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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与地上的越境:《D市七月叙景(一)》的空间表象

2022-03-15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中岛日本

郭 勇

(上海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4)

大连作为一个城市的历史很浅近。甲午战争后,由于俄罗斯、德国、法国的“干涉”,日本未能如愿占领辽东半岛。俄罗斯以此居功,于1898年强行向清政府租借包括大连湾在内的旅大地区,成立“关东州”。1899年8月,沙皇尼古拉二世发布敕令,将“青泥洼”改称“达里尼”,由萨哈罗夫负责城市建设。及至1903年,已先后建成市长官邸、市政厅、莫斯科旅馆、工人俱乐部等(嵇汝广,2012:6-7),初具现代城市规模。1904年2月,日俄战争爆发。同年5月,日军占领了“达里尼”。1905年1月,日本辽东守备军司令部宣称自1905年2月11日起将“达里尼”改名为“大连”,设置“关东厅”民政署,揭开了日据时代的序幕。

日本现代作家中岛敦与大连有着极深的缘分。中岛敦第一次到中国是在1924年的夏天,那时他还是朝鲜京城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同年夏天,中岛敦与其两位堂兄一道在叔父中岛比多吉旅顺的家里待了一个月左右,参观了水师营、二零三高地、旅顺港、东鸡冠山等日俄战争遗迹(中島敦,2001b:236)。1925年5月,因为朝鲜京城中学修学旅游,中岛敦再次来到中国,此次主要是在大连、沈阳一带活动(中島敦,2001b:497)。中岛敦的父亲中岛田人于1925年10月从朝鲜龙山中学转职至“关东厅”立大连第二中学校,任该校教师,一直到1931年春天才返回日本,前后在大连居住了将近6年之久。其间,中岛敦在寒暑假时多次从朝鲜或日本回到大连的家里(中島敦,2001b:214)。1932年8月,中岛敦最后一次到大连,住在叔叔中岛比多吉位于南山脚下当时被称为“枫町”的住处(中島敦,2001b:236)。像这样,大连这座城市在中岛敦短暂的人生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1930年3月,中岛敦从东京第一高等学校毕业,同年4月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国文学科。在高中毕业前夕的1930年1月,中岛敦在“一高”的《校友会杂志》第325号上发表了小说《D市七月叙景(一)》,“D”就是大连的代称。中岛敦早年的这部习作,长期以来不太为学界所重视,鲜有研究。但是,在日本军国主义氛围日渐浓厚、“以关东军的参谋们为首,军部急于开始侵略中国东北”的1930年(井上清,2004:249),“从被统治者的视点和立场创作的作品几乎接近零”(鷺只雄,1990:65)。也就是说,在昭和初期,此作就把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置于共时性的空间中,作为阶层来把握殖民地都市的状况。这在评价中岛敦文学或昭和文学时,都值得再三强调(川村湊,1990:78)。从这个意义上说,《D市七月叙景(一)》是一部具有现实批判意义的先锋之作,显示了其作为经典的意义。换言之,其创作生涯几乎与“昭和”战争相重叠的小说家中岛敦,把书写“殖民地亚洲的心像风景”作为其创作的起点(川村湊,1988:15)。

一、摩登幻影中的空间倒错

据说,萨哈罗夫是以巴黎为样本,并参照俄国的奥萨德港来建造当时的大连的。当时的大连主要由行政街区、欧罗巴街区和中国街区三大部分组成。尼古拉耶夫广场(日据时代改称“大广场”——笔者注)位于市区的最中心,直径长达七百英尺。“夜幕降临时,广场四周的瓦斯灯发出雪白的光芒,笼罩着神秘的氛围”(松原一枝,2008:5)。从这个圆形广场向四周延伸出十条呈放射状的大马路。在这个圆形广场的四周,依次排列着民政署、市政府、地方法院、警察署、朝鲜银行支店、横滨正金银行支店、中国银行支店、邮局、英国领事馆、大和宾馆等风格各异的欧洲风格的建筑。广场的中心是欧洲风格的庭园,栽种了灌木、草坪,配置了石头椅子和非常精致的煤气街灯(鈴木正次,1985:94-95)。大广场的东边就是“满铁”的总部大楼。通往大连港方向的“山县町”,是最宽广的一条大道,在这条路上集中了三井物产、三菱商事、大阪商船等各大公司的总部或分店,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金融街。大广场边上的大和宾馆始建于1909年,1914年建成,是钢混结构的巴洛克式建筑,属于欧洲文艺复兴后期的建筑风格(大连晚报社棒棰岛周刊,2013:216),“豪华古雅”“最完整地保留了兴盛时期氛围的一幢建筑物”(清岡卓行,1983:56)。大连的大街小巷遍植槐树,有槐花城的美誉。一到五月中旬,整个城市都被一种“令人烦恼而又甘美”的槐花的香气所包围(清岡卓行,1971:143)。关于大连的市政建设,一位在该地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评价 说:“在街区、道路、上下水道铺设完毕之后再给街道命名,然后才开始修建房屋,栽种道旁树。所以街道很舒适恬静,马路也很宽,暗渠式的下水道很完备,人行道和车行道都铺设得很好”(鈴木正次,1985:93-94)。一位在大连度过少女时代的作家,曾这样满怀深情地回忆在大连度过的幸福时光:

马车拉着头戴帽子身着正装的美妇人,穿过雪白的槐树花荫,留下马蹄声,消失在了浪速町或伊势町。在那里出售在日本根本见不到的“科蒂”“Mitsouko”“喜登路”“浪琴”等商品,应有尽有。她会去摆有白色大钢琴的豪华茶馆或维多利亚餐厅消遣,有时候她还会去大和宾馆,在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的伺候下享用午餐。回家时,顺道去卖进口食品的“宅之店”或拜基思商会。在大连的日本人的生活水平比日本要高得多,也更舒心。上下水道都很完善,住宅都是砖瓦钢筋结构的洋式建筑,房间里有取暖设备。甚至有些家庭已有洗衣机、摄影机和电影放映机。

(富永孝子,1986:34)

以声光电为介质构筑起来的这座城市的繁华光景,折射出来的是高度发达的西方的现代性,这些鳞次栉比的西式建筑,无不“ 标志着西方霸权”(李欧梵,2001:6)。在这座殖民地城市璀璨的外表之后掩藏着深深的暗影。与这个“日本的殖民地中最美的都市”(清岡卓行,1971:87)相邻的是另外一个暗淡的被殖民者居住的世界,这种地方的“惨淡光景”,“几乎让人觉得恐怖”(清岡卓行,1971:139)。

1927年8月,在东京“一高”读书的中岛敦回大连省亲时患上湿性肋膜炎,在号称“满洲第一位,即便是在当今的日本也没有如此宽大明净”(鈴木正次,1985:96)的“满铁医院”住院治疗。其创作的短篇《生病时候的事情》就取材于这段经历,文中将“拥挤不堪的中国人的街道”与“四周高耸的西洋式楼房”(中島敦,2001b:310)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城市光景并置了起来。显然,青年中岛敦已经用身体感受到了殖民地空间的错位及悖论。这也是“作为殖民地之子的中岛敦通过其特殊的成长体验所捕捉到的吊诡的光景”(勝又浩 木村一信,1992:29)。也正是从这样的错位的罅隙中滋生出他对这一同样是悖论式的空间的抵抗意识。

二、 反乌托邦的病理空间

《D市七月叙景(一)》的故事发生在1929年7月末。据说中岛敦在创作这部小说时,主要参照了“满铁”公司发行的《满洲日报》上的相关内容(安福智行,2001:83)。

在这部虚构的作品中,中岛敦采用了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手法,用三个独立的片段,分别展示了“M”公司的总裁“Y”氏、“M”公司的职员,以及两名中国苦力在某个夏日的不同遭遇。表面上看,这三种人物分别属于不同的阶层,其生活轨迹原本没有太多的关联性,但各自在接受主体性存在的拷问时,三者被放在了同一水平线上。作者通过戏剧化的手法,不但消解了作为“满洲王”的“Y”总裁的优越性,还巧妙地抹去了三种人物间的阶级落差。更为重要的是,在殖民地空间中,原本作为被奴役对象,处在社会最底层的苦力却最大限度地获得了精神上的安定性和满足感,而作为殖民者的“M”公司的总裁及其职员却遭遇到了极大的精神胁迫和不安。在他们那里,“虽然有作为日本人的繁荣和安逸,有幸福的家庭团圆和小小的快乐,但是在那里总会悄悄地潜入不吉利的阴影以及本质性地潜在于殖民地生活本身的那种悲伤、害怕、恐怖、不安(川村湊,1990:78)。在人物命运的如是反转中,恰恰凸显出了这篇小说的意识形态性。这是一篇将日本殖民主义统治者相对化,否定日本对中国殖民统治的正当性的批判性作品。也正因为如此,这篇作品常常会与中岛敦的另一篇取材于其殖民地生活体验的《有巡查的风景》相提并论,被认为是最具社会性及社会主义思想意识形态浓厚的作品(川村湊,2009:83)。

在《D市七月叙景(一)》第一个片段里登场的主人公是“M”公司的总裁“Y”氏。“M”公司是指成立于1906年的作为日本“国家政策在满洲的代行机构”(松本豊三,1937:2)的“南满洲铁道公司”(简称“满铁”)。“Y”则是指时任“满铁”总裁山本条太郎,其人于1927年7月至1929年8月担任“满铁”第十任总裁。“Y”总裁从“前天”开始,每隔数十秒钟就会打嗝,尤其是在“昨天晚上”达到高峰,让他不得安宁。打嗝,其实是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是因为横膈肌痉挛引起的一种不适症。可是,对“Y”总裁来说,打嗝这一病症的最大威胁在于不知道下一次发作会在什么时候。也就是说,发作时间的不可预测性,使得他在精神上遭受到了极大的不安和恐惧。这个小小的疾病不仅让作为“满洲王”的“Y”总裁斯文扫地,还彻底解除了他作为“王”的特权。在作家不动声色、近乎夸张的戏剧化手法中,“打嗝”获得了崭新的寓意,是带有颠覆性力量的外在表象。

重要的是,这种寓意的获得是在20世纪20年代的国际政治关系视野的观照下实现的。在《D市七月叙景(一)》的开头部分有如下内容:

当他上楼正要走进总裁室时,S理事从前面的房间里冲了出来,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急忙对他说道:“我看K时报真不是东西啊!”

“什么?”

“又在炒作某重大事件呢!”

据这位S理事所言,那家报社用显赫的标题报道了去年某著名的事件,而且还在旁边附加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字样。

(中島敦,2001a:84)

从这篇小说的上下文可以推知,所谓“某重大事件”,是指1928年6月4日关东军策划炸死张作霖一事。若从小说的故事时间推算,这件大事已过去一年了。旧事重提,意味着作家在当时就敏锐地意识到了这起“作为九一八事变的一次预演”(高书全等,2006:170)的谋杀案的重大性。从炸死张作霖的“皇姑屯事件”发生后直到战后东京审判的相当长时间内,由于日本军部的刻意隐瞒,其真相不为日本普通民众所知。当时,田中义一内阁在提及此改变了东亚政治格局的事件时,只是含糊其词地称之为“某重大事件”(松原一枝,2008:41)。毫无疑问,中岛敦完全是用揶揄的口气提及此事。如果结合1929年日趋险恶的军国主义高压氛围,不能不说此举极具勇气。更为重要的是,构成《D市七月叙景(一)》背景的历史叙事,其原点都可以追溯到这一事件,也是作家精心布局的一个时间节点。鹤见俊辅(1982:240)曾在1956年率先提出“十五年战争”这一史观,主张将“满洲事变”“上海事变”“大东亚战争”“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把握才符合事实”。鹤见俊辅的这一主张也得到历史学家江口圭一的支持,江口圭一(1996:12)也同样认定“满洲事变和亚洲太平洋战争之间也有着直接的关联”。当然,这些事件的源头都在“皇姑屯事件”。

紧接着上述引文,小说中还有如下内容:

他把椅子朝着放在屋子正中的冰柱和电风扇之间挪了挪。然后,把放在桌子上叠得很整齐的早报摊开在膝盖上:

“俄支①两国在鲍库拉尼奇那亚(绥芬河——笔者注)附近发生冲突”“王正廷对日本的申明”“北满地区邦人撤退”“支那计划铺设与M公司铁道线并行的铁路”等。最后一条消息是关于备受各方诟病的T内阁——也正是这个内阁将他推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的——瓦解之后迅速成立继任内阁的消息。

(中島敦,2001a:85)

毫无疑问,“M”公司总裁“Y”所阅读的当天报纸上的这些消息,貌似毫无关系,其实是经过作者精心选择之后的重新组合,它们构成互文关系,较为集中地折射出了20世纪20年代后期日本与中国乃至与世界的关系,也较为清晰地勾勒出这一时期日本逐渐确立起法西斯军国主义的国家体制,以进一步夺取地区霸权的对外扩张轨迹(赵京华,2019:9)。

早在1924年5月,中苏两国签订了一系列协定,从法律上确定了苏联对中东铁路的占有权。但“皇姑屯事件”之后,张学良“易帜”,表示归顺国民政府。实现了国内统一的国民政府,对苏态度日益强硬。1929年5月27日,“中华民国”东三省北部特警管理局突然搜查了驻哈尔滨的苏联领事馆,理由是苏联领事馆内正在召开共产国际的秘密会议,并在现场逮捕了中国及苏联的共产党员39人。从同年7月7日开始,蒋介石、张学良,以及外交部长王正廷就此问题进行商量,于7月10日达成一致意见,立即着手收回中东铁路并驱逐苏联人和共产党员。7月13日,苏联政府要求国民政府取消这一决定,但遭到拒绝。7月19日,国民政府决定召回驻苏联大使馆的大使及全体馆员,发布“国际宣言”,向世人公布搜查哈尔滨俄领事馆的结果。同年7月下旬,围绕中东铁路的所有权问题,中苏两国在绥芬河边界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史称“中东路事件”。这场持续了五个多月的战争,最后以中国东北军的失败而告终。

从表面上看,“中东路事件”只是中苏两国之间爆发的一场边界冲突,是“中国近代以来第一个以民族主义为号召的统一政府建立之后,中国民族主义浪潮普遍高涨的一种相当激进的表现形式”(杨奎松,2005:138)。但是,在事件的背后,隐藏着帝国主义势力的角力,所谓“蒋介石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指使东北当局发动武装强行接管中东铁路”(徐龙建,2014:50)这一说法,也正是基于这一事实的判断。对于中苏之间的纷争,日本表面上保持中立态度。但是,日本非常关注中苏之间的这场战争。战端刚起,日本就暗中派出了军事观察员。这是因为中国实现了统一后,对以“经营满蒙”为国策的日本来说,张学良在东北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神经。事实上,“日本政府所标榜的‘中立不介入’政策,并非是不偏不倚,实际上它带有欧战前日本‘联俄拒美’政策的印记,其出发点和归宿点都是维护日本在满洲的利益”(刘显忠,2009:100)。日本通过对中苏对抗实力对比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苏军集结速度快,战斗能力强,而中国东北军军纪涣散,战斗能力低下,是乌合之众。这一结论就为日本关东军制定避开苏联,武力攻占“满洲”的方针找到了依据。总之,“中东路事件”以国民政府的失败而告终,使中东铁路又回到中苏共管的局面。然而,“却使东北地区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加速了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进攻东北的速度”(高珊,2016:50)。

当然,在《D市七月叙景(一)》执笔的1929年7月,尽管作者还无法对“中东路事件”的走向做出清晰的判断,但作者预感到日本已然坐在了火山口上,危机一触即发。事实上,早在“中东路事件”爆发之前,为了抵制“满铁”在中国东北地区的侵略活动,中国已决定自筹资金,修筑五条铁道,以达到对“满铁”的包围目的。但是,日本政府出于保护其在“满蒙”的利益,极力破坏中国在东北的铁路建设。身为“满铁”总裁的山本条太郎,在田中义一内阁和张作霖之间穿梭来往,“用软硬兼施的手段进行所谓解决东北一切悬案的交涉”(高书全等,2006:159),表现极为活跃。日本在中国东北地区所采取的强硬的侵略政策,激起了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各地纷纷集会游行,东北的反日斗争扩展到各个阶层。1927年8月,仅“奉天”(今沈阳)一地就有10万人举行了游行示威活动(高书全等,2006:162)。于1927年4月组阁的田中内阁可谓臭名昭著,在其存在的两年多时间里,曾在日本实施白色高压恐怖政策,策动了镇压日本共产党活动的“三一五事件”和“四一六事件”,对外则三次策划出兵中国山东,并暗中指使关东军谋杀张作霖。日本出兵山东遭到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而且国际社会也反对日本占领山东,迫使该内阁于1929年5月从山东撤兵。在日本国内,围绕张作霖被炸事件,在野党追究田中内阁的责任,他也受到天皇的斥责(王新生,2005:150),在内外交困的情势下,田中内阁于1929年7月倒台。而就在同年,源于美国的世界性大萧条也波及日本,大量企业倒闭,失业人数剧增,日本国内各类矛盾激化。为了及时转移国内的诸多矛盾,“满铁”这一海外殖民地的垄断企业,自然是被日本政府寄以“厚望”。作为“满铁中兴之祖”的“Y”氏(山本条太郎),被认为“在历代满铁总裁中,具有如此素质的人在山本条太郎之前自不待言,在山本条太郎之后也没有出现过”(加藤聖文,2006:91)。作为肩负起国家命脉的“国策”公司总裁的“Y”氏,是贯彻日本在中国东北实施“大陆政策”的灵魂人物,是日本帝国主义殖民侵略的急先锋。事实上,作为“Y”氏原型的山本条太郎极力赞同田中义一所主导的对华侵略扩张政策,受到田中内阁的“青睐”,并被推上“满铁”总裁位置。

但是,在小说故事时间1929年夏日这个时间点上,这位“满洲王”的地位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正如在小说中“Y”氏在离职演讲时所声称的那样:“如今,中国正在进行国民革命,而苏维埃俄国的国情也不能说非常稳定。介于这不安定的两国之间的满蒙地区,犹如大战前的巴尔干半岛,是威胁国际和平的中心地带,这并非危言耸听”(中島敦,2001a:88)。坐在东方“巴尔干半岛”火药桶上的“Y”氏,无法判断这火药桶会在何时爆炸。这一危急时刻的不可预知性,加深了他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感。作家中岛敦用了“打嗝”这一间歇性疾病做隐喻,在充满讽刺、戏谑的笔调中将其形象化,影射了日本所推行的“大陆经略政策”所蕴含的深刻危机。

三、“越境”的迷路与自我的缺失

在小说《D市七月叙景(一)》中,有如下内容,截取了“M”公司一位普通日本职工家庭在某个夏日的生活场景。

这是一个大晴天。天空、大海都沐浴着万道金光。天空令人炫目。在遥远处的水平线上,有一团水蒸气云层,就像是高高耸立的玻璃。在它的下面,正午的大海波光闪闪,刺得让人眼睛发疼,海浪摇曳着,激起了一片片涟漪。因为午饭时间刚过不久,在海里游泳的人很少。三四个俄罗斯姑娘,身披鲜艳的翠绿色或红黑色的外套,手撑遮阳伞正在沙滩上漫步。她们的脚后跟很饱满,雪白而光滑。当她们那濡湿了的双脚踩在发光的沙滩上,那被踩踏过的细沙会挤成一团,里面的水气急忙四处逃窜,马上就形成一块没有光泽的小小的沙洲。

(中島敦,2001a:90-91)

这段引文描写了这个职员与家人在“星之浦海滨浴场”游乐时的光景,那里的海滨浴场从20世纪10年代起就很有名气了,其名据说源于“海上吹来的风很舒适,夜里的海洋星光灿烂”这一说法(井上ひさし こまつ座,2002:54)。有研究者认为,在这样的描写中其实暗含着“中岛敦的理想的家庭生活状态”(藤村猛,2006:7)。但是,如果仅止于如是理解,显然矮化了《D市七月叙景(一)》的批判意识。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M”公司的普通职工能享受如此奢侈的生活,并非是他有多大的能耐或高贵的出身。恰恰相反,他出生寒门。在这十五年前,其父去世,家计难以为继,依靠未婚妻家的接济,好不容易上了一个高等专门学校。毕业后成了一家公司的下级职员,过着非常窘迫的日子。后来,他通过熟人的介绍就职于“M”公司,做了该公司职工俱乐部的书记长,由此过上了稳定幸福的生活。

如果以小说的故事时间1929年为基准来推算的话,十五年前就应该是1914年。是年6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同年8月日本对德宣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日本资本主义经济带来绝佳的发展机会。当时欧洲多数国家都忙于战争,其商品不得不退出亚洲市场,而且欧洲的大批军需订货及生活用品需求,使日本出口总额得到迅速增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由此前的债务国一跃成为债权国。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工业部门的迅速发展以及城市人口的急剧增加,农产品的价格飞速上涨,出现了1918年波及全日本四十二个府县的“米骚动”。尽管大战刺激了日本经济的高速增长,但通货膨胀带来的物价上涨未能改善民众的生活水准,城市里频频出现工人罢工运动。此外,日本政府在1918年全面改革学校教育体制,制定了《大学令》,允许成立专科大学、公立及私立大学。同时修改《高等中学校令》,允许成立公立、私立高等中学以及兼有初中的七年制高等中学。这一措施的出台,极大地推动了日本的中高等教育。随着教育规模的扩大,中学生、大学生毕业后就业困难的现象愈演愈烈。对于“M”公司的这个职员来说,毕业后能谋到一份职业已属不易。在国内人才过剩、就业困难的现实面前,不少人开始到朝鲜、“满洲”寻找机会。

到“满洲”工作,这对于普通日本民众来说,最主要的动机还是因为高薪的诱惑,因为在殖民地工作的日本人可以拿到一笔海外工作补贴。正如小说中这位职员所表白的那样,他的“收入是内地的一倍”。中岛敦的父亲中岛田人1920年9月在朝鲜龙山中学任教,五年后的1925年3月,他从龙山中学离职,离职金为4168日元,此外每年还能得到养老金1026日元(中島敦,2001b:497)。这样优厚的待遇在日本国内是不能想象的。但在同年10月,中岛田人又转至“关东厅”立大连第二中学校任教,一直到1929年12月离职。他之所以选择从朝鲜去大连,固然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乃是在“满洲”的工作待遇远比在“日韩合并”后的朝鲜优厚。

如是说来,这个日本的下级职员,仅仅因为偶然的空间移动,就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幸福生活,成了“人上人”。作为一个外来的殖民者,他拥有一个这样的家庭空间:

从浴室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正在和隔壁的俄罗斯男子一道踢小石子玩耍。在厨房,妻子正忙着使唤中国男孩准备做晚饭。他很喜欢这种傍晚时分充满了家庭氛围的喧闹声。他泡在浴缸里,一动不动地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子外面的动静。

(中島敦,2001a:94)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充满了和平与幸福的空间。但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个空间中还隐藏着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沉默而紧张的力量关系。换言之,殖民者的幸福生活是依靠对以“中国男孩”为代表的被殖民者的盘剥而成立的。这里所谓的“中国男孩”,其实就是在日本人家庭里做佣人的中国少年。据一位早年曾在大连生活过的日本人回忆:

在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与中国人之间都有紧密的关系。最贴近的例子乃是“佣人”。在当时,在大连的很多日本人家庭都雇佣中国少年做佣人,他们被叫作“男孩”,年龄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左右。有时也会使用女孩子,但不多见……

(鈴木正次,1985:134-135)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人的孩子和俄罗斯男子很友好地在一起玩耍,而“中国男孩”则扮演着侍候日本人的角色。上述描写,从一个侧面在无意中凸显了当时中、日、俄三国的国际地位。连同前面的引文,在《D市七月叙景(一)》中多有俄罗斯人的身影,他们与日本人相处友好,一团和气。这一现象值得玩味。

20世纪20年代在华俄侨来源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中东铁路兴建和运营初期有组织、有计划来华的移民,即俄国殖民者,他们构成欧战前中东铁路俄国员工及其家属的主体;另外是俄国十月革命及内战时期涌入中国的政治流亡者和普通难民,主要分布在蒙古国、中国的新疆和东北三省北部及中东铁路沿线,哈尔滨是其主要聚居地。1924年5月中苏建交,中东铁路俄籍员工约1900名加入苏联国籍,改称苏侨;约2000人拒绝申请,内约半数取得中国籍,改称“归化族”或“入籍者”,其余一半为无国籍俄侨,即通常所说的“白俄”。白俄建立了许多社会团体,其最终目标是推翻苏维埃政权。在日本的支持下,20世纪20年代初,涌入东北的大批白俄与当地白俄合流,中东铁路路区迅即沦为白俄的反苏基地(刘显忠,2009:90-91)。

日俄战争后,日本抢占了中国东北的长春以南地区作为它的势力范围。但日本并不以此为满足,不断伺机扩大它在远东的侵略范围,与沙俄在朝鲜和中国东三省的侵略势力相冲突。1918年,日本出兵干涉新生的苏维埃政权。总之,这些流亡到中国的“白俄”既然是新生的苏维埃共和国的敌人,如今与昔日的敌国日本站在同一个立场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也不难理解在大连这个虚幻的空间里,日本人与俄罗斯人惺惺相惜,“友好”相处的原因了。诚然,20世纪20年代,作为在东北亚地区国际化程度最高的殖民地城市,在大连聚集了各色人种。但是,在《D市七月叙景(一)》里出现俄罗斯人的身影,恐怕并非是作家中岛敦要“最大幅度地把握”大连这一异质空间(川村湊,1990:78),而是要唤起对一场历史梦魇的记忆。可以说,俄罗斯人在这部小说中的出场,扮演着某种装置的作用。这些昔日的俄罗斯帝国的后裔们,作为大连的第一代殖民者,在20世纪20年代波诡云谲的中国东北地区依旧享受着昔日的“荣光”,和作为帝国主义新贵的日本人一道君临“满洲”大地。换言之,“满洲”这块土地上,除了日本人之外,还栖息着别的觊觎者。在日本和俄罗斯之间所暂时达成的“友好”关系,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性,眼下的这份幸福感也不过是过眼浮云。

像这样,这位“M”公司的职员,对眼前幸福生活的正当性和未来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很显然,他无法真实地把握这种缺少根据的虚幻的幸福,在自我与现实之间横亘着难以消弭的违和感。而这种主体和世界之间的隔膜也正是中岛敦文学中一以贯之的主题(山下真史,2009:10)。在现实与幻境持续的反转中,这位“M”公司的职员陷入到了一种观念性的强迫状态中,饱受自我怀疑的折磨。

四、反转的空间与自我的在场

在《D市七月叙景(一)》中最后出场的是两个中国苦力。这两位苦力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贸然闯进一家餐馆里吃白食,最后被店主一顿痛殴。尽管挨了打,但酒足饭饱的二人躺在烈日下的马路上,心里感到十分满足、安稳。与第一、二章中采取的戏谑、讽刺等手法完全不一样,叙事者对被殖民者的辛酸生活满怀同情。在这一章里有如下一段内容:

其中的一位一边走路,一边很担心地问道: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哪知道啊?总会有办法吧!”

“要不,咱们去营口,走路去!那里说不定情况还好些。”

另外一位没有吱声,只顾默默地走路。他满脸的不悦。

作为本地主要工业产品的豆饼、豆油等,最近受到国外产品的排挤。尤其是德国来的船只,直接从这里的港口把大豆运回本国的工厂。而且,重要的是用作肥料的豆饼,最近已经被硫酸铵代替了。这些事情,他们这些苦力自然是无法知道的。进入七月份以来,在D市,油坊陆续倒闭,坚持到最后的S油坊也终于在昨天关门,他们是彻底地走投无路了。两人立即赶到沙河口的铁路工厂和玻璃工厂,但已是人满为患。于是,他们又赶到码头找工作。但是,码头正是一年中最清闲的时期,从六月到十月正是这个码头的淡季。

(中島敦,2001a:99-100)

如果回到1929年的历史现场就不难明白,在全球经济萧条的大背景下,两个身处殖民地空间最底层的苦力的失业,不过是这场经济大萧条风暴所激起的一个小小的涟漪。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引文中出现的“大豆”“豆饼”“营口”等关键词里,隐含了近代以降中国东北地区的经济生态。

高粱、大豆、小米号称是东北的三大农作物,尤其以高粱的产量为最。高粱不仅是人畜的主食,也是东北重要的物产“烧酒”的原材料。其中,大豆是与高粱相提并论的东北地区代表性的农作物。从19世纪90年代后半期开始,日本市场对东北大豆的需求陡然增加起来。1908年前后,通过日本三井物产,东北大豆远销至欧洲市场,一跃成为国际性的贸易商品。在日俄战争之前,年产不过300万石左右的东北大豆,到了1910年左右,年产量已达到1400万石(駒井徳三,1912:49)。

在20世纪初,生产高粱酒的酿酒业和制作大豆油的榨油业,已成为东北地区的两大经济来源。根据驹井德三的研究,东北地区的油坊最初是以芝麻和麻籽为原料的。但是,大约在1850年至1860年之间,有人开始把大豆作为榨油的原材料。从此,大豆油作为食用油开始在中国国内普及开来。而且,榨油后所剩下的残渣用作家畜的饲料。后来,山东的农民发现大豆渣可以用作肥料。于是,大豆渣被制作成豆饼,作为肥料逐渐流通起来(駒井徳三,1912:64)。

为东北地区大豆业带来革命性转机的,是1861年的营口开港。开港不久后的1868年,营口出现了东北地区最早的以蒸汽为动力的榨油坊(石田興平,1964:294)。而直接对东北大豆业的发展注入生机的,是日本市场对于大豆及豆渣的大量需求。从19世纪80年代后半期开始,伴随着农业的商品化发展,日本对肥料的需求供不应求(小峰和夫,1992:203)。大豆渣对日本市场的出口正式化之后,在东北地区的大豆榨油业,就逐渐以港口城市营口为中心发展起来。甲午战争之后,大量的日本商人来到营口,从事大豆及豆饼的商贸活动。据三井物产在1907年的统计,营口的豆饼年生产能力达到了650万~750万枚(小峰和夫,1992:206)。总之,从营口开港到日俄战争结束的四十年间,中国东北地区的贸易大多是以营口为中心来展开的。日俄战争之后,随着日本殖民势力入侵旅顺、大连地区,大连代替营口成为中国东北地区新兴的贸易中心。

由此不难看出,《D市七月叙景(一)》中两个苦力出现在大连港码头上并非偶然。显然,他们之前一直是在码头做搬运工,所搬运的物品主要就是大豆和豆饼。他们之所以想要徒步去营口找工作,是因为营口尽管繁华不再,但它依然是东北南部地区的一个商贸重镇。

苦力作为一个特殊阶层的出现,是在19世纪中叶左右。随着英国在海外殖民地的扩大以及美洲大陆的开发,英美等国从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各地输入了大量劳动力。这些亚裔劳动者被苛酷役使,且薪金低廉。日本入侵中国东北后,把在当地从事重体力活的底层劳动者也称作“苦力”。自日本明治时期以来,在日本人所撰写的中国游记中不乏苦力的形象,属于被极度蔑视的阶层。他们是“不洁的化身”(芥川龙之介,2018:6),“像没有舌头的人一样”(夏目漱石,2007:185)默默地工作。在大连港的“搬运工人均是来自中国的苦力”(加藤聖文,2012:146)。

但是,在中岛敦的《D市七月叙景(一)》中,与其说完全看不到对于苦力的歧视性描写,毋宁说作家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巨大的社会变革力量,他们势必会成为殖民统治者的掘墓人。这篇小说是以这样一句话结尾的:“两人呼吸着发白的灰尘味儿以及从他们自己的脸上流出来的鲜血的腥味儿,倒在了一起,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中島敦,2001a:104)。这一幕与前面所提到的“M”公司的总裁及职员那种惶惶不安的精神状态相比,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因为脚下这片土地原本就是属于他们的。这在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侵略中国东北的步伐、法西斯主义日渐猖獗的1929年,这篇极具批判意识的小说的问世是难能可贵的。也正因为如此,《D市七月叙景(一)》被认为是一篇无产阶级小说(鷺只雄,1990:74),或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浓厚的作品”(川村湊,2009:83)。

五、“普罗文学”的先锋——代结语

从《D市七月叙景(一)》这一标题来看,作者原计划是要创作一个系列作品集的,但只留下这第一部就没有下文了。关于个中原因,众说纷纭。中岛敦文学研究家藤村猛认为是因为中岛敦对该作品中的出场人物没有好感,于是放弃了当初的打算。尽管如此,藤村猛(2006:9)还是认为中岛敦创作此作的动机是基于“对无产阶级文学的憧憬和敬畏”之情。

1926年4月中岛敦从朝鲜京城中学毕业后考入第一高等学校。中岛敦在第一高等学校读书期间,正值日本无产阶级运动蓬勃发展。而作为东京帝国大学预科的“一高”,始终是站在了思想斗争的前列。对于身处“一高”这种思想自由的学府,并在日本殖民地朝鲜度过青少年时光的中岛敦来说,受到左翼思想的影响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从一些资料能看出,“一高”时期的中岛敦比较活跃,显示了一个青年才俊卓尔不群的思辨力和行动力,这与他后来在东京帝国大学默默无闻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关于中岛敦在“一高”时期的文学活动,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吉田精一曾这样回忆道:

中岛无论是在“一高”还是在东大都比我低一个年级。所以,不能说有很深的交情,但是在左翼之风盛行的“一高”学生之中,他留着河童式的发型,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的,一直垂到额头,其风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中略)大学时,我和中岛敦、冰上英广、钉本(久春)等人一道出版了几集名为《しむぽしおん》的同仁杂志。

(转自中島敦,2001b:212)

吉田精一的回忆,尽管不能充分证明中岛敦在“一高”读书期间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左翼思想的影响,但至少透露了中岛敦当时所在的“一高”的精神风气,并生动地勾勒出了他作为一个文学青年的肖像。也有论者极力为中岛敦文学的政治性祛魅,将其早期取材于殖民地的作品群与无产阶级文学做出区隔。认为中岛敦在朝鲜以及“满洲”等殖民地的生活体验,与其说被他当作了政治批判的材料,毋宁说他的这一经验是作为异国情趣和浪漫主义在其文学中被发酵的(转自中島敦,2001b:208-209)。持类似观点的还有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中村光夫(转自中島敦,2001b:269-270)。

这些评论者,作为中岛敦在东京“一高”或东京帝国大学时期的友人,他们的用意或许是善意的,就是不希望用诸如无产阶级文学这种泛意识形态的标签来矮化中岛敦文学的魅力。事实上,通观中岛敦文学也不难发现,中岛敦自始至终都是在追问人及世界的存在这一极具形而上学性的问题。如果说,在《D市七月叙景(一)》这类作品中包含了对日本的殖民统治的批判意识的话,这或许不过是他哲学思想的一个附属品,不必夸大。但是,结合小说问世的1930年1月这一时间点来看,不得不说中岛敦的《D市七月叙景(一)》以及之前在“一高”的《校友会杂志》上发表的几篇取材于殖民地的小说,开创了同类小说的先河,具有先驱意义。在这些作品中,中岛敦所着力批判的殖民地空间中的黑暗现实,客观上也呼应了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的无产阶级文学的诉求。

注释:

① 本文为重现史料的真实性,这里采取了直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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