随身体旋转,整个人仿佛太阳落下的一束尾光,在冰上逡巡。越往湖心走,光越刺眼,我遮着头,脚下咯吱咯吱,踩过一些积下还没化的雪。绕过冰场,我停在岸边小木屋前,那儿有供人换鞋的板凳,拿红地毯包着凳面,屁股坐下时,还不凉。老板在门口顺冰面扔过一副球刀来,他手上有准儿,不会拿冰刀像镰刀一样使,断掉我的脚腕。我一脚踩住刀,坐上板凳,脱自己的鞋,再给脚套上一副毛袜子,然后穿刀,过长的鞋绳端端正正绑三环,狠扎在脚后跟上。老板在一旁点烟,问预备玩几个点儿?朝湖上看,李芜朝我比出一个耶。我说,两个吧,天暖和,许能多滑会儿。踏上冰,我向她滑去,先左再右,一下一下,看到远处冰场外,几只灰鸟朝地上啄食,和人一样麻木又逍遥。
对李芜说,再过两天,我就去北京了。小时候去过一次,我爷爷曾在那儿打拼些年头,租了十七楼高的一个屋,我第一次坐那么高的电梯,第一次看到开电梯的人。爷爷曾在电话里许诺,等我去了,带我到北京天文馆、北京植物园玩。我一直幻想天文馆,想知道它是不是最高的建筑物。李芜围我滑一圈,看我脸上做梦一样的表情,问,后来你去了吗?我说,没去成。有回已经在去的出租车上,他突然说心脏难受,车直接开向医院。我爸妈后来也赶到北京去,走的时候,把我一块带回来了。李芜觉得遗憾,但指定没我当时那么遗憾。我也不再说这些,只告诉她,以后我能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再不用被谁带着。我们手牵手,在冰上做漫长的滑行,偶尔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任由身体被微风荡着。再过些时间,太阳落去到黄昏,到夜晚,冰冷逐渐替代闲适,我们都哆哆嗦嗦,和小时候我们在雪里度过的那些时光一样,感觉回家是漫长的一程。李芜的手逐渐变硬,被风吹的,我自己也一样,我们都不爱戴手套,也不爱戴帽子,嫌箍得慌。李芜还有长发,风吹狠了的时候,她将马尾解开,揉揉脑袋,让头发乱又蓬松,好包住她两只边缘发白的耳朵。我会在个温暖避风的地方,将她头发重新捋顺,看它们从指节里滑出,毛糙糙的,带出零星的电。我觉得自己在和一个长久的梦告别,它曾载我在许多黑暗时刻,正如此刻,从冰上滑出,将我扔进温暖的池塘。李芜用手捧住我冻僵的脸,我俩离得很近,离冰场中央很远,岸边木屋顶上,已亮起红紫相间的彩灯,入夜后,来滑冰的人明显增多。都是些百无聊赖,又想锻炼自己个儿的大人。我俩一次次将彼此嘴唇靠近,贴上,感觉发黏,总担心多吻一会儿会将两人给冻住,再分不干净。她头发早解开,又乱糟糟的,我费力捋着,感到正确的时机已到来,撩开她耳旁头发,对准她的接收器,说,开江后,我们再来这儿。到时月光弥散江面,水不翻涌,是光在涌,岸上,原野中空旷无声,我们还将瞧见一条船。远了看,它飘飘欲飞,横渡过大江。
拧掉烟,我压下电脑,看字节最后跳动在过江上,决定再喝一杯酒。二〇二一年八月下旬,中元节过去的第二天,屋里还有前一晚烧给亡人的香灰味,我浑身酒气,跌在厕所的瓷砖地上。这感觉不是第一回,比吐了后,那种搜肠刮肚的晕眩更难熬,是意识绷紧于一弦,稍放松了,人立刻昏死过去。我尽力不动,靠在马桶座下,想着还能找谁,发去一个求援的信号。想到儿子,我们联系尚算频繁,一周一个电话,虽然多是我打给他。儿子也在杭州,打车来,不堵的话,四十分钟能到,到了也没什么用,四十分钟我可能已进入下一阶段。我大张嘴巴,令自己精神,掏手机找另一个号码,假装不知道对方是谁,虚弱地说,你好,不好意思。程晓说,在开会。我继续说,是我,吴鲤。程晓说,知道,号儿没删。我说,开会就挂了吧,没事。程晓说,你声儿不对,又醉了?我说,快昏了。具体情况你经历过,你知道。电话挂断,程晓是个可靠的人,这点我一直很清楚。我没马上闭过眼去,想再撑会儿,头枕着坚硬的马桶盖,凉凉的,有点缓解。这种凉而坚硬,令我想起老家冬天里一汪湖上的冰。我也枕过,不敢久躺,脑仁儿会疼,被低温拔的,整不好就感冒。这二年,我常会被周围小事带入回忆,一想一串,一串跟着一串冻结,像东北入冬后树枝上的冰挂,看着晶莹剔透,引人晕眩,实则碰碰就掉,根本不盈一念。
还有五天,到我五十岁生日。五年来,我基本每天在家,想将三十年前立下的志,赶在苍老到来前完成,即写出一部呕心沥血的长篇,做我一生的交代。手里存款还够,可以继续不事生产地负担生活,最有保障的,是我无须再在生活里对谁负责任。父母在十年前先后过世,母亲丧事办完后不久,程晓提出离婚,儿子渐成大人,也不需再多关注。我过得自由极了,而酗酒,又让生活的轻飘,成为不分昼夜的失重。我没有在这个岁数上,老朋友们都要因之烦恼的那些问题,其实,也不剩什么老朋友。程晓有钥匙,熟悉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几下,再扭头看,今天她穿了件深蓝色正装,显白,现在她品味很好。程晓说,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吴鲤。我说,你要不来,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你再见不着我了。她蹲下看着我,说,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一步步给自己活成这个样儿?我说,等会儿跟你讨论这个,先帮我挪个位置。她问,挪哪儿?我说,沙发吧,想靠个软乎东西。程晓两手托住我腰,我揽她脖子,靠近了,能闻见她身上的新味道。香,同样的香味儿大街上太多了。
躺了会儿,出两遍汗,程晓拿镜子给我照,我看见自己脸色发白,知道酒劲快过,不会再吐了。期间程晓不是在这屋走,就是往那屋瞧,衣柜和冰箱门被她打开又关上,像个检查我生活状况的老母亲。我眯眼笑,回想共同生活的十来年间,每当她这样走进儿子卧室,将带来的那些母子争吵。每次我总充当和事佬,内心偏向儿子,觉得是程晓过于放纵自己。她似乎从未和女人天生的独占欲发动过一次战争,她一直服从,也迷信它的正确性。其实不能责备她,我也服从天性,享受此刻的自由,并为先前违背内心走进婚姻,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我想,说到底,是我们都耽误了彼此。程晓坐到我身边说,吴鲤,想和你说个事儿。我问,刚才那个讨论吗?程晓问讨论什么,我提醒她,讨论我是怎么一步步活成这样的,你困惑这个。程晓说,别瞎逗,没意思。我说,好。她说,我要结婚了。你的心情我不在乎,跟你说,是想让你做做儿子工作,他跟你关系还是好一点儿。别让他因为这个恨我。我问,因为你再婚恨你?程晓说,觉得咱们离婚,是因为我想和别人在一起。别让他恨我这个。我说,不会。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儿子性格随我,凡事看得开。端详着眼前的程晓,我希望她是真找到了那个和她更契合的人,心情说不酸涩,太假,可也仅是酸涩。过半晌,她起身,站在玄关全身镜前,做出门前的打扮。程晓捋着衣服上每个刚刚坐出的褶儿,再给掉色了的嘴唇重新涂红,涂满,手势轻盈自在。一个程晓出现在镜中,另一个程晓出现在我眼中,是我在伊犁写游记的那一年,初见她的样子。程晓曾在新疆做了八年的播音员,当时我从颠簸一路了的面包车上走下,她和当地县长的手,同时伸出,我先握上了她的,鼻腔里同时吸满,稀薄又让人五脏沸腾的风。过去程晓脸上还有高原红,如今都被保养品遮盖干净,由于地理位置和生活内容的双重改换,她的头脑也变了。
她走后,身上具体哪疼我不知道,但疼的总是同一块地方,我也很知道。症状有几年了,都忘了自己多久没进过一次医院门,更别说去做一次体检。我对有毛病毫不意外,所有不健康的生活嗜好,煙酒,熬夜,吃辣,少锻炼,我门门功课一百,有时还能超纲发挥,和小年轻使出一样的劲头来,花样祸祸自己。按住肋扇上一块儿肉,我半弯着腰,开始在家收拾行李。小说还差最后一章,一万来字,用一礼拜写,对我来说,压力挺大。可想到回老家的一路,车程单调,两晚一天,时间可能会比在家时,还集中不少,心头又替代成期待。车票订好后,给儿子发条信息,说我出去玩了,你好好上班。跟程晓也需打声招呼,却不能现在说。说了,她难免会管一管,还会揣测,我是不是因为她再婚的消息受到刺激,才决定这趟远行的。我决定在抵达后通知她,像她在抵达了人生下一座围城门口时,也才通知了我。我从来喜欢和人做有来有往的计较。
K3344载我从丘陵抵达平原,再接着穿行,无尽的平原。开春两月有余,记忆中,老家还不会见绿色,窗外经过的树,果然也都秃着,一蓬蓬褐色草圈架在上头,是老鸦们日日努力,衔出来的窝。我清楚,外面早已天寒地冻。山海关一过,地貌有了明显变化,草色褪去,土色由红转黑,雪盖常见,光滑极了,一个脚印儿也不见。白天我坐在窗边看景,走廊上窄窄的半面桌板,被我用来放书和纸本,笔头如快门,一天下来,常有记述和感想。晚上,躺回上铺,我望着天花板,听咣当的车轨声像来自异国的催眠,催人遗忘,更催人跟上召唤,归来吧,归来呦,迟来游子,故乡的云。车厢里呼噜声此起彼伏,灯都熄了,窗外一闪而过的光,偶尔照亮头顶,作为失眠者的保留节目,它们在墙上演出着过于仓促的皮影戏。
车是硬卧,人员纷杂,上下站频繁换面孔。铁轨声撞击不休,等我爬下梯子,才听见有人坐在白天里我坐的位置上,拿手勾啤酒拉环的动静。是个和儿子年纪仿佛的男孩儿,已经喝得醉醺醺,倒是不闹,可精神亢奋,见着我,扬手示意,叔,不一块儿喝点儿来?你在上头翻腾,跟烤铁板鱿鱼似的,看着都烦。我怀疑他怎么知道我没睡着。原来从他视线看去,恰好能望见上铺我的位置,我看皮影,他看我,他一直拿我的失眠下着酒。火车进隧道,我去上厕所,回来时甩着手上的水珠,不巧又落去他脸上。黑暗过后,男孩转过头,这回他扬给我的是一包解开绑绳的酱牛肉,还把剩的啤酒从包里掏出,姿态豪爽地让给我一听。我坐下来,听他直言不讳道,今晚算我雇的你。拿这个,还有这个。他拍拍牛肉,又勾开酒。我问,雇啥,陪你消夜?他说,女的都睡了个屁的,就剩你了。我不挑。我说,你咋知道我也不挑?男孩笑,用手里小刀片了肉,刀尖一扎,旋进嘴之前,先在我鼻子下摇了摇,这牛肉味儿,在哪你能闻着?我低头没说话,内蒙牛,呼伦贝尔,差不了。瞧他一眼,男孩有张长条儿脸,眼睛细长,分得很开,不时藏一只在打了绺的长发里,有点像《功夫》里周星驰变身宗师后的样子,不同的是,他头发还根根透黑,油得过度。男孩笑起来有点儿挑衅,说,没别的意思。长夜漫漫,坐火车喝夜酒,多有情调。你看这外头月亮,天上云彩,哪儿就舍得睡?白天看你一直写写画画的,是科学家啊,还是工程师?我说自己是写字儿的。肉挺香,我半闭上眼说,闻着冰糖没少往里搁。
肉给我切着,他眼珠发亮,叔,哪儿人呢?我说,猜猜吧。他说,北方没跑了。我在南方四年,湖南湖北,重庆成都,广州珠海,哪儿口音没听过。他们放东西都说放,说搁的少。我说,搁哪不是搁,都是一家。他上了劲头,说那是,台湾也他妈一家人。整急眼,白宫给它攻占了。我笑笑,这种舞舞玄玄的语境,也多少年没听过,男孩儿一出口,就觉有雪片儿不断往我身上落,那是多年来,对于老家我最深刻的记忆。我说,这趟绿皮车还是第一次坐。他说,你是有钱的。平时咋来回,搁天上飞?我说,基本都靠飞。你怎么选这时候回来,不年不节。他咕噜下一口酒,迅速跟个嗝,若无其事说,思乡了。其实是我妈,说啥非喊我回来一趟。我说,年轻,多回来行。你多大?他说,九〇后。你看着,七五后?我说,七〇年八月的生日。他说,到底你们吃文化饭的,抗老。你看着比我爸年轻多了。写什么的,盗墓,修仙?行业之间有壁垒,我不了解你这个。我想了下,告诉我可爱的小兄弟,我是写诗的。他端酒来,我迎上,听他说写诗就知道杜甫,杜甫很忙,不是挨饿就是在下岗。我叫李梦齐,李梦齐斜眼看着我说,和别人一样,你喊我齐哥吧。叫你什么好呢?我说,叫小名吧,转儿。要是明早喝完这顿酒,你还认我,明早再见你就喊我转儿。要是我不应,就是转儿不值你结交。李梦齐说,挺好,喝酒不讲辈分。我问,肉呢齐哥?就你这块儿酱牛肉,不是吹,我二斤打底,今晚你就能吃着半斤的量。他说,文化人咋这能吃。我看着他切,肉上横着一双骨节突出,发力时透出青筋的细爪子。李梦齐从不把刀留在桌面上,每次想吃,就靠他来切。
不记得聊到几点,各自登床去睡,更不记得是谁给谁先送上梯子,乘警过来一回,提醒我们小声,注意素质。我俩脸对脸,告别前将手指抵在对方的嘴唇上,同时说,嘘。晚安,齐哥,晚安,转儿。转儿一直没停了转,我直转到天色透亮,万物皆白。梦的后半,终于看清所处的地方,是雪的汪洋,中心卧着一池冰冻了的湖水,我几乎是一往湖中跑,身体就飞起,展开双臂,任雪花片儿轻盈地撒到脸上。滑行中途我吹口哨,想李芜若能听见哨声,必会穿过茫芒大雾,直抵我怀抱。躺到我腿上的李芜,正在数我的肋骨,数到五进行不下去,再往上摸,就是心脏。我俯下身,小鸟啄食般去碰她的嘴,被雪天冻得红通通的少女的嘴和脸,和所有被冻坏了的皮肤一样,一经温暖,反而滚烫酥痒,是溃烂的前兆。细端详十八岁上的李芜,现在不是她最好看的时候,两眼肿得比平时厉害,矮塌塌的小鼻子,正在我面前极力压抑,不去蹦出一个鼻涕泡儿。我搂着她单薄的小身体,放眼望去,似乎我们不是置身在冰湖,而是在一座从无人开辟建设过的荒岛上。又想到,我俩曾做过许多关于此的讨论。李芜会在上课时突然转回头来,问我,如果要去荒岛,让你最多带三样东西,你选什么?我压低声音问,岛上会不会经历冬天?她想想说,会,挺北纬的一个岛。想了想,赶在老师又一次转身写板书时,我碰她后背,给出回答:打火机,我需要温暖。冰刀,我要探索出路,我不信赖海洋和一切会漂的玩意儿。还要带上你的照片,我需要在探路过程里,身边都有人伴随。她付之一笑,等下个时机到来时再转头,说她的答案:我要带上一船安眠药。我心里反驳,谁允许你带船的。
李芜的家庭非常复杂。她很少和我倾诉发生在她另一面里的故事,虽然在我面前,她几乎是个完全的样子了,即一切尚未觉醒,一切由我决定。我们认识很早,说青梅竹马也不为过。从小到大,看到彼此,双方总有莫名感觉,明明交流不多,眼神一旦交汇,却会视对方为最亲切的存在。滑冰,是我教会她的,后来她青出于蓝,能做出我从没教过的其他动作,体态优美,速度更快,且天生平衡感出众,旋转对她来说如走平地一般自然,常看傻周围人,怀疑这女孩儿要么做过特殊训练,要么就是做婴儿时,被大人摇得太过厉害,导致不能将现实中的平地,视作真的平坦,只有不断旋转,才能取得她概念里的平衡。这自然是种天赋。我劝她发挥这种天才,她完全可以走上更大的舞台,成为一类明星。李芜一概听不见的样子,扬着马尾辫跑去别处。在我去到北京的头两年,每回做梦,也都是她和她的冰上旋。我会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将电话打过去,听她懒洋洋的哈欠声。等我渐渐忘记这些时刻,又能在凌晨收到李芜的信息。她最爱问的问题是,现在你去过植物园和天文馆了吗?我说了不止一次,没有。北京车很堵,也没太多时间。新鲜事儿来得多,我什么都想看。她絮絮回复说,这个冬天又下了几场雪。雪后,冰场老板有了些新想法,现在的劳动湖上,有冰爬犁可以坐了,还建了雪坡,可以从上面滑雪圈下来玩儿了。你喜欢吃的山楂大板,今年也在红果最顶端,开始加了黑枣。你还记得黑枣绵密的甜味儿吗?我当然记得,我很难忘记。和李芜渐渐不联系,她还会在每个新年问我平安,我也会回复说,祝你平安。她说她头发如今枯得十分厉害。我的念头锁在一个“枯”字上,话再回不过去。
听说她后来到三厂上班,流水线的工作自然不允许李芜旋转,不允许她离开哪怕一分钟,她需要不断把手放上传送带,同时保持脚底固定,好不落下一个从面前飞过的瓶盖或纸箱。我在后来写作时,常设想这个场景,想她为什么能留在同一个地方好多年。当一个人不能再飞行的时候,或许喜欢周围的东西,能绕着她去飞。传送带也行。它们能把李芜箍在平面上,将她围成不变的定点,旋转,环绕,单调可以实现某种永恒,也能实现关于此的誓言。反观我往后三十年的生活,再没像十八岁那年,做过那么多运动,跑过那么远的距离,转上那么多个转儿。程晓和我,曾在恋爱时从牧场上各牵了匹温顺的马,骑在胯下,静静走着,不敢惊动,连靠最近接吻的时候,我也不敢将她从另一匹马上抱下来。儿子从不运动,我没教过他什么,他以为我什么都不会,除了坐在一个地方上打字。我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除了编造一个又一个故事,假装活过了一生又一生。
早上醒来,没人喊我转儿,车厢里也没见一个和齐哥相似的人。我有点恍惚,頭疼是次要的,我更担心,自己真是老了。洗漱过后,我坐回白天里的固定位置,看窗外天色瓦蓝透亮,是在南方少见的无雨和清澈,偶尔经过一些铁轨边上的建筑物,不是破烂的民居,就是停工不用的空厂房,硕大的广告牌在临近城市时变多,有些热火朝天宣传着招商信息,有些上面只写四个字,虚位以待。行程还剩下一个半天,加一个晚上,翌日清晨火车到站。我还没想好到了后去哪落脚,见什么人。几个老哥们儿不断试图在手机里打听我的行踪,不能告诉他们我还在写东西,就像不能告诉前妻我离开了杭州,告诉儿子我又喝了一夜的酒。世上总有许多事,是你不得不去骗一个人的。说实话不难,难的是考虑他人如何接受一件事,又如何看待一件事。我早明白个中道理,人是不能替任何人去原谅自己的。
又下站几个人,包括睡我下铺的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和我并排睡上铺的沉默寡言老头。车厢里,空荡得有点儿奢侈。我看见一个后脑勺在前方走廊上站着,那人刚从厕所出来,洗了头发,一脑袋湿毛。李梦齐原来没走,看见他,我把本儿合上,想喊声齐哥,叫不出口。李梦齐也看见我,过来坐下,他脸色比昨晚上看着好一些,和我也隔阂了一些。他问我,没走呢?我说,明天一早到,你呢?他说,一样。齐齐哈尔下。从第一眼见他,我就知道,我们可能比一对路人的关系更近。但我不想再细打听了,不想知道什么缘故。他也有双单眼皮,眼角上飞,加上瘦弱,男孩子的脸,女孩子的骨,神态总有媚气。这样的孩子大约会成长在没太多情感抚慰的环境里,孤独无靠,饱受凌辱,连他上学那几年被揍得青头肿脸的样儿,都在我眼前勾画出了,算是我一种职业病。我尤其不能克制自己去捕捉他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想给他在小说里安下一个位置。李梦齐声调阴沉,说他一早犯了鼻炎,每次回来都这样,脑袋也乱糟糟的。本来计划昨晚能醉,好一直睡到下午,挨过早上,没成想后半夜被乘务员给叫起来,单查他的票。他看着愤愤不平,手放上桌,十根手指绞着绕着,水珠从他没擦干的长发上掉下来,一滴滴打湿在布面夹克的两个肩上,从他身上传来股古怪的气味儿。我劝他,不行一会儿再补一觉。昨晚你是喝了不少。他摇摇头,睡不了。李梦齐说,我在火车上就是睡不实,我兴奋。倒是在平地上走着走着,会困得不行,有时还要跌一跟头。我笑了,人物已经有点儿意思。他说,我妈说,这是因为她把我生在了冰场上。李梦齐用两只爪子将头发都抓到脑后,他有半张脸,映在了车窗上,下巴上还有胡子没刮利索,显着暗青,两只眼圈经光一照,也有同样的颜色。估计他身体不好,多半是贫血,肝炎一类的毛病。当他说到自己身世时,我感到雪又落下来了。真不再喝一点儿吗?
我们在端午节四点起身,相约到郊外割艾蒿,艾蒿拿到早市上卖,每束都扎好了李芜捻的红线绳。李芜小脸儿冻得青森森的,入夏了,还是昼夜温差极大,早上见着她时,她也咧开青森森的牙齿对我笑。我正站在她们那个家属楼下头,傻盯墙上的灰砖,她弹我的脑瓜崩时,像崩响一扇石门。我能听见门洞里她和她母亲的叫嚷,结束音是李芜一连串跳台阶引起的回响,她直跳我面前,跳到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上。李芜母亲在她家的二楼阳台上,身影一闪而过,没被烧伤的半面脸刚好对着我俩,摔下句,死外面吧!李芜毫不示弱地回话,得令!她两手紧抱我腰,叱令马儿快跑,我也得令,心头不免沉甸甸的。我见过她母亲,在一个不该见面的晚上,吓得我丢魂丧胆,叫不出声。她母亲的脸具体是怎么烧坏的,我试着问过李芜一次,她却让我问她爸去。这是李芜不想回答一件事的方式,我只得在随后的荒烟蔓草间,什么也不问,默默陪她割草,在她哆嗦厉害时,献上我沉默忠诚的怀抱。我们当时都瘦得营养不良似的,无知无欲,没有追求,都以为眼前天地,已是万分广阔,清晨徐来的风,更足够我们漂流。李芜基本不干活,给我唱歌听,我想她一定想起了黄梅调一类的曲儿,我打水我浇园,我添柴我煮饭,我养家我糊口。回身看,李芜坐在一堆我搁下的青色艾蒿间,给自己拢出了一个窝,甜丝丝唱着小调,红绳绕在她的手指头上,跟给小姑娘编辫儿似的,在草根上束紧,还给草头打一打,让它更蓬松。我清楚我们卖不了几个钱的,一趟下来,不过是次悠闲的郊游。但李芜喜欢这样,喜欢证明她其实有过万种千类生活的本事。
细草微风岸。艾叶香气很重,多长在江边,我很快割了快五斤,跟李芜一起捆好,被她抱一大束在怀里,天微亮了,风还是很凉。她抱着艾蒿往江边跑,我追上,江边淤泥多,容易陷腿,李芜又是不管不顾的人,她不止一次跟我提议说,湖太小,等下个冬天,来江上滑野冰才痛快。李芜穿着件洗掉色的条纹T恤衫,牛仔裤,头发扎出马尾,单薄地站在烂泥前头,几只野雁被惊动,大张大合着翅膀,向对岸飞去。江面有些干涸,是还没好好下过几场雨。她偎住我一侧胳膊,我也扳她小小的脑袋瓜,收进怀里。外国电影、港台小说里的浪漫离我们相距甚远,但有迹可循,我们就是沉浸在一样的浪漫和无知里头,以为永远一事,完全唾手可得。她问我,如果现在她陷进泥里了,我怎么办?我说,你会伸手,我会把你手上的艾蒿拿走,还能卖上价儿。她再问,那你什么时候救我呢?我说,不救。她说,我爸不会救我,我弟不会救我,我妈会救我,但她可能会先哭上一阵儿。你什么时候救我呢?我来了脾气,不太高兴,你为什么总要人去救?她说,不为什么。我抱着她,手有点儿松懈,仍抱着,只是不想说话。我想象着其他情况,想她真沉进去了,我该如何如何在江边号啕一阵,在每个中元和清明,来此祭奠一回。若干年后某一晚上,当我也失去所有,独自来到江畔,看孤月照大江,江水随发亮的天色,结成发亮的冰面,李芜到时也许会被浪花托举出来,穿着她那双白色花样刀,仍葆年轻状态,于旋转中伸手,俨然东北维纳斯。那时或许我也会心甘情愿和她同生共死了,陪她双双把家还。
不是你到底都写些什么?李梦齐想拿我的本子看。我打他爪子,商业机密,隔行隔山,信不着你。他笑嘻嘻地说,愿意看故事。我说,看也行,说点儿你的事交换。你妈是滑冰运动员?他说,不是,我不想看了。我说,好啊,做人要有忍头,得忍住自己想干的事儿。他说,你和昨晚不一样了。我说,喝了酒脑子不清醒。他说,昨晚你亲切一些。我说,昨晚你酷一些。像个单枪匹马闯江湖的少年侠客。他甩下头发说,现在呢?我说,现在你是我晚辈。他起身走,走着走着接起一个电话。我想,李梦齐该会后悔他没今早一看见我,就喊转儿。他错失了那个时机,现在只能接受被现实打回原形。毕竟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小孩儿,他们毫不特别,还有点儿大帮哄似的特别,都以为自己个性强烈,背负血海深仇,世人辜负他们,也不配得到他们的善待。像这样的女孩儿,我六岁时就认识一个了。李芜,李芜,看着李梦齐的背影,发现他和她走路的樣子,居然也特别像。也是溜肩,也是没大气质,也是外八,也是走着走着,非得举一只手到身前,像拄着根隐形的拐棍一样,得找个东西拖着举着,撑着靠着。我按捺下很快会对他使出的轻蔑眼神,安慰自己,起码我儿子不会是这样。我儿子,乖顺老实,身上有中规中矩的反叛意识,特立独行也在特立独行的尾巴梢上,枪打出头鸟,从轮不上他挨弹子儿。这个时间他该在吃中午饭。儿子在互联网公司做事,午休一小时,二十分钟吃饭,二十分钟聊天,二十分钟睡觉。他曾和我说,每次睡醒,总能看到手机上几十条工作通知,一概不理,他会先点开广告推送,领张优惠券再说。上次儿子来电话是周五,下次也会在周五,今天周三,我能等。
可我越来越煎熬。我写不下去,写不出来了。下午,一大半时间在看风景,如果那称得上风景画,在画家念头里,该布满多长久的寂寞和虚无。一切改换,都相当慢,像几十年的时间全浸染在了起白雾的染缸,变出没颜色的一种颜色。我整天没吃饭,除了中午和李梦齐喝得没意思的一点儿酒,胃里空落如初生。推销大兴安岭蓝莓和五大连池矿泉水的推销员,一次次经过面前,宣传得落落寡欢。没人举手说买,他们推销一阵,像讲给空气,由车厢里有限的气流旋绕,再转达给自己答案,当真没人需要。暮色四合,又一天过去,我身上发热,有感冒前兆,知道该吃东西,再蒙上被子好好睡一觉。爬上床,我头顶就是风孔,一吹一凉,更想喝点儿酒。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喝酒就没法好好度日的,程晓过去总忍无可忍,说她仇恨酒,比犹太人仇恨希特勒还厉害。我想那是因为她不是犹太人,她不过放大了对我的仇恨,而我又能做什么?我总会在酒精带来的梦境中,想起一些女人,一些发生和没发生过的精彩片段。奇怪的是,这些我全没有写进小说。我不怕她们的丈夫,更不怕程晓,我只是从不擅长,写关于自己的事。几十年来,我最得好评的作品,是个荒诞故事,一男一女,一个天文学家,一个植物学家,强强联手在末日后的京城上空,在突然出现的悬浮陆地上,发现不少外星植物,发现它们都拥有人类似的情感和超乎人类能力的想象感知力。不少小孩儿追看,追着问我,所谓圣草,究竟何时生长,又到何时灭绝?七到十月,我早有答案在心,夏季,微风岸。它其实就是一种端午时用来装饰门面,带香味的草啊。早市上买,两块钱一斤,能直搁到冬天才香气散尽,变作干枯。
程晓有写日记的习惯,在新疆时她就写,我们结婚搬到杭州后,她从老家寄来的行李里,有一纸箱的笔记本。刚结婚那几年,我总想找到那些本子看,令我失望的是,程晓不是藏得特别好,就是会刻意在能让我找到的本子上,留下羞辱人的话。我曾试着让她和我一起,喜欢上喝酒,喜欢上孩子睡去后,那种静谧的只属于两人,虽相处窄小一室,却天高海阔的万古时空。想借此,套出女人更多心里话。夫妻间套来套去,没有赢家,她开始有了深重的法令纹,眼珠渐变成黄色,我肚子上不可避免有了赘肉,手上有了褐色斑块。我们都习惯了在每个送孩子上学去的早晨,出门时手臂上互拍一下,替代先前的吻别。我们都不感到心痛,以为人生概莫如此,我们不过在走它预留好的轨道。乖顺,是我们和儿子一样,要尽早学会的课程。儿子令人欣慰,从不会问出太多令我俩难堪的问题。程晓和我,也仍会在有限时间里,做有限的交谈,但在做爱前后,我们再无讨论。夜晚枕着彼此都有的呼噜声入眠,难说是谁在醒着,谁在装困。意乱情迷时,我也在其他女人身上找回过生命的澎湃,在外地某个酒会上,感受过众望所归,意气风发。我还感受过程晓在四十三岁流产我们第二个孩子时的无奈和麻木。感受过父亲去世,清晨火葬场阴湿的雨水味儿。当时我牵着儿子的手,看烟囱里冒出风旋,程晓跟在后头,不绝传来蚊子样的哭声。亲朋好友永远是同一堆人,红色里他们可见,白色里他们也来,有些还会在觥筹交错间给我戴上神圣的花环,引一众徒子徒孙拜神一样拜我,叫嚷道,这算祖师爷。
烧起来了。周围烈火,但我不太难受,反而轻盈一些,下梯子的脚,落不在根基上,人飘忽。我想找谁要来两片儿感冒药,会有人随行带在身上的,要没有,就倒杯热水喝。眼前却是听凉啤酒,酒瓶靠着打开来的酱牛肉,摆在走廊桌子上。李梦齐撑着脑袋,一副喝得精疲力尽的样儿,灯什么时候关掉了,夜晚到来如此快。我不清楚自己睡了到底有多久,李梦齐抬头看我,一张哭唧唧的脸,说这回可怎么办啊,转儿。我问他,带药了吗?我难受。他说,我妈病了,我没钱治。我说,齐哥,我有啊。他目不转睛瞧着我,就在他准备把一双手抱上我打哆嗦的手上时,我拦他说,先切肉。李梦齐小心翼翼给我切下许多片儿肉,看我费劲搁嘴里嚼着,一块肉嚼几十下,吞咽困难。他说,转儿,你发烧,也别吃药了,再喝酒容易直接给你送走。光喝吧,喝完踏实睡一觉。你不像我,颠着睡不着,你会睡得很香的。睡着前,你再告诉我一遍,这卡密码是?他音量越来越小,紧着看四周,擦净泪水后的两只长眼睛,一时变得机警。我说,3344,3344。他说,好记倒是。转儿,来日怎么找你?我说,我不差这些,差故事,你给我说说故事。李梦齐说,我九四年生,生在单亲家庭。我说,说滑冰,说冰上生你的事儿。他说,那我不知道。想想也是,冰上生他,他当然后来才知道,他母亲才是个好笑的人,生孩子时,还在溜冰。我用蘸着牛油的手去碰他的脸,李梦齐先是躲,看在钱的面子上,咬牙忍了,说转儿你就摸吧。我摸了摸,瞧着他说,像你这么大时,我曾希望每一列火车,都是往外开的。他不动,温驯地听我讲。可能你妈也一样说过,火车一直开,冰上一直转,荒岛一直在。我會在登岛前,带上火种,冰刀,老照片。这些她说过没有?别说透,我喜欢猜。
四
午夜再度到来,这是回家前最后一个晚上,我说不出自己的心情,竟有点儿和当年离开时,相似的激动,慌张。深夜原野更为孤寂,窗外是哀沉的深蓝色,经过一些庄稼地,有人在生火,焚烧秸秆。风把浓烟吹得很高,却撵不上火车的速度,尽管在交通工具里,它已经不算跑得特别快。李梦齐吸完烟回来,状态不错,他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我则还在病痛和心境的不安中沉浮,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儿,无法判断人是真的轻松了,还是仍在装给我看。他又打完一个电话,嘴唇张着,保留有话要说的态势,从下午到现在,他已经纠缠我讲了七八个故事。有关新疆的,西班牙的,撒哈拉沙漠的,有关我家里的。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被迫去取悦国王的山鲁佐德,得讲完一千零一夜。现实中,明明我才是债主,是需要被安慰的老人家。可萍水相逢,让我俩多少都模糊了自己的身份,更在酒醉中,忽略身份的意义。
还没说呢,你回来是为什么?李梦齐问。我告诉他,为处理一些老账。这你就别打听了,事儿没意思。他像没听见,仍追问,为啥自己回来的?我把喝空的罐子摆成一竖,试着用手指弹动最前面一个,看它们能否个个倒地,没成功,被李梦齐一个个收起来,按扁了,扔进脚下垃圾桶。他哄小孩似的说,还没给我念你的诗呢。对诗我也不是不感兴趣,你念了,兴许我能懂。我说,谁跟你说我会写诗的。他笑笑,你个老骗子。我想把一只手伸到他肩膀上,把他勾到我面前,好扶我一把,到床上去坐,后背上再能靠个软和东西更好,我快撑不住了。李梦齐不过来,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反而躲着,像怕我喝多了打他。我音量放大,低喊,你来。他说,挺晚了,转儿,要不你睡吧。我摇头,不,这月亮,这大平原,浓浓夜色,谁舍得?他心软,到底撑我起来,扶到下铺床边,自己靠里坐,让我靠住他后背,坐在能看到窗外的角度上。我挺满意,他知道我想看什么。李梦齐说,这回你可舒服了,我就不看了,我知道这月份外面晚上什么样。一会儿就过江了,是好看,你看吧,等困了,我给你铺床。我眼皮耷拉下来,后背靠在他硬朗的肩头上,有点硌,但总比无依无靠好。这样一来,我的确抬头就能看见外面,记忆中熟悉的江水和寒风,都将撩动我的神经。还没到冰封的时候,江上还会有涌动的水波纹,李芜曾对我说,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该是夏天。我们会在长满艾蒿的江边约会,夜里待到几点都行,再不受人经管,到那时,我们的天地就大了。可她从不知晓,这片天地其实是很小的,也可能她和我看到的,认识到的,从不是一个思维上的事。
我不知道李梦齐到底是不是个特殊意义上的人,我有过同样的感受,即你总若有所知,某个人某件事,其实是会发挥超出它本意的能量的,像个小小的陷阱,引诱你陷入更大的深渊,或助你登上更险的山峰。我信命运,很小就信,信我总能抛弃一切我早晚要沉迷其中的事。事实上,在我的人生的重大选择里,李芜从来就没占据过什么分量,也从没有任何人能坐稳在我人生的关节上,对我发号施令。虽然,我不断在制造故事,享受作为创世者的光环,可渐渐,这个游戏再也不能让我忽视它身为游戏的本来面目。毕竟在我瞧不起的那些路途上,也有好些人实打实地走了过去,留下他们的脚印。我则始终轻飘飘荡在外界的眼光里,最后更是为酒精包围,落入了冰上旋的诅咒,无止无休,享受自由对我的囚禁。我慢慢打好这样的腹稿,按说人不该在这个年纪上,还过于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但这段话总不能忘,它对我意义重大,似乎早已存在,只等我去发现,哪怕用来当墓志铭,也十分合适。李梦齐有些瞌睡了,他坐着打起呼噜,周围没人经过,只有我,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他,存在于当下时空。我像是靠在自己小说里人物的后背上,对他既无限信任,更充满注定隔膜着的遗憾之情。
震动声从李梦齐的腰间传到我身上,我拿起他的电话,不假思索接听。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我不大听得明白她说什么,虽是乡音,我也好些年不这么说话了,加上酒醉和头痛,声音显得聒噪。火车继续向北,开始穿越城市,灯火一簇簇鲜明起来。李梦齐完全倒下了,两腿一伸一屈地放着,穿运动鞋的脚搁在我大腿上,鞋梆硬,码不小,鞋底沾了厚厚一层灰。我脱下外套给他盖上,同时应付着电话里的女人,他睡了,嗯,别打了。我留心窗外即将经过的风景,知道我会看见一架稍显孤单的铁制大桥,上头会亮着同样孤单几盏灯,从桥面经过的车辆不多,像一只只清楚目的地在哪的萤火虫,各自匀速向前,驶过江岸。桥后就是江水了。我抓着电话,突然又想和人交流,和谁都行,这女人,男人,老人,孩子,全无所谓。站起来,我有点晃,身上再度热得厉害,江初开,那些月亮照在水面上的波纹,对我形成极大的蛊惑。古人曾说,看到美景,是要心旷神怡,宠辱偕忘的。我正经历这样的时刻。极目望去,随车轮不断后移的江水和月照,更似人生的旧梦。似一页我永远也无法心知肚明的故事,酒醉时曾数度冥思苦想,五十年里,究竟我一直设法给自己安排的章节,是否演完,演到了哪里?又是否未真正上演过?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记忆是否属于自己。李芜是男是女,是敌是友,是我遥远的少年恋人,还是素不相识?她的长相太多了,围绕她的故事也多。我唯一确定的是,我终生都在需要她,一如需要空气和水,在荒岛上,需要能生存下去的养料,一种类似于酒,又总也喝不完的东西。李芜,是我永远的神明和判官。我目不转睛,盯着将逝去的流水,如梦如幻的月影,几只看不清黑白的鸟儿打江上飞过,麻木又逍遥,而我大半生的骄傲与不甘,也都归还此地。鸟儿飞回,刀在冰面上旋绕,循环往复,如连声的哨儿。
烧最厉害的时候,雪在我身上堆得高高的。
钥匙她有,程晓在玄关镜前换鞋,看了眼自己的状态。她满意,希望在生活里重生,不容忽视,摧枯拉朽。如今小码的衣服她穿着也合身了,再闻见屋里浓郁酒气的时候,她心头不全是烦闷,能够慢慢走,再细细看一圈,自己曾经的生活环境。厨房里冷锅冷灶,吴鲤自己在家时,从不做饭,多年如此,他怕天然气,怕烧伤后的脸。她当然知道,毕竟婆婆半面脸就是烧了的,到她去世后,人送进火化炉时,吴鲤脸上一闪而过的轻松神态,程晓永远不能忘记。书房门大开着,从前她不常去这个房间,连收拾屋子,也尽量回避这里。吴鲤书房里的一切都被煙酒熏染太久,形成坚固的壁垒,她觉得每回进去,都像犹太人进集中营,里头毒气漫天,充盈一股比儿子屋里,更浓郁的消沉气息。她料定吴鲤此刻在房子里哪个地方睡着了,因此不着急找他,这趟来,她带来了再婚的消息,如果他酒没醒,那么见了也没意义。她走进书房,看见电脑没全合上,吴鲤从不像程晓,会认真对待个人隐私,其实她一直没有告诉他,自己之所以对日记看管认真,是喜欢看他着急,没别的。同样情形,如果放她身上,程晓就不会犯急,二十年夫妻,说穿了她对吴鲤的精神世界全无兴趣,更早之前,她就已经看透他光鲜名头下的幼稚和虚弱,看得见他在每次非得酒醉不可,才能亮出的男人气魄下,实在的迷失。有人靠酒精迷醉自己,有人靠酒精掩盖自己的迷醉,吴鲤无疑是后者。她扫了几眼他没写完的小说,情节最后发生在一趟火车上,写他认识了个打工仔,还是在一起喝酒,聊天。他到底能不能有点突破?程晓笑了下,吴鲤的生活经历贫瘠透顶,如果他能像自己一样,也习惯于跑客户和开会,应酬,哪怕生过一次孩子,都不至于把每次谈话,非安排在和陌生人的酒桌上不可,这么乏善可陈。想也奇怪,吴鲤这些年在外界标榜的,明明是自由主义和走南闯北,可走来走去,似乎他惦念的还是巴掌大点儿的一本老账。这就是精神世界的局限了。小说还写到了冰面,她知道吴鲤会滑冰,他擅长的运动只此一项;还写到他有几段风流韵事,这也值得记?月亮,江水,荒岛,这些即便她不搞文学,也心知肚明几千年前便被文人惯用了的虚浮比喻,仍被拿来抒情。程晓深吸口气,想起自己的确崇拜过他的才华,这种心情如此短暂,而他的天才假象,比这段崇拜存在的时间,还要更短一点儿。唯一令程晓心头一动的,是近二十年夫妻,她第一回猜测,吴鲤的小名儿,可能是转儿。
吴鲤,你来一下。她抱胳膊站在原地,喊了声。程晓知道,他会一直装听不见,等她过来找。他就是以此作为手段,一次次招来别人关注的。吴鲤得到的关注如今越来越少,他是真的不灵了。他始终没有回答她。厕所坚硬的马桶旁,耷拉着一颗爱计较的脑袋,程晓不知情的是,那颗她准备对着发表奚落和通知喜讯的脑袋,约在二十分钟前,便登台谢过了幕。如今它正搭上一条慢船,飘飘欲飞,横渡过大江。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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