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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衡哲与庚辰本及胡适*

2022-03-15沈治钧

关键词:庚辰屏山胡适

沈治钧

(北京语言大学 汉语学院,北京 100083)

一、陈衡哲与庚辰本

关于胡适与乾隆甲戌本及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读者耳熟能详,至今已觉不新鲜。 胡适1921年春发表《红楼梦考证》,同年冬再刊改定稿,1927年夏购藏甲戌本,红学因之除旧布新。到1933年初,他又在王克敏的协助下获读嘉定徐星署所藏庚辰本,撰成《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一文:

我在民国十六年买得大兴刘铨福家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残本十六回……考证那本子的价值,并且用那本子上的评语作证据,考出了一些关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事实。今年在北平得见徐星署先生所藏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全部,凡八册。我曾用我的残本对勘了一部分,并且细检全书的评语,觉得这本子确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本子。……二十二,一,二十二夜。[1]

这篇跋文,起初刊载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壬申冬《国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三卷第四期,胡适此手稿原件现藏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眼尖的读者会察觉时光倒流:胡跋写毕于1933年初,竟已在1932年底抢先刊出,怎么回事?原来《国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延迟印行,兴许预留了版面,专等胡跋杀青。胡适是新文化运动领袖,功勋峻卓,声名煊赫,又是该季刊的编辑部主任,近水楼台先得月,料理方便。

徐星署购藏庚辰本在1932年初,胡适先睹,快莫大焉。徐氏1938年离世,徐夫人1949年初将本子(连同胡跋)售给燕京大学,今藏北大图书馆。魏广洲回忆:“她把《红楼梦》八本,另有胡适写的题跋一本,摆在桌上给我们看。……胡适手书题跋十一页,订成一册,题跋年月为‘民国廿二年一月二十二日’。”[2]39-40冯其庸附记:“另附胡适手书,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凡十一页订一本,每半页十二行,行二十二字。”[3]此处存在误会。那“胡适写的题跋一本”“胡适手书题跋十一页”“另附胡适手书”其实并非胡适亲笔手稿,而是陈衡哲誊抄件。胡适跋文早已公开发表,大家俱熟稔,故对原始抄件反而不甚看重了,对该抄件的某些细部特征视而不见,以致表述失当。这位幕后女英雄——陈衡哲,当年赫赫有名,后来寂寂无闻。陈衡哲(1890—1976),原名燕,字乙睇,号楠花,英文名Sophia(莎菲),江苏武进人,祖籍湖南衡山,美国芝加哥大学硕士,执教北京大学、东南大学,任商务印书馆编辑,有《小雨点》《文艺复兴史》《西洋史》等著作。她是中国第一位女留学生、女硕士、女教授,第一位新文学女作家。丈夫任鸿隽(1886—1961),字叔永,四川巴县人,祖籍浙江吴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硕士,曾任东南大学副校长、四川大学校长、上海图书馆馆长等职,有《最近百年化学的进展》《大宇宙和小宇宙》等专著,女以都、以书,子以安。

北大图书馆藏乾隆庚辰本原物八册以外,胡适跋文单独装订成册,首页右下钤“燕京大学图书馆珍藏”朱文正方章(同庚辰本诸册),末页较胡适所签日期低一格署:“丁丑年二月三日,哲抄于仰屏山馆。”(1)胡适跋庚辰本誊抄件11a,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此“丁丑年”是民国二十六年即1937年,阴历“二月三日”是阳历3月15日星期一,春暖花开时节。倘若“二月三日”是阳历便不能署“丁丑年”,阳历2月3日还在丙子年腊月中。至于翌年“二月三日”无论阴历、阳历都是戊寅年,且已进入全面抗战时期,胡适漂洋过海担任驻美大使,陈衡哲举家南逃,由庐山辗转至香港,此际抄书是绝不可能的。

此“哲抄于仰屏山馆”中的“哲”即陈衡哲。全册字迹娟倩雅饬,纤媚可赏,一望就知出自女性之手,显非胡适那种丰腴圆融的真洋博士、伪苏东坡书体。陈衡哲墨瀋不难觅得,如《任鸿隽陈衡哲家书》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附图多帧,再如《华翰品墨:罗家伦珍藏名家墨迹》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也有陈衡哲书札墨迹。胡跋陈抄是楷书,比较端庄,略觉矜持拘束;陈写信札是行书,比较潦草,更为潇爽洒脱。打眼望去,基础风格一致,两者都学柳公权,另带些许二王笔意。1944年初,徐调孚(笔名贾兆明)在《闲话作家书法》中说:“在这本书里,差不多全是用毛笔书写的,惟有陈衡哲是例外,她却用钢笔书写。我们一看就知道是出于女作家的手——纤细柔嫩。她的毛笔字似乎还要略为粗壮些。”[4]胡适跋庚辰本誊抄件,那字迹便是“纤细柔嫩”的,显系女子手笔。魏广洲、冯其庸都讲那是“胡适手书”,未免过于粗心了,皆因对落款“哲抄于仰屏山馆”未予关注,一时失察。何其芳及别的红学家也有同类误会。

“仰屏山馆”是陈衡哲的书斋名,“屏山”喻指丈夫任鸿隽。1961年孟冬任鸿隽病逝,陈衡哲悼亡,填《金缕曲》及《浪淘沙》词三阕。兹选《浪淘沙》其一:

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 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5]3864

引号中的词句是任鸿隽向爱妻的庄重承诺。陈衡哲《任叔永先生不朽》引用丈夫生前的原话:“你是不容易与一般的社会妥协的。我希望能做一个屏风,站在你和社会的中间,为中国来供奉和培养一位天才女子。”[6]由此可知,“屏山”即“屏风”,指任鸿隽。 “仰屏山馆”本此。“仰”即仰望、仰止、仰赖。“屏山”是屏风的别称,也指状似屏风的山,此意象为词中常见。陈衡哲是新文学作家,写小说、新诗、散文、游记、杂感、时评等,也嗜读旧诗,还擅长填词,自然晓悉“屏山”“屏风”意象。斋名“仰屏山馆”显示出妻子对丈夫的信赖、爱戴与赞许,完全合乎陈衡哲婚姻家庭的实际境况以及她那段时间的心理状态。她在成都给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连续撰文《川行琐记》,严厉掊击蜀地种种丑陋现象,招致激烈反弹,登时群起诟谇,大波轩然。任鸿隽竭力保护她,不惜辞掉川大校长职务。她在成都立足维艰,才在1936年夏天偕儿女先期返回北平的。任鸿隽决然践诺,尽到了丈夫的责任,的确像“屏山”。没有丈夫,便没有平静的书斋。

这个斋名别处未见,极可能为陈衡哲临时起意。因坐落北平,斋名中的“屏山”兴许还兼指西山,即晚年曹雪芹的藏修地,“不如著书黄叶村”的所在地。胡适率先征引的敦诚《赠曹芹圃》“日望西山餐暮霞”[7],便含有仰止西山似画屏的情韵和意趣,引人遐想。胡适跋庚辰本属于新红学,陈衡哲这典雅的“仰屏山馆”古色古香,一语双关,正可应景。

二、陈衡哲与胡适

要证明“哲抄于仰屏山馆”中的“哲”就是陈衡哲,还需回顾她跟胡适的深厚交谊。

1916年秋冬至翌年春,胡适留学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期间,经同学任鸿隽引荐,与留学芝加哥大学的陈衡哲相识相知,五个月内去信五十来封(平均三天一封,仅计胡适单方),彼此十分投缘,于是任鸿隽、陈衡哲、胡适三人结为挚友,终生莫逆。由于陈衡哲积极支持胡适鼓吹文学革命并倡导写白话文(任鸿隽、梅光迪、朱经农反对),胡适在为陈衡哲《小雨点》所作的序中肫恳感激道:“她对于我的主张的同情,给了我不少的安慰与鼓舞。她是我的一个最早的同志。”[8]也缘此,莎菲女士1917年发表在《留美学生季报》夏季号上的《一日》,被誉为我国新文学第一篇白话小说(2)夏志清《小论陈衡哲》即如此认定,理由是《一日》发表时间早于鲁迅的《狂人日记》;胡适也认为《一日》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中的最早的作品”。详见夏志清《新文学的传统》,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90页。。1920年夏天,年届三十岁的陈衡哲束装归国,婚后入北大历史系教书,是胡适力荐的,蔡元培欣然电邀。胡适新诗《我们三个朋友——赠任叔永与陈莎菲》纵情唱道:“雪全消了,/春将到了,/只是寒威如旧。/冷风怒号,/万松狂啸,/伴着我们三个朋友。”[9]情真意切,广为人知。

后来这“三个朋友”风流云散,天各一方。1961年初冬,任鸿隽在上海病逝,子女随即写信向远在台北的胡适报丧,附母亲悼亡词三阕。胡适读罢恻然,翌日回信说:“看了好娘的哀词三首,我也很感动,特别是第三首。我很感谢你们转寄给我的好意。……‘三个朋友’之中,我最小,如今也老了。”[5]3863哀词中最让胡适惆怅的,即前引《浪淘沙》“愿作屏山将尔护”云云。胡适比任鸿隽小五岁,比陈衡哲小一岁。胡适此信写于1962年元月17日,仅38天之后,胡适突发心脏病,也驾鹤飞升了。任家长女任以都(E-TuZen)闻讯,立刻设法向母亲封锁噩耗,生恐她再受强烈刺激。任以都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执教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至此,“我们三个朋友”只剩下陈衡哲孤零零一个蛰居沪上。陈衡哲曾写信给胡适说:“朋友之乐,竟是沙漠中的甘泉了!”[10]任鸿隽、陈衡哲、胡适互为最要好的平生知己,任、陈夫妇最有资格讲“我的朋友胡适之”,陈衡哲略胜一筹。

有段插曲。1934年暮春,《十日谈》第26期《文坛画虎录》专栏发表署名“前人”的《陈衡哲与胡适》,刻意渲染“海外艳遇”即三角恋爱,称留美时陈衡哲追求胡适,遭婉拒,胡适转而将她介绍给任鸿隽。[11]任、陈夫妇见此文非常恼怒,斥为造谣诽谤。胡适致函《十日谈》抗议,认定“‘象恭’先生此文,事既不‘真实’,又含有‘攻讦’他人的作用”,强调自己和陈衡哲只是好友,并无谈婚论嫁情节,任鸿隽与陈衡哲订交更早,实乃天作之合。[12]151-152胡适有理有据,义正词严,《十日谈》编辑部无奈,只得公开道歉[12]152-153。(3)美籍华裔学者唐德刚与夏志清等人认为,陈衡哲与胡适之间确实存在幽深情愫,逾越友谊,止乎礼义,属“柏拉图式”心理。未及红学,姑备一说。胡适有女名胡素斐,即用Sophia之名。这个女儿行二,生于1920年初秋,胡适爱如掌上明珠,不幸五岁夭折。事出无聊,却可旁证“我们三个朋友”嘉谊之笃。杨绛《怀念陈衡哲》盛赞说:“陈先生可是才子佳人兼在一身呢。”[13]这才子直言快语,这佳人旷澹逸宕。窃以为陈衡哲宛若史湘云,即《乐中悲》所说:“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14]陈衡哲原是个不婚主义者(unmaritalist),纵怀儿女私情,倾吐对象也是任兄,而非胡老弟,恰似史湘云的夫君是卫若兰,而非贾宝玉。

面对《十日谈》的读者,胡适坦承与陈衡哲的友谊:“我对她当然有一种很深的和纯洁的敬爱,使我十分重视我们的友谊。”[12]152此语发自肺腑,丝毫不见扭捻,于是“我们三个朋友”亲近如故,仅仅略示微调罢了。陈衡哲的短篇小说集《小雨点》1928年4月初版,冠以胡适序、题签、落款及图章;1930年3月再版删胡适序、落款及图章,仅留胡适题签;1936年1月三版删胡适题签,抹净胡适痕迹。这表明陈衡哲对桃色蜚言有所忌惮,明面上要跟胡适逐渐切割,起码拉开一定距离。毕竟谗口铄金,人言可畏,影星阮玲玉(1910—1935)悲剧就发生在眼前。“哲抄于仰屏山馆”藏头露尾,琵琶半遮,何不大大方方将姓名写完整?原因即在此处。另外,陈衡哲致学生程靖宇(笔名今圣叹)信函落款“哲白”[15],用单字“哲”代表姓名全称,也是她的一宗习惯。实际上《十日谈》事件并未隳坏“我们三个朋友”的真挚情谊,写《怀念陈衡哲》的杨绛是人证,胡跋庚辰本誊抄件是物证。

莎菲女士1935年梓行过一本英文自传《一个年轻中国女孩的自传》(AutobiographyofaChineseYoungGirl),坦白道:“我的有些行为,好像是矛盾的,比如说:喜欢写文章,而怕写毛笔字;……喜爱朋友,却厌恶应酬。”[16]“象恭先生”在《陈衡哲与胡适》中嘲笑她的书法“幼稚得和蒙童学生不相上下”[11]。尽管怀挟偏见,也算一种观感。跟庄繁诗、吕碧城、谈月色、冯鹥、萧娴迥异,陈衡哲不以翰墨名家,“怕写毛笔字”,书法确有其幼稚的一面,越想着写工稳、写漂亮就越紧张、越僵硬,字迹也就越幼稚,即徐调孚所谓“纤细柔嫩”[4]。

胡跋庚辰本誊抄件便如此,非唯书法幼稚,誊抄也相当随意。陈抄胡跋,异文颇夥,此处仅校首页a面:胡稿第4行“二十五至二十八回”陈抄“念五至念八”;第5行“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胡适文存三集,页五六五—六〇六”陈抄删;第7行“北平”陈抄“北京”;第9行“值得”陈抄“值的”;第10行“此本”陈抄“此书”,“每半叶十行,每行三十字”两句陈抄颠倒;第11行“有批”陈抄“有批评”。总之,仅仅半页之内,错讹衍夺删乙改,应有尽有。陈衡哲的专业是欧洲文史,对誊录东方典籍的基本规范甚为隔膜,表现得很外行。胡适听之,未予校勘。这表明,陈衡哲与胡适都没把此事看得多么隆重紧要。毕竟三年前胡跋庚辰本已公之于众,反响颇佳,前年(1935)年底还收进了商务印书馆精装版《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换言之,胡跋不是孤本秘籍,誊抄一遍也不是为了藏诸名山、传诸后世。

然则,陈衡哲为何要誊抄?迻录一条材料。黄榕孙《志古本红楼梦》云:

古本《金瓶梅》昔曾数见,虽对描写两性间事,不厌其详,迹近诲淫,然文笔之生动,确胜今本百倍。《红楼梦》为言情小说中无上佳构,词意细致香艳,妙不可阶,百阅不厌,不似今人小说,再阅即同嚼蜡也。友人藏有最古钞本,情节与今本大异,如秦可卿,今本皆言其病逝,古本则谓其雉经死也。仅一斑,足测全豹。全书共八巨册,悉经某名流朱批,另有胡适博士评语一厚册,愈足生色。傅增湘氏昔曾见此书,爱不忍释,拟买为己有,因故未果。今书主有意割爱,全书共仅索价三千余金,收藏家似不宜失此良机也。[17]

此篇短文刊于抗战期间的1942年暮春。内中“友人藏有最古钞本”显指徐星署(已逝)原藏庚辰本,“某名流朱批”指脂砚斋(含畸笏叟等诸公)评批,“胡适博士评语一厚册”指胡适跋庚辰本誊抄件。傅增湘(1872—1949),字润沅,号沅叔,别署藏园,四川江安人,光绪戊戌进士,著名藏书家,曾任内阁教育总长、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乾隆庚辰本原藏主徐星署挚友。魏广洲追忆1949年暮春庚辰本卖给燕京大学的过程,转述徐府老太太的话:“家藏的书全都卖了,就留下这部《红楼梦》,傅增湘给过现大洋三百元,没卖给他。”[2]39该说法与此处合榫。黄榕孙(1915—?),字孙榕,号洁萍,嗜戏曲,有《洁萍随笔》。黄榕孙友刘炎臣、张古愚、吴彦衡;其父耐寒,父执金仲仁、杨宝忠、王瑶卿。黄榕孙短文类似商业广告,旨在推销庚辰本,看来徐星署的家属有意将这个本子售出。“另有胡适博士评语一厚册,愈足生色”明确昭示,胡适跋庚辰本陈衡哲誊抄件是一个亮丽的卖点,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历史无法精准复原,只能悬揣大致轮廓。除胡跋陈抄件外,庚辰本原件第八册首页,胡适亲笔另写题记:“此是过录乾隆庚辰定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生平所见,此为第二最古本石头记。民国廿二年一月廿二日胡适敬记。”(4)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原件,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第8册1a。钤“胡适之印”白文正方章。对一部古籍文献而言,名家题跋钤印显得格外珍贵,无形中会大大抬高本子身价。徐星署仰慕胡适的鼎鼎大名,竟不以他的题记钤印为满足,借出庚辰本五年以后(1937年初)托人向胡适索求跋庚辰本手稿。胡适曾受惊艳之惠,自然不便摇头。可憾那手稿是用铅笔写在稿纸上的,涂抹勾乙,较为凌乱,胡适觉得原样送出去十分欠妥,拟用毛笔誊抄一份,以便跟古籍文献庚辰本原物相配;自己却又太忙,便不得不劳烦旁人援手。

此“旁人”不是小友辈的顾颉刚、傅斯年、罗家伦、俞平伯,不是徒弟辈的罗尔纲、程万孚、吴晗、徐芳,而是姐姐辈的陈衡哲,一个典型的新女性,美国留学生、新文学作家、西洋史教授、摩登官太太及虚假绯闻女主角,人在北平,恰巧闲暇,无所事事“而怕写毛笔字”。照这架势估计,多半是胡适海阔天空时偶尔聊及,陈衡哲听闻之下主动请缨,要练练书法。同时表明,陈衡哲多么喜欢《石头记》,多么服膺新红学,多么钦佩曹雪芹。查1937年初的胡适日记,节录如次:

(1月1日)读Sophia(莎菲)写的《三个朋友》,颇不满意。[18]633

(1月3日)写一长信给Sophia(莎菲),论(1)凡太intimate(私密)的文件,乃是二人之间的神圣信托,不得随便由一人公开。(2)此稿只是排比文件,像一个律师的诉状,不是小说,没有文学的意味。[18]634

(1月26日)今天没有出门。任叔永来谈。[18]646

(1月31日)写一封长信(1600字)给叔永、莎菲,力劝叔永不要辞川大校长。写了,我自己带出,和他们长谈了两点钟。但终无效果。明知无益,但朋友之谊应尽忠言,他人更不肯如此恳切说了。[18]649

(2月1日)十一点得协和医院电话,说今天有空位,可以入院。稍稍安排一些事,下午入医院,冬秀送我去。今天没有用手术,但作了一些准备工作,如洗肠子、剃小肚毛之类。[18]649

(2月2日)上午九点,Dr. H. H. Loucks(H. H. 鲁克斯先生)为我开刀,用脊骨麻醉。[18]650

(3月1日)到北大办公。此为病后初到北大。叔永来谈。他很明白,只是因为太太不明白,故不能不辞川大的事。我看他很可怜,还想再劝莎菲一次,叔永说:“只是白费笔墨!”[18]660

(3月2日)……与徐森玉谈。下午上课两点钟,是病后第一次上课,颇觉吃力。晚间叔永、莎菲来吃饭。[18]660

(3月6日)与徐森玉先生同邀袁复礼、徐旭生、黄文弼、沈仲章、沈兼士吃饭,谈谈西北科学考察团的事务。[18]662

(4月8日)访莎菲谈四川大学事。她是无法劝的。[18]673

内中“冬秀”即胡适夫人江冬秀(1890—1975);Dr. H. H. Loucks是北京协和医院美籍外科主任;袁复礼(1893—1987),字希渊,地质学家;徐旭生(1888—1976),名炳昶,历史学家;黄文弼(1893—1966),字仲良,考古学家;沈仲章(1904—1987),名锡馨,音乐家兼语言学家;沈兼士(1887—1947),名坚士,教育家及语言学家。 胡适日记用公历。该年元宵节后的3月2日(农历正月二十日)“我们三个朋友”共进晚餐。笔者相信,正是此夜,胡适谈到了徐星署索要跋庚辰本手稿一事,陈衡哲挺身而出,毛遂自荐,要替胡适用毛笔誊抄一遍。她这样做,除了消遣破闷,也是想为好朋友减轻些负担。胡适刚做完手术,体尚羸弱,加之新学期伊始,杂务甚夥。当时任鸿隽在座,兹事足证,莎菲女士与适之博士之友谊光明正大,并无秘密可言。

为何此夜聊及此事?皆因当日中午徐森玉光顾过。徐鸿宝(1881—1971),字森玉,浙江吴兴人,文献学家,曾任北大图书馆馆长、京师图书馆采访部主任,友傅增湘、徐星署、王克敏、沈兆奎、张允亮。事之经过应该是徐森玉此日晌午为徐星署捎话,欲征乞胡跋庚辰本手稿,故胡适当日晚间同任鸿隽、陈衡哲餐叙时谈及。陈衡哲“怕写毛笔字”,誊抄胡跋耗时十天左右,谅必写写停停,写坏的揉掉。她用的底本定是胡适手稿,而非《国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或《胡适论学近著》排印本。陈衡哲“丁丑年二月三日”即1937年3月15日竣工,至4月8日面晤时交差。胡适交给徐星署,必在卢沟桥事变(7月7日)之前,由徐星署装订裱卷。卢沟桥事变后,王克敏与傅增湘落水,徐星署归西,“我们三个朋友”及徐森玉在战火硝烟中颠沛流离,浪迹天涯。徐星署生前自然知晓此件不是胡适手迹,而是陈衡哲誊清稿,胡适定会向他申明。一代才女陈衡哲亦为当世名家,她的毛笔字更罕觏,徐星署必会感到欣慰的。区区小事一桩,还略觉私密,胡适未采入日记。

胡跋五千多言,“怕写毛笔字”的莎菲女士用毛笔工楷整整齐齐誊抄一遍,需费些辰光与心血。陈衡哲见没见到脂本原物(甲戌本或庚辰本)?胡适的朋友遍天下,但不是谁都想或谁都能提出非分要求的。陈衡哲肯定想,否则何苦抄跋?她的苔岑级别也足够高,向胡适提出这项小要求,再自然不过,纯属事之定然、情之天然、理之必然。胡适怎么回绝?因何回绝?宝剑赠壮士,红粉酬佳人,古本待知音。故可断言,陈衡哲亲睹庚辰本原物是小概率事件,亲睹甲戌本原物则是大概率事件。1955年秋文学古籍刊行社首次影印庚辰本,1962年夏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套色翻印甲戌本,陈衡哲是否购置、披阅、批注过?俟考。

事实是,自1937年至今乃至永远,胡跋陈衡哲抄件始终与庚辰本原物庋藏一处,如影随形。自1993年秋季起,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影印本更是将胡跋陈抄件与庚辰本连缀为一个整体,即以前者冠卷首,珠联璧合,相得益彰。陈衡哲对红学是鼎力支持的,新文学首位女作家、民国首位女教授、现代首位女才子,在红学史上仅留下这浅浅的半枚屐痕,极不惹眼,大可忽略。尽管如此,关涉乾隆庚辰本递藏细节,江海不择细流,了解一下也是必要的。

三、结 语

红袖添香夜读书,古人艳羡。受此暗示,有人反复宣扬,脂砚斋就是史湘云,是曹雪芹的“新妇”,也就是他的续弦,贾宝玉最后的夫人就是史湘云。这纯粹是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猜笨谜而已,比索隐派高明不到哪里去,本质上是一路。孰料,类似的奇特景象,居然搬演在现代学术史上。胡适撰成《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陈衡哲便工楷誊抄一遍,流传为宝贵文物,至今珍藏在北大图书馆善本室内,堪称新红学佳话。莎菲女士是胡适的好友,红颜知己,江冬秀、韦司莲、曹诚英等都是比不了的。

曹雪芹同情女性,尊重女性,讴歌女性,所以赢得了女性读者的广泛爱戴。有许多女诗人赋诗填词,度曲撰文,吟咏《红楼梦》,叹赏书中角色,乃至续写小说故事,如宋鸣琼、熊琏、孙荪意、吴藻、沈善宝、顾太清、归懋仪、铁峰夫人、曹慎仪、周绮、汪淑娟、扈斯哈里氏、王素琴、谢桐仙、莫惟贤、姜云裳、王猗琴、胡寿萱、徐蕙、王纫佩、李佩金、彭宝姑、杨芸、江瑛……不胜枚举。陈衡哲率先证明,新时代的新女性也不例外。

陈衡哲暮龄病目,隐居黄浦江畔,从公开出版物上销声匿迹。1954年秋起,俞平伯红学带累胡适思想遭遇批判,陈衡哲始终未表态,一言不发,持续缄默四分之一个世纪。1961年底所写诗词、短文、信函等十分私人化,当时并未公开发表。她已做出抉择,让这个世界将自己遗忘。显然,历史是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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