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食梦貘(外二篇)
2022-03-16衣水
衣水
你见过食梦貘吗?你没有。你在中国古籍《山海经·西山经》探出“兽多猛豹”,再引经据典,从《山海经笺疏·西山经》佐证“猛豹即貘豹也”。两处典籍中的“猛豹”“貘豹”,你认为即是神话传说中的“食梦貘”,你甚是兴奋,因为你有食梦貘的相关文字记载了。尽管你知道,《山海经》中众多神兽,多为虚构杜撰,你还是高兴了好些年头。
后来你读到白居易的《貘屏赞》:
“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于南方山谷中。寝其毗辟瘟,图其形辟邪。予旧病头风,每寝息,常以小屏卫其首。适遇画工,偶令写之。按山海经,此兽食铁与铜,不食他物。”
依据白居易描述,你几乎想破脑袋,也没能想象出食梦貘的具体模样。“象鼻犀目,牛尾虎足”,或许是说食梦貘的鼻子像大象的鼻子,眼睛像犀牛的眼睛,尾巴像牛的尾巴,腿像老虎的腿。这是什么模样的组合,这组合出来的动物还是神兽吗?如果删繁就简,粗略求同,白居易描述的是一头猪吗?
你是考古学家,最讲物证。你知道自己的想象力出问题了,食梦貘怎么是一头猪呢?你当然坚信,食梦貘是神兽,是能吃掉人类噩梦和厄运的神兽。早在白居易之前,食梦貘就被推崇为“神兽”“瑞兽”了,它理所当然就是我们人类的吉祥物。
数十年来你潜心发掘和钻研,你带领考古队发掘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地球上已经不存在的植物或动物的化石。即使是神话中的龙和凤凰,考古队也挖掘出了类似想象中的龙和凤凰的化石。可是,唯独食梦貘,却始终没有任何令人惊喜的发现。
你已经是知天命之年,早著作等身名扬四海。你告诉自己,你没有必要执着于食梦貘的挖掘和研究。可是夜晚你只要一躺下,有时候白天你打个盹,就会梦见一种动物。你在梦境之中,很清楚这种动物就是食梦貘,可是你始终看不全它。你只是看到鼻子,或看到眼睛,或看到尾巴,或看到腿。食梦貘会在你惊醒的一刻,倏然不见。
你听到一种新见解,当然没有权威或官方解释,或者说只是幻想家的洞见。幻想家说,梦境是人类进入高纬度世界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梦境是高纬度世界在三维世界的投影。如此说,你已经进入四维度或更高维度的世界,你已经跟食梦貘建立了紧密联系。
可一旦梦醒,一切连接仿佛倏然断开,你仍旧困于三维世界。你理解高纬度存在的世界,可三维度世界真是高纬度世界的投影吗?食梦貘在三维世界的投影,就是“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的一种动物?你有一种盲人摸象的遗憾。从生物进化论角度讲,你完全不认同你的推论。你从镜子中端详自己时,你从来没感觉自己是某一种动物存在的投影。
你疑窦丛丛,曾经学富五车的你百思不得其解。可你仍不气馁,你始终相信食梦貘曾存在于世。你发掘出的神话中的龙和凤凰,已经被复活了。你相信,只要能找到食梦貘的一根遗骨,采用最新科技——粒子生物复活技术,神兽食梦貘也是能被复活的。你确信,食梦貘的复活,要比龙和凤凰的复活,价值和意义大得多了。
你明白,龙和凤凰只不过是一种瑞兽,或者说是一种宠物。这个时代已经是飞行器的时代,已经不需要“攀龙附凤”。可是食梦貘不同,传说它是一种拥有神力的瑞兽。食梦貘的神力是世人梦寐以求的,也是你孜孜不倦探究和发掘的目标所在。既然它叫食梦貘,它就能像神话传说的那般神奇,也是你诚心期待的,食梦貘可以在世人的睡梦中或梦醒时,吃掉世人的噩梦或厄运,让世人美梦成真或前程锦绣。
这是众多财团资助你发掘食梦貘的缘由。你不止于此,你希望的不仅仅是大人物顺风顺水,你是希望每一个小人物也都好运不断。你希望世人数千年以来的相互仇视、隔膜、堕落,以及各种卑劣的争斗,也都该终结了。如此一来,整个世人在食梦貘的帮助下,都能够达成梦想,都能够生活如意,都能够幸福安康。
一想到如此美满的结局,你是多么的激动和幸福。
这是大同世界,你想象的大道之世,你想象的人人有德、人人有财、人人幸福。你想到圣人孔子,你想到先驱孙文,你想到更多为此而奋斗终生的人物,你热泪盈眶了。你知道,世人的福祉全系在食梦貘身上,你和考古队就越不辞劳苦。孤注一掷,或铤而走险,你没有退路;你知道世人的噩梦不断,也是没有退路的。
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你带领考古队在具茨山地下五百米的石矿中,终于发掘出几具疑似食梦貘的化石。从疑似食梦貘的化石上看,此动物确实如《山海经·西山经》记载模样,即白居易《貘屏赞》描述为“象鼻犀目,牛尾虎足”,但也只是盲人摸象。你确信《山海经》的作者和白居易,根本就没见过食梦貘,他们只是根据某种说法臆想而已。
考古团队沸腾了,你马不停蹄,带领六位粒子生物技术专家,先是通过技术检测,得知此化石已有五亿年,依据种种迹象,推知该动物为食梦貘。五亿年,你知道这个数字在考古发掘和复活生物上的价值,即使当初你发掘出的龙和凤凰的化石,也只有三亿年。你得知如此震撼人心的消息,你和六位粒子生物技術专家更是兴奋异常,亦不知疲倦地启动了“食梦貘复活计划”。
“食梦貘复活计划”是复杂的系统工程,之前龙和凤凰的复活,虽然提供出成熟的技术和经验,但五亿年前的动物复活,最困难的是化石中具有生物特征的活性粒子捕捉。倘若能捕捉到携带生物特性的粒子,那便能大功告成。可是你担心食梦貘在五亿年的沉睡中,携带生物特性的活性粒子已经死去,已经不再携带任何食梦貘的信息。
令人惊喜的是,你带领的六位粒子生物技术专家,经过一年不分昼夜的实验,终于成功了。一只幼小的食梦貘在营养液中越长越大。你怪怪地瞅着这只日渐成形的食梦貘,你心中慢慢升起一股股失望。你瞅着食梦貘,你在心中嘀咕,食梦貘越长越像一头猪?莫非考古队发掘出的是一头五亿年前的猪?你越想越气馁,如此说来,六位粒子生物技术专家复活的是一头猪?猪这种动物,只是世人餐桌上最喜欢的美味,据说世人一年就能吃掉一亿头猪。费如此周折和数十年心血,若是复活的是一头猪,岂不是千辛万苦都白费了?不过你身边的六位粒子生物技术专家,却信心满满。六位粒子生物技术专家已经发现这只食梦貘的异常,他们告诉你,唯一复活的食梦貘仍拥有五亿年前的记忆。
听到这个消息,你为自己以为“食梦貘就是猪”的想法羞愧不已。你立刻组成一个记忆影像团队。你和影像团队试图把食梦貘所有的记忆都转化成影像。幻想家虚构出的地球五世文明真实存在吗?你心中忐忑,难道现世文明真是某一世文明?倘若这是真实的,前世文明怎么就灰飞烟灭了呢?虽然这不是你的工作重点,倘若食梦貘的记忆影像中,能发现前世文明的痕迹,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你难以想象。
令人惊恐的结果还必须播放出来。你和影像团队几乎惊成了雕塑,久久不能动弹。三维成像中,你看到的竟然是高度发达的人类文明,简直比此世的飞行器时代更辉煌。你感觉你看到的是科幻大片,而不是真实的世界。食梦貘的记忆影像不会出错,粒子生物技术证明,这五亿年前的人类文明,是毋庸置疑的。
这是坏消息,食梦貘记忆中前世的人类文明已经销声匿迹。这是好消息,食梦貘确实拥有神话中吃掉世人噩梦或厄运的神力。你不明白的是,食梦貘既然拥有如此神力,为何前世的人类会遭遇灭绝的厄运?你信心满满,让人类大同,让人民幸福和谐,让人类文明免遭厄运,才是你发掘和研究食梦貘的终极目标。
你需要搞明白,前世人类文明灭亡的根本原因。你和影像团队夜以继日观看食梦貘的记忆影像。你从记忆影像中知道,你复活的这一只食梦貘,竟然是前世文明的最后一只。前世的人类人人都在乞求它,吞食他们的噩梦,吞食他们遭遇的厄运。你看到的这只食梦貘,几百年以来一直张大嘴巴,把一个个噩梦,一个个厄运,个人的或集体的,一个时代的或整个人类的,所有的噩梦或厄运,就像一块块发霉腐烂的肉块,全都吃掉了。
你看到这最后一只食梦貘的模样,越来越丑陋了。是你意想不到的丑陋,你觉得食梦貘的模样,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丑陋。你不忍心看,你闭着眼睛,可是这最后的食梦貘仍然在变得更丑陋,它的肚子简直就是一个快爆炸的气球。可是前世的人仍然把个人的噩梦抛给它,仍然把人类文明的厄运抛给它,尤其是前世文明的核武器爆炸。事实上,你在食梦貘的记忆影像中看到的前世文明,已经被核武器毁灭好多次。只是食梦貘吃掉前世文明的厄运,前世文明的人类就会转危为安,又热热闹闹、争争吵吵着过幸福生活。
你实在不忍这最后一只食梦貘超负荷地活着,你把记忆影像调到最后,你看见食梦貘已经不是食梦貘了。此时的食梦貘已经是一大块腐烂的肉,可是它仍然张着大大的嘴巴,艰难地吞食前世文明的人类最后的一个噩梦。那是更大的毁灭,整个地球上已经瘟疫横行,人类已经濒临灭亡。你看见食梦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它把前世人类的噩梦最后一次吞食到自己的肚子里。你听见核爆炸一样的巨响,这最后一只食梦貘的肚子被炸裂了。前世文明的人类所有的噩梦以及厄运,全都释放出来。
你看到三维成像骤然不见,你想象到结局。你想象到,这最后一只食梦貘轰然倒地,你甚至听到了它的哀鸣,也是整个前世人类的哀鸣。你知道,前世文明的地球上再也没有人类,再也没有生命,就像现世文明的人类曾生活的火星,已经是寸草不生的火星,一片焦土的火星。
你沉默了,记忆影像团队也沉默了,六位粒子生物技术专家也沉默了。你走到食梦貘培育中心,你看着营养液中唯一的食梦貘,已经渐渐长大。你和六位粒子生物技术专家忐忑不安地瞅着它,你看见它黝黑的眼睛,闪烁着复活之后的恐惧和不安。你和六位粒子生物技术专家把这唯一的食梦貘从营养液中释放出来,你早早给它准备了干净舒适的房间。
你知道食梦貘性情温和,你用手轻轻拍着它。这只像猪一样长相的最后的食梦貘,渐渐安静下来。你发现这只食梦貘已经恢复神力,它准备张开嘴巴吞食现世人的噩梦和人类的厄运。你看着它,你仿佛看见像腐烂的肉块一样的噩梦,都被它吃掉了。你发现食梦貘的模样开始发生变化,肚子渐渐鼓胀,头部也开始变得丑陋。
你焦急但也无可奈何,世人的噩梦和人类的厄运太多了。你抓耳挠腮时突然想到,世人的美梦和好运如果也分享给食梦貘,它会不会不再变丑,它会不会改變自己的噩梦和死亡的厄运?你和整个团队,人人分享给食梦貘一个美梦,你发现它的毛发油亮多了,也精神抖擞了。
你感到无比兴奋,你明白,食梦貘不只吞食噩梦,它也愿意以美梦为食。你乞求,你祝福,在你和你这一代之后,愿这第五世人类,永远和谐地生活在地球上。
我在云梦山旅行时,偶遇一只前左腿受伤的白狐。我不爱养宠物,就躲着它离开,它却一拐一瘸地跟着我走很远,眼神尤婆娑可怜。我读过《聊斋志异》,知道白狐是瑞兽,就拾回家请宠物医生治好它的伤,收养半年。我知道白狐是名贵物种,再是“三有”保护动物,只能送它到市野生动物保护中心。
依据法规,市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会把这只珍稀的白狐放生大自然的。无论白狐有没有灵性,无论蒲松龄怎么杜撰,我姑且认为,一只白狐应该有它自己的自由生活。从此我心安理得,不再担忧它的未来;我更不求它回报,也就渐渐把它给忘记了。
有一天我浏览网页,看到一则有关市动物园的消息。消息一侧是一张白狐的正面照:全身雪白,眼睛黝黑。我感觉,照片上的白狐亦端庄亦妩媚,眼神里还有一丝黑色的怨愤。我不敢细看,眼光滑到照片下方的一行字:我是一只千年白狐,再次等你倾城回眸。
动物园用如此煽情的噱头大肆渲染招揽生意,真是屡试不爽的商业伎俩。我注意到,仅我身边的朋友,大都谈论着这一只白狐,大都谈论影视作品中白狐与人的爱情故事。人人仿佛失去了理智,趋之若鹜地赶往市动物园,好像人狐恋真在动物园里等着他们似的。
后来我再次翻阅新闻网页,发现关于白狐的消息越来越多。据一家新闻媒体报道,自从白狐入住市动物园,其门票销售量同比增长三倍多。
白狐不过是一种珍稀动物,它只是在人类的虚构中才变化成人。我无端愤怒于动物园合法、合规的生财之道。动物园果真在做这只白狐的生意。
我之所以愤怒,也令我莫名其妙。或许我把动物园的白狐,等同于我送到市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那一只。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我就给市野生动物中心打电话。市野生动物中心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坦白告诉我,动物园的白狐就是我送市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那一只。我难以接受,想同他们理论,可他们粗暴地把电话挂了。
白狐生活在北冰洋沿岸,是一种耐寒的野生动物。我在云梦山偶遇它时,或许就预示着它已经不能自己营生。尽管我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自从蒲松龄笔下的白狐会变成一位花容月貌的仙女,世人都神奇之向往之了。
无论我多么不喜欢小动物,即使是出于道义,我也应该去动物园一趟,看望我曾救治过的那一只白狐。我在动物园售票口,买一张门票,摩肩接踵地去看白狐。市动物园有老虎、狮子、长颈鹿、斑马、狼……也有野兔、野鸡、天鹅、鼹鼠……我想表达的是,市动物园的人比野生动物多。毫不客气地讲,我来动物园不是看人,也不是看动物。我是来看传统文化笼罩下的一只灵性的白狐。
我排着长龙般的队走到白狐的铁笼前。终于看见它了,就是它,就是那一只云梦山的白狐,浑身雪白的毛,白得纤细明亮。白狐已经肥硕了,感觉像个白胖的妇人。有点像谁?大唐的杨贵妃。可能是动物园里衣食无忧,只见它慵懒地趴在一角,神情漠然,或郁郁寡欢,真是仙气附体的模样。
“小白,”我拍着铁笼叫它,“过来。”
白狐翻一下眼皮,愣一愣神,朝我小步走过来。几个月不见,白狐连走路都不那么野性了,竟然像大家闺秀,体态轻盈或超凡脱俗。
我拍打铁笼时,工作人员前来制止我;白狐走向我时,工作人员粗暴地要求我退后。我跟工作人员解释一番,他们看见白狐向我作揖,才让我近距离看望它。其他游客根本没这待遇,他们只能远远地观看它,或给它拍照。
白狐滚动着两只黑色的眼球望着我。
我感觉白狐的两只眼球里,装满了深邃得我解读不了的想法。白狐已经不是云梦山的泪眼婆娑可怜无比的它,也不是我曾收养的乖巧伶俐纯净无邪的它。它已经是丰腴的高贵的集万千宠爱一身的有着灵气的白狐了。古书上说,白狐是妖孽,能蛊惑人心。而我眼前的这只白狐,或许能修炼成人呢。
我不敢妄自揣测,或发表奇谈怪论。从科学角度讲,我们人类才是灵长目人科的动物,白狐是食肉目犬科的动物。据一家科研机构测验,人、狐,还有某些植物的基因图谱,其中差异甚小。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人类与其他动物和植物的关系。
我觉得我被白狐摄走了魂魄,或我读懂了它的故事。
“你终于找到归宿,”我异常高兴,“这太好了。”
“这是铁笼,”白狐耷拉着眼皮,“你想住进来?”
“衣食无忧,”我故作不解,“这还不够好吗?”
“你想住进来?”白狐闭着眼睛。
“有人照料,”我设身处地说,“你可以修炼成人的。”
“我不想做人,”白狐面无表情,“我不想住进铁笼。”
“你不想做人?”我震惊地说,“神话中白狐都修炼成人成仙了。”
“你救治我,”白狐微微抖着脑袋,就像美女甩一甩头发,“我想请你再救我一次。”
“救你?”我不知所以然,大为迷惑,“动物园不好吗?”
“让我离开动物园,”白狐冷静地说,“我怀孕了。”
“怀孕了?”我几乎蹦起来,“就你一只白狐,怎么会怀孕?”
“是一只赤狐,”白狐面色红润,羞涩地说,“我怀有六只小狐。”
“你不能有这种出逃的想法,”我安慰它说,“对你来讲,动物园才是最安全的。”
“我会注意安全,我自有办法,”白狐坚定地说,“你只需要把我救出去。”
“除非你修炼成人,”我无奈地说,“动物园以外危险重重,你忘记自己的经历了?”
“你就说救不救我吧,”白狐不耐烦了,再次恳求说,“就是死,我也不愿意宝宝一出生就困进铁笼子。”
“除非告诉我你有安全之法,”我坚决地说,“就是让宝宝困进铁笼子,我也不愿它们一逃出去就被杀死。”
“不自由毋寧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
白狐拗不过我,它终于妥协。白狐告诉我它一旦怀有身孕,身形可以变化。遗憾的是,它修行尚浅,它只能变身一次。或千年以后,它才能随意变身或拥有瞬间移位的能力。
白狐轻描淡写,我听得目瞪口呆。我简直震惊了,或被震撼了。我怎么也不能想象到,神话传说中白狐变成风姿绰约的奇女子,竟然不是杜撰,竟然就发生在此时此刻,竟然就让笃信科学的我经历了。我的脑袋要炸了。我差一点就相信,我是蒲松龄笔下小翠的相公了。
“只有一次变身?”
“只有一次。”
“做一次人,生六个宝宝,多幸福啊。”
“我养不活六个宝宝。”
“我帮你养着。”
“没有这样付出的人。”
我觉得白狐思虑周密,它不会为一时冲动做一个错误选择。它摸透了人,它当然也知道我是可以帮助它的人,但不是它等待的那个无条件为它付出一切的可靠的人。
“做一只白狐,”我摊开双手,“在铁笼里生养六只宝宝,也是幸福的。”
“一出生就让宝宝困进牢笼,”白狐嫌弃地瞅着我,嘲讽道,“不是狐族能容忍的。”
我只能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愿意帮我,”白狐柔声说,“请你再帮我一次。”
“怎么帮你?”我问。
“动物园闭园时,我变身一株月季,”白狐满眼激动地说,“你把我带出去。”
“你要做一株月季?”我不解地问,“月季?”
“月季,白色月季,”白狐骄傲地说,“我想做一株无忧无虑的植物。”
“做一株植物?”我疑虑重重,“被别人摘走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白狐信心满满,“你把我栽到荒野河畔。”
“不,荒野河畔太危险,”我忧心忡忡,“我家阳台,你以前的地盘,我改成花圃,你觉得如何?”
“我不想躲在花圃里。”白狐皱着眉头。
“可荒野河畔太危险。”我再次强调。
“請你尊重我的选择,”白狐颤抖着声音道,“我在大自然里才能繁衍生息。”
“太危险了,”我严肃地说,“何必那么执着?”
“让子孙在大地上自然繁衍,”白狐哀求,“你能做到吗?”
我是人。我是灵长目人科的动物。我当然诚信。我当然有做人的尊严。
“我还是担心你被采摘了。”
“我只想回到大自然,”白狐坦然地说,“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只得答应。动物园闭园时,所有人都排队离开,就连工作人员也要离开了。我偷偷回到白狐的铁笼前。白狐按照约定,瞬间变身为一株枝繁叶茂的月季。我把这一株月季放在夹克内里贴胸的位置,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一只白狐,为何如此想不开,宁愿做一株月季而不愿做一回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荒野河畔,运回一筐湿润的泥土。
一个月后,我家阳台花圃里,一株开着七朵嫩白色花苞的月季,越开越摇曳多姿了。
他呆呆望着雪白墙壁上灰褐色的壁虎,仍旧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爬,仿佛是他自己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爬着。这种幻觉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更有莫名其妙的恐慌。前方是巨大的空,更是一望无际的白。这一只壁虎想爬向何方?它要做什么?如果他是壁虎,这便是他的担忧。但他不是壁虎,也不是这一只,他不知道它已经深陷于无边的空和白之中。
这一只灰褐色的壁虎,爬一厘米就趴在那里一阵儿。有时候两三分钟,有时候十来分钟。它不着急,而他躺在宽大的单人床上,却瞅着它着急。他瞪着圆鼓鼓的眼球,一丝一毫地观察它。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一个愣神儿,壁虎逃跑不见,一个漫长的夜晚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一次,他眼睛都瞪酸了,足足瞅它三十分钟以上,它仍旧趴在墙壁上一动不动。有一会儿,他真以为它死了,他也觉得自己跟死了似的。
他竟然慌乱地坐起身,揉揉酸疼的眼睛,继续瞅它。它仍旧一动不动,仿佛是闭着眼睛睡着了。他在宽大的单人床上寻摸一阵,想赶它一下,却没找到顺手的工具。他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他放下腰带时突然想,否则这一只壁虎就惊慌逃跑了。他灵机一动,扭开顶棚吊扇的按钮,吊扇不由自主地转起来,呼呼地响。他再次躺到宽大的单人床上,也再次感到单人床空落落的大。
他再次瞅着雪白墙壁上的壁虎,他感觉它蠕动了一下。它没有往前爬,只是动一动四只脚,还是待在原地,死了一样地趴着。他瞅着墙壁和天花板,无边的空和白,在吊扇的圈圈风里影影绰绰。他感觉天花板像湖面,波光粼粼,水波荡漾。雪白的墙壁呢?仿佛是白色垂直的悬崖。这一只半死的壁虎呢?仿佛是从悬崖跌落湖面的水鸟,喘着粗气挣扎着哩。
这是一只灰褐色的壁虎,它已经三十分钟没往前爬了。尽管它还活着,他确信它睡着了。这让他非常恼火。一个睡不着觉的人,怎么能容忍一只壁虎呼呼大睡呢?即使吊扇的圈圈风吹醒它,它仍旧纹丝不动。他几乎恼火得蹦起来,立刻想就用一根木棍,毫不留情地把它戳下来。但他没有,他不至于把失眠归咎于一只毫不相干的壁虎。况且,他已经不惧怕壁虎,也不是儿时“谈‘虎’色变”的年龄了。
他儿时躺在土炕上,总能看见一只或几只壁虎,在土墙上爬来爬去。有时候是几只壁虎爬到他的炕上,或钻进他的被窝。他怕蛇,壁虎的脑袋长得略像蛇,他当然就怕壁虎了。他知道壁虎不咬人,还能为他驱赶蚊虫。他嘴里总说不怕壁虎,可睡觉前,还是会拿着木棍,把每个墙角藏着的壁虎都赶走了。
他驱赶壁虎,尽管很温和,只是轻轻敲打土墙,可有一只幼小的壁虎受到惊吓,逃跑时果断地丢掉尾巴。他看着它的一寸多长的尾巴,就在他的土炕上跳动着,他觉得仿佛是自己的尾巴。他知道壁虎的尾巴还会长出来,可他至今还感觉惴惴不安似的。
此时此刻,他躺在空落落的单人床上,一想到一条壁虎丢掉的尾巴,他就担心那条尾巴会长在他身上。他知道这种担心完全杞人忧天,可他仍旧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尾椎。他愣住了。他几乎蹦起来。他摸自己的尾椎时,他竟然摸到了一条柔软的尾巴。
他竟然长出了一条柔软的尾巴。
他一阵惶恐,接着一阵惊喜。他把尾巴从身后捋顺,拉出来,左手右手翻来覆去地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瞅。他不担心长尾巴,或者说长尾巴是他多年夙愿。他曾担心长一条难看的尾巴,或者说长一条壁虎一样光秃秃的尾巴。他瞅着自己的尾巴,简直喜出望外,心中美滋滋的,“这是一条多么漂亮的尾巴啊。”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尾巴?他仔细研究,发现这条尾巴很像一只松鼠的尾巴,高高地蓬松起来,高过他的头顶,像一顶开着的毛茸茸的花,又像一团飘在头顶上的云朵。他太喜欢这条棕黄色的尾巴了,他在头顶上摇一摇,感觉头顶上全是祥云高照。
他躺在宽大的单人床上,别提多高兴了。他像一头牛一样甩动尾巴,他忘记了自己是人,躺着显然是不行的。他只能像一头牛一样卧在床上,可单人床却显得很碍事了。他站起来,尾巴就甩在身后,尾巴就翘过头顶。他在宽大的单人床上走来走去,尾巴跟着他晃来晃去。他太神气了,简直不敢相信他还是他。
他走到客厅扭一圈儿,他踮着脚尖走,把自己的两只脚走成两只马蹄子或牛蹄子的模样。一条比马的或牛的不知漂亮多少倍的尾巴,在他身后甩成了象征富贵的牡丹花,也甩成了象征爱情的玫瑰花。他的尾巴不是麻雀的尾巴,也不是长尾雀的尾巴,他觉得他的尾巴是凤凰的尾巴,至少是孔雀的漂亮尾巴。
他感觉所有人都应该有一条如此漂亮的尾巴。男人呢,尾巴单色纯美;女人呢,尾巴七色靓丽。黄种人呢,尾巴应如阳光灿灿烂烂;白种人呢,尾巴如雪花一尘不染;黑种人呢,尾巴如油墨明光闪闪。他在客厅转圈时,他想象着所有人都把漂亮的尾巴摇起来,各色的尾巴,各种性别的尾巴,各个种族的尾巴,都飘浮在空中,那可是云蒸霞帔了。
他在儿时见过喜鹊、孔雀和长尾野鸡的尾巴。那时他用纯净的目光瞅着各式各样漂亮的尾巴,从这一棵树上飞到那一棵树上,从山前飞到山后,他觉得那些尾巴就是从天空中飞过的各种开放的花朵。他追着鸟雀看,希望鸟雀的尾巴能从天上掉下来,他就能捡到安在自己的尾椎上。他最希望的是有一朵松鼠的尾巴,他就能向世人炫耀了。
他终于如愿以偿,在头顶微秃的年龄,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兴奋异常,他在一方镜子里全方位瞅着自己的漂亮尾巴。他闭着眼睛,从客厅摸到洗手间。他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自己——一个肥胖的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他瞅见自己——一个令自己恶心的家伙,他拍着自己的肥大的脑袋,他觉得自己患臆想症了。长出一条尾巴,还是一条漂亮的尾巴,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一个刚过四十岁的单身男人,这不过是失眠造成的幻觉。他找到自己的病灶。他瞅一遍自己的全身,仿佛想把全身沾满的灰尘都能瞅掉似的。他愣愣地瞅着自己,他觉得自己深更半夜长出一条漂亮的尾巴,哪怕仅仅是一种想法,若是让别人知道,他都会被认为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和精神病的。
他拍拍鼓起的肚皮,对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呸了一口,才解气地走出洗手间。他瞅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可他仍旧没有一丝一毫倦意,他瞅向窗外黑乎乎的夜空,反而更精神,也更神清气爽了。他知道自己甚是反常,他知道这是失眠的征兆。他无奈地躺到他的宽大的单人床上。
这是他四十岁以来第六次失眠了。
宽大的单人床上,他翻来覆去,他强迫自己不思考问题。可问题会长了腿似的,一个接一个儿地走进他的脑子。明天还要挤地铁上班,明天还要被领导差遣,明天还要被不明来历的人呼来喝去,明天还要看客户的脸色,明天还有很多事情等他……
明天的事情明天办,可眼下美美睡上一觉,养足精神,他才能做好明天的自己。他面朝雪白的天花板,他几乎忘记了的一只灰褐色的壁虎,仍赫然醒目地趴在那里。它什么时候从雪白的墙壁上,爬到天花板上了?他愣愣地瞅着它,它一动不动。他担心它睡着了,它会掉下来,掉到他的宽大的单人床上。
他早不惧怕壁虎,可他仍旧不想让它掉下来,他担心它会弃尾而逃。
一想到尾巴,他就浑身颤抖。他在尾椎上摸一下,才放心他没有长出一条漂亮的尾巴。他转念一想,人若真是从类人猿进化而来,长一条尾巴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他感觉他幻想出来的一条漂亮尾巴,可以作为一个理想去追求的。他躺在宽大的单人床上,他觉得一条云蒸霞帔的尾巴,可以占满他的宽大的单人床上的空阔,他再也不用空落落的了。
一只灰褐色的壁虎趴在雪白的天花板上,一动也不动。它面前是巨大的空和白,或许是无穷无尽的空和白。即使此刻,他不是一只壁虎,却也感到一只壁虎面前的无边的空和白。只有一瞬,他把自己当作一只壁虎,深陷于此刻吊扇吹出的圈圈风中。他不能退缩,也无法前进,更不知如何逃跑。或许这并不是圈圈风的缘故,而是他深陷于虚幻的涟漪之中了。
他想到宽大的空落落的单人床,他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大的“大”字都占不满的宽大的单人床,真是需要一个“她”来填空的。他和她也占不满他的宽大的单人床,他需要他和她的结晶,他需要一个幼儿的吵闹,来填满他的宽大的单人床和夜晚的所有的空间。
会有一个她吗?她是什么模样?简单地说,她就是另一个他吗?或许她就在另一个房间,也同他一样,百无聊赖地瞅着雪白的天花板,瞅着一只壁虎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爬着。她思索着,思索着不可思议的自己,思索着莫名其妙的恐慌。前方是巨大的空,更是一望无际的白。她的担忧如同他,唯恐一个愣神儿,一只壁虎逃跑不见,一个漫长的夜晚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身多年,他就像一只灰褐色的壁虎,爬在巨大的空和一望无际的白之中。他躺在宽大的单人床上,瞪大一双眼睛瞅着雪白的天花板上的一只灰褐色的壁虎,它终于向前爬动了一厘米,又一厘米,再一厘米。它似乎想爬过虚无的空和绵延不尽的白,可对于他来说,那不过是一面墙壁或一个天花板,或者说一个狭小的空间。可一只壁虎不知道这些,在它面前,天花板就是大海,天花板上的灯光就是海鬼的呓语,而天花板上的圈圈风就是波涛汹涌。
一只灰褐色的壁虎在攀缘墙壁,它或许要爬到另一面墙壁上。在凌晨两点的虚幻之中,一只壁虎的攀缘等同于他的失眠,等同于他自己。他觉得他从儿时攀缘到现在,攀缘到一座闹市的一间房屋之中,就像天花板上的一只灰褐色的壁虎一样,已经无所适从了。
他觉得是天花板上的壁虎拯救了他,如此漫长的夜晚它在攀缘墙壁,而他在泅渡光阴。一只灰褐色的壁虎想从这一面雪白的墙壁,爬到另一面雪白的墙壁;而他想从虚幻的今夜泅渡到虚幻的明天,只是为了一只蚊虫,或一份香甜可口的面包。他觉得不应如此,他觉得他还拥有一个未知的她,还有一个未知的第三者,他期盼一间房子之中蓄满不尽的幸福。
即使没有他想象的一切,他也想拥有一条像松鼠一样的漂亮的尾巴。
他惊愕了。他为他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而惊愕。他突然坐起身,他并不是为长一条尾巴的想法而羞愧。他惊愕于一只灰褐色的壁虎,竟有如此魔力让他认清自己。这让他不知所措,也让他惊慌失措。
他站起身,赤裸裸地站在他的宽大的单人床上;他踮着脚,仔细瞅着天花板上五六厘米长的壁虎。他瞅着它,眼睛慢慢湿润了。他瞅着它,瞅着它三角形的指头肚儿大的脑袋,面目丑陋,目光却异常温和。他瞅着它,瞅着它纤细的身躯和四只带着吸盘的爪子,几乎轻轻用手一捏,就能捏碎它。他瞅着它,瞅着它光秃秃的尾部,他惊骇了,他瞅见它已经没有一条细长的尾巴。
一只没有尾巴的灰褐色的壁虎,肯定是断尾求生才舍弃的。它明白它只有慢慢地煎熬自己,才能长出一条可爱的尾巴。它从一面雪白的墙壁攀缘到雪白的天花板上,再从雪白的天花板上攀缘到另一面雪白的墙壁,它要在雪白的孤独之中,长成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他悄悄坐在宽大的单人床上,关掉吊扇,拉灭灯。他聆听着客厅里的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安静了,他在心中默默感谢一只断尾的壁虎,陪他泅渡了凌晨两点的时光。他拉了一下软薄的被子,盖在身旁空无的一侧。
他睡熟了。
梦境之中,他觉得他需要一条漂亮的尾巴来陪伴自己。
他不孤独。
她不孤独。
它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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