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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不见王

2022-03-16杨少衡

湖南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书记文章

杨少衡

据我们所知,刚开始时王文章总说“五百年前是一家”,甜言蜜语跟王均套近乎,热切得就像恨不得再成一家。可惜彼王不是此王,人家王均有定力,洞若观火,始终对王文章之流保持高度警惕,予以有效钳制。

王均初到任时,有一天在大会场开会,会间她在台上侧身,指指台下第一排偏中位置一个男子,低声问坐在身旁的县长娄士宗:“那位是谁?”娄说明:“林耀,建设局局长。”王点头,忽然举手轻拍,命坐在另一侧、正在念稿的县委副书记陈冬木暂停片刻。场上大小官员一时惊讶,不知女书记忽然有何见教。当时大家除了知道她是目前本县老大,名字比较中性不像通常女名,但是长相宜人外,其他的都不甚了解。这时就听王均点名,要台下第一排林耀局长站起来。林耀没料到竟是自己中了头奖,急忙听命起立,站得笔直,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长得好,忽然就给领导看中了。王均也不说话,伸出手,拿食指与中指比个夹东西的动作。众人诧异,随即一起恍然大悟:原来是指抽烟。那时林耀右手持一支笔,左手夹一支烟,正一边做记录,一边吞云吐雾。

林耀顿时红脸,像是业余小偷被抓了现行。他赶紧把香烟扔在会议桌下边地上,拿鞋尖踩灭。而后王均比了比,示意他坐下,命陈冬木继续。

那时场上很安静。

说起来,林耀这个头奖中得有点冤:室内公共场所禁止吸烟早已归为常识,本会场却由于某个特殊历史原因属于另类,其时场上星星点点,各角落有若干轻烟隐然升腾,此起彼伏,并非只有林耀一个在抽。虽然吸烟有害健康,毕竟还有相当比例烟民在为国家烟草税做贡献。这些烟民会犯烟瘾,时候到了就跟鸦片鬼一样直打哈欠。开会听报告长时间保持注意力不容易,有时难免感觉疲劳,这时候来支烟可以提神,有助于认真学习会议精神。这么说是不是歪理?无论如何,显然人家王均书记并不认同。林耀的倒霉在于所掌管单位比较重要,开会位置靠前,让王均一眼盯住,用两根指头夹起来修整一番,以警示场上其他烟民。其实林耀胆敢公然于领导鼻子底下抽烟,也属事出有因:那时候可不仅台下若干下属抽烟学习重要精神,主席台上领导也有,就在县长娄士宗身边,离王均不过两个位置。该领导面前有位牌,身材瘦长,就是王文章。距离如此之近,无须侧身观察,烟味肯定已经对王均有所骚扰,她不会不知道身边这位“五百年前是一家”正在干啥。但是她作视而不见状,没有命王文章当众站起来,因为人家毕竟是常务副县长,在党政两套班子里都有名字,排位仅次于陈冬木,应当得到足够尊重,给他留点面子。这个时候活该林耀被当众收拾,那其实也是做给王文章看的。林耀把香烟往地上一丢,王文章手上那支烟忽也不翼而飞,不知道去了哪里。

会后,王文章表扬王均,说王书记堪比当年林则徐,举重若轻。林则徐钦差大人虎门销烟声势浩大,使尽九牛二虎之力。王均书记会场禁烟没多说话,只盯住一个人,用了两根手指头。

王均询问:“王副像是有点看法?”

王文章表示并无看法,百分之百拥护。他还借机做了点说明,称多年前本县人大即已制定、颁布公共场所禁烟规定。当时他就下决心响应号召,公文包里塞满戒烟糖。后来发现不行,糖比尼古丁还有杀伤力,为防止血糖过高,不得已继续“吸毒”。本来也还注意点影响,尽量低调,找个没人的旮旯,背地里用力猛抽几口,依依不舍赶紧扔掉,叫作“秒吸”,偷偷摸摸,做贼心虚。没料时来运转,遇上了张书记。张书记在王书记之前,掌握本县大政近一届。这位领导烟瘾不一般,他在台上做报告时,台子左边放茶杯,右边放烟灰缸,一口水一口烟,喝水抽烟两不耽误,从容不迫,公共非公共场所无差别,全县大同。张书记任上烟民们感觉特别宽松,特别有尊严,老大抽,大家跟着抽,主席台上互相扔烟,自由自在,其乐融融,没有谁敢来干涉。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第一把手就是这么厉害,率领本县成为禁烟另类。岂料好景不长,张书记忽然出事了,虽然出的事与抽烟没有直接关系,毕竟造成了本县香烟环境历史性改变。现在王均来当书记,会场上林耀那些人吞云吐雾,主要还是习惯驱动,下意识而已,并不是有意冒犯领导,他们没那个胆子。

王均说:“抽烟不是问题,是非才是问题。”

“当然。明白。”

女书记是非观念很强,什么对,什么不对,眼睛里有条线。她敢拉下脸,时候到了绝不含糊,难得的亦能掌握分寸,让人不容小视。该书记来历比较特殊,“五百年前是一家”私下调侃,把她称为“伞兵”也就是“空降兵”,指其从外边下到本县任职。事实上由于干部交流力度大,加上任职回避制度要求,如今县区一级党政主官基本都是外地人,从本地成长起来的很少,因而所谓“空降”概念普遍适用,不同的只是降落高度有所区别。有的书记县长是从邻近县区提过来的,那是低空跳伞;有的是从市直下来,可以算是中空;最厲害的是高空跳伞,也就是从省里直接下到县里任职,这种领导自高处而来,见过大世面,非王文章一类井底之蛙可比。从省里下来的人当然也有区别,其中来自几大部门的尤其厉害,因为素质、历练与环境有别。王均下来前是省纪委一个处长,那个地方哪有等闲之辈?王还有基层工作经历,曾在省城城区一个街道办事处当过书记,后来成为区纪委书记,再到省纪委,此刻派来本县掌管一方,级别上是平级调动,明摆的是重视、培养,来日方长,未来不可限量,本县肯定只是她履历记录的一个小站点而已。以她这种来历,特别是在前任书记出事后从省纪委直下本县,不说所谓“有点事”的官员心里害怕,自认为“没啥事”的也不敢乱来。

“禁烟”事件过后没几天,女书记下乡调研,去了岭脚镇,刚刚开始看点,陈冬木突然来电话,报告了一起意外事件:本县北岗乡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卡车在一条乡际公路陡坡处倾覆,摔到沟底,车上人员非死即伤,目前已确认死亡四人,送院抢救七人,其中三名垂危。事件发生后,当地政府与相关部门迅速展开救援并立即向县里报告,分管安全的谢副县长正召集应急局等部门人员赶往北岗乡。这种规模的事故,按规定必须立刻报知书记、县长,亦须报告市里。当天王均下乡,县长到市里开会,副书记陈冬木管家,得知情况后陈亲自给王均打电话,询问可有什么指示。

王均问:“伤员送县医院抢救吗?”

北岗乡与县城距离较远,交通比较差,现场救援人员担心时间和伤情不允许,先把伤员就近送到北岗卫生院抢救,视情况与需要再考虑转院。县政府已命卫健委通知县医院做相应准备。

王均要陈冬木做好调度,此刻最重要的是救命,想尽一切办法保住伤员性命。事故情况按规定该怎么上报就赶紧上报。她还交代:“有什么变化及时告诉我。”

“明白。”

接电话时,王均一行在岭脚镇区附近察看蔬菜基地,那里有大片塑料大棚,当地书记、镇长陪同王均视察。王均放下手机后扭头看了一眼,指着大棚区背后那片大山问了一句:“这个方向往哪里?”

那座山就是北岗,土话称“北岭”。岭脚镇位于北岗山前低岭丘陵地带,北岗乡则在山那边。准确说不需要翻过山,眼睛所见,低山部分属岭脚,高处那些地盘就归入北岗乡地界了。

“近在咫尺啊。”王均下了决心,“去。”

她决定临时调整日程,立刻前往北岗,亲自探望伤员,督促救治。随同调研的县委办主任吴平赶紧劝说,称北岗看近实远,“望山跑死马”,加上路不好,车跑不快,挺费时间。车祸死人这种事,谢副县长赶去处置足够了,不需要第一把手亲自到场。王书记百忙之中,打打电话提提要求就已经非常重视。

王均笑笑:“打电话有你就足够了。”

她执意前往,说走就走,吴平哪里拦得住。一行人离开岭脚不久,新消息再次传到:送北岗卫生院救治的三名垂危者中,有一人已经不治。这位伤员不幸离世也造成本次事故不幸升格,以死亡五人进入了“较大安全事故”范围。

那一段路果然难走,曲折而坎坷,路面破损严重,呈所谓“畸肩”状,好比人的肩膀一高一低。这条路“畸”点相同,都是下行侧低破,上行侧略好。驾驶员说这是大车运石头压坏的。北岗石头好,以往吃石头,这条路上全是运石大卡车,下山是满载,重车,上山是空车,来来去去,那一侧路面就给压“畸”了。采石叫停后卡车少了,路也没钱修了。驾驶员本人出自北岗,情况了解,路况熟悉,技术也过硬,“畸肩”难不倒,全程四十来分钟完成。他们突然到达乡卫生院时,现场人员个个措手不及,这是因为动身前王均特意交代不许提前通知,保证当地人员专心于救援,不需要分心筹划如何接待不期而至的王均一行。这么考虑貌似有道理,其实不合常规,县委书记驾到,哪有不提前通知的?但是人家王均就这样,或许是想趁众人对她了解尚少之际,来一次突然袭击,看看下边这些人在突发事件中表现如何?

没料到他们撞进了一场吵闹。吵闹发生于卫生院门诊楼一楼,挂号室对门的一间办公室里,该室房门紧闭。王均一行匆匆到达时,在挂号室了解车祸伤员此刻何在,值班人员指着走廊后边,报称都在手术室。一行人赶紧转身往那边走,突然一旁屋子传出怒骂,还有大喝:“快去!猪啊!”一行人诧异之际,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人从里边踉跄而出,显然是被从后边推了一把,后边那个人可厉害,他不光推,还抬起一条腿,似乎要加踢一脚,只是动作没有完成,戛然而止。

有一两秒意外静场,然后是一声招呼,非常惊讶:“王书记!”

竟是王文章,他非常及时地把一条长腿收了回去。被推出门挡在他前边差点挨一脚的那个人是郑光辉,本乡乡长,此刻满脸尴尬。

王均问:“怎么啦?”

王文章笑笑:“王书记亲临现场,真快!”

他立刻命郑光辉赶紧带路,随同王均去手术室慰问伤员。

王均问:“情况怎么样?”

王文章报告说,重伤三人走了一个,另两个目前还撑着,情况依然危急。乡卫生院抢救条件不足,却又担心伤员死在运送路上。他考慮不能再等,得搏一下。已经命救护车紧急出动,送两个重伤号到县医院,医生随行护送,随时处理紧急状况。其他伤员生命无忧,就在乡里治疗观察。

“王书记有什么指示?”他问。

王均说:“你安排。”

他们匆匆去了手术室。手术室外急救通道上,救护车已经到位,警示灯闪烁。乡卫生院院长和医生们以及若干乡干部都在那里忙碌。一听来的这位竟是本县新任女书记,大家一时紧张不已。王均说:“别慌,做你们该做的。”

她在那里待了半个来小时,慰问伤员,听取汇报,提出若干要求,而后离开。王文章一直紧随左右,直到把王均送上轿车。

上车后王均才问了一句:“怎么是王副呢?”

陈冬木曾明确报告由谢副县长前来应急,怎么忽然变成王副县长了?王文章虽是常务副县长,此时还应由分管安全的县领导出场才是。另一个疑问是王文章怎会如此神速?王均从近在咫尺的岭脚镇赶来尚需一点时间,王文章怎么可能比王均还快?不仅提前到,指挥安排之余,还能把郑光辉叫到房间里闭门谈话,怒骂,又推又踢,如此了得。难道他搭了架直升机?

吴平立刻打电话,一问明白了:此刻谢副和他那队人马还在路上,正在爬北岗山呢。王文章跑到现场发号施令应是自行应急介入,就好比王均自己从岭脚跑到北岗。作为常务副县长,本县排名第四的领导,听到出事消息特意赶来了解并现场指挥救援也属正常,不算越权。至于王文章哪里搭的直升机,吴平提出一个合理解释:王文章是北岗人,其母住在乡下老家,今天是周六,估计是昨晚回家探母,住了一夜,今晨听到消息便就近赶了过来。

王均问:“‘嘎林内’是什么?”

吴平张口结舌,不知道王均问个啥。王均提到了刚才王文章与郑光辉在屋子里吵,她听到了一连串“嘎林内”,那是讲啥呢?吴平“啊”一声,明白了,连说那是土话,粗话,不太好听的,骂人的。

“不是骂猪的?”

王文章在房间里骂猪,那应当也属骂人,把郑光辉骂为猪。至于“嘎林内”的准确意思,还真不好直接对王均翻译。吴平拐弯抹角解说,土话“林”即“你”,“内”则是“娘”,“嘎”其实就是“干”。是啊,就是那个意思。

王均一撇嘴:“该去刷刷牙。”

那意思是嘴臭,尽粗话。

她还问了一个问题:“这里有个‘游客服务中心’?”

“有的。”吴平回答,“在建重点项目。”

“有多远?”

吴平答不出来,前排驾驶员替主任回答:“还有五公里多。”

“知道路吗?”

“知道。”

“去看看。”

王均怎么会提起这么一个中心?主要是刚才郑光辉汇报,出车祸的卡车是游客服务中心工地运输车,死伤的都是工地民工。卡车载石头到工地,返程是空车,民工下班,图方便,爬上卡车跟着下山。货车车斗载人是违规的,司机可能还属疲劳驾驶,结果在陡坡上反应失当,摔了,司机本人也丧生了。

王均要去游客服务中心,并非拟勘察车祸现场,确定事故原因,这种工作归专业人员,即便是县委书记也未必能干。王均想看的只是工地,以对该服务中心有个大体印象,之所以想去留个印象,与车祸无关,另有缘故。

他们在那条路上走了近半个小时。路很窄,路面更差,有众多陡坡,若干地段已经被施工车辆碾出深深车辙。翻过一个山坡,眼前突然开阔,一片工地赫然展现在前方半山坡上,这就是在建中的游客服务中心,属于本地“莲花山风景区”。工地范围不小,包括在建的一座大楼及其附属设施,还有一个大广场。大楼还在脚手架包围中,看上去有三层左右。大楼周边地形高高低低,有各种施工车辆在工地上穿梭。

按照王均的要求,驾驶员在坡顶停车,没有直接开进工地。王均下车,站在山头上观看工地。吴平紧随。

王均问:“怎么会在这里搞这个项目?”

吴平有些支吾:“是……那个……张拍的板。”

“总指挥是王文章?”

“是……是的。”

在建中的项目颇具规模,大楼及其附属设施加上广场出现在这一片山地间,某种程度上可称气势不凡,问题却也显而易见:号称游客服务中心,而游客在哪里?谁来让本中心提供服务?即便“莲花山风景区”内容无限丰富,就目前而言,不说四面八方的游客拥在曲折难行的北岗乡际“畸肩”路上通行困难,仅从乡集到工地车辙遍布的这五公里路,就接连几个陡峭地段令人印象无比深刻,复制刚刚发生的“较大安全事故”无不条件充分。有哪些浑身是胆的游客敢来一试身手?交通状况所限,此间一座宏伟壮观的游客服务中心岂不是注定成为摆设?巨大投资岂不是注定去打水漂?

王均表情严肃,但是没有公开发表意见。看过工地后,一行人动身离开,再经北岗公路,回到了岭脚镇,继续她在该镇的调研活动。

两天后,王均在办公室接到王文章电话,后者请求王均安排个时间,想向她汇报一些工作。王说:“来吧。”

王文章是特意来做解释的。原来他母亲早在半年前就被他接到县城,帮助管他儿子。王那天去北岗不是因私探亲,是专程察看游客服务中心工地。该工地近期施工进度不太理想,他很不放心。他在周五晚间到北岗,第二天上午叫了郑光辉一起上山,本来也打算把乡书记叫上,不巧那位回县城,不在下边,只抓住一个郑光辉。刚到半路,忽然听到车祸消息,王文章临时改变行程,带着郑去了卫生院。

“跟王书记不期而遇,哈。”王文章打哈哈。

“遇得挺突然。”王均忽然问一句,“那个郑光辉还行吧?”

这回王文章可没拿嘴踢,他满口好话,夸奖郑光辉是把好手。北岗现任书记是机关出身,基层经验少,比较弱,目前该乡工作主要靠郑撑着。游客服务中心那一摊子,王文章挂总指挥,现场具体问题还是靠郑去解决。

“我听说王副对这个项目还是很上心的。”王均说。

王文章称自己是北岗人,家乡难得开建一个重点项目,当然得多关心。但是项目总指挥是前任张书记硬要他干的,以熟悉本乡本土情况好协调为理由。他本人倒是真不愿意,本乡本土,有些事情反而不好处理,叫“本地猪屎厚沙”。

王均没听明白:“什么‘厚’?”

是土话,俗话,所谓“厚沙”就是多沙。说的是本地猪拉的屎里尽是沙,不像外边的猪屎干净,意思是本地事情难缠。说来也真是,例如征地搬迁,游客服务中心那片工地迁了一个自然村,平了两个小山头,那山头上全是当地百姓的祖坟,干这种事哪会不挨骂?有人骂王文章是本乡人祸害本乡,“汉奸”,骂得他就像当年那个汪精卫。郑光辉也是北岗人,同样挨骂,“小汪精卫”。

“郑光辉其他方面怎么样?”王均还问。

王文章知道王均問的当然不是郑光辉颜值几分。他解释,郑光辉那个事他原本不知道。那种事一向都是你知我知,没有谁会自己说出去,就好比前任张书记“与多位女性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得等涉案出事才给曝出来。郑光辉乡长当了一届多,几年间换了三任书记,就是没用他,着急了,想提拔,也想调到外边条件好的乡镇任职,便利用春节拜年,请求“领导关心”,给张送软包中华烟两条,礼金四万。张出事后交代出来,郑被办案人员叫去做了认定。送钱这种事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应该,还好数额不算大,是从郑妻储蓄卡上领出来拿去送的,来路还清楚,不是受贿所得。郑肯定要因此受个处分,暂时提拔无望,看起来他还经得起,目前工作依然很努力。

“当时他只找过张?”

当时郑也找过王文章,只是大家都清楚,这种事别人只能帮助说几句话,解决问题还得找老大。而且王文章不主张郑光辉离开北岗,总让郑老老实实待在那边干,郑不敢跟他多说。相求时郑也送了一条烟,没送钱,因为王不收钱,郑也不需要送。算起来,他俩属远亲,比“五百年前”还近一点。郑是王文章外婆那个村子的人,辈分更高,王文章得称他“表舅”。由于这层关系,有时候王会跟郑开开玩笑,彼此“阿猫阿狗”什么的。

显然他想对那天与郑光辉的吵闹略做解释,但是只谈阿猫阿狗,小心地不再提猪,也不谈什么“嘎林内”。这位表外甥与他表舅间的瓜葛哪会这么简单。那一天王均亲眼所见,王文章真是火大了,如果不是外边有人,王文章那一脚肯定踢到郑光辉屁股上,一点都不会客气,那可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此刻王文章一味掩饰,只说好话,轻描淡写,王均也不多问,转口了解另外一个情况。

“我记得张的案子里也有跟游客服务中心项目相关的。”她说。

据王文章所知,游客中心工程招标时,中标单位给张送过钱,具体数额有好几种版本,准确数据多少,得等案情公布才清楚。如今一个项目特别是重点建设项目涉及方方面面,程序特别复杂。论证、立项、设计、征迁、招标、施工,很多环节都牵扯利益,需要领导拍板。张本人喜欢抓权,大事都得他定,一些利益方通过各种方式,拐弯抹角重点进攻他,他自己把握不住,就出了事。不过张的事情主要出在县城城区改造的几大项目上,这头油水大。莲花山風景区游客中心项目没有多少肥肉。

“你呢?当时也有人进攻吗?”

“免不了。”

王文章称自己胆小。农家子弟,出自一条大山沟,靠早起晚睡努力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成为公务员,祖坟冒青烟了。一路摸爬滚打,终于当了这么个小官,很不容易,得特别珍惜。不敢说没有半点问题,人情往来,一盒茶一条烟什么的,都有,钱绝对不碰。有人怀疑他跟早先那位张书记之间有问题,其实他跟张的主要个人往来就是扔一支烟,点一次火。张腐败是张的事,他没跑去合伙。张涉案后交代了一堆人和事,除了郑光辉等一批科级干部,班子里也有多人被叫去问,传闻纷纷,他并不在其中,不是吗?张对他不错,放手使用,主要因为他肯做事,也能做点事而已。

“也想跟王书记提个要求,要个事做。”他忽然表示,“王书记刚来不久,本来不该给书记出题目。只怕别人赶到前边了,先容我说一说可行?”

“说。”

原来是涉及“客专”项目。该项目是近年本省交通建设一大重点,设计线路经过本县。该“客专”一期工程也即东段工程两年前开工,目前已接近完工,二期也就是西段工程已经提上议事日程。本县路段属二期工程,按上级要求,沿线各县需要成立相应机构,确立负责领导,协调各方,配合建设部门做工程。王文章提出让他来管这个事,理由是这条“客专”经过本县的路段,大多位于北岗乡,他来处理比别人有利。于他本人而言,为家乡做点事也属应该。

“都是出于公心?”

王文章嘿嘿一笑,承认也有点私心,也许能在家乡留个好名声,不能总是什么汉奸汪精卫。搞得好,也许还能有一些意外好处,比如来日有机会让儿子挤进“客专”线,当个车站售票员什么的。哈哈,开玩笑。

王均说:“主动要求挑重担很好,具体还得研究。”

“主要看王书记态度。”

王均直截了当:“我觉得你不必多考虑这个。”

“书记认为不合适?”

“像你自己说的,那叫什么?猪屎沙多?”

王文章干笑:“哈,也是。”

王均告诉他,据她了解,前任那位张的案子尚未结案,案情可能还会发展,还可能牵扯到一些人和事。她很希望除了目前已经涉案的那几个,本县干部特别是班子里的同志不要再被牵扯,都能平安过关。但是也不能心存侥幸,如果确实有些事情,还是主动向上级交代为好,不要等人家说出来,被叫去查问才坦白,那就被动了,只怕悔之莫及。这一点,她曾经在班子里讲过,王文章想必还有印象。

王文章笑笑:“感觉像是指着我说的。”

“我更希望像你自己说明的那样,什么事都没有。”

王均还强调,身为县领导,除了廉政大事,其他方面也不是不需要注意。比如文明规范,讲话做事多注意为好。也就是所谓牙刷干净。调侃也要适当,避免不良影响。例如“空降兵”“跳伞”“五百年前是一家”什么的,尽管并无恶意,难免也会被人解读出其他意味,不如不讲,该严肃要严肃。实际上她也是拿这些与大家共勉,并不是指着哪一个说的。

“明白。”

都说到这种程度了,还能不明白吗?

王文章决意走为上。以我们观察,这个决心于他下之不易。

时下官员所谓“走为上”,常被理解为不告而别,“跑路”,潜逃。这种情况早几年不时有见,跑得远者会偷越国境,几经潜行,远赴国外藏匿,有的后来进入“红通”名单被遣返,有的则不知所终。凡此跑远路官员无不属于“有事”,且都“有大事”,涉及大案要案。王文章不属于这种,至少目前看起来不像。他并没有涉案,即便如人们怀疑与前任张某案子有牵扯,看起来似也不是扯得很深,数额不可能太巨大,与那些跑路者相比,只属小巫见大巫,否则他早给办案部门控制起来,不会放任他在县城和游客服务中心工地间晃来晃去。以他这种情况,毫无模仿“跑路”之必要。

事实上人家王文章所谓“走为上”是另一种类型,并非不告而别,非法潜逃。他考虑的是合法途径,离开一段时间,暂避。为什么做此考虑?主要因为王均。

那时候王文章已经不讲“五百年前是一家”,因为王均有提醒,也因为事实上确与“一家”相距甚远,尽管县委班子里姓王的只有他俩。私下里王文章自嘲,叫作“王不见王”,这位女书记很厉害,好比林则徐,禁烟坚决,不容置疑,烟鬼们怎么办?只好避之唯恐不及。这当然只是调侃。王文章还自嘲有时开玩笑不够严肃,与王书记性格不合,说得就像打离婚官司的夫妻在法庭陈述理由似的,实际上摆出的都是鸡毛蒜皮。关键还在于王均是女上司,女上司往往有洁癖,是非观比较清晰,王文章自知此王不是彼张,自己很难让她放心,特别是人家目光炯炯,于王文章经常如芒刺在背,这种目光下小日子不太好过,似也不容易做成事,以长远计不如先躲一躲。出于个人情况,王文章很难远走高飞另谋高就,必须以暂离而非长久甚至永久离开为基本选择。

那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刘兴玉在西藏出了事情。刘兴玉是本县县委常委、统战部长,数月前刚成为本市四位援藏干部之一,加入本省本批援藏干部队伍,去了西藏对口支援县,在那里担任县委副书记兼副县长,仅次于担任县委书记的本市另一位援藏干部。按照现行办法,刘去西藏后与本县工作脱钩,但是原职务依然保留,以利两地配合。刘进藏后工作非常努力,不料却在下乡调研时遭遇山石崩塌,刘在同车人员保护下跳车,逃生中被飞石砸中,腿部重伤,所幸被及时救出,性命无虞。由于伤情较重,养伤需要较长时间,恰本期援藏工作刚刚开始,为保证任务完成,本省援藏领队建议迅速更换人员,经省领导同意,本市奉命挑选接任人选。理论上说,这位继任人选应在全市范围内挑选。由于刘兴玉出自本县,其援藏后,本县上下发动,在支援项目、筹措资金上多方努力,以支持刘完成本期援藏任务,为保证这些项目资金落实到位,眼下由本县选派人员接替刘,比从其他县区挑选更为有利。这一考虑使选派范围和竞争大大缩小,被王文章视为机会。一届援藏为期三年,目前仅余两年多,算来不长,归来后有一定选择余地,回到本县相对方便,职务还有望上升。这两年多时间里本县情况可能还会有些变化,例如王书记可能高升,换来个汪书记,虽然不能指望姓汪的就不是林则徐,毕竟王不见王还是值得期待。

问题是此王要走,也还得过彼王一关。

他找王均谈了话,请求书记支持。

王均问:“感觉你很迫切,为什么?”

王文章说:“机会难得。”

“你说想为家乡做点事,忽然又动心其他机会?”

王文章表示,可以先去为西藏人民做点事,回来再为家乡做点事。

他当然必须这么说。什么“王不见王”之类,只供私下调侃,实上不了台面。

王均不含糊,表态明确:援藏很重要,任务很艰巨,有时候可能还会遇险,好比刘兴玉。王文章愿意去接手,必然反复考虑过,对困难和危险有足够思想准备,也属勇挑重担。这件事的推荐权在市里,决定权在省里,如果征求她的意见,她会支持。

从王均那里讨到这句话,王文章信心倍增。他写了一份申请报告,亲送市委主要领导,并做当面请求。他还利用开会之机到省里找够得着的上级领导做工作,请求给予支持。而后他开了一份书单,从县图书馆借来一大堆与西藏有关的书籍,关在办公室,通宵达旦阅读,恶补西藏知识,志在必得。应当说王文章争取这一机会很有利,首先是内定挑选范围限于本县,几乎去掉百分之九十的竞争者。其次是王文章本人资历胜人一筹,比刘兴玉都有资格。刘是在确定援藏后才提任县委常委的,而王是现职常务副县长,此前还当过两年副县长。以这样的资历,他不争取便罢,一旦真想去,且不要求提拔,别人很难跟他争。加上王被认为是“肯做事,能成事”,这就更其有利,把握性比较大。综合各方面因素分析,王文章此番“走为上”确实可期,眼看轮到他去“高空跳伞”了。问题是空降都是从高处往低处跳,西藏位于世界屋脊,海拔那么高,从本县前往,还不如说是坐上火箭,“嗖”地一蹿直冲云端。

王文章想坐火箭也还有若干不确定因素,其中最具威胁力的还是其干净程度。王文章曾为涉案的那位张重用,令人有所存疑。该案是省纪委办的,王文章到底有没有问题,可不可以让他坐火箭,要上级才能把握。

那一天王均命人通知王文章,让后者于第二天上午去岭脚镇参加一个现场会,商讨该镇防洪堤改造项目。岭脚镇镇区挨着清溪河,现有防洪堤建于上世纪末,当时经费紧张,项目标准较低,而作为北岗山区降水下泄主通道的清溪河夏秋水量集中,堤坝存在隐患。王均上次到岭脚调研时听到了这方面的反映,认为关乎民生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须全力推进堤坝改造。那天现场会去了几大县领导,王文章虽不管水利,却因常务副县长分管财政,需要参与。

王文章给王均打了个电话,表示完全赞成改造岭脚镇区防洪堤,财政方面是县长一支笔,他协助分管,党政两位主官决定的事,他完全照办。现场会他可不可以请假呢?不凑巧他明天得到省城去一趟,是约好的事情,昨天他已经跟县长请过假了。

王均问:“公事吗?”

王文章略支吾:“也是准备援藏吧。”

“不是还没定吗?”

王文章忽然转口:“最近岭脚那条路不太好走啊。”

“比你那个游客服务中心难走?”

“那倒不是。”王文章说,“这几天天气特别不好。”

“这不是更需要吗?”

王文章笑笑:“不说了,听书记安排。”

王文章所谓“天气不好”指的是下雨,时逢雨季,近段时间本地降雨集中,气象预报明日亦有大雨。王均所谓“更需要”说的是这种时候到现场看洪水更直观,更明白堤坝改造非常必要,刻不容缓。

不料出师不顺,王文章乌鸦嘴竟一叫灵验: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被大水阻挡在岭脚镇外两公里处。

这里有一条小溪,是清溪河的支流,小溪上有一个小水电站,建有一条水坝,该水坝同时亦为过溪通道,有一条村道从水坝上通过。这条村道比北岗游客服务中心那五公里山路当然好多了,平坦,弯道亦不急促,平时车辆也不多。近日由于镇区公路改造,通行车辆暂时改走这条村道,水坝便成为车辆进出镇区的必经之路。由于连日降雨,小溪水面暴涨,此刻竟至淹没水坝。从河岸上看,只见一片大水,有一座建筑孤零零立于水中,那是电站的泄洪闸装置,下部已经被淹没。隐隐约约,还可见两道横栏在水线上下起伏,那是堤坝两侧的矮道栏。

当天上午两王同行,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停在河岸边。王文章下了车,从后边跑到前边王均这辆车旁。

“不能过,危险。”他对王均说,“恐怕得考虑改期。”

此刻除了这条洪水淹没的村道,再无另外通道可达岭脚镇区。从降雨情况判断,几小时内洪水只会更大,不会消退,因此坐等亦没有意义。这时还能怎么办?王均坐在车里,眼睛盯着那片大水。凭着水面上那座建筑和隐约浮现的道拦,可以大体判断堤坝走向。水虽然淹过堤坝,似乎还没涨到足以淹没越野车的车轮、车头,理论上车还可以涉水而过。问题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车行一半突然没水熄火。且上游洪水还在下泄,情况瞬息有变。半个多小时前,娄士宗与陈冬木刚刚从这里过去,到岭脚镇打前站,当时还什么情况都没有,岂料转眼水就没过堤坝。此时冒险过河,弄不好突然有更大水头来袭,没准车会给推倒,甚至会连车带人给洪水推过道栏,滚入堤下,被洪水卷得不知去向。这时还能怎么办呢?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如王文章建议,打道回府,另择吉时。明天有一位市领导到本县调研,王均需要陪同,接下来还有其他急迫工作日程,现场会少说也得推到一周之后,甚至更长时间,这于王均是个大问题。

她问驾驶员:“这层水开得过去吗?”

驾驶员看看前方,再往上游看一眼,口气不太确定:“应该……可以。”

“那么走。”王均下了決心。

没有什么事比水火更急迫。面对大水,尤其感觉此间防洪堤建设之重要,王均决意冒险,涉水前进。驾驶员听命发动,车刚缓慢开出,突然外边有人用力拍打车身,“砰砰砰”一阵响,急促之至。

竟是王文章。他站在一旁等王均他们掉头,不料一看这个车居然往前拱,他着急,扑上前就拍打车身。

驾驶员停了车,打开车门问:“王副怎么啦?”

王文章张嘴就骂:“嘎林内!你找死啊!”

驾驶员支吾道:“这是……这是领导……”

王文章当然知道,没有王均下令,驾驶员哪敢擅自往水里开。这个时候他也不跟王均说,只是挡在车头前,转身朝后边招手。眨眼间,他那辆车开了过来。

“不许急,我先过。”他命令王均的驾驶员,“好好看着。不行了我会退回来。如果过去了,你再跟。”

然后他上了他的车,命司机往水里开。

几分钟后他们越过了河道中线。

王均下令:“跟上去。”

两部车过了河,安然无恙,人车平安。

到了岭脚镇政府,下车后王均问王文章:“你就这么敢,当着我的面骂我的司机?”

王文章检讨,称自己并非胆大包天,也没骂人,只是着急了,土话随口而出。如果眼睁睁站在一边,看着女领导给洪水冲走,他没法交代,还会永远被人耻笑,一辈子抬不起头,那样的话还不如自己给冲走。

“要是王书记给冲走了,我怎么办?”他说,“我还有求于王书记呢。”

“有吗?”

他再次提到请王支持,听说最近市里将做推荐人选决定。

王均没有吭声。

现场会后,王均找娄士宗了解情况,问的是王文章请假的细节。通知王参会时,王报称拟往省城办事。他是不是真的跟县长请过假,以什么理由?

王文章主要工作在政府那头,一般事项请假直接找娄士宗即可。娄确认,王文章所报属实,说是约了一个医生,专家,要带儿子去省城看医生。当时县长不清楚王均有意让王文章参加现场会,电话里就同意他走。带儿子看医生这种事完全就是私事,怎么說“也算准备援藏”?绕个弯差不多也可以算一点:此去两年,一跑远在天边,事前有必要把后院事务安排清楚,例如给老娘买件棉袄,给老婆买包面膜,给儿子配副近视眼镜。虽都属私事,可视为预备远行。

王均还是那句话:“不是还没定吗?”

几天后,王均到市里开会,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一起找她谈话,就援藏干部继任人选正式征求她的意见。王均明确表态,建议由陈冬木去接替刘兴玉。陈冬木是现任县委副书记,挑选他能体现本市对援藏工作的重视,也有利于本期援藏任务的顺利完成。

组织部长很含蓄地提了一句:“王文章好像很迫切。”

王均回答说,王文章曾找过她,当时她也曾明确表态,可以支持他去。但是现在考虑,还是推荐陈冬木更合适。

王均回到县里,立刻通知王文章到她办公室。也就几分钟,王文章赶了过来,脸上带着笑,或许认为已经心想事成。显然他一直关注着事情的进展,也有渠道打听到市领导找王均谈话的动态,不需要多久,谈话的具体情况可能也会传到他耳朵里。王均不等别人去告诉他,直接找他来,亲口相告。

王文章呆若木鸡。

“我只是表示了我的态度。如果市里决定还是你,我会服从。”王均说。

王文章干笑一声:“书记这一巴掌把我拍死了。”

“你不是还坐在这里吗?”

“没戏了。”王文章不满,“王书记答应过的。”

“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王均问:“王不见王什么意思?王容不得王?”

王文章不吭声,起身离去。

几天后,市里上报推荐人选,果然是陈冬木,王文章出局。王均作为县委书记,她的意见无疑分量独具,上级领导当然也自有把握。由于这一回王文章努力争取,动静有点大,很多人有所耳闻,且都认为十拿九稳。大家都传说这家伙志在必得,除了“恶补”西藏知识,也在努力“恶补”身体素质,“为进藏做点准备”。西藏海拔高,氧气稀薄,沿海低地的人乍一去可能会有高原反应,据说严重的还挺可怕。但是有一种“红景天”可以帮助人克服高原反应,那是一种中药,可煎服,亦有以此加工而成的饮品,装进饮料瓶,好比瓶装凉茶,饮用比较方便。王文章弄来一箱这种凉茶,每饭必喝,想必他身体里的抗高原反应因子正在迅速积累,应当已经具备了一飞冲天的条件。忽然间没戏了,定的是陈冬木,此王未遂,“恶补”种种,尽属白干。

这是为什么呢?悄悄地便有些议论在县里县外传开,比较具体的猜测还是涉张,也就是跟那位前任张书记的案子牵涉了。王文章为什么急于远走高飞?所谓“王不见王”只是表面原因,及早逃避才是内在驱动。只要能够走成,即使张案终于扯到他身上,只要情节不是特别严重,办案部门不太可能跑到西藏去把他抓回来,那样的话对本省本市声誉会有影响,也必然对本期援藏任务的完成造成不利。因此最大可能是暂挂,待他回来后再收拾。这就是说王文章为自己争取了两年多时间,他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内外兼修,有关系跑关系,没关系找关系,待到一朝凯旋,时过境迁,问题可能变小了,过关就相对容易。王文章的如意算盘大约就是这么打的。可惜他碰上王均,上级领导当然也掌握了若干情况,该算盘终于给打翻在地,接下来自有好戏,可以拭目以待,看王文章那些事还怎么收场。

果然,不到一周时间,市委组织部干监科通知王文章前去,领导要找他谈话。王文章按要求到达,才发现谈话领导竟有两位,除了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还有一位市纪委副书记。这是一次两家联合进行的干部约谈,这种谈话通常出自市委主要领导要求,对相关干部某些问题进行了解。以组织部为主,表明问题暂时还没达到交纪委调查的程度,但是约谈与交代过程中如有新的发现,也可能非常迅速地发展成案件。

两位领导给了王文章一份单子,列有十几条他们要了解的问题。王文章必须做当面汇报,还需要写出书面说明。

王文章看了那个单子,说:“有几个是老问题,以前做过说明了。”

“可以再做说明,也可以进一步补充。”领导说。

问题集中在王文章近些年负责的一些项目的立项、招标、用地、开支等方面,其中包括莲花山风景区游客服务中心项目。两位领导要求王文章谈谈该项目情况,王文章还是那三段落:前任书记拍板,总指挥硬安给他的,他本人没有利用以牟取私利。

“这个项目一直有反映。”领导说。

“我知道。”王文章说,“当时有人骂我汉奸,现在还有人骂。”

“你没觉得项目有问题吗?”

王文章沉默片刻,突然改口:“我还是直说吧。”

或许因为正式约谈开不得玩笑,也可能因为自知真实情况摆在那里,上级总会掌握,不能总是推三推四。王文章干脆直接都搅到自己身上,承认这个项目,包括此前的“莲花山风景区”,都是他全力推上去的。起初几乎所有人都不认为项目搞得起来,包括那个张。是王文章千方百计运作,组织专家调研认证,提出建设规划,具体组织设计、争取省市项目经费支持、开展招商,一直到组织招投标,项目落地施工,所有环节都是他为主操作,他为之不遗余力。为什么?因为他是总指挥,更因为他是北岗人。总指挥表面上是张硬要他干,实际上是他跟张直接讨要,只是请张帮他做个姿态,这样接手有利于避嫌减骂。他之所以力推这个项目,主要是考虑家乡条件不好,产业薄弱,百姓贫穷。北岗石产业曾经兴旺过十几年,打石锯石运石卖石,搞得山疤路破河流污染,终因环境破坏严重被叫停。石产业下马后,北岗百姓还能吃什么?不能都出去打工吧?他考虑还是靠山吃山,开发旅游是可行的一项,毕竟有山有水,大树参天,奇石遍地,可登山、可漂流。人文资源也丰富,例如有一座秀才楼,一家三代出秀才。有一园石牌坊,大大小小树了二十几座。

“是不是还有一个土匪洞?”

确实有。该“土匪洞”常被人拿来调侃,视为王文章的忽悠瞎搞。这些人其实是不了解情况。北岗民间有句谚语“莲花山土匪洞”,莲花山说的是那儿的主峰加周边山岭看上去像是观音菩萨的莲花座。那一帶山岭地貌独特,有大量石洞群,只要识路,从山腰石洞钻进去,可以从山顶钻出来,还可以钻到周边山岭去。因为易守难攻,早年间曾有多股土匪盘踞,前前后后匪患闹了百年,所以才有“土匪洞”之名。在“莲花山风景区”规划里,土匪洞成为当地十大景观之一,改名为“剿匪洞”。这不是乱改,是有历史依据。解放初,北岗一带聚集近千土匪,四处流窜,危害严重,解放军派了一个团兵力,加上县大队、区小队、民兵,在北岗剿匪三个月。由于地形复杂,土匪剽悍,仗打得很艰苦,解放军、民兵加起来牺牲了三十多,终于彻底清除百年匪患。事后当地修了烈士墓,立了“剿匪胜利纪念碑”,现在都成了资源,即是自然,也是人文。规划风景区时,王文章提出可以借助这一资源,搞一个剿匪野战游戏项目,到时候让几组游客分别扮演土匪、剿匪部队和民兵,给他们发游戏枪,定几条规则,安排合适路径,在保证安全前提下,让他们钻进山洞,乒乒乓乓打个痛快。有人讥笑这是“王氏土匪游戏”,他认账,确实是他提出来并列入风景区旅游规划,他相信如果能办起来,该项目一定红火。还有人举报他以开发旅游为名,坑蒙拐骗偷,靠欺瞒忽悠把上级扶持资金、银行贷款和开发商资金骗到老家北岗山沟里打水漂,他认为说得对,也不对。如果继续坚持,把项目办起来,那就是一片新天地。如果项目中途下马,给搅黄了,所有努力包括金钱就打了水漂。

“你担心这个吗?”

王文章承认,前任张书记出事给带走后,他就预感游客服务中心项目可能会遇到波折,那段时间隔两天他就要抽空去工地一趟,有时是半夜三更赶来回,催迫施工单位全速赶工。这也是想搞出既成事实。一般而言,投入越多,中止或者回头就越难。另外工程上也需要有一个段落,例如那座主楼,如果在封顶前停工,雨季一到,缺乏防护的墙体有可能被雨水渗透受损,严重的话将导致整个儿垮塌,那就前功尽弃。把封顶完成,就可以有效保护墙体,哪怕工程意外中止,东西还在那里,不会倒掉。出于这些考虑,他才拼命催促。千不该万不该,工地上居然出了事,而且是他最痛恨的车祸事故,一翻车死亡五人,列入较大安全事故,还引发更多注意和质疑。他真是气死了。郑光辉不检讨现场监管失职,反抱怨赶工太紧导致大家都受不了,所以才发生事故。他听了恼怒不已,一怒之下差点拿脚去踢郑光辉。

“我对其他人很少动粗,当然更不会动手。”王文章解释,“郑光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是那个说法:他俩是远亲,外甥打灯笼——照舅,阿猫阿狗从小一起长大。郑光辉还是因为王文章一再力挺,才能够一步步上来成为乡长。因为这种关系,别的可以不论,郑光辉绝对不该让工地出那种大事。

“现在主楼封顶了没有?”

“已经完成。”王文章说,“终于松了口气。”

他觉得工程中止已经迫在眉睫。新书记王均到任后,面对各种质疑之声,必定会下决心重新开展论证。既然无法继续推进,他还不如暂时避开。他相信无论请什么专家来论证,都不可能一边倒,都还会有保留意见。特别是工程投入已经那么大,谁敢一句话拿几包炸药“轰隆”炸光,背起一堆债务?最不利的情况就是烂尾两三年,待他援藏归来,时过境迁,或许就能继续开始。

“现在火箭坐不成了。”他自嘲,“红景天喝了一堆,全白干。剩下大半箱只好塞到床铺底下,人家陈冬木不要那个。”

“很遗憾?”

他觉得也好,也许莲花山工程不用再等两三年。

“你在这个项目里没有经济方面的问题吗?”

王文章说,哪怕他是个大贪、巨贪,也不会在家乡这种项目上贪半分钱。

“那么你在其他项目上怎么贪?”

王文章立即修改自己的说法,发誓迄今为止没在任何项目上贪过半分钱。

这种事能靠赌咒发誓解决吗?几天后,一组精干人员从市里悄悄进驻本县,加上本县配合人员,一起对王文章相关问题进行初查。调查人员了解的范围跨越十来年,从王当副乡长起,直到当下,王管的项目几乎都给问了个遍,整整查了十来天。

然后王均找王文章谈了一次话。王均告诉王文章,经请示市委领导同意,决定免掉王文章“莲花山风景区游客服务中心”项目总指挥一职,工程暂停,重新组织专家论证,以便做出科学决策。

王文章不吭气,好一会儿才表示:“我预料到了。”

王均要求王文章正确对待。她还说,尽管有不同看法,王文章所做的大量工作和努力还是得到公认,总体尚好,骂王文章“汉奸汪精卫”绝对是定性错误。

第二条王文章也预料到了:干部群众反映王文章存在若干问题,其中收受、转送高档香烟问题比较突出。要求王本人认真整改。

王文章感叹:“不如直接要求我戒了。”

“做得到吗?”

王文章摇头,称有时候人还得靠点什么,比如他得靠一支烟。

最后一条可称好消息:根据调查人员反馈,外界所反映的王文章几大问题,特别是所谓“涉张”事项,经查,暂未发现其违法违规的确凿证据。类似调查的结果通常直接报告上级,无须向相关对象反馈,但是可以给当地主要领导通点气,由其把握。鉴于王文章的情况,王均认为可以对本人有所告知。

王文章笑了:“是不是出乎王书记预料?”

这话有点张狂了。

王均回答:“在我预料之中。”

王文章惊讶。

“但是我需要确认。”她说。

王均不讳言,王文章确实做过不少事,所谓“肯做事,能成事”,但是针对他的举报与议论也不少。市委领导对此很重视,她也认为有必要搞清楚,所以才会有相关查核。现在确认了,看来这个王在这方面也还可以放心。王均感到高兴。

问题是机会已经不再,王文章床铺底下大半箱红景天已经用不上了。

王均提起一件事:按照上级要求,县里正在考虑成立“客专”项目配合指挥机构,需要确定负责领导。她个人意见,要王文章来承担。她记得王曾经跟她提过这件事,不过今天还需要正式征求王本人意见。如果王还愿意,她就准备按程序正式提出。

“你也可以不干。”她说。

王文章喜出望外:“真的吗?!”

“你说呢?”

“谢谢王书记信任!”

“但是呢?”

王文章明确表示:“没有但是。”

“需要再表演一回,表明是我硬要你干的吗?”

“不需要了。”

“客专”是个啥?那就是一条铁路,或称高速铁路、高铁。“客专”的全称是“客运专线”,表明了这条高铁的特定性。

本县目前没有一寸铁路。直到被“客专”线工程设计师画上一条虚线,才一举跻身未来的全国高铁网,也进入本省的“一横”之中。本省高铁规划通俗称之为“三纵三横”,“客专”属于中间那一横,其东端为本省省城,西端则穿越省界,接入国家高铁网中一条连接几座大城市的骨干线路,本省省会将通过“客专”与它们联成一线。本县有幸为“客专”途经,完全因为地理位置:这块地盘恰属本县,你不想经过也得经过。同样的原因,这条线只能走本县的北岗乡,难以另谋高就,因为北岗在本县海拔最高,地理上属于本省中部一座山脉的余脉,而“客专”大体沿该山脉南坡而行。高铁有其缺点,没法像村道一样忽上忽下,得讲究高度坡降,当然也得考虑巨大成本。数年前“客专”规划刚刚披露,本县便有大量反映,希望此段线路南移,从本县县城至少从岭脚一带经过。经多方努力,未遂,高铁还是高高在上,唯青睐北岗。线路难以调整,只能退而求其次谋求“设站”,这一艰巨任务非王文章莫属。

所谓“设站”指建一个火车站。“客专”线原本规划于本市地界设一个站点,具体位置有东、西两方案,尚未最后确定。原因是本市北部三个县都属途经,三县都想争取,但是又各有想法,所谓“各怀鬼胎”,原因相同:线路只在山区一线通过,离县城都有一定距离,三个县不约而同,都想争取线路南移并于靠近县城位置设站,结果无一成功。由于本县在三县位置居中,且途经线路最长,设站理由更为充分,却因为北岗离县城太远,设站牵扯大量土地和资金投入,利用价值和性价比似乎不高,意见分歧较大。王文章从一开始就力主争取,建议千方百计让站点落在北岗,为此他列举了很多理由,其中有一条最核心的却没在其中,那就是他本人。王文章是北岗人,如果“客专”线只是途径他的家乡北岗,那么北岗人在付出土地、劳动之后,可以幸福地“看到铁路修到我家乡”,却难以获得更多利益。如果有一個车站设在北岗,情况顿时大变,必定会有一条连接车站与县城的高等级新公路作为配套项目提上议事日程,这将根本改变目前的交通状况,“畸肩”路将从此进入历史,北岗将从一个偏远闭塞之地一变而为本县铁路、公路结合的新兴交通枢纽,必定极大促进各相关产业发展,这便是全盘皆活。不说别的,王文章全力以赴的莲花山风景区及其游客服务中心,忽然就不再是“坑蒙拐骗偷”的打水漂项目,而是极富远见的产业发展措施了。

王文章当年就是拿“客专”线和设站作为重大利好,促成了“游客服务中心”项目的确立。时“客专”线还在酝酿规划中,不免有人怀疑,如果到头来这条线不修,或者本地不设车站,那么王文章的鼓吹谋划全得死个直挺挺,包括“游客服务中心”,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为什么王均甫一上任,王文章迫不及待就请求把“客专”事项交给他?那不仅是勇挑重担,更是救命之策。这个项目谁都可以来牵头,但是肯定没有谁会比王文章更切身、更上心、更急迫。王均改变主意,把王文章从火箭发射场扣下来,把“客专”任务交给他,可谓看得很准。当然,如她这种有洁癖的领导,更强调委以重任之际,需要确认此人手脚基本干净。

王文章发表体会:“女领导有两种,一种很一般,一种很厉害。女领导一旦厉害起来,真是没有哪个男领导可比。”

下级表扬上级,可以不吝美言。王文章表扬王均是数十年里最好的第一把手,一举为本县注入了未来发展的强大动力。其实王这么表述也属自我表扬。王文章当然也自认跟王均没法比。女领导是老大,他只排名第四。女领导高屋建瓴,他满裤管泥巴。最重要的是女领导出于公心,而他私心重重。作为本地人,他自知将终老本地,如果只为自己捞取好处而不为家乡干些事情,本地人骂娘会骂进他的骨髓,让他来日躲进骨灰盒都不得安宁。眼下他在台子上,人们只能在背后骂他汉奸,一朝下台了,满街的人都会当面吐他口水,他可不想享受这种美好待遇。无论如何,他必须为家乡做点好事,留点美名。王均是省里派下来的,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个,只需多说少做平稳过渡,不必计较干过些啥,不出大事就好。时候一到,照样提拔走人,无须在意这个地方又怎么啦,谁会在这里想念或者骂娘。但是王均就是不一样,与本县干部群众同心同德,敢于面对巨大困难,不惜付出艰辛努力,任职一方造福一方,办实事办大事,绝不敷衍。本县干部群众看在眼里,铭刻在心,永不忘记。

王均问:“这些话跟以前那个张书记也说过吧?”

王文章脸皮结实,面不改色:“他喜欢听。”

“打包带走,去跟他说。”

这个重要指示贯彻落实不太容易。

虽然从此不再“高屋建瓴”,王文章倒也不负所望。这个人确有能力,加上有一股劲,如他自嘲,拿出当初“坑蒙拐骗偷”那些招数,加上“好工”,也就是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难题被一一破解,“客专”站点终于最后敲定,设于北岗乡,定名为“莲花山站”。这一过程中,前台上蹿下跳是王文章,后台遥控指挥是王均,后者起的作用可称巨大,不仅在于对前者的支持,还在于王均直接处理了几大审批难题。她在省直部门工作多年,上边的人头路径熟悉,知道什么事可以找谁,从省里相关部门到省领导,绿灯逐一被她打开。直到这个时候,王文章才感叹幸亏有这么大号一个“空降兵”,否则只靠一两串井底之蛙,不知还要费多少周折。

半年多后,“客专”线和车站项目开始征地搬迁,王文章奉命常驻于北岗项目指挥部,紧盯不放,没有特别重要的事项不得离开。王均自己隔三岔五上山检查督促,确保项目按计划顺利进行。

那时出了件事情,有一天下午,县统计局局长丁家声匆匆上山,面见王文章,报告了一个急迫事项:“截止期马上就要到了,怎么办王副?”

王文章问:“截止哪个钟点?”

是今天下午五点半,本周最后一个工作日下班时间截止。

王文章不吭气了。

丁家声匆匆前来,牵扯到一份重要报表,涉及上年度本县GDP的确定。GDP通常称为国内生产总值,它很重要,能反映经济发展,也能表现政绩,因此也可能被造假或注水。本县在前任张书记手上,曾接连数年GDP增长排名全市第一,这得益于争取的一些重点项目和招商项目接连落地,但是也有相当部分的浮夸,也就是数据水分。比如北岗乡,原先石产业产值耀眼,治理整顿后石厂倒光了,产值数据却不能少,必须以每年百分之几增长。王均到任后发现了这个问题,提出要挤水分,把数据做实。今年年初,县统计部门按照她的要求,组织力量细致工作,提出了一组新的统计数据,比之原数据有相当比例降幅。这份新数据当即被王文章压住,命统计部门先不要拿出来。

从担任常务副县长那时起,王文章一直分管统计部门,本县GDP那些事,没有谁比王文章更心知肚明。王文章向王均做了一次个别汇报,建议慎重处理。压水分搞准数据肯定是对的,却也得防止连锁问题发生。如果按照统计部门提供的新数据,那么本县发展增速将从当年全市前列一变而为倒数第一。

王均说:“这不是问题。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也会直接影响全市统计数据。”

本县调低数据后,全市的数据也将跟着相应下调,如果幅度过大,本市在全省内的排名会因之生变。这件事不仅影响本县,还影响全市。王文章建议可由书记县长一起去向市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汇报,然后再定。

王均听进去了,与县长娄士宗一起去市里汇报了情况。市长把统计部门领导叫来一起研究,最终同意本县对数据做一定调整,但是不同意一步压到位,因为牵动太大,产生的数字缺口难以填补,只能视情况逐步消化。根据市领导的这个意见,县统计局做了一个新的上报方案,称之为B方案,比之前那个大压水分的A方案有较大回调。因为事关重大,王文章对丁家声强调,上报该方案务必直接请示王均。王均对该方案很不满意,一直压着不让报,直到截止期临近。

丁家声上山时,公文包里放着那份B方案。他告诉王文章,近日曾通过各种方式多次请示,王均一直不表态。昨日王均去省城开会,行前丁再次找她报告,她还让等。可能是想借在省城开会之机向上级领导反映,争取再压一点。问题是今天下午下班之前务必报送数据。丁家声给王均打电话,未联系上,可能因为会场不能开机。后来又发了短信,未见回复。无奈,只能上山面见王文章,请示怎么办。

王文章问:“你请示过娄县长吗?”

请示过了。娄士宗说这个事只能请王均拍板。

“既然这样,干吗还找我?”

“王副分管啊。”

“我还能管过书记县长?”

丁家声一时语塞,什么話都说不出来。

王文章问了一个问题,就丁家声经验,此刻王均还有争取余地没有?丁家声直截了当回答:“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不可能。”

“哪怕误期,到头来她还非得在你这张表上签字,是这样吗?”

“恐怕是的。”

“这好比你抓了只绿头大苍蝇,她得生吞下去,不吞还不行。是吗?”

“我哪敢啊。”

王文章叹口气,称王均那样有洁癖的领导哪会心甘情愿活吞苍蝇。与其大家合伙,逼人家女领导痛不欲生自己去生吞,不如找个消化功能更强大的人替她吞了,然后还可以帮她出一口恶气。这个人该是谁?不就是活该分管王副吗?

他在那张报表上签了名,还有“同意上报”四字。丁家声拿回报表,却不离开,手发抖,脸发白,说不出话。王文章问:“你是怕王书记回来后撤你职?”

他点头。

“我来跟她报告,没你事。”

丁家声走后,王文章给王均发了一条短信,称由于王均在会场无法联络,时间不允许再等,他已经以分管领导身份签字,命统计局将“B方案”报送,特此报告。

王均怒不可遏,当晚从省城给王文章打来电话,命王文章立刻去把数据报表撤回来,待研究后另行上报。

王文章说:“王书记尽管批评我,事情不好再变了。”

王均摔了电话。

如果王均坚持,这份数据当然可以设法先撤下来,但是撤回本身马上会成为一大问题,其后果可能更难承受。王均作为第一把手,对此肯定心知肚明。基于这个判断,王文章才敢擅自做主,造成既成事实,让她不得不接受了事。

王均回到县城后,王文章在第一时间前去听训。王均冷若冰霜,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怒批。所谓“替女领导吞苍蝇,还帮她出一口恶气”原来是这么回事,果然一如王文章事前所预料。王文章的消化功能确实强大,当场仅虚心听取批评,绝不多做解释。王均这种厉害领导明察秋毫,她哪里会看不明白,实无须王文章喋喋不休自我表白。他只检讨自己存有私心,从前任张开始,统计名义上由他分管,实际张本人总是亲自过问干预关键数据的确定与上报,不容他人多嘴。但是现在如果追究,张得负领导责任,王作为分管也跑不掉。张已经涉案给抓了,王还在,一旦惊动上级,王文章便首当其冲了。出于这种顾忌,王文章很希望数据水分慢慢消化掉,平稳消解,不要闹大。

“即便需要我承担责任,也希望能缓一缓,日后再追究不迟,眼下不是时候。”王文章说,“难得王书记信任支持,让我能为家乡做点事。‘客专’项目进展正在节骨眼上,那比什么A方案B方案要紧。”

王均不吭声,明显那股气一点也没消。

几天后王文章在北岗接到了县政府一份传真件,就领导分工调整征求意见。他注意到统计局已经划到别的领导名下,不再由他分管。

娄士宗打电话做了说明:“是王书记的意见。说是让你专心去做‘客专’。”

“感谢,这是书记县长对我的关心支持,完全拥护。”王文章表示。

事情悄然而过。王文章专注于北岗,王均时时过问,一切似乎都恢复正常,但是他们彼此清楚,这件事谁也不会忘记。

夏日里,“客专”莲花山站隆重奠基,举办了一个奠基仪式。按照“隆重简朴”要求,仪式定于上午九点进行。王均早早地,七点就亲临现场,恰巧又遇上王文章声色俱厉发飙,骂的居然还是郑光辉。

“到时候少放一颗,”他吼叫,“老子砍了你!”

王均脸一拉:“又怎么啦?”

其实没什么,王文章命郑光辉安排于会场四周悬挂四串大鞭炮,准备四个人,四个打火机。刚才一检查,所准备的打火机里有一个打不了火。还有供嘉宾奠基用的八把“锅铲”也就是铲土的铲子,王文章发觉其中有一把铲口有缺损,因此怒骂。

此刻郑光辉已经接任北岗书记,表外甥对他可丝毫没有更谦恭,不同的只是当众没见抬脚。王均一到,王文章马上变脸,夸奖郑光辉总是知错就改,少了个打火机,居然把王文章口袋里那个掏去凑数。

王均没多说,即开始检查。她天不亮动身,驱车近两小时,提前赶到北岗,是因为今天的奠基仪式虽然规模不大,于本市本县却属意义不凡,本市分管副市长将亲自出席以示重视,必须确保无误。王均察看现场,检查各种细节,包括王文章的状态。

“怎么人不人鬼不鬼?”她不满。

王文章称已经备好一件戏服,放在指挥部里,到时候一换就成。

他所谓“戏服”即正装、西装,正式场合目前需要那个。此刻没到时候,他身上是一件夹克,也还算齐整,只是这里一斑那里一点有不少烟洞,显示资深烟民地位。王均嫌他不人不鬼,主要是他灰头土脸,头发乱,脸色发黑,表情燥。

他说:“工地上待着,人就燥了。”

王均听汇报,看现场,走了一个多小时。王文章紧随,寸步不离。王均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怪异,左手总插在裤兜里,从不拿出来,却又动个不停。起初王均没太在意,后来越看越觉得刺眼,忍不住问一句:“你那个手怎么啦?受伤了?”

“没有。”

他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拍一下,表明一切正常。

但是剪彩时出了意外:郑光輝的四挂鞭炮放得山响,一颗不缺全给点着,供嘉宾铲土的八把铲子把把完好,不见差错,掉链子的竟是王文章自己。他换了“戏服”,站在王均身旁,为左侧最后一位剪彩嘉宾。动剪时他用左手抓着彩条,右手持剪刀,居然两手发抖,接连几剪,没有哪刀能剪到底。一旁王均发现不对,看了他一眼,他低声喊了一句:“王书记帮我。”

王均即接过他的剪刀,只一下,刀到带断,干脆利落。

简短仪式结束,送走市领导,王均看到王文章又把左手伸在裤兜里。

“到底是什么?”她眉头一皱问。

“没什么。”

“掏出来。”

王文章把东西从裤兜里掏出来。原来就是一盒烟,已经给捏成一团烟渣,一把杂碎。烟盒皮、过滤嘴、烟丝、烟纸,啥都有,就是没有一根完整的。

也许是一团烟渣够刺激,他忽然崩溃了,当众仰头,大张嘴巴,打了个漫长的哈欠,长如百年。居然还流了点口水,丑态百出。

是犯瘾了。为了准备奠基,他已经三个晚上没睡完整觉。他不怕熬夜,只要有烟。今天上午没办法克服,陪同王均抽不得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剪刀都拿不稳,瘾急了只好拿手指头在裤兜里解决,把一盒香烟一根根捏碎。

王均问:“谁有烟?”

郑光辉赶紧掏口袋。

“给他。”

没再多说话,女书记上车离去。

事后王文章调侃:经过成功举办“客专”莲花山站奠基活动,不仅本县交通和产业发展迎来历史性时刻,本县良好香烟环境也在开始恢复。

一星期后,市里考核组来到本县,一直深入到北岗工地。这个考核组考核对象仅一员,却是王文章。不久王文章被任命为县委副书记。本县原专职副书记陈冬木援藏去了,保留本地职务,归来后肯定另有重用。因工作需要,王文章被增补为副书记,接手陈冬木原分管的那些事务。

自始至终,王均没跟王文章谈这件事,但是显然她是关键,没有她力荐不可能有这个安排。这位领导很公正,该批评敢拉下脸,该关心照样关心。

王文章升职后继续驻扎于北岗,主要任务依然是“客专”项目,以及游客服务中心。后者经过了专家论证,在“客专”动工设站之后,重新上马已经没有疑义。王文章没再兼总指挥,只是一并管了起来。

然后有一个报信电话打到王文章手机上,消息惊人:“听说搞到林则徐了!”

是林耀,县建设局局长,曾经被王均拿两根指头夹起来示众过。他说的“林则徐”是谁?知道的就是机关里若干烟鬼,其发明专利还归王文章。当年林则徐禁烟获罪,被满清皇帝贬到新疆。眼下王均的事与禁烟无关,一星半点火苗都没有,只涉及一些数字。数字并不是易燃品,却可能意外自燃,一旦数字像汽油一样猛烈燃烧起来,其后果非常严重。此刻这些燃烧的数字竟是本县GDP数据,涉及到年初那份“B方案”。时间已经过去近一年,那些数字像是已经进了垃圾箱,谁知道竟会突然起火:有人举报本县数据不实,涉嫌造假,恰又赶上省内一起类似案件被上级查究、曝光,省领导高度重视,批示督办,省、市统计部门的联合调查组突然来到本县。

林耀听说事情可能会“搞到”林则徐那里,却不知道王文章才是最可能被“搞到”的那一个。如今类似调查都是所谓“问题导向”,任务只在查问题,不是来发红包。本县GDP的问题实不难查,曾经有过的一份“A方案”很能说明情况,找到那东西毫不困难。一旦问题查实,责任人必受处理。这种事的处理不同于贪污受贿,平常情况下不一定很重,撞到风头上就不好说了,严重的话会伤筋动骨掉几顶乌纱帽。具体而言,王均作为第一责任人要承担责任,王文章是分管领导,过去注水有一份,如今还一再主张不要急压,且涉嫌擅自做主,情节如此亮眼,更是跑都没处跑。

王文章骂了一句:“该死。”

他把自己关在指挥部办公室里,整整待了一个上午,自称“考虑问题”,命众人不得干扰。实际上他是在里边抽烟,打主意,图谋自救。等到他出门时,那里是一屋子混沌,像是被一颗烟雾弹直接命中。

王文章直奔县城,途中给陈雄挂了一个电话。陈雄是市统计局局长,此刻与省统计局调查组一起下到本县,驻扎于县宾馆。王文章报称自己有重要情况要向调查组和陈雄报告,请陈安排时间听取。王文章自称清楚调查组刚刚进驻,工作正在有序开展。王曾分管统计,必定会被列为调查对象,可以等待调查组按既定工作安排,通知他后再来汇报。只因为近段时间他负责“客专”等重点工程,常驻于北岗,那边任务很紧,事情很多,只怕到时候调查组有请,他却给缠住了,弄不好会影响调查进展。今天恰好到县城处理一些事务,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利用,这才主动联系,请求汇报。

“谁让你找我们?”陈雄很警觉,“你们王书记吗?”

王文章称自己没有跟王均报告,他也不会报告。所谓“王不见王”,王均让他守在北岗,不要到处乱跑,调查组到来这件事也还没有通知他。要是他向王均报告,那就是给自己找事了,因为他要反映举报的也包括王均的一些问题。

陈雄动作迅速,即与调查组负责人沟通,几分钟后便通知同意王文章前去。

王文章向调查组呈送了一份《情况说明》,作为书面依据,同时亦做当面口头汇报。有关“A方案”“B方案”的过程被他完整介绍,只是隐掉一个细节,就是他曾建议书记县长向市领导汇报,他们也真的去汇报并得到了一些指示。说出这些无异于举报反映,相当于把责任推到上级那里,使事情扩大化复杂化,因此王文章不谈。这是不是隐瞒真相?可以斟酌。该情况别的人或许不知道,陈雄本人非常清楚,根本无须王文章举报。是不是需要向调查组报告,怎么报告,陈雄自有把握。王文章也报告了自己擅自做主签字上报报表的过程,并不讳言如此大胆的原因就是害怕承担分管责任。王文章强调两大要点,一是此前本县数据水分,主要责任是那位出事的张,王文章作为分管领导只能听从。二是王均到任之后高度重视实化数据,“B方案”已经有所体现。未能全部压实有具体原因,非王均所能为。王文章在王均未曾同意的情况下,出于个人考虑擅自做主报送不实数据,主要责任在他本人,不在王均。

他不是自称要举报吗?这么举报算个啥?无异于见义勇为,或者不如说是投案自首。调查组最关注的其实就是所谓“举报”。为什么人家愿意在既定安排之外,先听这个王反映问题?因为他提到举报“包括王均的一些问题”,这是调查组需要的线索与要害。王文章知道怎么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果然一语中的。

王文章还是举报了一个问题,就是王均没有针对问题做严肃处理。数据造假祸国殃民,擅自做主违反规定,都是此风不可长。但是王均只是严肃批评,没有给任何人任何处分。包括对王文章本人,也只是重新调整分工,不再让他分管统计局了事。

这是举报个啥?有如给领导提意见:“一心工作太不注意身体了。”变种拍马而已。不同的只是王文章自我揽责加自请处分,表现得更其充分。

王文章报告完情况,即驱车返回北岗,谁也不找,谁也不说。隔日,王均给他打了个电话,张嘴就批。

“谁让你那么干!”她怒气冲冲,“我不需要!”

“王书记不需要,王副书记需要。”王文章回答。

王文章需要什么?他解释:眼下他最怕王均离开本县,无论是出事还是高升。他曾突然梦到本县书记姓汪了,当即吓醒,发觉只是个梦,如释重负。他跟调查组谈的都是实情,所做的表示也都发自内心。

调查组在本县工作了两周时间,终拿出一份调查报告,而后相关人员根据他们所负责任受到了相应处理,王均以负有领导责任被通报批评,而王文章受到严重警告处分。身处风头,这样的处分可算相当温和。另外还有一项众人均意料不到的结果,就是王均所希望的“压水分”竟通过这些处分得以实现。

王文章自嘲称,投案自首果然有助减轻处罚。处分是应该的,只要帽子还在,就可以继续做事。他自感得意的是有王均陪斩,一个小通报对王均不算什么,却可能让她无法那么快提拔走人。她在本县多留一点时间,于本县人民、“客专”等重点项目、他的家乡北岗以及他本人都是巨大福气。

有天中午,王均只带一个随员,突然光临北岗,事前没有通知。时值午饭饭点,王文章蓬头垢面,不人不鬼,被抓个现行:他在指挥部,身边围着几个人,一人一个饭盒,一边吃饭一边开碰头会。王文章吃饭时居然还能抽烟,一支香烟在烟灰缸上袅袅冒气,下边是满满一缸烟灰。王边吃边抽,物质精神两不误,拿尼古丁当下饭菜。他本人背心短裤拖鞋,包装得就像个包工头,身边围着的都是小工头。

王均驾到,大家一时慌了手脚,王文章赶紧招呼给王书记搬凳子上茶水,一边拿条裤子往腿上套。王均没多理睬他们,眼睛转向房间另一个角落,盯着看,离不开。

这里竟是另一个风光:有一张小桌,小桌后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大约十岁模样,长相清秀,满面阳光,非常招人喜欢。小男孩面前放着个饭盆,还有厚厚的一本书。他在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对屋子里大人的喧闹充耳不闻。

“这孩子是谁?”王均发问。

王文章招呼:“小章,过来问书记好。”

男孩闻声而动,王均顿時心里一紧:小桌后边不是椅子,是一驾轮椅。男孩推着轮椅滑过来,动作轻盈纯熟。他问了声:“书记阿姨好!”童声清脆。

王均笑笑:“好孩子真有礼貌。”

她让男孩去吃饭,好好吃,细嚼慢咽,不要光顾着看书。

这孩子是王文章的儿子,放暑假在家。王文章的妻子在银行工作,近日行里安排业务培训,去省城,儿子在家没人管,他把他带回北岗,跟他一起住指挥部。

“孩子奶奶呢?”

这段时间也在北岗老家,住在王文章大妹家中。

王均说:“我要跟你谈件事。”

王均此来必有要事,因为很突然,很意外。近期北岗的几大项目进展顺利,铁路路基施工已经全线拉开,隧洞桥梁齐头并进,施工单位都是国字号大公司,本县主要是提供保障,配合处理涉及地方的各种事务。由本市和本县为主承建的“莲花山站”主体建筑、广场和配套建筑都已开建,配套公路设计方案已经通过,动工可期。“游客服务中心”主楼也开始内装修。这些情况,王文章都及时向王均汇报过,没有什么可让她不放心的,无须她突然赶来。此刻会是什么事呢?王文章赶紧命人打开会议室空调,把王均请到里边,单独谈。

很意外:王均考虑让王文章走人,离开他现在正在负责的重点项目,离开家乡北岗,也离开本县,去当“空降兵”,做一次“低空跳伞”。

这事怎么提起?明年是换届年,市里着手考虑换届干部事项,市委组织部长通知王均,让她下周一到市里,部长要陪同市委书记跟她一起研究本县领导层人员的去留升退,让她提一个初步建议。王均考虑王文章是本地人,不能在本县当县长、书记,只能提人大主任或政协主席,本县现任那两位都可以再干一届,轮到王文章至少在五年之后,从长远考虑,不如择机离开。由于前些时候统计数据不实的那个处分,目前他还不能提拔,可以考虑先平调到比较重要的县、区去,日后再谋求发展。王均想向市委建议让王文章去城中区,该区地位重要,是市机关所在地,人口与经济总量在全市排头。该区有几个重点项目要上,王文章抓项目有经验,能力强,非常适合。如果王文章去,很快就能进步,一段时间后,顺利的话可接任区长,提拔到其他縣区也有可能。那就打开了大的发展空间,日后有望从县区长到书记,直到进入市级领导层。这种事当然也有很多不确定性,靠自身努力,也要看机遇。王均觉得有必要先与王文章沟通,听听王个人的意见,她本人倾向于让王离开。

王文章“啊”了一声:“很意外。非常意外。”

“你留在这里继续抓这些项目当然很好,换谁也不如你。”王均说,“但是机会难得,错过就可能耽误了。”

王文章问:“王书记是不是听到什么反映,感觉我有问题?”

王均说,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有一利必有一弊。本乡本土固然有利,也有所谓“猪屎沙多”之说。王文章抓“客专”项目以来,成效显著,大家有目共睹,存在若干争议也属难免,目前并不构成问题。她之所以考虑让王文章离开,确实也想让他避开日后可能遇到的某些问题,主要的还是希望为他争取一个发展空间。

“明白了。谢谢王书记。”

王文章道谢,然后断然拒绝。他说,如果是他有问题有所不宜,无须调离,可以就地免职,就地调查处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让他留在这里继续做这些事情,无须考虑他日后如何。就他本人情况,把他提到北京去当个部长,也不如让他留在本地当包工头。他早就清楚自己不能有任何奢望,只能选择终老家乡,死了就埋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孩子,王均已经看到了。这孩子是王文章的一块心病。孩子原本很健康,很聪明,人见人爱。上小学一年级那年,也是暑假,由于工作忙,顾不上,他把孩子送到北岗,交给母亲照料。孩子调皮,与村中小朋友打打闹闹,跑到公路上,不幸被一辆拉石头卡车撞到,从此有赖于轮椅。王文章悔恨自责,他的脾气和烟瘾都是那以后上来的。从此他也最痛恨车祸,谁要在他面前谈论车祸,谁就像是跟他有仇。王文章平时打哈哈开玩笑,什么“空降兵”“汪精卫”的,更多的只是排遣,苦中作乐。孩子已经成为残疾,可以想见一生的艰难。做父亲的希望尽量让他生活得好一点,父母在时有人照料,父母不在了也能有人关照,死死待在家乡可能是最有利的选择。

“到其他地方孩子就没人管了?”

当然没那么绝对。如果调到区里工作,可以把家安在市区,对孩子的教育和成长也许更有利。如果职务还能继续向上,掌握一定权力,想必还会有更多人来关心这孩子。但是总归不是自己的乡土,自己只算那里的过客,没办法指望太多。时候到了,身边的人一哄而散,丢下个残疾孩子怎么办?留在本县,再不济也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可以指靠,顾念旧情的肯定也会更多,只要他多做好事。这么些年来,他在家乡做过的事情有好有坏。当乡书记时发展石产业,破坏环境有责任。当副县长时坐镇北岗治理采石,关厂炸设备,打掉了多少饭碗,骂声不绝,却是正确的。现在的“客专”线和风景区建设对本县特别是北岗太重要了,视同做功德。做好这件事,家乡人们就会记住他。他们会说:“那个人虽然挖过人家祖坟,也还是做过一些好事。”这可能有助于他的孩子日后过得更好一点。

王均批评:“井底之蛙。”

她问了一件往事:有一回她让王文章随同去岭脚镇开现场会,涉险过洪水,后来才听说他原本要带儿子去省城看医生,那是准备去看什么医生?王文章回答,确实是约了一个专家,不是看眼睛配眼镜,是看神经内科,据说那位主任能治他孩子这种病。那一天没去成,隔了一周又去了,最终还是白走,孩子站不起来,已经无药可治。

“刚才谈到的事情,你是不是愿意再考虑一下?”王均问。

“王书记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请千万不要提出来。王书记一定要答应,日后我和我的家人,包括儿子都会感恩不尽。”

王均摇摇头:“好自为之吧。”

下午两点,王均动身返回,行前在指挥部大厅四处张望。

“孩子呢?睡了吗?”

王文章吼了一声:“小章,出来。”

眨眼间,小轮椅“忽”地从一根柱子后边闪现,在厅里轻快地转了半圈,停在王均和王文章面前。

王均说:“哎呀,小朋友这是骑滑板啊。”

小男孩快活地笑。他告诉王均,他能用轮椅踢足球,班里还没有谁踢得过他。

王均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了句:“这孩子真不容易。”

她的眼眶竟然悄悄一红。

王均没有孩子。她丈夫在省城一所大学做行政工作。不知是因为工作忙,耽误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丁克,他们没有孩子。但是她喜欢孩子,毕竟是女人。

一个月后,本市传出爆炸性消息:王均调任城中区区委书记。

原来她找王文章谈话另有由头,并不只是她说的那样。一个县委书记即便要推荐手下干部,最多也就是提出那个姓王的可以平调出去任职,不可能具体到建议调城中区干个啥,想这么做必有特殊前提。显然王均知道自己即将调任该区,有意让王跟她过去抓重点项目,甚至考虑日后提起来做搭档,真是极其看重。她不能提前透露自己的变动,王文章不知底细,谢绝她的好意。不过即使她把底细和盘托出,王文章似也很难下决心死在本县之外。

王均这一调任别有意味:城中区地位特别重要,历任区委书记都是高配,同时任市委常委,或副市长。王均则是平级调动,没有提拔。或许因为不久前刚因数据风波受到处理,尽管很轻微,却不好立刻就提,只能分步走。无论如何,把这么重要一个地方交给她,表明了对她的看重,该女领导果然厉害,如王文章所评价。但是王文章也有看走眼的地方,例如他断定王均能在本县多留几年,结果被证明是错了,人家转眼就用这种方式“跳伞”而去。

这个结果对王文章极其震撼,如五雷轰顶。

那天市里会议结束时,王均把娄士宗叫住,问了些情况,提到了王文章。

“这个王胆子大。”王均说,“有一回当着我的面骂我的驾驶员,你知道吧?”

娄士宗嘿嘿一笑:“这家伙是有毛病。”

“帮我带个话,让他好自为之。”王均说,“我都记着呢。”

这一重要指示于当天晚间即传达给王文章,未曾過夜,原因是市里的书记会议很重要,本县连夜开会传达,王文章被叫出北岗参会听精神。娄士宗把王均的话带到,王文章听罢眨了一下眼睛,脱口道:“不会吧?”

“你去问她。”

王文章自嘲:“虽然我表现还行,挡不住女领导爱记仇。”

王均调离本县后,“王不见王”,城中区委王书记管不着本县王副书记了。不料该局面只维持了半年,王均提升一级,被任命为市委常委,进入市委领导班子,虽然主要工作还在城中区,但就领导层次而言又成了王文章的上级。娄士宗在王均走后接任本县书记,娄个头瘦小,心眼也比较小,记仇水平不逊于女领导。当年本县书记姓张时,娄一直受压制,张喜欢瘦高不爱瘦小,没把县长放在眼里,却重用王文章,时常越过娄直接给王下指令,搞得常务副县长比县长还牛,娄士宗不知道的事,王文章知道。娄士宗能忍,表面上逆来顺受,心里当然满肚子火,直到张出事才感觉出了口气。王均到任后,县里屡有人质疑王文章“涉张”,娄士宗实有所推动。幸而王均客观公正,查无问题,该用就用,让王文章过了一段舒心日子。当时娄士宗审时度势,跟王均保持一致,对王文章也比较客气,彼此相安无事。王均对娄、王之间的内情心知肚明,她临离开时想把王文章调离,可能也因为担心日后不是王不见王,是娄不容王。不料王文章死心眼,放弃大好机会,铁定要死在本县。娄士宗成为第一把手后延续王均做法,让王文章继续驻守北岗抓重点项目,那些事确实没有谁比他更合适。但是应该让副书记知道的事情、参与的决策,却不时让王文章待一边去,有时开会都不通知。王文章自嘲这样最好,专职山大王,死心塌地坚守“土匪洞”做功德。王文章并非真的“王不见王”,他不时会给王均打个电话,也曾借机到区委大楼当面汇报,把北岗山上的各重要进展报告给王均,虽然人家如今不管那些事了,王文章始终不曾怠慢。汇报中王文章从不提个人事情,也不谈娄士宗,王均却很清楚,毕竟主政过本县,她有多条渠道了解。此次让娄士宗带话,她知道娄肯定会以最快速度完成任务。因为她是市领导,也因为娄乐意对王实施敲打。

第二天一早,王均准时到达区委大楼的办公室,她所谓“准时”就是提前半小时,这是她的习惯,除非遇到特殊情况。已经有一个人等候于门外,却是王文章。事前他没有电话联系,直接闯上门来,提前半小时,他对王均的作息规则了如指掌。

王均没有显出意外。她命跟在身后的区委办随员给王文章倒杯茶,同时通知原定于八点召开的一个会议后延,推迟半个小时。

“我要听听王副书记都有什么要说。”她说。

随员给两位领导都倒了杯茶,起身离开,轻轻带上办公室门。

“王书记一定有重要事情要提醒我。”王文章直截了当,“请明示。”

王均反问:“有吗?”

王文章记得王均在调任区委书记前,曾专程上山,跟他谈过一次话,当时就说过“好自为之”。直到王均调任,王文章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现在王均带话,重提旧指示,一定又是发生了什么。估计除了重要,还很急迫,同时电话不宜,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王文章注意。所以王才会在最短时间内直接上门面见领导,请求面示。

王均不置可否:“你一定有些猜想、估计吧?”

“会不会是郑光明的事情?”王文章问。

“你说一说。”

王文章报告:郑光明是郑光辉的堂弟,实为亲兄弟,郑光辉本人过继给叔叔当儿子,所以两郑又亲又堂。按辈分王文章得叫郑光辉表舅,那么郑光明也算。郑光明当了多年村长、村支书,办石厂赚过些钱。禁止采石后,郑的公司改行做土方工程,拥有钩机、铲车等一批施工设备,在游客服务中心、“客专”线路和配套公路工程中都揽到一些业务。前些时候郑光明突然被带走,县委班子开会时曾简要通报,称郑利用金钱权势,以威胁、人身伤害等非法手段,企图垄断北岗土方市场,涉嫌黑恶,正在接受调查。其后不久,郑案被列为省、市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一个重点案件,挂牌督办。外界传闻纷纷,指郑光明背后有两根黑保护伞,小一点的那根是其亲堂兄,乡党委书记郑光辉,大的那根就是王文章。

“你是吗?”

“领导放心,我不是。”

所谓“本地猪屎厚沙”,王文章在本地负责工程,乡里乡亲众目睽睽,不能不特别小心,秉持公正。王均早就提醒过,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本乡本土固然有利,也会有相应问题,“好自为之”,对此王文章记得很牢。郑光明为人比较霸道,手脚也不干净,王文章一直对他很警惕。当年王当乡书记时,就曾查过郑光明一些事,给过留党察看处分,撤掉了村书记职务。那一回工地上出车祸,王文章查问时得知出事的卡车属于郑光明那家公司,是通过郑光辉进工地的,气得差点一脚踢翻郑光辉,刚好被王均撞见。但是郑的公司通过合法招标争取工程,王文章并不干涉,因为当年是王文章下令关掉他的石厂,之后还得给人家留条出路。那时候郑光明转行搞土方工程,需要过审批一关,王文章还曾帮助给相关部门领导打过电话,除此之外再无什么瓜葛。王文章心里有数,无论人们怎么议论,一概一笑置之。

真的如此坦然吗?其实未必。为什么王均给王文章带话,他立马赶来面见,而且主動提及郑光明一案?显然该案不可能如太平洋海沟里的一条疑似泥鳅一样与他毫无干系。说来王文章也属足够敏感,娄士宗话一带到,他脱口称,“不会吧?”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因为他知道王均不可能因当年驾驶员挨骂如此记仇。那件事的要害不是王文章刷牙不挤牙膏,拿本地粗话怒骂驾驶员,是他把王均的车挡在身后,自己先下水蹚路,不惜替王均让洪水冲走。当时王文章出于本能,并不是刻意表演,王均都看在眼里,她的看法其实是在那一刻改变的。此前王文章于她可有可无,爱走走吧,高空跳伞坐火箭悉听尊便,她不阻挡。那一天之后不是了,她把王文章扣留下来,先查案底,查无问题即予重用。这个变化她自己从不提起,王文章却知道就那回事。因此王均忽然提起骂人,不是记仇,仅是让娄士宗带话的由头,要提醒的肯定不是让王文章多挤牙膏刷牙,那么会是什么?显然有要紧事,很急迫,此刻除了郑光明一案,似无其他。所以王文章才匆匆赶来面见。王均为什么不能说明白点,或者干脆直接给王文章打电话,命其前来听训话或直接相告?显然有所不宜。这种事很严重,很敏感,不比身上夹克尽是烟洞,不人不鬼那么寻常。

王均问了一个问题:“当年你帮助郑光明过审批关,收受过他什么好处?”

王文章一口咬定没有。对此他非常谨慎。

“你跟他没有任何经济来往?”

除了有时碰面抽他一两根烟,再无其他。

“金钱呢?”

“没有。”

“股份?”

“王书记听到什么了吗?”

王均不加解释,只命一条:王文章必须放弃一切侥幸心理,立刻前往市纪委投案自首,把自己与郑光明的所有私人经济往来交代清楚。

“我已经说了,没有这种往来。”王文章强调。

“真的吗?”

王文章还是一口咬定。他说,王均到任不久就曾查过他,事实证明他不是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人。单只是为了儿子日后生存,他也不会干那种事。

“郑光明已经交代了。白纸黑字,你有股份。”

“不可能!”王文章叫道,“这是谁说的?”

这还用问?王均怎么可能把信息来源告诉他?王均虽是市领导,目前主要工作却在区里,她不管办案,也管不到王文章,无论王涉嫌腐败还是黑恶,都是相关部门的事情,王均无权过问。但是显然她有信息渠道,以她的身份经历,上层、中层、下层都可能有渠道。她从某一个甚至某几个渠道得知了消息,这消息可以说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她没有坐视发展,而是用这种特殊方式让王文章过来,问了情况,指出了要害。她告诉王文章,别管是谁跟她说,怎么说,事情究竟如何,王文章问自己就好。她警告说,此刻一味否认无助于事,以她判断,王文章的时间已经不多。赶紧投案自首,争取减轻处罚,也许还来得及。如果没有足够把握,她不会跟王文章说这些话。她不希望在王文章儿子非常需要的时候,他出了大事。

“真的不是那样!”

这种情况王均见过很多了。初涉案时,几乎每一个“对象”都坚称自己清白。但是案子办下来,最终还是全部承认,几乎没有例外。

“不应该这样对我的!”

王文章叫屈,称自己有幸得王均信任,负责惠及家乡的几大重点项目,他自感不能对不起乡亲和领导,确实是没日没夜,累死累活,不计得失,没有功劳有苦劳。在王均调任,失去强有力支持的情况下,他忍辱负重,依然坚持不懈,因为他不是在为哪一位领导干活,是为家乡百姓,当然也为自己。私下里总是自嘲,劳碌委屈不算什么,只要好事做成,让人记挂,日后有助残疾儿子活好一点就可以。现在几大项目都起来了,一天一个样子,眼见得胜利在望,他也没敢松懈,毕竟工程还没全部完成,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做。哪里想到忽然自己成了黑恶保护伞,还腐败了?他不是那种人,别人不了解,王均最清楚。无论如何,万万不能这样,他无法接受。

“王书记得帮帮我!”

“我是在帮助你。”王均下令,“现在谈那些没有意义了。”

她命王文章不要申辩,按她要求去做,马上。

“王书记!你得相信我!”

王均站起身:“你走吧。我要开会了。”

“真的……”

“去跟他们说。”

离开区委大楼,王文章去了附近街上一个牛肉面馆,在那里要了一碗牛肉面。当天早起赶路,他还没吃早饭。由于不想让行踪为人注意,他没用公车,是叫了出租。

他对老板指了指墙上的禁烟标志:“抽一支行吗?”

老板略勉强:“抽,抽吧。”

于是一支接一支,直到衣袋里那包烟抽光。这个时段小面馆生意清淡,只卖出他一碗面,老板对污染环境暂予容忍,未强烈干预。

然后王文章拦了一辆出租车,踏上归途。车刚刚从收费口进入高速公路,司机陡然紧张:坐在后排的王文章动静异常,从后视镜上看,他低下头,脑袋顶住前排副驾座的背靠,肩膀剧烈晃动,伴着一串奇怪的“呕呕”声。

司机忍不住问:“这位客人,身体不舒服吗?”

他没回答。

“要不要……”

王文章头也不抬,顶着前排椅背低声回答:“掉头吧。”

“什么?”

“掉头。”

那时他才抬起头看一眼车窗外。司机大吃一惊:该客竟泪流满面。

高速公路上怎么掉头?只能到下一个收费站口,出站再倒回。半个多小时后,王文章进了市纪委大楼。

事到此际实已无救。如果王文章不于现在自己走进这座大楼,接下来必然就是让这座楼里的工作人员带走。从王均谈话的严厉程度,可知事已急迫,迫在眉睫。如果刚才王文章没有让出租车掉头,而是返回家里躺平,等到人家把他带走,结果会是如何?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一二三四”,身败名裂,罕见例外,比之他人或许只会少了所谓“与多位女性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而已。但是王文章自己走进来投案又能改变什么?与被带到“规定地点”如数交代,本质上并无区别,不外只是认罪方式不同。自首或许有助于减轻处罚,却不能改变其案性质。因此结果都一样,从此再也没有王副书记,再也无缘“客专”“游客服务中心”。多年之后,会不会有人说:“那个王虽然腐败黑恶,也还是做了点事?”恐怕未必,无须期待。多年努力,一朝尽去,屈辱无尽,可想而知,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家人,特别是自己的残疾儿子了。

王文章是什么人?这种状况下,居然不服,竟另有图谋。我们都知道他有前科,擅长“投案自首”,当年遭遇数据风波,他把自己关起来闭门抽烟,带着一屋子烟雾余味前去“自首”外加“举报”。这一回涛声依旧,他把人家牛肉面馆污染一番之后,打车中途含泪折返,故技重演主动上门,却与上一回南辕北辙。

他一张嘴就表示:“有一位领导要求我来投案自首。”

跟他谈话的市纪委管办案的副书记即追问:“哪位领导?”

王文章回答:“不敢说是投案,我是来说明情况的。”

对方即叫来一个干部旁听、记录。此时此地可不容开玩笑。

王文章谈了与郑光明的过往关系,一五一十,什么情况,有何事迹,核心是强调自己清白,与郑没有任何经济往来,没有一分钱,没有一点股份。

“谁跟你说起股份?”对方突然问起具体情节。

王文章称郑光明出事后,县里传闻很多,他多多少少听到一些。

“关于股份他们怎么说?”

讲得比较含糊。因为确实没有,传闻都出于猜测。

“你可以谈得清楚一点,不要这么含糊。”

人家问的不是传言多含糊,而是具体人,是哪一个把含糊传闻传递给了王文章?

“主要是有,或者没有。”王文章强调,“确实是没有。”

对方不纠缠有无,唯盯紧人物:“是哪位领导要你来投案自首?”

“她肯定也是听到了一些传闻。”

“到底是谁?”

“是王书记。”

王文章直接供出了王均。以职务层次,现在或应称“王常委”,王文章习惯称她“王书记”。王文章报告说,今天上午他到区委办公室拜访王均,汇报“客专”项目近期进展,事前没有电话预约,主要是不想干扰领导既定工作安排。不料刚一见面,王均就追问他与郑光明的关系,明确要求,如果有问题,必须立刻前往市纪委投案自首。他当面报告,没问题。他本人不是郑光明的黑保护伞,以往与现在跟郑都是“没有”“没有”“沒有”。王均没有消除怀疑,依然强调让他去纪委自首。因此他来了,郑重申诉:所传问题确实不存在,请纪委领导深入细致了解,不要让他无辜蒙冤。

“你知道,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的。”对方警告。

“确实是没有。”

对方让王文章稍候,不要离开,自己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肯定是去请示主管领导,也就是将情况报告给市纪委书记。而后他们会迅速研究一个处置意见,立刻向市委书记报告。

情况相当反常。眼下涉案官员投案自首,或者主动前来报称没有,做个人申诉,都很正常,不算奇怪,像王文章这种方式却不多见:说是来投案,却坚称无辜,而且有意抬出一位市级领导。如果他是一时失言说及,或者迫于讲清楚的要求而不得不交代出王均,那还比较正常。他不是,一张嘴就声称某位领导要他投案,明摆的是在做铺垫,引发注意,随时准备抛出。否则他完全可以回避,无须谈及领导,不必扯到五百年前,哪怕就说是七大姑八大姨命他前来自首,实也无妨。时下一些犯案官员为了立功减罪,在案件办理过程中检举揭发上级领导,也属常见。王文章却不同,他自称清白,有何需要举报王均以求立功受奖?应当说他提及王均也颇费苦心,细致拿捏分寸,例如他描述过程,表明不是王通知他来谈事,是他主动找王报告时谈及郑光明一案。王均虽是市领导,主要工作在区里,管不了王文章,也不管办案,只因在本县当过书记,本县相关案件的传闻传到她那里,这不奇怪。恰王文章自己跑来拜见,出于不希望原手下干部下场太可悲,她严厉敲打,要求王正视自己的问题,在还来得及的情况下投案自首,这没什么不对,可以视为要求相关人员配合办案,不同于泄漏案情干扰办案。但是王文章如此这般,有意地、公然地把上级领导抬出来,扯进自己的事情里,就显得极不寻常。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莫非他想把王均变成一面挡箭牌,替他抵挡即将到来的危险,这能行吗?无论行或不行,王文章实在非常不应该。王均待王文章不薄,不说以往,就说当下,在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之际,她好心提醒,试图拉王一把,哪知道转眼就被王文章抛了出去。当年王文章曾经把王均的车挡在身后,自己替领导下去蹚洪水。这一次他反其道而行,为求自保拿领导顶在前边,无异于把人家拖下水。如此行径,即便达不到汉奸汪精卫水准,实也类同于出卖。

接下来会怎么样?如王均自己说的,没有足够把握,她不会跟王文章谈那些事。作为市领导,王均绝对不是从菜市场某位卖肉小贩那里听到什么传闻,其消息必是来自内部。因此至少可以推断:王文章在郑光明的企业里有股份,该情况已经被郑光明自己交待出来,至于数额有多少,是值一个亿还是一百元,目前不得而知,郑光明肯定已经如数交待,王均或许也已经知道,但是她不能跟当事者说,也无须说,这种事还有谁比当事者自己更清楚?显而易见王文章不值一个亿,却也不会只值一百元,否则也无须劝他去自首。根据王均的严厉警告,可推知对王文章的调查已经启动,采取组织措施已迫在眉睫。王文章心知肚明,却执迷不悟,人已经到了纪委,嘴巴还喊清白。接下来呢?最大可能就是既来之则安之,进去吧,到里边去说清楚。

一小时后,王文章离开市纪委,获准返回。没有顺便“进去”,只是受命深刻反省,随时准备配合组织调查。

他回到北岗,时“客专”项目工程正进入攻坚。北岗区域内两条隧道已全线贯通,一座控制性桥梁全力赶工,本段铁路路基已基本成形。“游客服务中心”工程则进入扫尾阶段,即将大功告成。王文章在他满是烟雾的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带着各路人马在工地上周旋,一如既往,不同的只是每一天清晨的太阳于他不再意味着新的开始,而可能是结束。郑光明黑恶案如滚雪球般不断发展,先是郑光辉给带走了,继而轮到北岗乡派出所所长和县公安局一位副局长,该副局此前也曾任北岗乡派出所所长。然后是县建设局局长林耀、现任县政法委书记吴平,黑保护伞之宽广令人瞠目。而最招人热切眼球的王副书记却一直未传佳音,老在北岗山上晃来晃去,令人大惑不解。随着案情发展和四起流言,王文章的每一次公开露面都有了某种戏剧性,人们交头接耳,总问该王怎么还在这儿?

“毕竟工作需要。”王文章自嘲,“可见肯做事错不了。”

实际上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与做事无关。这个世界不缺事,不缺人,当然也不缺领导。少了王文章就没了“客专”和“游客服务中心”吗?当然不是。无论缺了谁,地球照样转,总有那些事要人去做,也总有领导前仆后继。

一个多月后尘埃落定,王文章被宣布停职检查,从此于活跃多年的各种主席台上消失不见,也不再现身于北岗工地。停职不就是个开场吗?接下来该轮到表外甥跟着表舅等人前去“规定地点”了吧?人们拭目以待,却总是没有等到正式消息传来,而此起彼伏的传闻总是被确认为误传。王文章居然始终没有“进去”,直到郑光明案结案,相关人员判的判关的关,王文章也终于修成正果,仅以对郑光明黑恶案以及郑光辉腐败案负有重要领导责任被撤职,降两级,改任北岗乡政府副主任科员。

那时候有关他的一些消息才被慢慢知晓。原来王文章涉案的要害确实就是股份,他在郑光明的公司里确有股份,是当年他出面帮助该公司通过审批后,郑送给他的干股。虽然没有上亿,连本加上数年分红累计也达近百万。蹊跷的是王文章竟然没有从中拿过一分钱,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巨大的一笔名誉财产。这个事的始作俑者却是大表舅郑光辉,他自己从郑光明手上拿了钱,叫作“亲兄弟明算账”,日后他给某位张书记送过四万元礼金,张出事后,郑光辉供称礼金是从老婆银行卡上拿出来的,不是受贿所得,其实是瞎话,出水者同样是郑光明。当年郑光辉替郑光明游说王文章,请王帮助打几个电话,让郑光明的公司顺利通过审批,事后大表舅命小表舅给表外甥划一块干股,称会私下告诉王,眼下不必拿,日后用得着。不料日后果然有用,郑光明于案发后把它交待出来,写于白纸黑字,这行字差点就把王文章送“进去”,一举葬送。据称当时对王文章采取组织措施的纪要件已经送交负责领导,签了字即刻实施,这时王文章突然跑到纪委“投案自首”并坚称清白,事发意外且情节比较特殊,相关领导很重视,迅速碰头研究,决定暂缓一步,先把情况搞具体搞准确,再来动这个王。结果从郑光辉那里核对出细节,发觉郑对这笔股份一直“按下不表”,没跟王文章明说,想待“时机成熟”,因此王文章疑似无辜。问题在于王文章目前虽不知情,但确实也有一份干股在他名下。如果郑光明不出事,他的公司垄断北岗土方工程,一直做大,王文章名下这笔钱就會越滚越大,一待时机成熟,例如王文章的残疾儿子成人了,需要用钱时,表舅兄弟奉上这笔股金,表外甥不会打灯笼笑纳吗?这种怀疑无疑具有合理性,但是办案只认证据。现有证据表明王文章目前不知情,且这笔干股随着案发已经成了泡影,那也就无须在调查过程中硬要王文章收下。

王文章没像其他人那样翻船沉没,关键却在王均。如果不是她及时严令王文章投案自首,恐怕一两天后王文章就会从北岗山上被直接带走,匆忙间只能往衣袋里塞一包烟。王文章到纪委投案却不认罪,那时候完全可以做自投罗网处理,直接宣布带走,为什么没有?原因也在王均:王文章把王均抬出来顶在前边当挡箭牌,使问题复杂化了。王均为什么要如此帮助王?不可能仅因为王曾是其部下。她部下还少吗,哪里能这么管?莫非王均在郑光明一案中也有牵扯?还有一个疑问:王均的信息是从什么渠道得到的?为什么郑光明刚在“里边”白纸黑字交待出王文章的股份,相关部门刚准备采取措施,王均就知道了?难道仅仅是通过外界传闻,以及她自己的经验判断?这里边是不是存在漏洞,例如个别办案人员有意无意泄露案情?这些问题一定得了解、搞清,这就免不了要询问王均本人。但是她是市级领导,省管干部,就本案触及她需要报告市委主要领导,通过相关程序。如果上升到查她,权限在省委,更非本市所能决定。事情从涉及王文章变成涉及王均,这就更需要慎重,更要求准确,更得把握好。因此王文章才得以暂时获准离开纪委大楼,逃过迫在眉睫的危险。这居然就成了他的一个转机,其后幸得办案人员细致,弄清该股份由来,王文章终未翻船落水,只是从一条中型帆船掉到了一条小舢板上。

投案之前,王文章在市区一家牛肉面馆接连抽了一包香烟,显然所有前因后果都被他从香烟里抽出来,吐在满屋子烟雾里。那时他还下不了决心,只在高速公路上痛哭一场之后,才决意实施。他哭个啥呢?遭遇波折?悔不当初?愧对乡人?或者竟是因为即将走出的这一步?无论如何,落水沉没绝对不在他的选项中,因为他自认无辜,也因为其儿子。这残疾孩子还没长成,作为父亲,他还没来得及为儿子谋一个赖以谋生的位置,哪怕是他曾提起的“客专车站售票员”。他一定要有个脱身办法,首先必须逃过迫在眉睫的被带走。如果有其他选择,他不会去伤及王均,但是显然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尽管抬出王均并不一定有效,技穷之际也只能一试。王均对王文章可谓仁至义尽,他为了自救居然出手把人家抬去挡箭,无论会不会给王均造成重大伤害,对王文章都一样,此生怕是再也难逃“汉奸汪精卫”之名了。

因此唯有痛哭。

“莲花山”站举办落成典礼,王均作为首席嘉宾隆重光临。此时她已经卸任城中区区委书记,调到市里担任常务副市长。本站是她在县委书记任上争取下来并由市、县为主开建的,当年奠基时她亲自参加,此刻大功告成,落成典礼由她代表市委、市政府出席当然最为合适。落成典礼依然只能“隆重简朴”,却丝毫不减其意义重大。

那天王均提前到达北岗,一如既往。娄士宗率本县一众负责官员早早在现场迎候。下车时她环顾众人,忽然问了一句:“那个谁,王文章不在吗?”

王文章还健在,未曾英年早逝,此刻虽未曾在现场晃动,其身份依然还是北岗乡政府副主任科员。值此重大活动于本乡举办之际,按常规王文章应当在这里承担相关接待工作,但却销声匿迹。说来也属正常:如果不是王均光临,是其他某位市领导欣然出席,王文章跑出来摇头晃脑,即使官小帽子轻,也不算太有碍观瞻。王均来了就不一样,王文章曾经为求自保恩将仇报不惜伤及王均,该感人情节多为人所传,谁不知道?这个时候谁敢“叫王见王”?即便县、乡领导没留意,当事者王文章自己怎么敢不记仇?这可不是胆大包天出来露一脸勾起领导美好回忆的合适时候,此刻不说躲远一点,能躲到十八层地狱之下,王文章都会撒腿往那里跑的。说来也好笑,这一切似乎冥冥中早有安排:当年举办奠基礼时,王文章空揣着一口袋烟渣,拿着剪刀打哆嗦,几刀剪不断彩带,只好求助王均,岂不早在预示这家伙到头来只好远远躲开?

不料王均竟主动问及,或许重回故地让她不免怀旧?这于远远躲开的王文章当然不算好事,于现场县、乡领导也有些敏感。娄士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向她报告情况,称王文章降职处分后安排在北岗,是出于其本人请求,当时王提出希望能继续参与家乡重点项目建设,将功补过。县里考虑这边几大项目一直是他在跟进,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让他来配合,帮助出出点子,解决一些具体问题,对工作也有利,便同意了。根据反映,王文章回乡以来总的还是努力的,没有躺平,但是工作中也还有些问题,例如脾气大,话粗,有时还像当初当总指挥一样。这些问题县、乡领导都及时给他指出,要求改进。今天落成典礼因为要求“隆重简朴”,现场出席人员不能太多,因而没安排他。

“是没安排,还是他不来?”王均问。

“这个这个……”

“让他来。”

娄士宗命乡里赶紧通知,要王文章马上到现场。可以先在指挥部待命,等仪式结束后再聆听王均重要指示。

“不。让他马上来见我。”王均明确表示。

这就有些棘手了。既然王均本人要求,把王文章叫来跟她见见何妨?问题是盛典在即,让它顺利完成最重要,此刻必须减少不必要的干扰,以免出意外搞坏情绪。王均提出见见王文章,属于突然起意,否则她早会交代。在北岗这里忽然记起王文章很正常,发令召来之动因就比较复杂。王文章给王均留下的记忆不会全属负面,但是最后沦为“汉奸汪精卫”比什么都恶劣,足以抹除此前所有。或许王均始终搞不明白王文章怎么敢那么干。她需要一个道歉,至少一个解释。也可能这个解释对她根本不重要,但是仍然有必要让王文章再长点记性,让他来,或轻或重点他几句,有助于让他永生不忘。哪怕一句不说,如此见面于他至少已经是一番羞辱。可是此刻即使有谁在现场猛踢王文章一脚,让王均非常解气,但毕竟与落成庆典所需气氛有违,此刻营造热烈祥和为上,不宜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能等庆典过了,该骂再骂,该踢再踢。

乡党委书记匆匆去打电话,几分钟后他报告称,王文章手机关机,人不知去了哪里,一时无法联系上。娄士宗赶紧请示王均,称已命乡派出所民警协助,务必尽快把王文章叫来。此刻庆典时间将近,可否请王均先入场就位?

王均摆摆手:“等。”

举重若轻,就一个字。她什么意思?如果不把王文章像犯人一般带到现场,她就不准备入场了?落成庆典就不能按时进行了?王均是现场最高领导,这种事只能听她的,她不开口,戏还怎么唱?

于是王文章便从十八层地狱之下给抓了出来。他被带到王均面前时,离预定的庆典时间只差十分钟。

从那一次区委大楼拜访,直到此刻,始终“王不见王”。忽然重逢于北岗,按照常规似乎得握个手,但是王均没伸手,王文章也只能把右手藏在身旁。他很客气很恭敬地一句问安:“王市长好!”人家领导有水平有高度,她不回答也不问候,只是指着王文章的上身问了一句:“还是那件吧?”

她是说衣服。当年举办奠基仪式前,王文章身着一件满是烟洞的夹克,被王均嫌为“不人不鬼”,王文章即去换了一件“戏服”也就是正装上场。此刻王文章看上去依旧那么瘦长,脸上有点风霜,却着装正式,身上似乎就是当年那件“戏服”。

王文章回答称,没有人要求他穿得正式点,他也没有预想到王均会召见,只因为今天这个日子比较特殊,他自觉换了装。在今天这个特殊日子看到王均,心情特别激动,要感谢王均对他的关心帮助,不好之处也请王均多批评指正。

他或许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某种迟到的歉意,与当初出租车上的痛哭聊相呼应。

王均说:“你可以先抽一支烟,平静一下。”

王文章称早已戒了。从那时候起,痛下决心,痛改前非。

“你儿子呢?都好?”

他儿子已经上中学了。他戒烟后,孩子居然随之变了个样子,如今越发懂事,学习很自觉。王文章已经提升了对儿子未来的预期,觉得可以去考大学,至少是二本。或许到时候可以考一本执照,去当“客专”线上的列车司机?电气化列车,应该不需要靠脚去踩刹车,轮椅推上列车也早就不是问题。估计目前轮椅列车司机还不曾有,如果他儿子能开一先河,那就牛了,名闻天下。

王均一笑:“告訴他,书记阿姨祝他心想事成。”

场上娄士宗诸位这才放下心来。如此看来庆典氛围情绪不受威胁,无须担心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不料王均一开口又出了一个巨大难题。

“去给他准备一把剪刀。”她交代。

给谁?王文章!王均下令把王文章抓捕到案,既不是要叫来羞辱,也不是让他当观众看热闹热烈鼓掌,居然是让他上台参加剪彩。这显然是不合适的。按现任职务大小排,至少得多加十几二十把剪刀,这才轮得到王文章。问题是王均提出来了,娄士宗怎么办?看到娄面有难色,王均笑笑,问是不是剪刀不够用?不够没关系,她那把可以让出来。

于是只能照办。

落成仪式拉开帷幕,圆满成功。

“王又见王”这幕场景迅速流传,令我们大感意外。根据王文章对“客专”项目做过的努力,论功行赏,往他手里塞一把剪刀,虽说出格也还可以理解,王均亲自来递这把剪刀就隆重得过于刺眼。人可以不记仇,却总得记点好歹吧?对王文章这种“汉奸汪精卫”不往七寸里打就属功德无量,何须如此高看?

这里边是不是另有缘故?

有一种最具颠覆性的见解,认为连王文章都自惭形秽、躲在出租车里痛哭的“汉奸”出卖行径,人家王均并不那么看。该领导高瞻远瞩、胸怀宽广且是非分明。她早就说过,王文章总体尚好,骂他“汉奸汪精卫”绝对是定性错误。也许当初她命王文章投案之际,心中已然有数,并不担心王文章怎么说,相反,她把王文章逼去自首,就是准备让他说出去。王均对王文章有一个基本判断,嘴上严厉,心里却不排除他可能确实没有问题。如果他真是拿人钱财股份,命其自首有助于减轻处罚;如果没有问题,他自会极力叫屈,拼命挣扎,在落水前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如果王文章把她当一根稻草,那就让他抓,她自有处理的办法与把握。敢把王文章逼上梁山,还怕他说?或许他这一说,王均才好对王文章的事情发表一些看法,提供一点个人意见。毕竟她是老领导,对这个人比较了解。王文章早已不归她直接领导,办案人员不来相问,她实无资格对王及其案子说三道四,王文章扯出她倒是让她有了机会。问题是王文章算个啥?值得她如此在意吗?涉案官员好比麻风病人,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王均不避涉嫌,不惜伤及自身,只管伸出手去,为什么呢?顾念王文章有功劳有苦劳?记起王文章曾见义勇为?或者竟是因为一个能用轮椅踢足球的男孩?王均在跟王文章严厉谈话时提到过他儿子,说她不希望在那孩子非常需要的時候,他出了大事。显然她一直记着那个小男孩。小小年纪不幸致残的孩子应该得到帮助,对他来说,父亲出事会比天空塌陷还要严重。王均跟那孩子其实只见过一面,那是一个忙碌的中午,一个满面阳光、快乐活泼的小男孩把一辆轮椅当作滑板,轻快地滑行到她面前,说了声,“书记阿姨好!”童声清脆。

孩子的声音无疑最具穿透力。

无论是什么,“王不见王”已成过去。“客专”线现已通车,“莲花山风景区”游人如织,当年曾沦为笑柄的王氏“剿匪野战”游戏正在那些山洞里打得如火如荼,众多年轻游客乐此不疲。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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