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童的哲学何以可能*
——基于胡塞尔“本质直观”概念的探察及启示
2022-03-15苗曼
苗 曼
(江苏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即便是年龄非常幼小的儿童,也在不时进行着自己的哲学思考。这一点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为美国学者加雷斯·B.马修斯(Gareth B. Matthews)和马修·李普曼(Matthew Lipman)的系列研究所证实。“幼童(至少是大多数幼童)天生便具有哲学思维。”[1]但抽象思维能力极有限的幼童,何以竟然能够发展出自己独特的哲思世界?换言之,天真无知的幼童与人类的高深学问——哲学之间,究竟是如何发生了关联?对于当今蓬勃发展的儿童哲学研究而言,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如果不能打通“无知幼童”与“深奥哲学”之间的这堵“学理之墙”,我们将无法从根本上把握儿童哲学的生成机制,也无法区分“儿童哲学”与“成人哲学”的不同,当然更无法为儿童的哲学成长提供真正适宜的教育土壤。胡塞尔现象学的“本质直观”概念为这一困惑的破解提供了有力支持。
一、“本质直观”:一个蕴意深远的胡塞尔现象学概念
“本质直观”(Eidetic Seeing)在胡塞尔现象学中可谓一个轴心概念。可以说,胡塞尔现象学的重要专著《现象学通论》《现象学的观念》《现象学的方法》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围绕这一概念”或“围绕这一概念的衍生问题”而做出的阐述与回答。“如果胡塞尔在直观问题上、尤其在观念直观的问题上让步,他也就完全可以放弃他的所有哲学立场。”[2]这里的“观念直观”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本质直观”,只不过表达的侧重点略有不同。“本质直观”这一汉译概念的意思虽然足够简洁却不够明朗。它未能充分揭示这一概念在胡塞尔现象学中两层不同的涵义:第一层涵义是指“本质性地看”,也就是用富有洞见性的眼光去“看”或者说去“直观”,在这层涵义中“本质”是作为“直观”的状语而存在;第二层涵义则是指“去直观本质”,也就是直接去“看见”那些有别于感性现象的“本质”存在,在这层涵义上“本质”是作为“直观”的宾语而存在的。显然,这两种涵义具有一定的区别,但也彼此关联。从概念史的维度看,第一层涵义下的“本质直观”概念与康德哲学中的“智性直观”概念一脉相承。“康德智性直观的现代影响在胡塞尔现象学中体现得最为明显。”[3]第二层涵义则完全属于胡塞尔思想之原创。这种原创性体现在:康德哲学中“本质性地看”或者“智性地看”仅仅提出了一种特殊的“看”或“直观”行为的存在,指出了一种区别于“知性地看”“经验地看”的特殊的“看”的形式,至于这种“直观”或“看”的“对象”是什么,在这层涵义里未有涉及;而胡塞尔“本质直观”概念的第二层涵义则明确地对这种“直观”所面向的“对象”予以揭示与确认。“许多不同的观念事物都是‘对象’。看不到观念是一种精神障蔽;由于偏见,人们未能将自身直觉领域中的东西转入自身的判断领域。实际上,一切人都在看‘观念’、‘本质’,并可以说持续地看它们。”[4]94-95简言之,这种“直观”的对象是形而上的、不具有物理属性的“本质”。“本质(艾多斯)是一种新客体。正如个别的或经验的直观的所与物是一种个别的对象,本质直观的所与物是一种纯粹本质。”[4]60进一步考察还可发现,“本质直观”的第二层涵义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包含第一层涵义,因为对“本质”这种内隐性的“形而上”的“存在”的“看”或者“直观”,必然会内在地要求一种“特殊形式的看”。“本质看也是一种直观,正如本质对象是一种对象一样。”[4]60换言之,一种通常意义上的“直观”——直接通过“感官”来观察,是很难胜任对这种“本质性存在”的充分觉知的。
“本质直观”概念一经提出,就会不可避免地遭遇一系列尖锐质问:“本质”真的可以被“直观”吗?“本质”这种抽象的、内在的、不具有形体的“存在”,真的可以被人类“直接看到”吗?我们怎样才能不通过间接推理而“直接看到”本质?要回答这些问题就牵涉到“本质直观”这一概念在现象学中深层涵义的解读。首先,胡塞尔所说的“本质”有别于我们平常所说的“透过现象看本质”中的“本质”。后者所说的“本质”是指对来自外部“经验世界”的“感性材料”进行分析加工后所得到的关于事物“内在特点或规律”的认识,因而这一“本质”认识仍然属于“感性直观”的后续环节。而胡塞尔现象学意义上的“本质”是指“理性”自身所能“直接看到”的现象,它不属于“感性直观”而属于“理性直观”的范畴。也就是说,在胡塞尔现象学中,理性所“直接看到”的现象其实就是“本质”。这里应注意的是,这种“理性所见的现象”与“感性所见的现象”完全不是一回事。后者是基于具有物理形式的“感官”,前者所依托的能力载体则是未知的(至少目前是未知的)。其次,“理性的直观”这一极富创造性的观点与“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一传统哲学命题之间其实并不相悖。“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一个显明之意,就是本质是必须“透过”某些东西(现象)才能被看到的。也就是说,事物的“本质”不可能被人类直接看到,它必须通过我们对所看到“现象”进行分析综合等逻辑推演后才能得到。结合以上两点,在现象学的意义上,人类的“理性”具有两种不同的能力:它“向外”(朝向经验世界)工作时,体现为对“感性信息”的逻辑推理能力,这一层面上的“理性”能力表现为“理性思维”;它“向内”(朝向先验意识世界)工作时,体现为“直接看到”这一工作方式,名曰“理性直观”。进一步说,人的“理性”认识不仅具有“推理能力”,也具备“直观能力”。这正是胡塞尔思想的巨大原创,也是“本质直观”这一哲学概念的巨大生机之所在。总之,现象学对“本质真的可以被直观吗”这一问题的回答是极其肯定的。
综上,胡塞尔现象学开创了一个极富新意的哲学视阈,他所提出的“本质直观”概念为一种新型的基于“直观”而非“思辨”的哲学进路指明了方向。
二、“幼童的哲学”与“本质直观”之联通
众所周知,现象学不是一门玄学,而是一门最严格的科学。既然“本质真的可以被直观”,那么普通人是如何可以做到对它的直观呢?现象学没有回避对这一问题的探索。“现象学还原”这一著名概念所力图回答的,正是“如何才能做到本质直观”这一问题。“纯粹本质可以直观地在经验被给予性,在感知、回忆等等的经验被给予性中示范性地表现出来,同样也可以在纯想象的被给予性中示范性地表现出来。据此,我们可以从相应的经验的直观出发去本原地把握一个本质本身,但同样也可以从非经验的、非此在把握性的直观出发,更确切地是从‘纯臆构’的直观出发去本原地把握一个本质本身。”[5]这句话是说,如同事物的“本质”可以从经验的现象中被觉知到一样,我们也能以“非经验的方式”来“直观”到“本质”。因而,这里的“直观”不是“眼睛”这一物理性器官的“所见”,而是被还原与过滤掉一切“经验的杂多”之后的“本原”的直观,我们姑且称之为“心灵的直观”。下面从现象学“本质直观”所涉及的“本质”“直观”“还原”三个关键层面,详细阐述“幼童”与“哲学”之间的内在联通,以此回答“幼童的哲学何以可能”这一问题。
(一)幼童的“天问”与现象学“本质”
年幼的儿童时常会提出一些令成人匪夷所思的问题,比如“宇宙的外面还有什么?”“昨天去了哪里?”等等。这些问题常因其过分新异而让人无从回答,被成人形象地戏称为“天问”。一个“天”字道尽了这种追问与现实生活的遥远距离,也道出了它与“成人之问的探寻关注及探寻视角”的迥然有别。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的“哲学之问”也具有类似的天马行空之性质。事实上,越是重大的哲学问题越是无关琐细现实生活的“超越之问”。幼童不仅有“天问”,也时而会对一些根本性问题给出迥异于成人的“天答”。比如,著名儿童哲学家加雷斯·B.马修斯在《哲学与幼童》中这样记录:“一个9岁的女孩问:‘爸爸,真有上帝吗?’父亲回答说,不太肯定。对这个回答,孩子反驳说:‘一定是真有的,因为他有一个名字!’”[6]43显然,幼童的这类“天问”与“天答”不太合乎甚至非常不符合成人的思考逻辑。但是它与现象学范畴的“本质直观”思想毫不违和,甚至还有某些深切共鸣。
现象学的“本质”概念有别于西方古典哲学中的“本质”概念内涵,它并不重在强调“现象”背后的某种“理论或理念性存在”,而是指“意识自身的本质”。胡塞尔认为,“意识自身的本质”属性奠定了一切认识活动和认识结果的本质。现象学的本质是“直观呈现的纯粹意识可能性”[7]。换言之,现象学视阈中的“本质直观”概念所指向的“本质”是指“纯粹意识的各种可能性”,也可以说是“各种可能的意识本身”。沿着这一维度思考儿童的“天问”就会发现,儿童的这些“新异之问”正是很好地体现与发扬了这种“人类意识的可能性”,它们还自然地规避了人类沿着“逻辑思辨”这一特定路径所形成的意识定势,从而为更开放的“意识创生”提供可能。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儿童的“天问”正是“现象学本质”的创造性绽放,或者说是这种绽放中的某种新颖形态。同样,儿童对某些极为困难的哲学问题的“天答”,也是人类的纯粹意识(幼童的意识因其后天经验性的有限而具有更高的纯粹性)的创造性绽放。另外,在胡塞尔看来,意识的本质是它所具有的“意向性”。“‘意向性’是现象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它被用来标识意识的最一般本质。”[8]84“正像知觉一样,每一种意向的体验……具有其‘意向性客体’。”[4]262通俗说来,意识的意向性就是“意识总是指向对象”的。当然,这里的“对象”绝不仅仅局限于“基于人类感知觉的物理性存在”,比如各种可视、可闻、可触性存在,还具有更为广阔幽深的蕴含。胡塞尔关于“现象学本质”的这一重要论述维度,为我们考察儿童特有的一些哲学“天答”提供了不错的入路——“上帝一定是真有的,因为他有一个名字”这里体现的在成人看来极为幼稚乃至荒唐的逻辑里,其实具有极为深刻的现象学蕴涵——如果没有“某存在”,就不会产生“某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正是对胡塞尔“意识总是指向对象”这一重要论断的朴素回应。
值得反思的是,上述对儿童“天问”与“天答”的解读,从根本上说还是一种基于成人视野的解读,而不是“儿童自身”对这些追问之本原面目的自然呈现。换言之,这类“天问”从成人看来可能是对“非具象性存在”的追问,但是从儿童之口说出来,很有可能其实仅仅是一些基于现实生活经验的简单的“具象性追问”。也就是说,成人有可能误读了儿童的“天问”与“天答”。进一步的儿童访谈可为这一问题的澄清与分辨带来光明:诚然,在儿童的众多“天问”之中,的确有一些是“成人复杂化了儿童原本简单的具体之问”,但也有一些儿童之问——如果它们能够被称为真正的“天问”的话——确实不属于基于周围具体事物的“具象之问”,而属于实实在在的具有超越性的“本质之问”。比如“宇宙的外面还有什么”这一儿童“天问”,细致而持续的儿童访谈表明:儿童在这一问题中的迷惑之重心,不仅在于对“外边的外边”之“物理空间中有什么”的追问,还含有对“天外有天”这一朴素直觉背后的“无穷递推的极限”问题的迷惑(值得注意的是“极限”仅仅是一种观念性的存在)。更让访谈者惊讶的是,儿童在这一问题中隐含的真正追问其实是:宇宙万物之外,还有其他什么我们难以感知的存在吗?比如鬼神这种不可见的存在。总之,幼童的某些“天问”,不仅确实体现了其对“非具象性存在”或者说“观念形态的形而上的存在”的追问,也很好地体现了人类意识的极其丰富的可能性和创造性。
(二)幼童的明亮“心眼”与现象学“直观”
哲学向来以抽象思辨著称。与“思辨”相对立的“直观”这一认识路径,在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的历史中,即便不是从未取得它的合法地位,也绝对算不上一条康庄大道。但胡塞尔的“现象学”却明示了“直观”这一洞察“本质”的另类哲学路径及其伟大意义——“理性意识的最初级形式,就是原初意义上的‘给予’与‘看’”[9]。正是沿着这一路径,通往“幼童的哲学世界”被打开,并展示其独特的光芒。
通常而言,幼童是长于“直观”的,不管是对外部世界的感性直观,还是对超越性存在的理性直观。幼童的思辨能力尚未充分发展,但“直观”能力却丝毫不低于成人。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幼童具有远优越于成人的“直观”能力,尤其是在基于内在直觉(intuition)的“观念性直观”方面。幼童之所以具有强大的“观念直观”能力,是因为他们不仅拥有一双实体意义上的“眼睛”(用于外直观),还拥有一双内在无形的明亮“心眼”(the eye of mind)——“心之眼”或“心灵之眼”(用于内直观或观念直观)。当然,成人并非不具备这种“心灵之眼”,但多数情况下成人的这种“心灵之眼”因后天“经验”的反复熏染早已失去其原本功能,甚至被完全地废弃了。与成人相比,幼童的这种非物态的“心眼”却尤其清澈与明亮。事实上,“心灵之眼”这一概念具有极为广博、深厚、悠久的文化土壤,不管是在汉语还是在英语文化中均如此。“心眼”这一词汇在汉语中具有极广泛的使用范围,虽然在最日常的意义上它已经被极度世俗化了。《庄子·列御寇》说:“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在佛教哲学中,“心之眼”这一概念不仅存在而且被赋予了重要地位——“谓心如眼,能洞察领悟诸法”。同样,在英语文化中,与the eye of mind或the mind’s eye相关联的说法也普遍存在。比如,I see这一常用的口语所表达的意思绝不是“我的眼睛看到了”,而是“我理解了某个意思”。这里的see之对象,并不是指一个具体实存的事物,而是指一个抽象无形的存在,如一个抽象的道理等。另外,“心眼”与“想象”这一心灵的活动之间具有极为密切的关联。在“想象”活动发生时,人的“眼睛”并没有实际性地“看到”任何形象,但又确确实实地在头脑或心灵中“栩栩如生”地“见到”了某些形象。胡塞尔一再强调“自由想象”在“本质直观”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这是毫不奇怪的。幼童处于“想象力”高度勃发的阶段,这也为论证幼童何以拥有一双明亮的“心眼”提供了另一种支撑。总之,基于“直观”的哲学,既不是基于“思维着的脑”,也不是基于“眼睛”或其他任何一种“单一器官”而达到的哲学世界,而是一种基于“心灵之眼”的“内感知”行为。“康德在‘先验感性论’中赋予了内感和外感的对象同等的实在性。”[10]综上,幼童正是因其独具的清澈“心眼”而拥有强大的哲学“直观”能力。
(三)幼童的“赤子之心”与现象学“还原”
每一个幼童均自带一颗纯净的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孩子的本来的心,这心是从世外带来的,不是经过这世间的造作后的心。”[11]丰子恺先生的这一文学语句其实带有浓厚的哲学意味:“赤子之心”乃未受后天“经验”浸染的人类的“先验”之心,因而是一种“初始状态的心”。而这样的状态——最大程度上屏蔽了经验、知识、文化习俗等——正是胡塞尔对“现象学还原”(the phenomenological reductions)所严格要求的状态。
那么,胡塞尔为什么一定要进行“现象学还原”?“现象学还原”与“本质直观”之间具有怎样的关系?“现象学还原”的一个核心特质是“回到实事本身”,即排除一切跟“实事”无关或不属于“实事”范畴的其他因素,从而使“意识”所面对的仅仅是当前的“实事”。“这种排斥任何间接的中介而直接把握事实本身的要求无疑是现象学精神的一个重要内涵,无论这中介是来自权威,还是源于习性。”[8]219在进行现象学还原时,“一切自然科学和文化科学,以及它们的全部知识组成,正如要求自然态度的科学一样,都要加以排除”[4]173。这种严格的“排除”要求是“直观”得以发生的前提条件。因为只有把来自后天的外在经验逐一去除,才能达到彻底的“排除”,才能进入“还原”态,从而只剩下“直观”,只剩下理性或意识在那里“直接亲见”。也就是说,要想“直观”到潜藏着的“本质”,就必须经过“还原”这一现象学的严格方法规定才能达成。对于成人,这种还原之路无疑是艰难的,因为成人在长期的生活中已经浸染了太多难以去除的遮蔽。“现象学的还原把我们带到胡塞尔的纯粹现象学或超验现象学中的一个极端困难的论点上。”[12]
但是,这种苛刻的“还原”要求,对于幼童来说则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因为幼童压根还不具有很多知识,他的心灵尚处于“赤子之心”的“无蔽”状态。前文所述的幼儿对“上帝是否存在”这一古老哲学问题的回答,看似天真其实不无深刻见解。胡塞尔在对“意识”的“本质”进行还原后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命题——“意识总是关于某物的意识”[8]116。也就是说,任何意识的产生背后必定有某物在(某种存在,当然绝不仅仅是形态层面的存在)。这位儿童关于上帝存在的逻辑与胡塞尔经过艰苦卓绝的探察后得到的哲学命题,几乎毫无二致。
三、幼童的哲学:基于“直观”而非“思辨”的哲学形态
长期以来,“幼童的哲学”被人们极为自然地忽视了,因为“哲学”总是与“思辨”如影相随。而“思辨”这种认识能力在幼童之身的存在极为有限。在这样一个简明的三段论逻辑之下,人们理所当然地就推导出一个具有强劲共识的命题——幼童与哲学无缘。但是,胡塞尔现象学中的“本质直观”概念却打破了这一判断。因为,如果“直观”也是一种极其重要的对哲学意义上的“本质”进行洞见的形式;那么以“直观”而见长的幼童,就完全有可能不仅不是无缘于哲学,甚至还有可能比成人具有更优越的哲学能力。反之,成人虽然在抽象思辨方面比幼童更为成熟,但在直观尤其是“观念直观”能力方面通常大为逊色。毕竟,随着后天生活经验的不断拓展,面对巨大的外部信息,成人越来越倾向于通过对信息的分析和加工获得某种观念,而不再基于内在的直觉去获得观念。这就有可能使其直观能力不断流失,使成人的哲学思考更多地体现为思辨形态。另外,通过前文对幼童的“天问”与“现象学本质”、幼童的“心眼”与“现象学直观”、幼童的“赤子之心”与“现象学还原”这三个维度的分析,我们已经初步揭示了幼童与哲学尤其是现象学哲学之间的深度关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胡塞尔的“本质直观”概念,无论是就其直接涵义而言,还是就其内在的方法论意义而言,都对“幼童的哲学存在”这一命题给予了有力支持,从而为幼童的哲学存在打通了学理上的进路。据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哲学不仅属于成人,也同样属于幼童。当然,不是所有幼童的日常思考都够得上“哲学”的称谓,就像不是所有成人的意识都称得上哲学思考一样。但是,幼童不应被排斥于哲学之外,他们同样是人类值得重视的哲学主体。幼童的哲学应在人类哲学的殿堂中取得合法的一席之地。如果我们足够慎重地对待幼童的哲学,它或许还能够为成人哲学带去深长的启示。换言之,这种基于“直观”而存在的特殊的哲学形态,如果能与基于“思辨”而存在的传统的成人哲学形态汇流在一起,或许我们就能构建出更为辉煌壮观的人类哲学大厦。
在对待“幼童的哲学”这一问题上,我们尚需要大力拓宽自己的眼界。如果只是固守陈旧的眼光和定势思维,仅仅沿着“抽象思辨”这一成人哲学的生成路径去寻找幼童的哲学,那么我们注定会无功而返。“不只是思维着的脑在把握世界,我们的所有器官都与世界的不同层面相对应,并在相应的层面把握世界。”[13]“越来越多的证据都在表明,婴孩,至少在某种层面上说,比成人具有更强大的意识能力。”[14]另外,否认幼童具有自己的哲学世界,这一错误认识的根源还在于人们对“哲学表达方式”的认识局限。古往今来,哲学总是以“语言”为载体进行表达与传承的。文本形态的哲学似乎已成了哲学的标准表达样态。在这种单一思维下,幼童的哲学如果不是绝无仅有,那么也一定是少而又少的,因为幼童根本不用文字来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如果仅以语言作为哲学表达的工具,那么幼童的哲学表达显然是极有限的。因此,我们需要拓展眼界,以更开放的心态去发现幼童哲学更广泛的表达方式,同时也要清醒地意识到:语言并非幼童哲学表达的主路径。幼童的绘画、游戏以及其他活动,同样隐藏着他们珍贵的哲学表达。“儿童哲学不应只是沿着理性层面去探求,而应进入儿童活生生的世界,进入儿童的全部生活。……对于年幼儿童来说,局限于‘言说’的儿童哲学探究是片面的。”[13]一个人的哲学能力,并不是到成人阶段才发展起来的。有效回应幼儿独特的基于“直观”而非“思辨”的哲学感悟,对于未来创造性哲学人才的培养意义重大,它将是幼儿教育学的一个重大课题。
四、聚焦与发扬“哲学直观”能力:幼儿哲学教育的正途
“儿童哲学”因“儿童”这一概念所涉的年龄跨度较大而很难一概而论。早期儿童与青少年儿童的哲学表达方式以及哲学发生路径均有不小差别。幼儿哲学教育如不探明自身的使命和任务,盲目跟随一般意义上的儿童哲学实践之范式,将会是误入歧途而不具有实效的。“哲学直观”不仅是存在的,而且是包含丰富的形式的,至少包含“三种层层递进的哲学直观:‘普通的哲学直观’、‘二重性直观’、‘高级的哲学直观’”[15]。无论“思辨能力”在人类哲学活动中多么重要,也不应当在幼童哲学活动中盲目开发逻辑思辨力。虽然幼童最终会走向成人,会拥有一定程度的“哲学思辨力”;但这丝毫不意味着基于直观的哲学能力不具有自身独立的价值,也不意味着“基于直观”的哲学属于一种不及成人哲学的“幼态”哲学,更不意味着基于直观的儿童哲学最终必须走上或转变为思辨性哲学。诚然,直观和思辨之间具有一定的关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思辨乃直观的展开与补充,但思辨绝非直观的发展与成熟。就像“眼睛之见”乃“视觉分析”的基本前提,但“视觉分析”却绝不是“眼睛之见”的必然发展与归宿。不仅如此,“眼睛之见”始终在为“视觉分析”提供宝贵的源泉性信息。总之,思辨与直观之间不具有一种优劣高下之关系,而是意识创生的各有千秋的路径。聚焦幼儿的“哲学直观能力”而非“哲学思辨能力”,方是幼儿哲学教育充满光明和生机的正途。
(一)收集幼儿生活中不期而至的哲学灵感:幼童哲学活动的内容源泉
幼儿哲学活动必须源于幼儿真实的生活关切尤其是心灵关切,不能取自成人自认为重要的某些哲学主题,也不必借助太多间接地从“故事”中生发的哲学问题。幼儿自己心中自然升起的“哲学之问”和幼儿在生活中不经意产生的“哲学灵感”,才是幼儿哲学活动的最佳起点。“真正的哲学智慧,所需要的是什么呢?灵气,广而言之,是悟性、直觉能力、想象能力、自由意志、举一反三的能力。”[16]幼儿的“哲学直观”能力在日常生活中多以“灵感”方式表现。幼儿经常会发出一些迥异于成人逻辑的奇思妙想。比如前文提到的幼儿对“上帝是否存在”的回答:“一定是真有的,因为他有一个名字。”这个答案是如此之简洁,显然没有经过任何苦思冥想。这就是一种典型的基于直观与灵感的哲学发现。有个幼儿一大早对老师说:“老师,以后我调皮的时候,你就叫我王力帆弟弟好不好?因为我发现在我身体里好像住着两个不同的王力帆,一个是王力帆弟弟他很听话;一个是王力帆哥哥他特别调皮。”还有个幼儿在妈妈晚上讲故事说到“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时问道:“妈妈,时间过到哪里去了?时间去了哪里?”这三个例子所呈现的,不管是“问题之产生”还是“答案之产生”,都与成人的思维方式大相径庭,它们都属于极具幼儿特色的哲学灵感或哲学直观。“哲学是儿童对智慧(wisdom)的寻求,……这种寻求有别于成人哲学。我们必须学会去理解迥异于成人的儿童感受和儿童思想。”[17]“我担心儿童哲学尤其是早期儿童哲学活动的开展,仅仅触及他们的思维而不能直达儿童的心灵,触及儿童的灵魂。”[18]诚然,“哲学直观”并不完全等同于“哲学灵感”。虽然“灵感”仅是“直观”的一种形式,却是最重要最常见的一种表现形式。两者之间具有一脉相承之关系,前者是一种意识活动,后者是一种意识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后者正是基于前者而得以显现的意识内容。灵感的重要性无须多言——每一位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不管其涉足的领域是什么)都深知其可贵和可遇不可求。幼童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产生一些珍贵的思想灵感,但它们多数就像沙里的金子,并未得到成人有意识地淘洗、显现和加工,就无声流失了。而它们才是幼儿哲学活动最宝贵的源头活水。
(二)自由的思想漫步而非限定的主题讨论:幼童哲学活动的正确打开方式
“哲学直观”之发生不是基于头脑的执着推理,而是基于心灵的自由漫步。比如,作为哲学直观之一种形式的“灵感”之所以称为“灵”感,是因为它试图表达的是人的“心灵”,而非“感官”与“某种或有形或无形的存在”交互感应而产生于刹那间的“意识”。因此,灵感经常是于不经意间来到人的心间或浮现于人的脑海。灵感所源出的灵性“是指引人发挥自己潜在的能力,是向上成长与发展的动力”[19]。自由放松、无固定目标,又较为活跃的心灵状态,往往是灵感光顾的时刻;聚焦于某一明确主题或急于解决某一问题的苦苦思索,反而很难见到灵感的踪影。就参与哲学对话的双方而言,一种开放的、毫不拘束的、敞开心神的、完全平等的交流氛围,才是有利于迸发思想火花或产生思想灵感的。只有在天马行空的自由表达和自由对话中,灵感才有可能接二连三地迸发。基于“直观”而非“思辨”的哲学活动,需要最大程度地允许思想的自由漫步。这是低龄儿童与年龄较大的儿童在开展哲学活动时应有的不同。事实上,幼儿的注意力能够维持在固定对象上的时长是很有限的。如果这种对象是某种抽象主题的话,那么意识的不停游移就更是在所难免。在笔者主持的多次“幼儿哲学坊”活动中,无论事先设定的哲学话题是如何真切地直接来自本组幼儿(研究者在活动前先对本小组所有幼儿的家长进行调查了解,以收集幼儿生活中的哲学之问),都无法使幼儿很好地聚焦讨论他们自己其实很感兴趣的问题。更多的情况是,某一问题确实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发表想法的热情,但这一问题连带引发了太多的发散性分支问题或与母问题完全不相干的问题,这些如火星四射般不断产生的新问题,逐渐淹没了原来的问题。原问题虽然渐远了,但孩子们创造性的想法仍然不断涌现。值得反思的是,作为以激发儿童创造性思维为追求的幼儿哲学活动,不断产生的创意过程难道不比原初的问题探讨本身更重要吗?“应把儿童哲学实践视作儿童在游戏场上发生的思考性游戏……游戏过程意味着其中虽有一定的理性成分,但更有感性和激情参与其中。”[20]激发具有直观想象性而不仅仅是逻辑论证性的哲学灵感,助力儿童开放的思想探险而不是执着某一主题及其讨论结果,是幼童哲学活动必须遵循且不得不遵循的基本打开方式。
(三)驻留、回应、拓展幼儿灵动的思绪:幼童哲学活动中教师的核心担当
与成人的哲思有所不同,幼童的哲学性想法往往呈现为“思绪”而非“思想”。与“思想”这种聚焦性和稳定性都较高的意识状态相比,“思绪”这种“意识”状态则具有很大的飘忽性和低控性。与灵感相关的思绪更是如此,因为灵感本身的刹那光亮,围绕灵感的许多潜在思绪很容易就处于较为暗淡的意识界面。比如,在我们的“幼儿哲学坊”活动中,有个六岁的幼儿问道:“圣诞老人除了送礼物,其他时间都在干什么?”应当说,这个问题本身是足够明确和简洁的。但伴随这一简洁之问的潜意识思绪却可能是非常复杂的:(1)圣诞老人的出现或人们感到圣诞老人的存在,似乎只在圣诞夜这个时间;(2)任何一个老人都不可能仅仅在某一个特殊的时间才会出现啊,圣诞老人的这种存在似乎有点怪异;(3)除圣诞夜之外似乎没有人感到圣诞老人的存在(根本性疑惑意识);(4)其他时间圣诞老人在哪里;(5)除了圣诞夜送礼物,圣诞老人还干其他什么事情;(6)我不是明显怀疑圣诞老人的存在,但圣诞老人的存在似乎有些蹊跷(呼之欲出圣诞老人的存在破绽);(7)圣诞老人会不会并不存在?上述伴随性思绪,有些可能已经处于意识状态,更多的则可能还处于潜意识状态,比如(6)(7)这两条更可能以飘忽的思绪形态在儿童的脑海中隐现过。如果成人对幼儿类似的灵感不能有意识地进行捕捉并设法使其驻留下来,它们就很容易被淹没于“无闻”状态。及时捕捉儿童隐现的思绪,把它们从儿童的潜意识之海中打捞出来,使之得到及时的关注与讨论,是教师在幼儿哲学活动中的重要担当。另外,对于幼儿充满创意的灵感,教师还应从多角度、多层面、多维度尽可能地予以开放性回应,以此锻炼儿童生发思想的能力,激发儿童思想探险的热情。比如,在我们的“幼儿哲学坊”活动中,有幼儿提出:“血吸虫不饿的时候,如果有血,它会吸吗?”对于这样的问题,任何正面的回答都是不必要的。相反,借此问题使儿童生发出更多的思考和灵感,才是有益于儿童智慧发展的。哲学本就是思想的探险,尽其可能地助力儿童的思想探险,“让孩子有机会探索和阐明他们以前没有说过甚至没有想过的东西”[21],是作为成人的教师参与幼儿哲学活动的主要意义之所在。
“儿童乃哲学之源。”[22]儿童哲学应当而且必须充分体现“儿童特色”。否则,它将既不符合儿童的利益,也不符合哲学的利益。超越“哲学思辨”之藩篱,聚焦与培养幼儿特有的“哲学直观”能力,应作为幼儿哲学活动之重心。否则,我们将无功而返,甚至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