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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绍兴周马姻亲交游与1893年“科考案”的发生*①

2022-03-14

关键词:周氏福清科考

金 星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

道光庚戌年“重阳”这天(1850年10月13日),绍兴吴融村马氏家族的青年马茱舫(1825—1861)应友朋邀约乘舟赴若耶溪登高采萸,诸人雅集山林把酒赋诗后兴尽而返。在返回的船上,马茱舫的一个朋友张佐材即兴为他画了一幅写实像,后来他又在咸丰辛亥壬子两年间补充成一幅山水人物图(下文称《马茱舫登高泛舟图》(1)马茱舫:《马茱舫登高泛舟图》,纸本,1852年,原图现藏于绍兴鹿池山房。图中共有十七则题跋(含马茱舫自跋一则)。)。马茱舫在图上作跋:“庚戌重九日赴诸同人登高之约,采茱返棹而归。同会张君佐材夙工绘事,舟次为余写实,谛视顾览神似。幸续胜游,特开生面。今吾故我相印成双,遂因字作图随时缀景,并仿元真坊浮家故事,断章取义非敢滥袭前贤也。图成爰志数语于左,不揣芜陋,用博英词云尔。”张佐材绘制此图或许是出于雅兴,或许是为了博马茱舫开心。此时的马氏家族系绍兴望族,世居昌安门吴融村。马茱舫的父亲马百庆(1799—1856)系道光辛卯举人(1831)、甲辰进士(1844),后擢升为福建龙岩知州。正是因为诸多家世的光环,使得马茱舫在同仁中显示出“高人一等”的地位。在这幅“因字作图”的画卷上,共有15人题奉诗文,计16则,溢美趋奉之意弥漫故纸。其中,来自绍兴覆盆桥周氏家族的周以埏格外瞩目,他的题诗优美、书法工整,并且专门署款“俚句题奉茱舫表弟大雅之嘱”。周以埏就是鲁迅的曾祖父,他称马茱舫为“表弟”,这表明周马两家存在姻亲关系。在鲁迅家世前史的研究中,已有的成果不乏周马两家亲戚关系的论述(2)相关论述参见:(1)观鱼:《回忆鲁迅房族和社会环境35年间(1902-1936)的演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20页;(2)周作人:《姑母的事情》,《鲁迅的故家》,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2年,第292页;(3)张能耿、张款:《鲁迅家世》,北京:党建读物出版社,2000年,第56页;(4)[日本]松冈俊裕:《鲁迅の祖父周福清攷(10):その家系、生涯及び人物像について》,《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1998年第135期。,但是均建立在两件史实之上:其一,周福清的女儿周德嫁给吴融村马惟良作继室;其二,周福清在1893年“科考案”中帮助马家坛打通“考试关节”,而马家坛长兄马家奎娶了周以增的女儿为妻。由于马惟良和马家坛并非直系亲属,马家奎与周以增女儿的婚姻关系似乎不能有效解释周福清的作案动机。可见,周马姻亲关系在1893年“科考案”的研究中成为不重要的证据。然而,《马茱舫登高泛舟图》的题跋却显示周马两家自周珄一代起即建立起姻亲关系,马茱舫与马传煦、马家坛和马家奎均与覆盆桥周家有着密切的交往。种种细节表明,晚清绍兴周马姻亲交游与1893年“科考案”的发生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关联。那么,覆盆桥周氏与吴融村马氏的姻亲关系自何时开始建立?它之于1893年“科考案”的发生又起到了怎样的影响?本文以《马茱舫登高泛舟图》中的题诗为线索,结合《越城周氏支谱》《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重探周马姻亲交游历史,以期为鲁迅家世及1893年“科考案”发生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马茱舫登高泛舟图》及题跋

《马茱舫登高泛舟图》现藏于绍兴鹿池山房。2011年,曾在绍兴公开展示。裘士雄认为,此图为“进一步研究鲁迅及鲁迅家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实物资料”(3)《鲁迅曾祖父题赠手迹惊现绍兴》,人民网浙江频道,http://zj.people.com.cn/GB/14632801.html。。当时的人民网浙江频道亦曾登出《鲁迅曾祖父题赠手迹惊现绍兴》一文,专门介绍相关情况,然而,后续的研究迟迟未能跟进。承蒙鹿池山房主人的应允,笔者于2019年秋季在绍兴亲览其图并测量相关数据。该图系纸本旧裱,通高170×81cm(含跋),画高120×59cm。画的右上角微损,纸面泛黄部分有受潮污染的痕迹。按其跋所示,此画初作于1850年重阳节,续成于1852年夏季。画卷中马茱舫身着蓝色长袍、面容安详地端坐在舟尾,看着家眷和孩子在岸上煮茶、垂钓。近山茂林修竹,对岸红黄秋树;远山峭壁林立,秋雾弥漫山谷。按马茱舫自述,此图是仿照唐代隐逸诗人张志和“浮家泛宅”而作,基本展示出他当时的志趣和理想。当然,这幅图画的“虚构”特征极其明显。据《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记载,马茱舫与原配夫人婚后一直不育,及至迎娶侧房到咸丰壬子年(1852)八月,他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然而,图中却出现儿童形象并配有“婢试煎茶技,童传鼓枻歌”的诗,可知张佐材在虚构画景时确实花了一番心思。从图中跋文来看,《马茱舫登高泛舟图》共有17则题跋(含作者自跋一则),涉及诗、词、赋以及短句等体裁,除右上角两则残损外,其余文字均清晰完好。梁启超曾云:“清学之发祥地及根据地,本在江浙;咸同之乱,江浙受祸最烈,文献荡然。”(4)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3页。此画历经咸同之乱及晚清政局动荡,能保存至今更显珍贵。为便于研究,现谨录《马茱舫登高泛舟图》题跋署款及印文信息如下:

1.王景寿,署款:椒生弟王景寿拜题。景寿[白文]椒生[朱文]

2.张馨,署款:茱舫姻大兄大人属题,梅严弟张馨拜稿。梅严[朱文]

3.周以埏,署款:俚句题奉茱舫表弟大雅之嘱,八斋周以埏。八斋[白文]周以埏印[朱文]

4.钟厚瑜,署款:浪淘沙一阙题应茱舫姻长先生之嘱,钟厚瑜。臣[朱文]瑜[朱文]

5.王树,署款:茱舫仁兄大人雅照即乞哂政,芗雨愚弟王树。王树印[白文]乡雨[朱文]

6.马传煦,署款:俚句奉题茱舫大棣台雅照并希哂政,兄春畅传煦。传[白文]煦[白文]

7.马福申,署款:辛亥夏仲勉成俚句应茱舫大棣台嘱题玉照即希法政,渔磎福申。渔磎[朱文]扶风子弟[朱文]

8.马传询,署款:里言奉题茱舫大棣台雅正即希哂政,问樵传询。问[白文] 樵[朱文]

9.马传文,署款:辛亥仲夏奉题茱舫大哥大人玉照,雯舫弟传文。雯舫[白文]

10.章河清,署款:茱舫表兄大人雅属并希正韵,镜史章河清初稿。镜史[朱文]

11.徐炜,署款:茱舫大兄大人属题玉照即希指正,葆川弟徐炜。徐[白文]炜[朱文]

12.鲁毓麟,署款:茱舫大兄大人玉照属题即请哂政,矞峰弟鲁毓麟。毓麟[白文]月峰[白文]

13.周谟,署款:茱舫表棣大人雅正,鸿卿周谟。周谟之印[白文]鸿卿[朱文]

14.任晏芳,署款:茱舫大兄大人玉照即希斧削,晏芳弟任蕊拜稿。晏芳[朱文]

15.莲伯[王赞元],署款:壬子夏日,莲伯拜笔。赞元[白文]

16.王树,署款:壬子黄钟之月短至前一日 芗雨愚弟王树甫稿。乡雨[朱文]树[朱文]永存不朽[朱文]

17.马茱舫,署款:茱舫自跋。朱印[白文]舫[朱文]

依所录信息统计,《马茱舫登高泛舟图》中的题跋者除马茱舫外共有15人(王树一人题跋两则)。这15位题跋者中,有8位是马茱舫的亲戚,其余7位为好友。由于这些题跋者系晚清地方文人,部分人物生平考证较难。清晰可辨者有:王景寿、王树、章河清、徐炜、鲁毓麟、任晏芳、王赞元(莲伯)是马茱舫的好友,马传煦、马福申、马传询、马传文是马茱舫的堂亲,张馨、钟厚瑜是马茱舫的姻亲,周以埏和周谟(字鸿卿)是马茱舫的表亲。相比于朋友,马茱舫的堂亲、姻亲和表亲更容易借助家族谱牒考察。从堂亲关系来看,马传煦、马福申、马传询、马传文与马茱舫均系吴融村“茂十二房子渊公支朴园公派”的后裔。从姻亲关系来看,张馨与马茱舫的叔父马明珪系亲家。《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载马明珪的长女“适郡城西小路邑禀生新城县训导张馨”。钟厚瑜虽未见谱名,但是称马茱舫为“姻长先生”,即自己岳父的长辈。据《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记载,马茱舫的堂侄马家承的第二个女儿“适本村钟”,可推测钟厚瑜应是马家承的女婿。从表亲关系来看,周谟和周以埏在署款上同称马茱舫为“表弟(棣)”,说明周马两家在上一辈建立过密切的姻亲关系。然而,要进一步证实这种关系,必须查阅周以埏、周谟以及马茱舫三人各自所在家谱中对父辈姻亲的记载。

二、吴融马氏“茂十二房”中的马茱舫家世

在以“正大光明,传家惟孝”为辈字的“朴园公派”分支中,“明”字辈和“传”字辈两辈在科举方面表现极为突出。马传煦、马传谏、马传询、马传文与马传朱(茱舫)均为马氏“朴园公派”分支,他们的曾祖父分别为“临一公”和“锡周公”。其中“临一公”有四个儿子:长子马光澄、次子马光潜、三子马光澜、四子马光淮;“锡周公”有三个儿子:长子马光溥、次子马光灏(早卒)、三子马光瀚。马茱舫和马传文同系马光潜之孙,马传煦为马光澜之孙,马传谏系马光溥之孙,马传询系马光瀚之孙。在这个较为庞大的家族中,科举也许是唯一的成功标志。“明字辈”的马明瑗(百庆)为道光辛卯举人(1831)、甲辰进士(1844),马明珠为道光丁酉举人(1837)。“传字辈”的马光溥之孙马传诏为“道光癸卯顺天乡试经魁”(1843),马传煦为道光己酉举人(1849)、咸丰己未会元(第一)(1859)。在马茱舫的同辈兄弟中,功名最高的是族兄马传煦。《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载,马传煦,“字霭臣,春畅。道光甲申年十月十三日生(1824年12月3日),道光己酉科举人,咸丰己未科会元翰林编修”。咸丰九年(1859),马传煦考中己未科会试第一,马茱舫作为“堂兄”出现在马春旸(传煦)参加科举的朱卷中,卷载:“晋棻,原名传朱,禀贡生,候选训导。”(6)马传煦:《马传煦朱卷》,顾廷龙编:《清代朱卷集成》(21),台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92年,第6页。这说明马茱舫在34岁的时候还只是个高级秀才,此时比他大一岁的马传煦已经在京师大考中取得了第一的好成绩。

三、覆盆桥周氏“致房”中的周以埏与周谟

在《越城周氏支谱》中,周家第一世祖为明代正德年间迁居竹园桥的周逸斋,鲁迅家族是第六世祖周煌的后裔。乾隆十九年(1754),周煌的长子周绍鹏(字寅宝,号乐菴)将家庭迁到覆盆桥,成为覆盆桥周氏最早的定居点。周绍鹏生一子周渭(字熊占,号云严)。周渭生三子(周宗翰、周鉴与周钊)。周宗翰(字佩兰,号西林)生四子(长子夭折、次子周珄、三子周莹、四子周崧);周鉴生二子(其琛、其珹);周钊生二子(毓琪、福临)。自此,覆盆桥周氏开始出现人丁兴旺的气象。其中鲁迅祖上周宗翰所在的一支又称“致房”,周宗翰的三个儿子名为“智”“仁”“勇”三房。鲁迅的曾祖父周以埏是“智房”周珄的第一个儿子,周谟则是“仁房”周莹的第二个儿子。

在鲁迅的记忆中,曾祖父周以埏的形象似乎都来自《恒训》这本书。据周福清在《恒训》一书中的描述,周以埏是一个观察能力极强且语言尖刻的人,他性格易怒且乖戾、做事自律且谨慎,他曾通过几个孩子的行为举止预判了他们的将来。在《马茱舫登高泛舟图》的题诗中,周以埏的题诗极其工整。其一为:“时逢九日序三秋,镜水稽山任意游。采佩萸囊追胜迹,茶煎竹露润诗喉。乘槎身是神仙侣,琢句名应处士侔。手撷芳茱情自适,每当高会想风流。”其二为:“名山登罢畅幽怀,采得红茱放棹来。竹里烟痕茶鼎沸,柳边竿影画图开。良工绘出思秋意,胜会勾留作赋才。披卷对君如把晤,束书壶酒快游哉。”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周以埏颇有几分名士风度。然而,周以埏的才华在科举事业上没有得到很好发挥。据周福清科考的朱卷显示,周以埏的身份是“太学生”。据说他的乡试考卷有几次被考官推荐但最终未被主考官选中,这似乎也影响了他的科考斗志(9)房兆楹:《关于周福清的史料》,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资料》(第7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98页。。但是,他的举业不振可能更多地与家族同辈的竞争相关。周以埏在周家直系亲属中排行第九,这意味着他比其他兄弟更要努力才能出彩。因为在他学启蒙课时,他的堂兄们已经开始尝试科举考试,这无疑让周以埏和他的父亲周珄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周以埏的命运和他的父亲周珄紧密相连。《越城周氏支谱》载,周珄(1783—1863),“原名毓琳,字瑞章,行二。国子监生,覃恩赠文林郎、翰林院庶吉士,覃恩赠奉直大夫捐职布政司理问加二级”(10)周以均编:《越城周氏支谱》,宁寿堂刻本,1877年,第188页。。张能耿认为,捐职布政司理问加二级是“清朝有钱人可以买官”得到的职位(11)张能耿、张款:《鲁迅家世》,北京:党建读物出版社,2000年,第35页。,说明周珄的科举之路并不顺利。周珄一生结过三次婚,前两个夫人都过早地去世没有留下子嗣,第三个夫人潘氏却给他生了五个儿子。从他的经历可以看出,“人丁不旺”的确是鲁迅家族的阴影。《越城周氏支谱》载,周珄的原配劳家坂劳氏,26岁去世;继配皋步屠氏,27岁去世;三配跨湖桥潘氏,生五子(以埏、以堃、永年、以尧、以坶)。其中以堃出继给周崧,以坶出继给周毓琪。周珄是周宗翰的长子,但由于两任夫人不育,当他的长子出生时,已经在弟兄们的孩子那里排行第九,这种家庭血脉的危机感似乎在周珄开始就已经形成。当周以埏1816年出生时,其父周珄已经33岁,不难理解这个中年男人曾经的恐慌和此时的喜悦。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当周以埏面对只有周福清一个儿子的现实时,他的“血脉”忧虑意识被强化。周福清在《恒训》中回忆道:“庚申(1860)年夏,饮跨湖桥孙氏楼,以坶战大醉。归,不醒人事,次日始醒。我父泣曰:‘我唯一子,汝醉死奈何!’闻之,惭悔累月。癸亥(1863)病剧时,犹遗嘱戒酒。我一生不猜拳赌酒者以此。”(12)周福清:《恒训》,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资料》(第9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8-19页。跨湖桥是周福清外祖母的故家所在地。周以坶本为周珄第五个儿子,后来过继给周钊长子周毓琪,但在血缘关系上是周福清的亲叔叔。唯此,周以坶与周福清的关系才如此亲密,以至于都喝得酩酊大醉。周以埏一生只活了47岁,因此独子周福清在14岁时就被迫承担起家庭的重任,人丁的危机自然又一次降临到周家的头上。

周以埏和周谟都不幸遭遇了太平军攻陷绍兴之难,二人于1862和1863年相继去世,似乎都与“咸同之乱”相关,但周家的族谱对于这段充满痛苦的历史写得极为简略。周谟一生中有七子二女,他的第三个儿子周庆蕃在光绪二年中举并做了江南水师学堂监督。值得一提的是,周庆蕃后来为青年鲁迅“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14)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7页。,提供了契机。历史的细节往往能揭示出富有意味的关联,它不仅是历史事实的本身,也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变化。周谟和周以埏的密切关系影响了后代的人生发展,而二人同与马茱舫的交游或许隐藏着更为重要的历史线索。

四、周马两家五世四代的姻亲交游史

目前,有关晚清绍兴覆盆桥周氏与吴融村马氏的姻亲关系研究,一方面过度依赖了周作人、周冠五等族人的回忆,将周德嫁给马惟良作为周马姻亲关系的核心材料;另一方面以周以增女儿嫁给马家坛长兄马家奎为证据,试图解释周福清作案中的“周马联合”问题。然而,这两方面的研究都忽视了周马两家长达数年的姻亲交游。其一,在对周德与马惟良婚姻关系的言说中,周作人的回忆极具代表性。周作人在1945年、1952年和1966年三次撰文谈到在“吴融马家做继室”的大姑母周德,前两次均简要叙述大姑母的身世(15)周作人:《风的话》,钟叔河编:《周作人文选》,广州:广州出版社,1995年,第66页。及1906年溺水身亡事件(16)周遐寿:《姑母的事情》,《鲁迅的故家》,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2年,第292页。。第三次因为读到周冠五回忆周德的文章,便在《自传·知堂回想录》中补充了较为详细的叙述。周作人之所以在记忆中反复想起这个在马家作继室的大姑母,部分原因是出于内心的愧疚。据周冠五的记述,珠姑在周德死后嫁给了茶室店的伙计做妾,后来竟被“卖入娼寮”(17)观鱼:《回忆鲁迅房族和社会环境35年间(1902-1936)的演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21页。。民国元年时,珠姑曾托人给鲁迅家带了点心,希望能够和周家多走动,但是被婉言谢绝了。周作人后来很内疚地说:“我家自昔有妾祸,潘姨太太刚才于两年前出去,先母的反感固亦难怪,但我们也是摆起道学家的面孔来,主张拒绝,乃是绝不应该的,正是俞理初的所谓虐无告也。回想起这件事,感到绝大的苦痛,不但觉得对不起大姑母,而且平常高谈阔论的反对礼教也都是些废话。”(18)周作人:《自传·知堂回想录》,北京:群众出版社,1998年,第583页。很显然,周作人谈及周马姻亲,是为了写出难以释怀的过往。其二,在对周以增女儿与马家奎婚姻关系的言说中,日本学者松冈俊裕的观点更具代表性。在1893年“科考案”的档案中,周福清为拥有“官卷”资格的马家坛打通“考试关节”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为了考察马家坛之父马传煦与周福清的关系,松冈俊裕抓住了这一重要线索不放,认为两家在姻亲上是“密切相连的”(19)[日本]松冈俊裕:《鲁迅の祖父周福清攷(10):その家系、生涯及び人物像について》,《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1998年第135期。。但是,这样一则和周福清没有多少关系的观点很难解释“科考案”中的周马合作的原因。国内学者在1893年“科考案”的研究中对其余四家顾、陈、孙、章均作了相关研究,但是关于周马两家姻亲研究并无一篇专门文章。可是问题在于,无论是周德与马惟良的婚姻关系,还是周以增女儿和马家奎的婚姻关系,都不能解释“科考案”中的合作问题。

综合查阅《越城周氏支谱》《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可以清楚地发现周马两家存在姻亲世系关系。清绍兴覆盆桥周氏与吴融村马氏的姻亲自周家第九世周宗翰一代就已经建立,自嘉庆时代的周宗翰到光绪时代的周福清共历五世四代。第一代姻亲关系为周宗翰次女与马百庆的婚姻。《越城周氏支谱》载,周宗翰,原名国芳,字佩兰,号西林,生二女,“次适吴融村马道光辛卯科举人,甲辰科进士,福建龙岩、直隶州知州百庆”(20)周以均编:《越城周氏支谱》,宁寿堂刻本,1877年,第186页。。在《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中,马百庆“配郡城覆盆桥周氏增贡生西林公女,诰赠恭人生一子传誉”(21)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七,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33页。。马传誉就是马传朱(茱舫),因此周以埏、周谟和马茱舫系姑表亲。由于马百庆仅有一个孩子马茱舫,故而周马两家在这一代关系十分亲密。第二代姻亲关系为周崧之女与马茱舫的婚姻。《越城周氏支谱》载,周崧,“女一适吴融村马道光甲辰进士,福建龙岩直隶州知州百庆子,五品衔会稽学附生传洙”(22)周以均编:《越城周氏支谱》,宁寿堂刻本,1877年,第190页。,这里的“传洙”就是马茱舫。据《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记载,马茱舫,“配郡城覆盆桥周氏道光乙未科副贡崧公女无出”(23)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七,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33页。。这表明马茱舫娶了舅舅家的女儿为妻,而周崧夫妇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姐妹家的儿子。第三代姻亲关系为周以增的大女儿与马家奎的婚姻。《越城周氏支谱》载,周以增,字方川,继配杜氏生女而长女“适吴融马咸丰己未会元,翰林院编修记名御史传煦长子会稽学附生家奎”(24)周以均编:《越城周氏支谱》,宁寿堂刻本,1877年,第198页。。马家奎就是马家坛的哥哥。《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载,马家奎,“配郡城覆盆桥周氏公女,生五子”(25)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七,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35页。。第四代姻亲关系为周德与马惟良的婚姻。由于《越城周氏支谱》编订时周德年龄很小,《越城周氏支谱》载,周福清,生女一“未字”(26)周以均编:《越城周氏支谱》,宁寿堂刻本,1877年,第200页。。据《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的记载,马惟良“改名毓良,字凤郊,行一。道光甲辰年十月十二日生(1844年11月21日)”,初配“小皋埠沈氏”生五子(三子夭折,仅存两子),继配“道墟章氏”章叶峰女无出,又继“覆盆桥周氏”生一女“适松林薛”(27)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五,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2-3页。。按谱所示,马惟良是吴融马氏“茂十二房子渊公支为三公派”下马绍闻长子马光栋的后代,他和马茱舫、马传煦虽同属吴融马氏“茂十二房子渊公”支,但是却分属“为三公派”和“朴园公派”两派。

家谱显示,周马两家的姻亲自嘉庆时代开始到光绪时代为止共经历五世四代。周马两家“亲上加亲”的姻亲世系似乎为两家建立了牢不可破的亲戚关系。显然,“朴园公派”的马百庆、马茱舫和马家奎与周家建立的姻亲关系更为持久。也正因为如此,《越城周氏支谱》中留下了与马茱舫、马传煦相关的文字。其一为潘遹在《春农公传》中,称周锡祺(周其琛之孙、周以均长子),“有声黉序试于乡,辄元荐卒奇于遇不获售人,咸以为惜而公殊自若也,语其姑婿马株舫曰不患有司之不明,惟患吾业之不精,下帷攻苦学益力”(28)潘遹:《春农公传》,周以均编:《越城周氏支谱》,宁寿堂木刻本,1877年,第346页。。其二为马传煦在《方川公传》中称“方川周君与余为中表亲且余子舅也”(29)马传煦:《方川公传》,周以均编:《越城周氏支谱》,宁寿堂木刻本,1877年,第341页。。由此可知,马传煦、马茱舫与鲁迅曾祖辈关系不疏。周福清既称马传煦为表叔,也与马传煦拥有同样的“翰林编修”职务,这似乎表明两人有更多的共同话语和人脉资源。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周马两家在“科考案”中的合作更为密切?

五、马传煦的生平与“贿买”主谋嫌疑

在关于鲁迅生平家世的研究中,1893年发生的“科考案”可以看作周家从富裕堕入困顿的转折点。然而,大多数研究者在研究“科考案”时,却忽略了“周福清作为主谋”这一命题的可疑之处。在清代的档案及报刊史料记载中,周福清是一个十足的科举考试投机者。但由于后来他的孙子鲁迅在新文学方面取得的成就,许多研究者对他又产生同情的态度。段国超认为,周福清是“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进步的封建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30)段国超:《周福清生平及其思想概述(上)》,《商丘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汤山土美子甚至认为他是“富于正义感、勤劳而诚实的‘清官’”(31)[日本]汤山土美子:《试论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围绕其事迹及其人物形象》,《新青年》读书会编:《猫头鹰》1987年第6-7期。。显然,这些观点有明显的牵强之处。实际上在早些时候,汤山土美子曾建议“有必要把周福清人生中所纠缠的关系都挖掘出来”(32)[日本]汤山土美子:《试论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围绕其事迹及其人物形象》,《新青年》读书会编:《猫头鹰》1987年第6-7期。,但是囿于资料所限未能完成这项工作。在关于1893年“科考案”的研究中,钱碧湘在1980年提出一个有价值的观点,他认为顾、陈、孙、章、马五家有“合谋”的可能,但最终周福清“把一切罪责包揽下来”(33)钱碧湘:《鲁迅祖父生平辩正》,西北大学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年刊(1980)》,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23页。。房兆楹则在1953年敏锐地察觉到奏折和供词的问题,他认为周福清供词中存在虚构且崧骏在奏折中有为周福清申请“减刑”的倾向。(34)房兆楹:《关于周福清的史料》,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资料》(第7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05页。在对鲁迅家世的研究中,大多数人依据周作人、周冠五的回忆,只谈周福清长女周德嫁给吴融村之事,似乎周马两家的姻亲关系自周德开始才建立,由此也影响了“科考案”中周马关系的深入研究。虽然目前国内外关于1893年“科考案”研究均有不少精彩的论述(35)陈福康:《美国、日本及港台关于鲁迅祖父周福清及其科场案件的研究》,《鲁迅研究动态》1984年第2期。,但基本上都是围绕着两个方面的问题展开:一是周福清的口供与事实之间是否一致?二是促使周福清铤而走险的原因有哪些?

第一个问题借用戴维斯在《档案中的虚构——16世纪法国的赦罪故事及故事的讲述者》中的观点来审视本案的话,就会发现上奏的崧骏及参奏的沈葆桢、供述人周福清,他们在晚清档案中留下的言论文字均带有“叙事”的特征。换句话说,他们都是带着不同目的的故事讲述者(36)[美]戴维斯:《档案中的虚构——16世纪法国的赦罪故事及故事的讲述者》,饶佳荣、陈瑶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0页。。第二个问题的研究也许至今仍停留在表面,大多数研究者仅仅依据结果作推断而未考察造成事情发生的原因。借助科考光耀门楣是时人较为普遍的想法,然而周福清作为周氏族人的一名官员为何选择投机或许有更深层次的社会与心理动因。在1893年“科考案”中,马传煦似乎比其他几位父亲还要担心儿子的前程。因为马家坛已经拥有了“官卷”的机会,却仍然想要“绝对”的保险,此举暗示了马传煦在“科考案”中的重要性。钱碧湘说:“五姓之首为堂堂翰林院编修马传煦,五姓之尾大约就是周福清的姐夫章介千,章介千是道墟的土皇帝,与会稽县知县俞凤冈很有交情。”(37)钱碧湘:《鲁迅祖父生平辩正》,西北大学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年刊(1980)》,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23页。那么,马传煦果真如钱碧湘认为的那样重要吗?

要了解马传煦在“科考案”中的作用,必须先了解马传煦在“科考案”发生时的家世、官衔、任职等情况。《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载,马传煦,“字霭臣、号春畅,行一道光甲申年十月十三日生(1824年12月3日),道光己酉科举人,咸丰己未科会元翰林编修,晋五品坊衔。光绪癸卯,重游泮水,诰授奉政大夫”(38)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七,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35页。。1893年“科考案”发生时,马传煦身在何处呢?据马凤衔在《春畅公传》中的记述,马传煦一生虽以“翰林院编修”及“御史”闻名乡里,但是在官职之外能够成就其威望的似乎是崇文书院院长一职。实际上,马传煦为周福清的前辈,于咸丰己未年(1859)中会元,之后入翰林馆授编修。这个办事认真高效的人不仅得到了同仁的称赞,更为大学士倭仁所器重。1870年,马传煦本来可以以“京察一等掌院拟保送御史”(39)马凤衔:《春畅公传》,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二,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36页。,但是患上类似肺结核的疾病后被迫回到浙江。按马传煦自述,“余忝长崇文十八年矣。忆自庚午(1870)假旋,蒙当道延主是席”(40)马传煦:《崇文书院课艺九集·序》,鲁小俊:《清代书院课艺总集叙录》(上),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4页。,表明马传煦因病回浙江后才担任崇文书院院长一职。这些事实也出现在朱寯瀛《呈舅岳马春旸先生传煦》诗句中:“十年清望冠词曹,为恋西湖脱锦袍。(方膺京察,遽引疾归)贺监风情陶令节,一时都并蕺山高。”(41)朱寯瀛:《金粟山房诗钞》卷二,光绪二十七年(1901)刻本,第7页。诗中所谓“十年”,指的就是1859—1870年间。马传煦离开京城自然宣告了他在京都的仕途结束,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身份地位变得不重要。《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载:“回里后迭主蕺山龙山讲席,未几大府聘主省垣崇文,先后三十余年门下士沾溉余渖者春秋试率高捷而去尤难以偻指计焉。”(42)马凤衔:《春畅公传》,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三,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36页。马传煦回乡后长期在崇文书院任职,这是一个类似“公考精英班”的学校,马传煦的优势在于他曾经是咸丰己未会元,精试贴之艺通六经之学。除了门下的学生欲进京任职之外,本省的官员们为子孙科举之事似乎也要结交这位“公考”名师。光绪十七年(1891),杭州出版的《崇文书院课艺九集》由掌教马传煦鉴定,浙江巡抚崧骏和马传煦先后作序。由此推测,马传煦与崧骏之间应有交往,而那些其教材入选的优秀之辈对马传煦理应感恩戴德。因此,无论从家世、官职还是从人脉资源上看,马传煦似乎都要比周福清更胜一筹。仅从履历上看,马传煦在1870年抱病离京回浙江之后长期担任崇文书院院长,1893年“科考案”发生前后他在杭州任职。那么,马传煦因何机缘参与了“贿买”策划呢?

1893年7月24日(农历六月十二日),清朝廷公布了当年浙江乡试的正副考官姓名。对此,李慈铭在日记中专门作了记录:“司参议殷如璋(江苏甘泉人辛未)为浙江正考官,编修周锡恩(湖北罗田人癸未)为副考官”(43)李慈铭:《荀学斋日记》,《越缦堂日记本》,1893年,第2600页。,隔日《申报》也刊载了这一消息(44)《本馆接奉电音》,《申报》1893年8月1日。。实际上,因下一年慈禧太后60大寿特设恩科的消息在癸巳年(1893)正月初一的北京城已经公开了(45)《本馆接奉电音》,《申报》1893年2月20日。。如果说“贿买”的计划必须等主考官名单公开之后,那么到9月7日(农历七月二十七日)“科考案”案发,六家合谋至少进行了一个月的时间。又是什么样的机缘促成了他们在1893年的联合呢?也许,1893年的“科考案”从一开始就与鲁迅曾祖母的去世密切相关。据李慈铭1893年3月29日(农历二月十二日)的日记记载:“午后诣敦夫不值,即入署办理题本事。晡后出城诣上虞馆送周介夫奔丧回里”(46)李慈铭:《荀学斋日记》,《越缦堂日记本》,1893年,第2550页。,说明此日周福清从京城出发回到浙江“丁忧”(47)丁忧,指中国封建社会传统的道德礼仪制度,朝廷官员在位期间,若父母去世,则必须辞官回到祖籍。。1893年周福清的母亲戴氏去世,在丧礼及后续的纪念活动中,周福清和他的亲友们肯定多次相聚。在一番寒暄安慰之后,他们谈论更多的是如何把握当年特设恩科的机遇,而同乡亲友在科考上相互提携似乎已成为封建官场的惯例。光绪二十九年(1903),绍兴清水闸陈氏第十八世孙陈冕考中状元,两年后他回乡时曾询问族人赶考的情况,并表示“倘能乡试中举,到京师会试,愿在国子监有关方面给予照顾和方便,勖勉后进”(48)马蹄疾:《关于鲁迅祖父周介孚科案五姓之陈的家世——答日本松冈俊裕教授》,《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11期。。更由于在科举考试三个阶段中,乡试的竞争最为激烈,以至于坊间有了“金举人银进士”(49)顾公燮:《丹午笔记》,甘兰经等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8页。之说,士子莫不以中举为荣。因此,对于1893年额外拥有的“恩科”机遇,周、马、章等几个科考实力较强的家族都希望能够把握住。而在此时,吴融马氏家族的马传煦对于“恩科”一事,或许思考得更为“深入”。按照他已有的职位,儿子马家坛可以拥有拿“官卷”的资格,这是晚清科考中难得的“贵族福利”。在清代科考制度中,“官卷”和“民卷”的区分主要体现在录取比例上。据彭芝庭自订年谱的记载,雍正十三年(1735)六月,他在江西批阅乡试考卷时有29本“官卷”,“若照成例,取中十卷,未免太滥,因裁去四卷摊入民卷”(50)朱栾:《江城旧事》,周子翼、戴伊璇点校,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67-368页。。由此可知,在雍正时代的乡试中,“官卷”录取比例约为一比五。这种录取比例在光绪时是一比三十,而“民卷”自清代中期以后“录取比例从五十比一到八十比一不等,甚至有过一百比一的录取率”(51)刘海峰:《科举制与“科举学”》,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87页。。因此,马家坛参加科举考试成功的概率要远大于鲁迅父亲周伯宜等人。可此时的马传煦仍然参与“贿买”,试图为马家坛购买一份额外的科举考试“保险”,这种确保万无一失的行为似乎能反证马传煦作为“贿买”主谋的可能。可是,为何最终的“执行者”是周福清呢?

六、周福清何以成为“执行者”?

周作人认为鲁迅小说《离婚》中的“七大人”有道墟章介千和章采彰两人的影子,爱姑和其父庄木三去的“庞庄”就指的是“吴融村”(52)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年,第200页。。章介千是道墟的“土皇帝”,小说中所谓和“知县大老人换帖”似暗指章介千和会稽知县俞凤冈的关系,而那个爱玩着汉玉调解离婚纠纷的“七大人”则是章介千的本家章采彰。周作人在回忆章氏时谈道:“但我们遇见他却是在吴融,因为他也是马家亲戚,新年上总是在同一天来聚会的。”(53)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年,第199页。也许,章家的人物原型与马家的地点同时出现在周氏族人鲁迅的小说中并非巧合,但它却作为一种“文学记忆”暗示了三家曾经密切交游的历史,这些关系可能为研究1893年“科考案”的“贿买”决策问题提供一些线索。

在1893年“科考案”的研究中,已有研究对周福清作为“执行者”的原因推测均指向一点即“周与殷都是同治十年(1871年)考中进士”,这是据周福清供词中“二十三日路过上海,探问浙江正考官殷如璋与伊有年谊”(54)崧骏:《十二月庚申奏折》,湖南人民出版社编:《鲁迅研究文丛》(第1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07页。等语来判断的。然而,“投递关节”作为整个“贿买”过程中的最关键一步,几家怎么可能不提前设计,反而等到周福清供述的“进京探亲”路过上海时才临时起意?这似乎是无稽之谈。案发后,蒋氏的供述“夫丁忧回籍守制,于三月间游幕在外,至今并未回家云”(55)《上达宸聪》,《申报》1893年10月11日。,更像是一个预先设计好的谎言。事实表明,1893年的“科考案”是在相当周密的决策下进行的,甚至选择“船上”这一较为隐蔽场所作为受贿地点都花了一番心思。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六家虽然联合计划“贿买”,但不排除因势力不均、关系亲疏而出现的决策“内围”与“外围”。就已有的事实来看,马、章、周三家在“科考案”中各自承担着重要角色。周福清作为最后的“执行者”,并非像供词中陈述的那样系“临时起意”,也不仅仅是与殷如璋有“年谊”那么简单。他被选为“执行者”似乎从更早的时候就被预定了,等到农历六月十二日殷如璋作为浙江省主考的消息放出时,他更是成为“投递关节”的不二人选。那么,周福清为什么会被五家选中为最佳“执行者”呢?

在1893年的“科考案”中,马、章、周三家“姻亲”与“表亲”这种数代相连的关系使得他们更有可能成为紧密的“利益共同体”,而马传煦、章介千和周福清在当地的名望更加促成了三家成为“贿买”决策的“内围”。然而,三家虽有姻亲相连的密切关系,但却势力不均。周福清作为科考案的“执行者”,第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有“丁忧”的事实,一方面导致他在京城已有的人脉资源可能会“中断”和“缩减”,因此科考“贿买”必须及时进行;另一方面“丁忧”更不可以作为一个“借口”,用来制造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以此避开事发后的追查。第二个原因是周福清与殷如璋为同科进士,二人为官之时或有交游,这一层关系使得“贿买”的可行性加大。显然,这两个原因让周福清成为“执行者”的不二人选。

据周、马、章三家的姻亲世系与交游的情况来看,周福清既是马传煦的表侄又是后中的进士,而章介千虽仅有虚衔却是周福清的姐夫。这使得周福清一开始在这场策划中无论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都处在“执行者”的位置。年龄、辈分和社会地位都是周福清不容选择的因素,而三家中的“势力”不均似乎也逼迫着周福清作出选择。首先,从周马两家的家境情况来看,周家略显衰落。在周冠五的记述中,吴融村马氏在晚清绍兴有“族大丁繁”的盛誉。周马两家在富盛调马场祖坟毗连,在祭扫用船的时候,马家用“六支橹”而周家只用“四支橹”(56)观鱼:《回忆鲁迅房族和社会环境35年间(1902-1936)的演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49页。的船。周宗翰、周珄、周以增、周福清四代覆盆桥周氏都选择把女儿嫁给马氏,表明马家家境的优越性。而且周福清不将女儿周德嫁给知县俞凤冈做妾,反将其许配给马惟良作继室,又反证着马家在当地的势力之大。其次,从绍兴地方家族姻亲关系上看,周家处在姻亲链条的较低端。在《越城周氏支谱》和《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的对照中可以发现,周家的女子多嫁吴融村马家、道墟章家,道墟章家的女子又多嫁吴融村马家,而吴融马氏女子有嫁章家却无一人嫁周家。据《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中记载:“茂十二房子渊公支朴园公派”与道墟章氏在五代之间共结成九门姻亲(57)马光潜三女嫁道墟太学生章六艺;马光澜长女“适道墟候选县丞章沅”;马传让之子马家艺“配道墟章氏”;马传文之子马家鼐第二女“适道墟章延龄”;马传诚之子马家承三女“适道墟章”;马传五侧室生一女“适道墟章”;马家坛“配道墟章氏景陶公女”;马家俊次女“适道墟章守忱;马家泰之子惟啓“配道墟章氏”。,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涉案成员马家坛“配道墟章氏景陶公女”。其三,从周马两家科举事业上看,马家比周家有着更为出色的成绩和均衡的文脉体系。宗稷辰在1846年撰写的《中宪大夫眘庵公传》中写道:“吾邑马氏世居吴融村,近数十年科目蔚起称仕族”(58)宗稷辰:《中宪大夫眘庵公传》,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三,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12页。,表明嘉道年间吴融马氏的科举事业开始逐渐兴盛。《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载马惟良的曾祖父马明伟(马志燮)与祖父马传书同为嘉庆己巳年进士(1809),马广澜为嘉庆丁丑年进士(1817)并“复试第一”,马传谦为嘉庆丁丑年进士(1817),马百庆为道光甲辰年进士(1844),马传煦为咸丰己未年进士第一(1859)。然而,覆盆桥周氏的科举成绩不佳,因此族人比较热衷经商。只有周以均道光十四年(1834)中举,成为覆盆桥周氏历史上的第一位举人。之后周福清1867年中举人,1871年中进士,周家的举业才稍有起色。相比于吴融马家在晚清绍兴的势力,覆盆桥周家无疑显示出家道中落的迹象。更为奇特的是,尽管周伯宜和马家坛同样经历了“斥革”的命运,但是之后的生活却大不相同。《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载,马家坛,“字杏渔行二,禀膳生四品封员,诰封朝议大夫。配道墟章氏景陶公女生一子惟钤(早卒),继配郡城金氏公女生一子惟镕,再继配小皋埠沈氏公女无出”(59)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七,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35-36页。。拥有虚职的马家坛还可以拿着基本的俸禄用以养家糊口,但是鲁迅的父亲周伯宜却无官无职“几乎什么也没有了”(60)鲁迅:《鲁迅自传》,《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2页。。

1901年,周福清因“庚子事变”后的清廷刑事政策的调整而赦免,在他回乡之前周家和章、马两家均有通讯来往。松冈俊裕曾根据周作人1901年的日记研究周福清释放前三家的信函往来情况,指出存在“马氏告知了章氏关于周福清释放的咨文”(61)[日本]松冈俊裕:《鲁迅の祖父周福清攷(十二):その家系、生涯及び人物像について》,《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2000年第140号。这一细节,这似乎有意提醒研究者特别注意三家在“科考案”上的合作关系。然而,之后三家的关系似乎冷淡了很多,尤其是马家方面通信的只有周福清的女婿马惟良。马传煦此时已经76岁,没有资料显示他与释放后的周福清有什么交往。《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载,马家坛的儿子马惟镕,“字冶良”,“同知衔”,(62)马凤衔编:《会稽吴融马氏分支宗谱》卷七,诚忍堂刻本,1931年,第35-36页。可见他在晚清还是享受了一段朝廷的知府待遇。马惟镕有六个女儿,有过一个儿子但很早去世。至此,马家坛这一家在历史文献中就这样消失了。

余论

钩沉清代绍兴周马两家的姻亲关系与交游历史,重提马家在科考“贿买”决策中角色承担的可能性,也许是1893年“科考案”研究从“中心”走向“边缘”的一次尝试。在欧洲“新史学”派的代表人物卡罗·金兹堡(Carlo Ginzburg)看来,历史(包括文学史)的研究并不仅仅是“历史史实”的阐释问题,更关系“历史认知”视角的反思问题。他强调那些处在边缘位置“表面上无足轻重的细节可以揭示深层的、重要的现象”(63)[意大利]卡罗·金兹堡:《线索:一种推定性范式的根源》,陈恒等主编、陈栋译:《新史学》(第18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38页。,但同时也要恪守科学的认知理路,不迷恋传奇化的叙述。从这个意义上讲,把历史“浮出地表”需要格外留心那些被认知视角筛选掉的细节。在“周大于马”的认知视角下,我们既然忽略了马氏在1893年“科考案”中的作用,又安知“科考案”事发后,马家不“如临大敌”想方设法去疏通关系和控制舆论呢?不过这些隐秘而不光彩的往事似乎很难进入正统的历史记忆中。张中行曾在《负暄琐话》中专门提到绍兴周马两家后人鲁迅与马一浮的不同历史命运,他说:“马先生生于清光绪八年(1882年),比鲁迅先生小一岁,他们都是绍兴人,并且一同应过县试,马先生名列案首(榜上第一),鲁迅先生屈居二百几十名;后来两人走了不同的路,鲁迅先生是‘其命维新’,马先生是‘仍旧贯’,因而声名就大异,鲁迅先生是家喻户晓,马先生则名限于亲友弟子间,并将渐渐为人遗忘。”(64)张中行:《负暄琐话》,《张中行全集》(第1卷),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14页。事实上,张中行和卡罗·金兹堡的观点一样,提醒着我们注意历史认知中“显”与“隐”、“中心”与“边缘”的辩证关系。因此,对于1893年“科考案”的研究,需要把握三个方面:第一,不能落入传奇化的俗套,要“多提供材料,避免额外阐释”;第二,不能人为地将所见史料类型化,应该“多面、立体地去弄明真相”;(65)[日本]松冈俊裕:《鲁迅の祖父周福清攷(一):その家系、生涯及び人物像について》,《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1991年第114期。第三,应该树立大历史观,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方法去分析。

(本文承张宇飞、孙连五两位博士提供的《鲁迅の祖父周福清攷:その家系、生涯及び人物像について》等12则影印资料,在此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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