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村美苗的“越境”体验与文学创作
——以《私小说:从左至右》为中心
2022-03-15柴红梅
柴红梅 代 欣
(大连外国语大学 日本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四川外国语大学 日语学院,重庆 400031)
随着平成时代的落幕,日本文学评论界对平成时代日本文学的讨论一度成为热议话题。其中,“越境文学作为平成时代日本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杨洪俊,2020:75),让人印象深刻。早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已有学者注意到平成时期日本文学的“世界化”(魏大海,1998:8)、“越境性”(川村湊,2009),以及“跨文化”(李光华,2012:208)等特点,这也为我们思考日本平成文学的“越境性”提供了契机。近年,“越境”一词频繁出现在中外学者的研究视野当中。中国学者长安(2018:106)认为:“文学作品里的异邦异域书写、文学研究中的跨域跨国探索、作家学者的跨国跨域移动以及非母语写作、文本内部研究与文学外部研究的交错、文学与音乐美术电影的交融等等,皆可谓文学的越境。”同时,“进入平成年代,作家及其作品背景、内容、语言等诸要素都体现出了文学的无国界化”(吴艳,2019:30)。所以,将作家的多元化跨文化体验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作为考察对象的研究逐渐增多。对此,黑谷一夫认为“越境文学应该做出范畴更小一些的定义”(转自杨洪俊,2020:75),这推动了学界对“越境文学”进行更具体而有针对性的研究。杨伟(2018:9)认为,“不仅人会在跨国移动过程中变成两种或多种文化的‘混血儿’,‘越境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理解为‘混血儿’,存在着被多种解读、多种建构的可能性”。从作家“越境”体验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入手,在跨文化视域下进一步解读文本的“越境性”,有助于推动日本现代文学的世界性思考。
一、《私小说:从左至右》与先行研究
水村美苗,1951年出生于日本东京,在东京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期。12岁时因父亲工作的关系全家移居美国,直到动笔创作《私小说:从左至右》(以下简称为《私小说》),已在美国生活了二十余年。高中时代的水村美苗就通读了母亲从日本带来的由改造社于1927年出版发行的《现代日本文学全集》,之后考入耶鲁大学攻读法国文学博士学位。博士毕业后短暂回过日本,之后又返回美国在大学教授日本近代文学。水村美苗自20世纪90年代续写《明暗》后,推出一系列小说均获得重要奖项,因而声名鹊起,受到文坛的热捧①。《私小说》便是她根据自身经历创作的一部小说。1995年,《私小说》一经出版即获得当年日本的“野间文艺新人奖”。它从语言形式上突破了日本小说传统竖排格式的束缚,被称作日本文学史上第一部横排小说。
《私小说》是一部带有自传体性质的小说,讲述了少小离家的“我”为了用日文创作小说而下决心离开美国回到日本的故事(水村美苗,2015:2)。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美苗与奈苗两姐妹正在进行日常的通话。从她们之间日英夹杂的对话中可以了解到,美苗虽然在十二岁时因父亲工作关系移居美国,但她无法像姐姐奈苗那样流利地使用英语并很好地融入美国社会,而是始终耽溺于以夏目漱石和樋口一叶等的文学作品为代表日本近代文学当中。成长中的两姐妹虽然都有过回日本生活的念头,但也都因无法融入现在的日本而感到苦恼和困惑,因而不得不一直在想象的“日本”与现实的“美国”的夹缝中生存。小说刻画出她们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孤独感以及与周围人的疏离感。结尾处,美苗看着窗外的大雪不禁想起日本传说中古老的“山姥”形象,并下定决心回到名义上的“故乡”——日本,并用日语创作小说。
与《私小说》相关的先行研究的焦点主要集中于主人公的自我身份认同的迷茫与作品的双语混杂文体之间的关系。青柳悦子(2001:18)认为:“《私小说》通过复数语言体现的双重自我,得以将‘自我’主体客体化地进行观察”;沟渕园子(2006:109)认为:“双语混杂文体则体现出主人公不同语言对应不同自我之间的割裂之痛”。诚然,小说对日语世界中的“我”与英语世界中的“我”的双重自我纠缠不清的体验进行了深刻描写,以此凸显地理“越境”带来的异质语言的混杂性与作者身份认同的迷茫。然而水村美苗持有的如何“抹平裂痕”②的问题意识、作者的“越境”体验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以及作品的“越境性”对日本现代文学的“解域化”等方面未能得到充分阐释。
二、地理“越境”与文化“越境”
理解“越境文学”首先要理解“越境”。“越境”原指非法出入国境,也有越过禁止出入的境界的意思。我们对“越境”的首要认知包括但不限于旅行、冒险、移民、逃亡等类似的空间移动。在战争和冷战时期,“越境”常被看作是违法行为,“越境者”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直到20世纪末,随着世界范围内冷战的结束,以及全球化带来的人口大规模移动,“越境”已不再变得特殊,“越境者”自身也处在异文化与本国文化之间多重、复数的状态。越境的“境”在以前多指代所跨越区域或国家边境,然而全球化愈发深入的今天,“境界已不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场域’,可以驻足在那里,生活在那里,是一个具有宽度的‘境界地带’。(中略)多元文化只有在每个个体处于境界地带之时才能得以实现。”(青柳悦子,2001:8)。因此,“越境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多元化的跨文化体验”(土屋勝彦,2003:254)。也就是说,“境”从一个地理概念转向为了文化概念,地理“越境”的同时必然导致文化“越境”。
主人公美苗很小的时候就经历了从日本到美国的地理空间的“越境”,但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便是难以抚平的“裂痕感”:“沟壑并不是我与美国之间的,而是‘日语中的我’与‘英语中的我’之间的沟壑。”(水村美苗,2015:201)显然,“英语中的我”与“日语中的我”是对立与对抗的,“日语中的我”总会被美国人当作低等的东方人种的标记而存在,而“英语中的我”和“日语中的我”的无法调和导致了“裂痕感”的产生,使得她在自我形成的过程中总带有一种被人“连根拔起”“移植”的感觉(水村美苗,2015:61)。由于是自传体小说,美苗与作者本人一样,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混血儿,但由于其从小的生存空间是双重文化乃至多重文化的交汇空间,因此便早已变成了“文化越境者”的一员。
在多元化的跨文化体验过程中,异质文化之间的差异几乎是所有“文化越境者”都要面临的问题。美苗的“越境”体验逐渐让她意识到,美国与她之间始终有一条无法填平的“鸿沟”。这体现在她不得不面对竖排语言世界与横排语言世界之间文化传统的差异,这种差异的存在也时不时会遭到同学们的嘲笑,“他们不是从左到右而是从上往下看书”(水村美苗,2015:125);同时,这种差异的存在也迫使美苗不得不生活在虚幻的“日本”与现实的“美国”之间的错位中,“我们对故乡的思念简直就像是活在明治时期的人所讲述的故事那样古老而遥远”(水村美苗,2015:132),因此,美苗始终认为“自己现在的样子并不是真实的自己”(水村美苗,2015:203)。
“裂痕”也好“鸿沟”也罢,只不过是文化差异的代名词而已。面对横亘在自我与美国之间的鸿沟,她不得不认识到,在这里必须依靠自己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这一现实。由于这种“裂痕感”已和美苗的自我生长纠缠在一起不能分开,因此,“抹平裂痕”不仅是主体处于异质文化差异中的现实生存需要,更是主体“自觉”在多元文化中寻找“自我”的一种生存本能。
另一方面,从一个国家的“中心”位置到另一个国家的“边缘”位置,地理空间上的“越境”势必使得“越境者”其“异邦人”的身份认同得到加强,因而在“无根”的漂泊感和丧失感之下导致了心灵的“流放”状态,转而表达出一种强烈的“家园”追求。与惨淡的美国生活相比,两姐妹想象中的日本生活显得格外吸引人。然而,日本之于她们是一个想回但却回不去的“故乡”。
美苗对于故乡的理解来自同居的日本男子“殿”所吟诵的《雪》③,来自在暴风雪中边跳舞边从深山中赤脚跑出来的太母“山姥”,来自室生犀星笔下的「ふるさとは遠きにありて思ふもの」/(故乡啊,是远去他乡的思念),还来自由樋口一叶等作家书写的“哀凄的”“仿佛弥散着浊流气息的”(水村美苗,2015:126)文学世界——“仅仅是把它翻开,不知不觉中我就会被自己出生之前的世界所吸引”(水村美苗,2015:127)。《雪》常出现在日本小学乃至高中的教材中,是日本现代诗歌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诗描绘了“一位母亲把太郎和次郎哄入睡,然后在他们入睡的枕头旁边尽心尽力做着针线活的场景”(奥村勉,2018:19)。这幅画面不仅体现了日本母亲的温柔勤劳,还通过留白展现了日本式的余韵美。这不仅是“殿”唯一能背诵下来的一首诗,也是美苗想要回到的、充满感情的“故乡”。只不过残酷的现实已注定美苗所向往的“故乡”是她出生前的日本,是只能在书里读到的却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
残酷的现实让美苗醒悟,无论日本还是美国都没有属于她的容身之所,只能痛感“寻根”的无力。尽管作者使用了很多带有日本明治时期的文化符号,试图塑造出“黑船”来临前未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日本形象,“但文化特性不可能是被预先给予的、不可增减的、有原型可依的和非历史性的”(任一鸣,2008:153)。美苗所向往的“故乡”只存在于文化的差异性之中,没有文化差异就无法产生寻觅家园与归宿的渴求。因此,寻找“故乡”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寻求文化的多元性和混合性。小说结尾处,作者借生活在美国的以色列人“埃尔曼女士”之口说出,“故乡本非回归之所”(水村美苗,2015:381)表达出“寻根”的无力和面对文化差异的无奈——她依旧需要处在两种或多种异质文化的夹缝中,一边接受“无家可归”的事实生存下去,一边继续在文化的差异性中寻找回不去的“故乡”。
“文化越境者”常被看作是一群远离文化中心、行走在边缘处的“游荡者”。美苗的问题意识正发端于两个及多个中心文化的“边缘”相交地区——文化差异最为明显最为异质的空间。“抹平裂痕”表面上似乎是为了文化的同一,实则充满了文化上的多元性和异质性。多种文化的碰撞,往往带来某种意义上价值多元的纠葛,但“抹平裂痕”绝不是使某种文化变得像另外一种文化,而首先是一种现实的生存需要。作者通过对“越境”体验的书写以及对“寻根”无力的表达,不仅表现出“文化越境者”的身份认同之痛,还体现出地理“越境”导致的文化“越境”空间的现实生存意义。这使得作者得以站在文化交接之处成为多种文化的“混血儿”,产生新的“自我”并对中心化的认识思维进行反思,试图用跨越双语的写作实现文化的融合。
三、跨越异质语言的双语写作
文化差异几乎是所有“文化越境者”都要面临的问题。和战前大多数日本知识分子的海外体验一样,水村美苗早期也经历了异质文化的差异带来的身份认同的迷茫和“寻根”的焦虑。而与近代日本知识分子的文学作品“保留了太多日本的国民性,没有跨越两种文化的意识”(土屋勝彦,2015:69)相比,文化多元时代的“文化越境者”或者说在多元文化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混血儿”们具有了特殊性。他们在文化“越境”过程中产生“自我”被连根拔起又被移植的感觉,《私小说》中通过“日语中的我”和“英语中的我”的纠葛体验,得以拥有不同于以往的视野,敏锐地察觉到语言之间力量的不对称性,站在两种中心文化边缘处并成长出新的“自我”。
语言并不像排列在联合国大厦前面的万国旗那样既有英语又有日语。就像那一面一面的万国旗中隐藏着各国对比一样,语言和语言之间也隐藏着力量的较量。
(水村美苗,2015:376)
语言的不对称性随之带来作品的不可译性。由于《私小说》的文本是日英双语混杂,这注定了作品可以被翻成中、法、德、韩等语言后也能完整保留两种异质语言混杂的形式,而唯独不能被译成英文。一旦将日文的部分译成英文或将英文的部分译成日文,两种语言混杂的状态便会消失,横亘在两种语言之间的“界限”也将消失,站在两种文化相交之处看向世界的“我”也将不复存在④。从“少数文学”⑤视域来看,不仅能看到小语种“日语”与具有世界霸权地位“英语”的对立,还能看到作者在异质语言与文化交织的空间中,超越个人的跨文化体验,而对文化背后潜藏的所谓“不对称性”构造进行了批判认识。
这样的“不对称性”不仅能在不同语言中得以体现,还可以在民族、人种,以及性别等方面表现出来。例如美苗、奈苗两姐妹之所以未能成功回到日本,也脱离不了二人女性身份所带来的窘迫。
如果在海外驻在的期限要延长的话,那么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儿子送回日本去,哪怕是临时寄养在亲戚的家里,也要让他们去上日本的大学。这是因为一个男人必须成为日本社会的一员。可是,如果是女儿的话,那么就让她们留在身边上外国的大学,等到将来有一天让她们和日本的男人结婚就行了。
(水村美苗,2015:152)
美苗身边的男性“殿”早早回到日本,成为日本社会的一员。而对于作为女性的美苗、奈苗来说,不必要回日本读大学,只需要未来找到一位日本男性结婚生子便能融入日本社会,这就是两姐妹父母以及彼时生活在美国的日本人所秉持的对日本女性的传统认识和默认选择。横亘在男女性别之间的分界线在这个问题上变得更加凸显,而这种从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中遭到的区别对待反倒给作为女性的、被边缘化的美苗提供了审视自我、审视日美社会的契机,经历了与近代日本知识分子不同的体验,获得了与众不同的自我表现空间。
美苗与众不同的自我表现空间便是各种“不对称性”的集合体。与从左往右阅读的英语世界相比,习惯了日文世界从上往下阅读的“我”是被嘲笑的;在美国,作为日本人的她属于不被尊重的存在;在“在美日本人”群体内部,作为女性的她也属于没有自我、没有价值,而是将人生价值依托在男人身上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存在。在男女被差别对待,“人种优越论”盛行的大环境下,美苗不是凭空掉进一个所谓的“边缘”位置,而是许许多多像她一样来到美国的日本人的现实生存空间不断受到“挤压”的结果,以至于似乎被挤压到某一文化的“边缘”位置。在被排挤的过程中,美苗其“自我”也一分为二,试图通过二元对立的架构——语言/人种/性别的对立,以此突出英语统治地位下正在生成的“少数”地位的价值。
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主人公美苗决定回到名义上的“故乡”日本,想成为一名日语作家,这可以理解为奔向某一文化中心,实现“边缘”到“中心”的逆袭。采用两种异质语言进行创作,不仅是作者在饱受民族身份与文化身份的错位中表达身份迷茫与故乡丧失之痛,还是对自我生存“空间”的确认。一边将愈渐模糊化的异质文化间的边界线凸显出来,一边又作为“境界儿”使得两种文化得到统一。表面上来看,横亘在“日语中的我”与“英语中的我”的鸿沟依旧存在,两者间的裂痕表现出“自我”的撕裂之痛,也违背美苗想要“抹平裂痕”的初衷,然而作者清晰地意识到“混杂语言”才是她所处“空间”最好的表达。
“混杂语言可以看成是一种反语言中心的语言”(任一鸣,2008:181)。日英双语混杂的形式产生于英语占统治地位的语言环境中。水村美苗根据自己跨文化的体验,利用跨越双语的写作在以英语为中心的文坛凸显了“日语”的不可还原性,颠倒了一直以来英语与非英语之间的关系,挑战了英语的中心性与霸权性。面对有人将她的这一行为看作带有意识形态的选择时,她回应道:“我不知道我曾有选择。”(Minae Mizumura,2007)这无疑是一种去中心化的书写,同时也是一种“解域化”的创作,也避免了简单粗暴地使某一文化彻底转变为另一文化,而是一种全新的创造。
这一创造来自“文化越境者”独特的表现空间。“所谓空间并不是一个可以往里放东西名为‘空间’的容器,而是事物存在本身就是空间。”(多和田葉子,2012:164)成长于多元文化环境但被挤压到“边缘”位置的“文化越境者”们自身的存在便组成了一个新的共同体的空间。无论小说文本还是作为“文化越境者”的作者本人,在文化相互依存、相互影响愈渐难分彼此的当下,某一事物越来越难以还原成某一种单独的文化属性,而是在相互跨文化的过程中成为事物本身。因此,“混杂语言”几乎成为“文化越境者”的必然选择,并且在强调不同文化之间张力关系的同时,也使得两种文化的边界线越来越模糊,淡化和消解了不同民族和文化间的边界。
四、“越境文学”的价值与意义
水村美苗的《私小说》是一次跨文化写作的尝试,可以看成是寻找沟通不同文化之间的媒介。小说中的美苗在地理“越境”与文化“越境”的空间中挣扎,而产生了新的“自我”。现实语境中的水村美苗通过对日语的痴迷和对英语的观察,注意到了语言和语言之间的不对称性和不可译性。跨越双语的写作既是水村美苗在美国充满“违和”与“疏离”感体验的必然结果,也是对以英语为世界语言的霸权结构进行解构的过程,可谓是其独特的创造。
“跨文化写作常常被描绘成一种文化间的对话。”(任一鸣,2008:122)有的跨文化写作旨在消除文化交流中不可避免的寂寞感与隔离感,而《私小说》却将“流放”状态的孤独感与疏离感作为写作的缘起,并带着抹平“日本”与“美国”之间“鸿沟”的问题意识,将美苗回不去的“故乡”与成长环境形象化为一个过去与现在、日本与美国、虚幻与真实相互交织,异质语言和文化相互影响的“空间”。水村美苗得以在语言力量的不平衡和不可译之中获得独特的自我表现空间,将横亘在两种文化间的“境界线”清晰地表现了出来,也使得双语混杂的写作具有了超越语言本身的价值。
水村美苗从日本经济黄金时期的20世纪60年代抵达美国,又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回到经济逐渐下滑的日本。她对于全球化中的日本,以及日语在全球范围内的地位有更深刻的认识。水村美苗用《私小说》将个人的生活与跨国移动联系在一起,使个人的历史组成世界移民潮的一个部分,以此确认自己“文化越境者”身份。后殖民时期跨越国界和文化传统的流亡作家以及全球化时期环游世界的旅行作家,其复杂身份与切身体验是填补二元对立的文化之间缝隙的最好的写作素材,使得原来二元对立的形式发生了变化。作为“文化越境者”,水村美苗充当了两种及多种文化边界地带的“混血儿”,得以实现文化的融合。并且给人一种观察文化差异的独特视角——在两种中心文化的边缘处看向世界的目光原来是这样的。
《私小说》不仅展现了后殖民意味的“身份认同”之痛与后现代意味的“去中心化”写作,同时还带有一种超越国家之间界线与异质文化的间性特征。对具有异质文化体验的“文化越境者”来说,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多元主义中寻找“自我”的身份定位,不仅是“文化越境者”的现实生存需要,也是实现“自我”认同、主体完整的精神需要。对水村美苗来讲,这是经由外部深入内部的一次突破。因为地理“越境”使得本身具有排外性的“自我”不得不撕开一个裂缝,而使得“自我”更加具有包容性。同时,水村美苗还注意到国家、民族、文化和故乡等概念所具有的本体或者说本质主义的倾向,进而发展出对这类现代概念的批判。
私小说本身作为日本现代文学的一种文体,水村美苗在20世纪末通过《私小说》的创作对其进行了发展。作为一部基于作者“越境”体验的自传体小说,《私小说》兼容了小说的虚拟性和自传的真实性。小说中的“我”试图克服英语语言文化对“自我”的束缚与影响,却只能依赖于两种语言文化之间的缝隙生存、生活与写作。这不是一种对英语语言文化的克服,而是将作为观察对象的他者转换为自我的一部分,从而实现对异质文化的认同的“间性”思维,这也能说明为何青柳悦子(2001)会发出:“多元文化只有在每个个体处于境界地带之时才能得以实现”的论断。
同时,《私小说》用日常对话的叙述方式和极为细腻的心理描写造就了独特的自我表现空间。姐妹俩不再憧憬传统日本女性“早苗”那样——结婚生子沦为男性的附庸的生活,而是独立地过着单身生活;不同于犹太人们“因流浪的传统而培养起来的接受无家可归的事实而生活下去”(水村美苗,2015:381)的想法,美苗对于故乡无穷无尽的思念反而说明美国和日本之间的强烈对比,更加证明美苗只有通过文化差异来确认想要成为日语作家的“自我”,以及不再觉得“日语”和“日语中的我”就是一文不值的,而是也有其不可取代的特别之处。通过“越境”视角,不仅使得原来被掩盖的世界得以浮出水面,还产生了更加丰富的文学形态。
“20世纪90年代,世界范围内冷战格局的结束和全球化带来的人口大规模迁移的背景之下,日本经济由于银行急剧的货币紧缩政策而突然崩溃,房地产价格飙升。”(日本文藝家協会,2015:270)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日本文坛也面临纯文学危机。与此同时,关于异文化体验的文学作品相继出现,且包揽芥川奖在内的各大文学奖项。其中,女作家的数量迅速上升,甚至有人指出,“不远的将来,在日本,能够构建新小说思想或思想性小说这种文学世界的,唯有(日本的)年轻女性们……”(转自叶琳,2020:5)。在新旧交替的平成初期,水村美苗站在文化与文化之间的相交地带,以自身的跨文化体验为基础,辅以女性的视角对自身体验进行了客观的描述,仿佛自身成为“境界线”本身。通过对传统固有的观念的批判,既丰富了女性文学的自我表现方式,又拓展了日本当代文学的可能性。
在全球化的新时代,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多元文化的环境之中,随时随地都在进行着文化意义上的“越境”行为,文化之间的“境界线”越来越隐蔽,难以用语言表达,而孕育于后现代语境中的“越境文学”,将“越境”作为一种方法,通过远离某一文化中心获得重新观察自身文化的机会,作为日本平成时期不可忽视的特点,值得更多关注。
注释:
① 继1995年《私小说:从左至右》发表后,水村美苗于2002年出版的《本格小说》,获读卖文学奖。2008年发表的《日语的衰亡》,获小林秀雄奖。201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母亲的遗产》,获大佛次郎奖。
② “抹平裂痕”的说法源自小说:“日语的世界和英语的世界和谐交融,完美的二者之间不仅不存在裂痕甚至连结合缝都遍寻不到——就是这样一部天真纯洁的完美小说,这该怎么下笔才能写成呢?”(水村美苗,2015:179)
③ 《雪》,日本诗人三好达治(1900—1964)所作,1927年发表于《青空》杂志。全文为:「太郎を眠らせ、太郎の屋根に雪ふりつむ。次郎を眠らせ、次郎の屋根に雪ふりつむ。」(转自望月善次,1983:208)/把太郎哄睡哟,在太阳的房顶上洒下一层积雪。把次郎哄睡哟,在次郎的房顶上洒下一层积雪。(转自水村美苗,2015:5)(望月善次.1983.「雪」(三好達治)解釈の鳥瞰図作成のためのノート[J].岩手大学教育学部研究年報,(2): 192-208.)
④ 2021年3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将该作品译成了英文。但从内容上看,小说几乎是被重新改写了。针对这一问题,本文不做专门探讨。
⑤ 少数文学是少数族裔在多重的语言内部所建构的文学。在德勒兹看来,少数文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呈现了“解域化”的特点。此处是想强调这种双语写作的革命性意义(转自杨伟,2015:162)。(杨伟.2015.“少数文学”视域下的黄瀛诗歌与宫泽贤治诗歌[J].外国文学评论, (1): 161-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