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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的彗星之尾”
——论《新莱茵报》的小品栏*①

2022-03-15陈力丹

关键词:莱茵小品恩格斯

陈力丹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065 )

《新莱茵报》是马克思和恩格斯1848年6月1日至1849年5月19日在德国科隆主办的世界上第一个共产党——“共产主义者同盟”的机关报。在马克思的领导下,这家报纸办得有声有色,不到一年时间,发行量达到6000份,跃居德国报纸前几位,成为1848—1849年德国最具有影响力的报纸,鼓舞着革命年代的德国无产阶级和人民群众。

《新莱茵报》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史和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发展史上,都是一座处于起点的丰碑,许多开创性的宝贵经验具有指导意义。现在科隆市政厅外部墙壁上,当地名人浮雕中便有马克思手拿《新莱茵报》的形象,他被视为该市历史名人,他主编的《新莱茵报》被视为该市的著名报纸。

一、《新莱茵报》小品栏:“以诙谐的蜿蜒印迹划过天空”

如果仔细观看60多年前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5卷里报纸创刊号和第6卷里报纸终刊号的头版模糊照片,可以发现它的小品栏(Feuilleton)始终安排在头版。这是《新莱茵报》从创刊号就确定的栏目,而对这一颇为特殊的党报文学性质的栏目(相当于中国共产党党报的副刊),我国知晓的人极少。恩格斯说:“我不相信在别的报纸上什么时候有过这样诙谐而犀利的小品栏。”(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页。“Feuilleton”这个德语名词来自法语,指报纸副刊或报纸上的文学作品以及文化、历史、消遣性质的文章。《新莱茵报》的这个栏目涵盖了该名词的所有内涵,其中文学性质的作品偏多。由于对马克思开创的这一党报传统几乎不知,我国至今尚未见到关于《新莱茵报》小品栏的任何研究文章,我们忽略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留下的这一宝贵精神财富。

文学与新闻相比,一般情形下对读者更有吸引力。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但当时这样做的报纸并不多,特别是《泰晤士报》,过度追求广告利润使得它的头版几乎永远是广告。马克思眼光独到,把小品栏安排在头版。这是报纸的窗口,既可以扩大报纸的吸引力,也是传播共产主义者同盟纲领和策略的有效路径。

从《新莱茵报》创刊到终刊,马克思十分看重小品栏。编辑部八位编辑中,有两位是小品栏的编辑,即格奥尔格·维尔特和斐迪南·弗莱里格拉特,他们都是德国著名诗人、作家,也是共产主义者同盟盟员。马克思将小品栏安排在头版,这对于活跃版面、吸引读者是十分重要的。由于报纸本身所具有的无产阶级性质,该栏的小说、诗歌和其他文章自然会有一定的倾向,但这些作品绝不是空洞的标语口号,大多具有独特的文学品味和思想深度,是将文学与政治完美融为一体的代表作。《新莱茵报》的小品栏也是马克思将文学与新闻结合的最早的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实践。

《新莱茵报》被迫停刊的那天,马克思用红色油墨印刷了终刊号。小品栏编辑维尔特也在头版向读者悲壮地告别,他写道:“1848年6月1日以来,《新莱茵报》如同一颗鲜为人知的神奇之星,在大地和海洋之间威严地冉冉升起,小品文就像幽默的彗星之尾紧随掠过,它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以至于我们亲爱的女读者获悉这个可怕的消息后不禁掩面哭泣,在《新莱茵报》当前诸神的黄昏中,闪烁的彗尾即将消失在俗世凡人的眼帘,但它也许会在未来再次以诙谐的蜿蜒印迹划过天空。”[夏琪译]从中,我们可以感觉到《新莱茵报》小品栏的独特魅力。璀璨的彗星《新莱茵报》和它幽默的慧尾相配合,在天空中留下令人难以忘怀的印记。

《新莱茵报》每号正刊四版,小品栏一般占头版半版,有时延伸到第二版。由于革命时期突发事件频发,需要及时报道的新闻很多,马克思遵循报刊规律,出版的301号报纸(有三次连号出版,故实际为298号)中,增发各种附刊242期,以满足公众对新闻的需求;由于报纸受到当权者的迫害和大资产阶级的排斥,报纸需要经费如同“鹿渴求清水”(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4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0页。,马克思必须保障广告的篇幅,以维持报纸的正常运转。小品栏的设置,自然要服从大局,因而不是每一号报纸都有这个栏目。在298号报纸中,有114号安排了小品栏,占出版总号的38%。其中有90号的小品栏内容转版到第二版,最多的篇幅占正刊的六分之一。《新莱茵报》是政治性报纸,在瞬息万变的1848—1849年欧洲革命时期,能够在三分之一以上的报纸期号中安排这么多的小品栏,而且发表的大多是传世的文学精品,这不仅有赖于两位小品栏编辑的才华,也有赖于作为主编的马克思对他们的人格影响和马克思对报纸整体工作的运筹帷幄。

小品栏的作品,题材十分广泛,远到美洲的普鲁士人,近到出版地科隆的舞台剧和谷物交易,都体现着马克思和恩格斯为报纸制定的两条办报方针: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民主的德意志共和国和对俄国进行一场包括恢复波兰在内的战争。(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2页。前者是基本政治立场,后者是支持一切革命民族反抗封建专制。同时,小品栏也凸显文化上对传统的反叛。

在这些作品中,引起最大轰动的是维尔特在报纸上陆续连载21号(1848年8月8日—1849年1月21日)的小说《著名骑士施纳汉普斯基的生平事迹》。这是一部艺术上具有古典派风格的讽刺小说,以普鲁士公爵和将军、法兰克福国民议会右派议员利希诺夫斯基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原型。主人公“施纳汉普斯基”(Schnapphahnski)的称谓,带有一语双关的传播功效,因为这句德语直接的意思是“捉公鸡”(Schnapphahn),在中世纪既指骑士,又指拦路强盗,后来延伸为一切骗子和恶棍。1848年9月18日,利希诺夫斯基和奥尔斯瓦德将军一起骑马侦查时被农民起义军当作间谍处死。当局以这部小说“教唆杀人”的罪名起诉维尔特,反而扩大了《新莱茵报》的影响,促进了小说的进一步传播,1849年出版了单行本。35年以后,恩格斯谈到它时强调:“直到现在还是非常有趣的”(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页。。这是一部艺术性和革命性鲜明统一的作品,有力地配合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揭露法兰克福国民议会、柏林普鲁士国民议会与王权的妥协,也批判了德国王公贵族的丑恶与腐败。

再如多篇关于维也纳起义、匈牙利战争、波兰人民反抗的小品文和诗,都在贯彻报纸“支持一切革命民族”的方针。弗莱里格拉特在第135号的小品栏里发表的诗《维也纳》,副题是马克思发表在报纸的一段话:“不管‘民主主义者代表大会的告人民书’怎样,我们还是希望人民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并给予维也纳以他们在目前能力所及的唯一帮助,这种帮助就是战胜本国的反革命。”(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 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530页。因为奥地利帝国和普鲁士王国一样,统治着多个民族,而这些民族正在为摆脱统治而战。他写道:“我们在这里用起义和斗争保卫维也纳,/不向世界历史祈祷哀求。/德意志,起来吧!起义的檄文已经发出!”(6)[苏联]康捷尔编:《马克思恩格斯和第一批无产阶级革命家》,杨静远、王以铸、刘磊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年,第380页。

关于文化上对传统的抗争,贯穿于小品栏的所有作品中。其语调就如恩格斯概括的:“报纸的语调完全不是庄重、严肃或热烈的。我们的敌人全都很卑鄙,我们对他们一律采取极端鄙视的态度。进行密谋的王权、权奸、贵族、《十字报》,引起庸人极大的道义愤慨的整个‘反动派’——对待他们我们只用嘲笑和讽刺。”(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3页。这方面比较典型的是维尔特在第44号报纸上发表的诗《今晨我乘车去杜塞尔多夫》。与他同乘邮驿马车的有一位右派议员,一路上咒骂《新莱茵报》,维尔特详尽地描述了他的各种指责,然后从传播角度作了很到位的诗化论证:“有您这位君子一路作伴,/高贵的先生,真叫我万分高兴,/因为,我本人便是/《新莱因报》的编辑一名。//啊,请您继续把我们/光荣的名声带往各地,/您作为一个人和议员,/可是才智出众,聪明无比。//啊,但愿先生广为宣传,/在我们那有风趣的副刊里,/我要为您树碑立传——/您一定知道这是多么大的荣誉。//真的,并不是每一个笨蛋,/都能挨上我们一脚——/向您恭恭敬敬地致意,/亲爱的议员先生,这是我的荣耀。”(8)[德]维尔特:《维尔特诗选》,施升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第78-82页。译文中“参议官”改为“议员”。那时普鲁士没有参议院,只有国民议会。

《新莱茵报》小品栏里的很多作品也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冲击。例如发表于第131、139和231号报纸的弗莱里格拉特翻译的莎士比亚长诗《维纳斯和阿多尼斯》。这部作品一直存在争议,因为诗中维纳斯的形象颠覆了传统爱情诗歌对男女角色的定位,塑造了一个积极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而且行文袒露的情感颇为直率,描述大胆。莎士比亚时代的道学先生经常拿这首诗广受欢迎来证明年轻人和知识阶层的道德沦丧。全诗正文1194行,《新莱茵报》发表了568行。这是《新莱茵报》小品栏发表的莎士比亚唯一作品,马克思意在反抗封建伦理对人们思想的禁锢。以下是诗的第25—30行(发表于第131号),描写维纳斯把美男子阿多尼斯拉下坐骑:“捉住他汗津津的手不放。/(汗津津的,表示他精力充沛、血气盛旺)/风情激得她颤声叫这汗是玉液琼浆,/世上给女神治相思的灵药,数它最强。/爱焰给了她一股力量,弄得她如痴如狂,/叫她勇气勃勃地,把他从马上揪到地上。”(9)《莎士比亚全集》(第Ⅺ卷),张谷若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6页。

我们可能难以想象,马克思和恩格斯创办的世界上第一家共产党的机关报会发表这样的诗句。恩格斯在35年后谈到报纸的这些内容时写道:“假如我把《新莱茵报》的某些小品文转载在《社会民主党人报》上面,那么读者中间有很多人会大惊失色……我不能不指出,德国社会主义者也应当有一天公开地扔掉德国市侩的这种残存的偏见,小市民的虚伪的羞怯心,其实这种羞怯心不过是用来掩盖背地里的猥亵言谈而已……最后终有一天,至少德国工人会习惯于从容地谈论他们自己白天或夜间所做的事情,谈论那些自然的、必需的和非常惬意的事情,就像……《新莱茵报》那样。”(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7页。

《新莱茵报》是174年前出版的德文报纸。现在的德国人,阅读他们之前八代人出版的报纸,也需要熟悉那个时代的背景才能真正看懂;那时德国的书报文字,全部是哥特式花体字,他们必须适应了陌生字体后才能阅读。中文与德文的差异很大,2020年以前,没有一号《新莱茵报》翻译为中文。万事开头难,我们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已经将该报前30号(1848年6月)和第301号(1849年5月19日,终刊号)原版报纸全部译出,总计近90万字。2020年以来,陆续有11号报纸中文版发表。本刊(《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发表的第12-13号和其他6月的7号报纸(这7号报纸另出版附刊两版,即一天出版六版)没有安排小品栏。6月是《新莱茵报》设置小品栏最多的一个月,29号报纸(本刊发表的12-13期是第一次报纸连号出版,算1号)中有20号设置了这个栏目,占到69%。加上终刊号,这里共计有了21号报纸的小品栏,共14篇作品。我们可以以作者为中心,对这21号《新莱茵报》小品栏做一初步研究。

二、格奥尔格·维尔特:“你瞧,带来了一打革命!”

21号报纸的小品栏中,有13号的作品出自格奥尔格·维尔特的卓越手笔。维尔特在《新莱茵报》创刊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除了为报纸的英国栏、比利时栏提供新闻稿外,更为报纸撰写了大量的小品文、诗和政论。恩格斯称他是“德国无产阶级第一个和最重要的诗人”(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6页。。他在《新莱茵报》上发表的小品文和诗,大部分与当时的社会时事紧密相关,内容十分广泛,经常与同一号报纸上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写的指导性文章相呼应。

(一)小说《德国商业生活的幽默速写》

《新莱茵报》创刊号头版的小品栏,首次登载的便是维尔特的小说《德国商业生活的幽默速写》,陆续连载8号(1848年6月1日至7月6日)。在这部小说中,他运用诙谐的文笔,生动地刻画出一个德国资产阶级的人物形象——大商人普赖斯。他不是德国商人中投机取巧、颓废没落的个别人物,而是他所属阶级的化身和代表。维尔特让普赖斯在他的商行账房里趾高气扬地谈论他的“生意经”和市侩哲学。1848年革命使他感到大难临头,其情形就如维尔特的描述:

这位有势力的人物,他坐在那儿,眼望着这张不祥的报纸,才只读了一会儿——突然浑身颤抖,双膝发软,帽子从脑袋上掉了下来。“柏林爆发了革命!”他用窒息般的声音喊道。正如账房棱茨倒在西边一样,这位可敬的老板倒向东边,倒在靠椅的扶手圈里。“哎呀,现在魔鬼可真给放出来了……”这是他所能说的最后一句话,舌头不听他的使唤了,他的眼皮垂落下来,宽敞的账房间又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

可是,红色的晨光仍然透过两扇高大的、半蒙着灰尘的窗户,照射在账台的墨水斑点上。

而当反动派喘息过来,准备反攻倒算时,普赖斯与反动势力同流,显得极为凶恶。他开始经营用以屠杀街垒战中起义者的榴霰弹。这个大商人的疯狂如维尔特的描述:

“您想想吧,我们的计划——制造榴霰弹,已蒙最高当局慨然采纳。”……

“对,我没有弄错。必须制造榴霰弹。当我们把这种杀人的东西称之为‘灭杀掌权民众特效药丸’时,尤其受到他们的赞同。”……

这时候,普赖斯先生再也忍耐不住了。“够了,榴霰弹这笔交易已经定下来了,”他喊道。“我从可靠方面获悉,人们期望我在首都组织一个新的内阁。”(12)[德]格奥尔格·维尔特:《普赖斯先生的困境》,马仁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23、93、95、99页。

普赖斯对革命的胆怯与他得意之时对人民的猖狂形成巨大的反差,这就是马克思曾多次论证过的德国资产阶级政治上软弱、立场上动摇甚至反动的特性,现在维尔特用文学的方式作了形象的表达。

(二)诗《滑稽的皇帝》

在众多王冠面临落地危险的1848年欧洲革命中,《新莱茵报》第2号小品栏发表维尔特的诗《卡尔皇帝》,这是他计划发表“滑稽的皇帝”系列诗的第一首(后来没有接续发表)。这里的“卡尔”即查理大帝。显然马克思和维尔特不会没有缘由地想起1000多年前的查理大帝,他让维尔特以史喻今,告诫那些还在位的皇帝、国王、大公、选帝侯们,查理大帝开创了一代政权,而真正让他稳固下来的不是武力统治,而是他开辟的幅员辽阔的葡萄酒产地——英格尔海姆的葡萄种植业。“卡尔皇帝大人,虔诚笃信,/他使许多人丧命身亡,/为了保护基督教,把他们打死,/这给他带来无上荣光。/……/沿着绿色的莱因河向上走去,/皇帝把葡萄种在英格尔海姆,/就是培育葡萄的这一双手,/曾使成百个部族屈服。”(13)[德]维尔特:《维尔特诗选》,施升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第67-68页。

(三)随笔《比利时的悲喜剧》

维尔特发表在《新莱茵报》第8号的随笔《比利时的悲喜剧》,将比利时的假民主与真专制揭露得淋漓尽致,有一种不读完不过瘾的魅力。比利时,名义上是君主立宪国家,实质上是王权专制国家。法国1848年二月革命胜利之时,比利时当局惊慌失措,派军队集结在比法边境,生怕有志愿军团从革命的法国打过来,同时严厉镇压受到法国革命影响的国内共和党人,并将马克思全家驱逐出境。文中提到两个人:一个是指挥比军到法国边界进行抵挡的陆军大臣夏扎尔,一个是将马克思和夫人逮捕并把他们全家驱逐出境的布鲁塞尔警察局长奥迪。行文颇为滑稽和意味深长:

他们想捍卫自己国家的独立性和宪法,直到死甚至更久。已经做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德·夏扎尔男男男男男爵先生,用德语说:陆军大臣冯·舒萨尔先生让立宪的近卫步兵呆在罗斯那里。奥奥奥奥奥迪先生,用德语说:奥迪先生全副武装了这对高尚的兄弟情谊。好笑的是精锐部队是独自到场的,并且在14天过去之前,所有边界充斥着君主立宪的胡须和刺刀,整个比利时看起来像是一只豪猪。

其实,比利时是被法国革命吓坏了,本没有实力与法国抗衡,只是装出抵抗的样子。这里“夏扎尔”的发音(Chazal)被译为德语“舒萨尔”(Scheusal),原意是“作恶多端之人”;而警察局长奥迪不敢真的对抗法国却对德国侨民下狠手。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所有边界充斥着君主立宪的胡须和刺刀,整个比利时看起来像是一只豪猪”,但马克思被驱逐了。

随后有一个段落仅一句话,对比利时的挖苦实在是高明:

勇敢的比利时人身后没有公鸡和母鸡在啼叫。[陈吾宜译]

这里的“公鸡”暗指法国人。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国徽上有公鸡形象,是法国革命的象征。马克思曾用“高卢雄鸡”比喻过法国的革命精神对德国的影响:“一切内在条件一旦成熟,德国的复活日就会由高卢雄鸡的高鸣来宣布。”(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14页。但采用“公鸡和母鸡”与“勇敢的比利时人”相对照,是对外强中干的比利时的讽刺。

(四)随笔《军事演说》

1848年革命中,普鲁士军队的主体作为封建王权的鹰犬,充当着镇压革命的角色。从创刊号起,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新莱茵报》上对普鲁士军队的劣迹给予了有力的揭露。维尔特在第9号小品栏发表随笔《军事演说》,用堂·吉诃德这个文学形象所具有嘲讽的一面,对普鲁士军队的陈旧传统予以辛辣的批判。堂吉诃德是个矛盾、复杂的人物。他无视已经发生变化的时代,迂腐、固执,丧失对现实的感觉和判断,总惦念着过时的骑士时代,因而到处碰壁。而现在的普鲁士军队就是由“不同军衔的唐·吉诃德”组成的。普鲁士王国是由条顿骑士团起家的,“骑士”一度很风光。但近百年来的普鲁士“骑士”军队名声败落,败仗连连,只会对人民耀武扬威,无礼、傲慢、愚昧等成为普鲁士军队的特征。维尔特引用海涅的诗句这样描绘它:

仍旧是那呆板的队伍,

他们的每个动转

仍旧是形成直角,

脸上是冷冰冰的傲慢。

全身像蜡烛般地笔直,

曾经鞭打过他们的军棍,

他们好像吞在肚子里。(15)[德]海涅:《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冯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17页。

其中一位冯·韦伯恩将军发表了一篇“具有古老普鲁士人风格的傲人的杰出演说”,大骂革命者:“他们是混蛋,再次是混蛋,第三次还是混蛋!”很多报纸逐字逐句地发表了他的演说,传播效果可想而知。维尔特的最后一句是:“祖国普鲁士仍可高枕无忧,只要它随时准备好的英雄们让‘他们锋利的剑粘上灰尘’”!这是针对韦伯恩演说中的一句话“锋利的剑也许会粘上灰尘”。他承认军队存在问题,维尔特用以牙还牙的句式加以讽刺。

(五)诗《圣灵降临节之歌》

1848年6月11日是仅次于圣诞节的圣灵降临节(又名“五旬节”)。在这样重大的节日里,人们更有时间接触到报纸。所以,这天出版的《新莱茵报》第11号,马克思打破小品栏在头版下部的常规,将维尔特所写的诗《圣灵降临节之歌》安排为醒目的真头条(头版通栏仍然是马克思写的报纸发行部的征订广告),及时烘托出节日的气氛。全诗24句,处处洋溢着欢快明媚的氛围:年轻的春天先生兴高采烈,拜访年迈的大地母亲。我的田地需要金色的装饰,我的花园需要百合和玫瑰。快去给鸟儿修饰翠绿的厅堂,给小鹿铺上花团锦簇的地毯一张。最后,维尔特用风趣的笔法告诉读者,1848年的春天是革命运动蓬勃发展的一个春天:

“为人类?”年轻的春天先生

似乎猛地一愣,——

然后敏捷地把手伸进口袋:

“你瞧,带来了一打革命!”[夏玉婷译]

与前面他塑造的德国资产阶级典型普赖斯对革命的恐惧完全相反,《新莱茵报》代表德国工人阶级和手工业者全身心地拥戴革命,欢庆革命胜利后的第一个五旬节,因为革命为他们带来了解放的希望。

(六)诗《爱尔兰移民之歌》

《新莱茵报》对革命民族的斗争一向予以重视,这也体现在小品栏。维尔特发表在第15号小品栏的诗《爱尔兰移民之歌》,表达了远离故乡的爱尔兰人对祖国的热爱:

别了!从那时起我打算远行,

离开家乡的海滩;

但是我还是会想起你,安娜,

在遥远的异乡。

有人说,那里有足够的面包,

太阳也从不落下 ——

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古老的爱尔兰,

哪怕那里的美丽三倍于你![余茜译]

遥远的异乡“太阳也从不落下”,即指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当时大英帝国的本土是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但主人公显然不承认爱尔兰属于英国,而是自己祖国——古老的爱尔兰。这里表达的,正是《新莱茵报》支持爱尔兰独立运动的立场。

(七)(八)诗《荷兰行》、小品文《告女性书》

回忆维尔特时,恩格斯有这样的艺术评价:“维尔特所擅长的地方,他超过海涅(因为他更健康和真诚),并且在德国文学中仅仅被歌德超过的地方,就在于表现自然的、健康的肉感和肉欲。”(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7页。他希望当时党的机关报《社会民主党人报》向《新莱茵报》的小品栏学习。我国至今无人就恩格斯的这段话写过任何阐发性文章。这里仅以这21号《新莱茵报》小品栏里的第5号维尔特的诗《荷兰行》和第301号维尔特的小品文《告女性书》为例,感受一下什么是恩格斯所说的维尔特描绘的“自然的、健康的肉感和肉欲”。

维尔特在《荷兰行》第二首里这样叙说了他在阿姆斯特丹的见闻与观感:

可爱的女人们!牙齿那么白

脸颊那么红,

我衷心地爱她们,我热忱地爱她们——

她们腿上穿着裤子。

如果她们去睡觉,

她们轻柔地脱下裤子,

欢欣鼓舞地跳进松软的床上——

而后将裤子挂在床的靠背上。

他入寝时心不在焉:

他把裤子放在床上,

却把自己挂在床的靠背上啦。[潘华译]

如果说《荷兰行》带有一些生活的欢乐与幽默,仅对波恩的H教授有些微揶揄的话,那么第301号的《告女性书》则是在报纸被迫停刊的悲愤时刻,通过表现“自然的、健康的肉感和肉欲”而呼唤继续革命:

不要去问:怎么做?你们心里很清楚。让你们年迈的男人们离开,带上新的男人们,那些变革者 ——就是这样!

如果四十或者五十年前喊道:“法国人来了!”那么所有年轻的女孩和女人都急切地靠在窗边,把窗帘拉到一边,然后向街道看去,既淫荡,又羞耻,直到鼓手长带着他巨大的鼓棒,以及后面那些有趣的年轻小伙子,他们简简单单地齐步进入这个城市也进入每个人的心里。——就算是以后再也生不出好看的小孩,也要为这些法国人的远征送上祝福!

现在不会喊道“法国人来了!”不,“匈牙利人来了!”并且你们应该友好地接待这些匈牙利人。这是德国政治应当用心的事情。匈牙利人就是19世纪的法国人!

以前德国的女孩们在最有快感的时候会悄声说:“你让我不快乐!”不久他们就会欢呼:“你让我快乐!”因为匈牙利人会变成德国人而德国人会变成匈牙利人,而那快乐的嘴唇的吻会在山川森林间燃烧,直到西伯利亚的积雪融化,直到哥萨克被顿河和德涅斯特河浸没。[何渊译]

《告女性书》蕴涵着德国40多年以来的政治变迁。当初的革命者是带来法国大革命气息的法国军人,如今给德国带来革命因素的是正在与奥地利皇家军队激战的匈牙利革命军。悲愤的马克思用红色油墨展示了《新莱茵报》的终刊号,在头版呼吁德国的女性,离开那些固守旧秩序的老朽,跟革命者走;企盼“西伯利亚的积雪融化”和“哥萨克被顿河和德涅斯特河浸没”(意为沙俄反动派的覆灭)。这就是马克思主编的《新莱茵报》小品栏,既挑战着当时的禁欲主义,同时体现了一贯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和幽默的风格。

三、斐迪南·弗莱里格拉特:“世界是我们的,不管所有这一切!”

这21号报纸的小品栏中,有2号作品出自斐迪南·弗莱里格拉特的绝伦手笔。1848年法国革命爆发时,他在伦敦,本来计划去美国,但决意返回德国参加革命。

(一)诗《不管这一切!》

1848年6月4日,弗莱里格拉特在《新莱茵报》出版地科隆的工人联合会上朗诵了他的诗《不管这一切!》。6月6日,这首诗在《新莱茵报》小品栏发表,11日在《科隆工人联合会会刊》再次发表。马克思说:“我们的弗莱里格拉特……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一个十分忠诚的人,这是我只能对少数人用的赞语。”(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4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第10页。这首诗真切地证实了弗莱里格拉特的革命气概。1848年的德国革命取得胜利仅2个月,各地的反动势力开始反攻倒算,这首诗配合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报纸上对反动派的揭露,表达了编辑部的斗争决心:

我们是人民,我们是人类,

无论如何,我们始终团结一心!

不管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一切!

无论如何,你们尽管来吧!

你们虽阻碍了我们,但你们却不能强迫我们——

世界是我们的,不管所有这一切![钱轶琨译]

后来几十年里,马克思和他的夫人燕妮在书信中多次引用弗莱里格拉特的“不管这一切”,可见这首诗在当时给革命者以多么大的鼓舞,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记。

(二)诗《新莱茵报告别词》

1848年10月起,弗莱里格拉特成为《新莱茵报》编辑和共产主义者同盟盟员。他把全部精力投入报纸编务和文学创作、译作中。1849年5月19日报纸被迫停刊,弗莱里格拉特异常激愤,他为报纸创作了发表在头版头条、轰动全德的诗《新莱茵报告别词》:

再见吧,再见吧,你这战斗的世界,

再见吧,你们这些竭尽全力的军队!

再见吧,你这支离破碎的旷野,

再见吧,你们的刀剑和矛枪!

再见吧,但不是永别!

他们并没有杀死我们的精神,兄弟们!

不久我会在高山上指剑向前,

不久我会带着更凌人的盛气重返![何渊译]

《新莱茵报》终刊号前后数次印刷,有不同的版本,发行了3万份,是报纸日常发行量的5倍。弗莱里格拉特的《新莱茵报告别词》还被其他出版商私自单独印刷发售,马克思和弗莱里格拉特曾为此通过律师追究他们的侵权责任,但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这首诗受到何等的欢迎,它做到了革命性与艺术性的统一。

四、乔治·桑:“因你爱了,就要死去”

随笔《巴尔贝斯》

1848年欧洲革命的引爆点是法国的二月革命,因而法国革命的进程为各国报纸密切关注。连载于《新莱茵报》第14、15号小品栏的乔治·桑的随笔《巴尔贝斯》,由于具有相当的新闻时效,加之她的知名度和优美的文笔,对于引导读者认识法国的阶级斗争形势,比一般的新闻更有影响力。

文章评论的是1848年5月15日事件。这天,巴黎以工人为主的15万人举行反对王权复辟、支持各国革命运动的游行,游行者闯进制宪议会大厅,要求给予波兰独立以军事援助,消除失业与贫困,成立劳动部,并试图驱散议会,成立新的临时政府。组织游行的一批领导人因此被捕。文章精炼概括了当时法国阶级斗争形势,也给予马克思分析法国政治形势以启示。文章标题采用的是革命家阿尔芒·巴尔贝斯的姓,他是这次事件的中心人物之一、法国制宪议会议员。七月王朝时期,他是秘密革命团体的领导人,曾被判死刑,后获大赦。1848年二月革命后,他是当时有影响的“革命俱乐部”主席。5月15日人民群众冲进议会大厦、驱散议会、成立新的临时政府等,都是意料之外的。巴尔贝斯作为议员为避免冲突做了很大的努力,却因此被捕并对事件负责,成为君主派、共和派和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派进行较量的牺牲品。只有负责警卫市政厅的雷伊上校对此看得很清楚,他回复巴尔贝斯的是:“谢谢,尊敬的先生!”因而,乔治·桑激愤地写道:

雷伊上校一句简单的话宛如电击震撼着所有法国人的心:“谢谢,尊敬的先生!”……而你,巴尔贝斯,在黑暗的监狱中还记着《浮士德》中描述地狱的话:“因你爱了,就会死去。”[马嘉悦译]

这篇文章涉及很多法国革命进程中阶级斗争的细节。马克思能够获得当时法国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著名女作家乔治·桑的时事性随笔,反映了《新莱茵报》编辑部声明里所说“本报和各界有广泛的社会联系”(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 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3页。是实在的,而非广告词句。

五、1793年1月《总汇通报》:“暴君的血液是维系共和国的水泥”

历史文献《国民公会对法国前国王路易·卡佩的审判》

人们对历史的认识是以自己的生存期为限的,在一定条件下,历史对新一代人会变成新闻。马克思把历史视为一种“特别新闻”,他曾就一本历史书的出版引起轰动而对恩格斯说:“除了某些细节以外,我发现新东西很少。这本书在巴黎和整个法国所引起的强烈反应,说明一个很值得注意的事实,即在巴登格(指拿破仑三世——引者注)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对他们生活在其中的制度的历史毫无所知。他们现在如梦初醒,就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 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16页。1848年的法国二月革命引发了欧洲大陆各国革命,除了很少的历史学家,绝大多数人不知道55年前发生的法国大革命。因而,这时历史文献的再现,其传播效果类似于优秀的文学作品。

《新莱茵报》第19、21、22、26、98号的小品栏连载的《国民公会对法国前国王路易·卡佩的审判》,便是这样一份历史记录,来源于1793年1月法国政府公报《总汇通报》。它提供了1793年1月16日国民公会关于是否处死国王路易十六辩论中108位议员的发言表态。其中82位主张死刑,2位主张死刑缓期执行,23位反对死刑而主张监禁和流放,1位宣布弃权。其中有至今为人们所知的国际革命家托马斯·潘恩,雅各宾派三巨头罗伯斯庇尔、马拉、丹东。前者反对死刑,后三者主张立即执行死刑。最后的表决结果是:721位到会议员中,387 人主张判处路易十六死刑,其中 26人建议缓期执行,即361票主张立即处死;334 人反对处死,加上主张死刑缓期执行的共计360票,仅1票之差。国民公会宣布:判决路易十六死刑并立即执行。五天后,即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

不是小说,而是真实的历史记录,这样一份涉及重大历史事件的文献,即使现在阅读起来也会令人震撼。这组史料可以肯定是由马克思亲自挑选的,因为9个月前,即1847年9月,他与普鲁士当局的御用报纸《莱茵观察家》进行辩论时,就列举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对抗人民意志而被斩首的历史事例。该报记者说:“王权和人民是一个统一的整体”。马克思反驳道:“这句话不过是‘朕即国家’这句老话的另一种说法,和路易十六1789年6月23日对举行叛乱的等级所说的:假如你们不服从命令,我就把你们个个送回家去——‘我亲自来关照我的人民的福利’,几乎是完全一致的。”马克思要求记者“请教一下历史”,继续写道:“法国的路易十六也向自己的人民发出过呼吁。三年中间他不断地呼吁一部分人民去反对另一部分人民,并到处寻找自己的人民,真正的人民,忠于他的人民,但始终没有找到……1792年8月10日,人民把呼吁者关进了腾普尔监狱,召集了在一切方面都是人民代表机关的国民公会。这个国民公会认为自己有权审查前国王的呼吁,经过一番讨论,呼吁者被押到革命广场,并于1793年1月21日上了断头台。这就是国王呼吁自己人民的结局。”(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 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19、221-222页。现在,马克思有了自己的报纸,通过找寻国民公会的历史记录,再现了这历史的一幕。目的很明显,那就是警告眼下的各国君主(从皇帝、国王到大公、选帝侯),记取历史上路易十六被砍头的教训,若要对抗人民、镇压人民,这里是前车之鉴。对于读者,则起到一种鼓舞革命斗志的作用。

主张立即处死路易十六的主要观点,诸如:

我只考虑我的良心,在我的良心中,我看到了那一种致命的判决。现在我本着良心说:路易罪该致死,我支持死刑。(朱利安)

我宣布死刑,因为路易是一个暴君,仍然是一个暴君,还会反复成为暴君。暴君的血液是维系共和国的水泥。我投票赞成死亡。(查伯特)

我不是那很多“政治家”中的一个,他们认为人们可以在不砍掉国王的头的情况下打败国王。我投票赞成暴君的死。(丹东)

反对死刑,主张监禁、流放的主要观点,诸如:

我们掌握的是政治权力而非法律权力。一旦宣判,我们也成了暴君。(佩雷斯)

国家的安全要依靠我们的决定。现在真正的大事已经宣告,不是通过处决这件大事,而是通过人性和调节的伟大,通过做事的智慧而不是仇恨报复的感觉;因为没有任何时代一位牺牲者能用鲜血验证自由。(博迪)

国民公会的行为违反司法形式,表明国民公会的决议不是判决,而是一项想采取的一般性安全措施。(查塞特)[陈力丹整理]

从历史经验角度看,这份史料的诸多理念让人扼腕,让人深思。

六、斐迪南·沃尔弗:“现在,所有基督徒都努力向犹太人靠拢”

随笔《资产阶级》

在《新莱茵报》的小品栏中,文学色彩的随笔也反映了马克思的基本思想。报纸编辑斐迪南·沃尔弗(绰号“红色沃尔夫”)在第23号小品栏发表的《资产阶级》,以一定的文学笔法表达了马克思所分析的犹太资本家的本质以及欧美的市场化(包括精神的市场化)。文章讲述的是在路易·菲利普的七月王朝(代表法国金融资产阶级利益)垮台前夕逝世的著名钻石生意人哈尔芬的故事。他是来自阿尔萨斯的犹太人,从经营大头针生意的小商人,最终成为垄断欧亚钻石贸易的资本家。文章主要表现哈尔芬与他唯一的妻子和9个孩子如何沉浸在以钻石(财富)为联系的“爱”中,金钱成为亲情的唯一纽带,这是人性的扭曲。沃尔弗揭示了以犹太大资本家为核心的欧美资产阶级如何成为世俗政权的后台,基督教伦理如何成为资本主义精神的驱动力:

现代世界有两个犹太人的国王,就像在古代斯巴达有两个国王一样,如果将来有一个名为路特希尔德,那哈尔芬也必须被一并提名……一个在产品领域,另一个在生产价值符号领域。哈尔芬是已经变成钻石的大头针;路特希尔德是一枚成长为十亿价值的硬币。

现在,所有公民都成了犹太人,犹太人也想成为公民。现在,所有基督徒都努力向犹太人靠拢,犹太人却想成为资产阶级基督徒……表面上他们都在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利普的旗帜下,但实际上领导他们的是那“斯巴达的双王”,路特希尔德和哈尔芬。[何渊译]

如果感到马克思1844年发表的论文《论犹太人问题》难以理解的话,沃尔夫的这篇随笔便是对马克思论证的生动而有趣的注解。马克思说:“犹太教的世俗基础是什么呢?实际需要,自私自利。犹太人的世俗礼拜是什么呢?做生意。他们的世俗的神是什么呢?金钱。”“金钱通过犹太人或者其他的人而成了世界势力,犹太人的实际精神成了基督教各国人民的实际精神。”“犹太人的社会解放就是社会从犹太精神中获得解放。”(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91、193、198页。马克思在这里论证的是人类解放的实质,即必须从资本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精神中解放出来。沃尔夫用文学语言阐释了马克思的这一思想。

七、菲利浦·威廉:“为我们的自由和道德而战”

随笔《威斯特伐利亚》

如本文前面所说,《新莱茵报》的办报方针之一是“对俄国进行一场包括恢复波兰在内的战争”。因为在1848年欧洲大陆革命中,横跨欧亚的沙皇俄国是军事力量最强、也是最野蛮的封建强权,对周边国家革命形成最大威胁。这一方针第一次公开提出,不是在马克思或恩格斯写的指导性文章里,而是在《新莱茵报》第29号小品栏。该栏转载了《奥斯纳布吕克日报》第67期副刊发表的菲利浦·威廉博士对全体威斯特伐利亚人宣言的摘要,他写于1848年6月5日,主题就是与俄国进行一场战争。这篇宣言从行文看,可以归入随笔类。作者写道:

俄国的计划早已众所周知;整个德意志都受到间谍的监视;在报纸的记者中到处都有它的人。——俄国长期以来一直想征服德意志……这不仅仅是为我们的自由和道德而战;这场战斗将在一段时间内决定一个问题:欧洲是否应该屈服于野蛮行为并完全被恐怖的谎言所统治,亦或在我们生活的德意志,更重要的是在威斯特伐利亚人的家乡,真理是否会在国家,教会和家庭中传播,甚至在亚洲。

威斯特伐利亚最早形成于12世纪,是个公国。1815年以后归属普鲁士,它在普鲁士西部、莱茵河东岸,与俄国本土或南部斯拉夫人地区都相对遥远,却有一位普鲁士下级军官(他只留下姓名的缩写和学位、军衔,现在难以查找)能够提出与俄国人一战的认识,与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欧洲整体政治形势的看法大体一致。因而,小品栏编辑维尔特特别为这篇颇有文学色彩的文章写了相当于现在的“编者按”:

来自布鲁豪森的中尉菲利浦·威廉博士对所有威斯特伐利亚人的宣言,占据了这份令人尊敬的副刊的全部内容。报纸的版面不允许我们再次刊登宣言全文,但我们认为,至少可以将这份文件的一部分公之于众是我们的神圣职责。

最后,还有相当于现在“编后”的一句话:

我们虽然不是“预言家”,但我们感到必须在我们的小品栏收藏这篇宣言,它由我们忠诚良善的威斯特伐利亚最忠实的赤子之一所作,是威斯特伐利亚文学中的一颗明珠。[李斌译]

其实,作者的观点只是在总体上与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致,而其具体叙述,例如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至高无上”、要求“聚集在普鲁士国王周围”,简单地反泛斯拉夫主义,这些是不可能出自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口的。但用近期别家报纸的文章凸显自己的核心观点,可以给读者一种势众的感觉。小品栏的作品属于文学,也是报纸唯一署名的栏目,署名意味着文责自负,不代表编辑部。在小品栏发表接近编辑部思想的文章,是马克思办报的政治策略。

八、马克思:文学作品不可以“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这21号《新莱茵报》小品栏的作品共14篇(部、组),即1部小说、1组历史文献、6首(组)诗、6篇随笔。我国研究界对它们是陌生的。仅有维尔特的部分小说和诗在1979年和1977年作为德语学习对照版的小册子出版过;其他作品,我国新闻传播学界和文学界完全不知。为读懂它们,笔者主持编译和初步研究了这21号小品栏,研究诸位作者的经历和代表作,查找从查理大帝到1848年时德国、法国、英国的历史背景材料并加以消化,找寻马克思和恩格斯与这些作品的思想联系,进一步探究《新莱茵报》的办报方针与策略,才得以较为清晰地阐释《新莱茵报》小品栏作品的创作背景和文学价值,以及与报纸革命立场如何有机的统一。

这些作品均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影响关联,就如恩格斯引用主要作者维尔特1851年写给马克思的信里所说:“最近三年的时间白白浪费使我懊恼,但回忆起我们在科隆的相处却使我十分快乐。我们没有使自己丢脸。这是主要的!自从弗里德里希大帝时期以来,谁也不曾像《新莱茵报》那样毫不客气地对待德国人。我不是想说这是我的功绩,不过我也曾参与其中……”(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6页。维尔特创作的高峰期,恰恰是在《新莱茵报》工作时期,他是在马克思的直接引领下进行创作的。另一位主要作者弗莱里格拉特的创作高峰期,也是在《新莱茵报》工作时期。

文学的本质是非功利的。政治性报纸发表的文学性作品,自然会有一定的倾向,如何做到政治立场与作品文学性的统一?恩格斯认为,应该“更多地通过剧情本身的进程使这些动机生动地、积极地、也就是说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马克思反对文学作品“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而要求“在更高得多的程度上用最朴素的形式把最现代的思想表现出来”。(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 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83、574、573页。这种表现应当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和现实的。《新莱茵报》小品栏的小说和具象内容的诗做到了这一点。它们深刻地描写社会生活,通过对特定环境中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揭示现实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并且做到情节的生动与丰富。例如维尔特小说里的主人公“普赖斯”,就是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德国资产阶级的本质特征,至今对理解当时的德国都具有典型意义。

诗可以是抽象的激情鼓动,但要有真情,这是现实主义创作的另一个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喜欢套用古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的诗句“愤怒出诗人”(原话是“愤怒出诗作”),说明激情下的创作与一般叙事的差别。其情景就如马克思所说:“炽热的创作火焰,从你的胸口向我蔓延,它们在我头上汇成一片,我把它们珍藏在心间。”(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97页。恩格斯也写道:“愤怒出诗人,愤怒在描写这些弊病或者在抨击那些替统治阶级否认或美化这些弊病的和谐派的时候,是完全恰当的”。(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 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163页。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作是弗莱里格拉特的诗《不管这一切!》和《新莱茵报告别词》,它们都是在一种特定的环境氛围中产生的,即使当时的环境早已不存,我们仍然能够透过诗句感受到当时氛围下的革命激情。

各种随笔属于带有文学色彩的文章,可以明显表达倾向,但它们不是政治论文,要有相当的文学性才可能吸引读者。《新莱茵报》创刊前,脱离社会实际的德国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派别特别喜欢发表一些政治倾向加文艺佐料的作品,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此烦透了,称这样的作品是“荒漠中的说教者”。(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 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38页。恩格斯指出:“他们所有的人,无论是散文家或者是诗人,都缺乏一种讲故事的人所必需的才能。”(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 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37页。而《新莱茵报》小品栏的随笔,无论是叙事还是表达观点,都具有很高的表达艺术,例如维尔特的《比利时的悲喜剧》《告女性书》、乔治·桑的《巴尔贝斯》等,都可以做到观点鲜明,同时行文紧扣读者心弦。

文学的接受者是通过各种感受并依靠这些感受享受文学作品的,它不仅诉诸人的智力和心灵,而且引起人的听觉、视觉和触觉的共鸣。马克思写道:“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05页。恩格斯也写道:“我们的不同感官可以给我们提供在质上绝对不同的印象。……触觉和视觉是如此地互相补充,以致我们往往可以根据某物的外形来预言它在触觉上的性质。”(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 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576页。报纸编排的是无声文学作品,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调动读者的各种感觉。例如诗的印行,马克思就说过:“要精心把诗印好,诗节之间应有适当的间隔,总之,不要吝惜版面。如果间隔小,挤在一起,诗就要受很大影响。”(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 第4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页。在此,只要欣赏一下《新莱茵报》第11号维尔特的诗和第301号弗莱里格拉特的诗在头版的编排,便可以体会到作为主编的马克思如何细腻地考虑到人的视觉感受。

文学性与报纸的革命立场相统一,文学性与报纸的新闻时效相结合,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与作者深厚的文学素养相契合,构成了《新莱茵报》小品栏不朽的文学-新闻魅力。

(西安外国语大学德语语言文学研究生闫艳参与本文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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