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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周氏兄弟在“百草园”叙述中的隐去与凸显

2022-03-15

丽水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周树人周作人百草园

王 琦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鲁迅关于“百草园”的叙述主要集中在其1926年创作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中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通过回忆和叙述打造了一个看似无忧无虑的金色乐园,内容不多但妙趣横生。二十五年后,周作人开设“百草园”专栏,写作了一系列回忆“百草园”的文章。他不仅在《知堂回想录》《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提及了鲁迅的“百草园”,更是在《鲁迅的故家》特意留出一个版块去竭力呈现他眼中的“鲁迅的百草园”,将记忆与历史进行勾连,赋予了“百草园”更多的历史厚重感与地理意义。相比之下,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篇幅上更占优势,对鲁迅的“百草园”叙述也作出了较多的注解,为鲁迅研究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但是,周作人对鲁迅“百草园”叙述的部分认同与忽而批驳,又体现出周作人在搭建“百草园”时的微妙态度。可以说,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与鲁迅的《朝花夕拾》构成了具有时空跨度的潜在“争鸣”关系,这反映出这对昆仲之间已然形成的、抹不去的厚障壁。

一、“乐园”:悲从中来

在鲁迅的记忆时空中,“百草园”是珍藏心底的童年乐园,是他拨开纷扰世事所寻到的“一点闲静”,在这里他能够无忧无虑地做“孩子”。无论是园中的动植物,还是忆及的长妈妈,抑或是雪地捕鸟的趣事,都凝聚了作者的故乡之思,赤练蛇的故事更是为百草园增添了鬼魅与神秘色彩,整个文本氤氲着浓重的文学与抒情气息。可以说,“百草园”凝聚着鲁迅对故乡的款款深情,是他对金色童年的归纳与整理,这在文学史上也是得到广泛认可的。不过,“我们对记忆叙述的分析不仅需要关注明确表述的内容,也需要关注那些被排除在外的内容”[1],鲁迅的“百草园”叙述有意地排除或略去了周作人的身影,仿佛是在作寂寞的“独语”,这一点值得被突出。

关于园中的风物,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低唱的油蛉以及弹琴的蟋蟀都出现在了兄弟二人的“百草园”叙述中,不过鲁迅是直接描写,周作人则是在剪贴了鲁迅部分“百草园”叙述的基础上试图作出丰富、敞开的全景描写。比较标志性的事件是二人为了“父亲的病”在“百草园”的菜地里捉原配蟋蟀。鲁迅在《父亲的病》一篇中提及“名医”陈莲河药方上的一味奇怪药引——一对原配蟋蟀,虽未仔细描写得到原配蟋蟀的过程,但明确提及“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2]394,最终也寻到了,这表明药引确实是在“百草园”这一标志性场所中寻得的。而寻药引的场景在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中仿佛被激活,“在‘百草园’的菜地里,翻开土块,同居的蟋蟀随地都是,可是随即逃走了,而且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抓到。幸亏我们有两个人,可以分头追赶,可是假如运气不好捉到了一只,那一只却被逃掉了,那么这一只捉着的也只好放走了事”[3]30。二人的同题文章《父亲的病》足以证明他们都因为父亲的病去帮助寻找过药引,而周作人的“我们有两个人”似乎更能说明在捉蟋蟀这件事上他和鲁迅确实达成过合作伙伴的关系,且他似乎也无理由去扯谎。只是,在鲁迅的“百草园”叙述中,二人共捉蟋蟀的经历仿佛“不值一提”、周作人的身影似乎有意被摈弃,两人共同的“记忆”时空被拆解,原因何在?

通过梳理时间线,我们知道鲁迅写作《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在1926年,此时鲁迅当属中年、壮年时期,对于一位作家来说正是笔墨挥洒、意气风发之年。古怪的是,此时鲁迅字里行间就体现出了别的作家晚年才有的迟暮感。这固然与五四落潮、新文化阵营的分化、“三一八”惨案等因素不可分割,与生理性乃至精神上的病痛也脱不开干系,但若聚焦于“百草园”叙述,鲁迅的“百草园”中有意抹去“周作人”的痕迹,难道不是更凸显出这种暮年心态与兄弟失和之间的直接关联?这样一来,鲁迅的“那时却是我的乐园”仿佛更多的是将“百草园”定义为“昔日乐园”而不是“乐园”,对于昔日乐园的回忆又仿佛更多的是将童年美好记忆与昆仲之情进行埋葬。除此之外,“三味书屋”对“百草园”的取代、“百草园”这一昔日乐园的“被卖”,也很能体现出鲁迅立足当下、瞻望过去的沧桑感。而对读周氏兄弟的“百草园”叙述后所发现的鲁迅在自己构筑的“百草园”中对“周作人”的全然“抛弃”,更体现出其孑然一身、身陷无物之阵的悲戚。再联系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来看,其“百草园”叙述始自1951年在《亦报》上开设“百草园”专栏,而早在1923年兄弟二人就已失和。那么,鲁迅在与周作人失和三年后所书写的有关“百草园”的回忆中摈弃周作人的痕迹似乎也是有理有据。也就是说,就鲁迅的“百草园”叙述而言,表面上是以款款深情拾取儿时在“百草园”的种种乐趣;但从深层内容来看,仿佛是在对兄弟之情作最后的挽歌。童年时兄弟二人合作捕捉蟋蟀,“百草园”中遍布兄弟俩共同的身影,但中年时却世事变幻,歧路只剩自己一人独自彷徨,于是悲从中来,颇有往事不堪回首甚至难以启齿之意。这样看来,“百草园”已经不是乐园,而是成为鲁迅“夕时”葬“朝花”的衣冠冢,“百草园”的“被卖”或许也另有深意,即暗示着兄弟情的葬送。有意的抹去恰恰因为“耿耿于怀”,对“百草园”的回忆或许也终究是一种“为了忘却的怀念”,其中包含了鲁迅的创伤性体验。

二、帮助搭建还是趁机攻陷?

鲁迅的“百草园”叙述以“我”为主角而不涉及周作人的身影,但是周作人却借“鲁迅”去搭建“百草园”,其“百草园”叙述几乎不离鲁迅。《知堂回想录》与《鲁迅的故家》中“百草园”的部分叙述直接摘取了鲁迅《朝花夕拾》中的内容,《鲁迅的故家》中周作人更是试图一种全景敞开的方式呈现“鲁迅的百草园”,力图将“真实”做到极致。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在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中,“我的”几乎被“鲁迅的”所替代,一切与周作人相关的人事都尽量由“鲁迅”代言,所以文本中遍布“鲁迅的母亲”“鲁迅的父亲”“鲁迅的旧家”,而没有出现“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或是“我的旧家”。可以说,在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中,“鲁迅”已经成为一种标志性的“话语”[4]。

既然周作人在叙述“百草园”时摘取了鲁迅的《朝花夕拾》,且在《鲁迅的故家》中,其“百草园”叙述由鲁迅的《朝花夕拾》起始之后才扩及园内外的人事风物,这说明他对鲁迅的“百草园”叙述非常熟悉并且一定程度上是认可的。所以在二人的笔下,园中的植物、动物以及菜蔬都不同程度地染上了故乡之思。只是周作人更多地从时间和地理上考察“百草园”,不仅向读者明确了“民国以前”的时间概念,更是对百草园的地理位置进行了比较精准的定位,他认为百草园的所在地“应当说是浙江的会稽县城内东陶坊,通称东昌坊口”[5],这无疑为“鲁迅的百草园”添上了历史、文化的厚重感与地理意义。他从动植物说开去,一路领着读者走过园门口、天井、灶头、蓝门,让读者在不同的地点观看彼时园中各个人物的“回放”。一定程度上,周作人对鲁迅的“百草园”作了补叙,“以‘地点’为中心,周作人将被鲁迅剪裁进入其文学世界的‘百草园’人事,还原到其最初生成的原始情境中去,为鲁迅文本的生成提供了一层历史(或许同时是地理学意义)的阐释”[6],对鲁迅的“百草园”搭建工作起到了助推作用。

不过,周作人在对鲁迅的“百草园”叙述进行部分附和的同时也夹杂着批驳,这似乎又是在对鲁迅的“百草园”叙述做出攻陷。在提及园中植物时,周作人肯定了鲁迅的“百草园”中皂荚树、木莲藤、何首乌、覆盆子的存在,却态度明确地将“紫红的桑葚”排除在“鲁迅的百草园”之外,这意味着他就“百草园”的空间范围与鲁迅产生了“纠纷”。关于鲁迅所提及的园中鸟类,周作人虽未作出明确的反驳,但还是对“叫天子”(云雀)的存在提出质疑,说“不曾看见”,竭力表明客观立场。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还是二人同题文章《父亲的病》中的捉蟋蟀事件,鲁迅与周作人都明确表示去园中捉蟋蟀作药引并不是日常,但是两人在对捉蟋蟀事件难易程度的描述上却大相径庭。在鲁迅看来,“蟋蟀一对”的药引虽说奇特,但是于他而言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2]394,仿佛得到药引与药引入药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在周作人笔下,捉蟋蟀事件仿佛在“百草园”得到了场景重现,不仅将两人捉蟋蟀的场面细致描写一番,更是发出感慨“说时虽快,那时却不知道要花若干功夫呢”[3]30。前者不描写捉蟋蟀的具体过程,只是用“并不为难”和“完事”简单带过,后者却强调“不能同时抓到”与“花若干功夫”,这很能说明周作人“对于自身的‘百草园’经验开始越来越多地强调,并在其反复强调恢复‘整个的百草园’、复原历史的呼声中,消解或淡化着鲁迅的‘百草园’印象”[7]。

不难看出,周作人对鲁迅的“百草园”叙述进行了解构与再建构。不过,这到底是因为他对鲁迅耿耿于怀而做出攻陷,还是对鲁迅“百草园”叙述中“诗”的成分进行批评指正?笔者以为,关于鲁迅与周作人“百草园”叙述中的龃龉乃至对抗,我们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性格差异、心境差别,或是用一方去否定另一方,而是应该更多地将兄弟失和这一标志性事件纳入视野当中,思考兄弟二人在“百草园”叙述中的存在痕迹以及探究其根源。

三、“编码”后的“百草园”:挽歌二重唱

不以“诗与真实”的标准去严加拷问鲁迅与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以还原出所谓的“百草园”,而是荡开一步,将他们的龃龉理解为一个“被编码”的问题,进而思考兄弟二人在“百草园”叙述中的隐去与凸显所反映出的亲属关系,这是更有意思且具有意义的。何况由于记忆所具有的个体性、叙述性,晚清“百草园”的本真面貌也几乎不可能得到还原。

童年经历以回忆的方式在不同时期被编码、叙述,所呈现的内容自然也是各有侧重,这导致鲁迅与周作人二人的“百草园”叙述存在龃龉、产生矛盾,由此生成了各自笔下“编码”后的“百草园”。关于编码所带来的“百草园”多面性以及文本间的间隙,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的“后序”中归结为自叙传中“诗与真实”的问题。他认为自己的回想录“里边并没有什么诗,乃是完全只凭真实所写的”[3]724,也就是说他对于自己笔下“鲁迅的百草园”叙述是作出了担保的,而另一方面则对鲁迅的“百草园”叙述提出质疑并列出一些质疑的论据,因此周作人在部分肯定鲁迅的“百草园”叙述时又“顺手刺他一下”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不过,周作人是留有余地的,虽说他否认自己诗化、说假话的可能,但也用“偶有记忆不真”为自己文本中可能存在的不准确和谬误作了巧妙的“开脱”。所以,即使其文本中确有因遗忘等因素造成的“不真”,读者或者研究者也很可能会因其诚恳、严肃的态度抱以宽容,不过这一措辞倒是弱化了他对鲁迅的“百草园”叙述的攻势。

然而巧合的是,鲁迅仿佛早已考虑过“被质疑”的可能性,有先见之明地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留下了这样意味深长的一段,“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2]340。这表明鲁迅确实是在以一种回顾性的视角去审视记忆时空中的“百草园”以及把它“抄”——叙述出来,他也确实带有较强的主观叙述的意愿,认定他笔下的“百草园”叙述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不会出现与真实相悖的可能。但是他同时又承认他记忆中的百草园“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对其事实上不可能完全真实作出了心理默认,为文本的不可靠叙述保留了一定的可能性。所以,即使我们在对读鲁迅的“百草园”叙述与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之时,发现了二人文本之间的叙述歧义以及周作人对鲁迅的“百草园”作出的部分拆解,我们也无法对鲁迅的具有弹性的“百草园”叙述作出想当然的批驳。何况,周作人与鲁迅在对真实性作出担保的同时又不约而同地在真实性问题上留有余地,承认各自“百草园”叙述的“有选择性”,从而使得各自的“百草园”叙述富有弹性,这说明作家也意识到记忆与叙述之间并不是完全等同的,即意识到记忆“被编码”的问题。

周氏兄弟对各自记忆中的百草园进行编码,从而产生了两种“百草园”,其中更显眼的是周作人的“百草园”,以周作人“百草园”叙述中对兄弟的称呼为切口,能够发掘出更多被隐去的“尴尬”。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中认为,与家庭有关的集体记忆由观念和意象构成,观念即家人的姓名与称谓,“没有什么比名字(first names)能更好地显示出这种记忆的了”[8],或许周作人是因为不想忘记已经离世的哥哥,所以才固执地念叨他的名字,但是他所喊出口的并非哥哥在他初始记忆中的姓名——“周树人”,而是“鲁迅”这一后来的笔名。也就是说,虽然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中充斥着“鲁迅”二字,但“鲁迅”似乎更多的是作为话语、成为符号,由家庭意象转变成了抽象的社会意象,作为周作人亲属的“周树人”遭到了隐匿。所以哪怕“鲁迅”在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中得到了凸显,周作人关于“周树人”的记忆还是如同鲁迅“百草园”叙述中对“周作人”的处理一样,都遭到了排除和雪藏,这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周作人对“周树人”的“介意”,他似乎是以“鲁迅”二字划清与作为哥哥的“周树人”的界限。在这种意义上,他的“鲁迅的百草园”看似是对“周作人的百草园”作出了舍弃,但更本质的是对“周树人的百草园”作出了排除,为昆仲之情再奏了一曲挽歌。

四、结语

经典文本是多解的,长久以来“百草园”都被解读为“乐园”。但如果考虑到《朝花夕拾》的创作时间以及兄弟失和这一标志性事件,再联系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或能发掘出“百草园”所蕴含的悲剧性因素。将鲁迅的“百草园”叙述中缺乏周作人的身影理解为鲁迅对兄弟之情作最后的挽歌,这或许只是我们对鲁迅的隐晦描写所作出的猜想。但联系周作人的将“鲁迅”打满屏幕的“百草园”叙述,我们不难看出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鲁迅的故家》等作品中“百草园”叙述所充斥着的“鲁迅”话语其实更多地回避了亲属关系,将“周树人”“拒之门外”。这表明兄弟二人确实早已断绝恩情往来,且在鲁迅去世多年之后,周作人还是难以释怀。

必须看到,无论是鲁迅笔下的“隐去”还是周作人笔下的有意“凸显”,都是加重了兄弟二人之间的隔膜,甚至周氏兄弟“百草园”叙述的重合部分反而充当了兄弟二人之间的厚障壁。二人的“百草园”叙述在构成具有时空跨度的潜在对话关系的同时,实现了挽歌的二重唱,极具“争鸣”意味。在这种程度上,“百草园”作为标志性地点与经典意象,一方面再现了极为丰富的画面,成为我们探索晚清百草园与周氏兄弟文学世界的重要线索;另一方面,“百草园”叙述的对读也使得我们采取一种群体的眼光去看待兄弟二人,思索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百草园”是周氏兄弟共同拥有的记忆财富,同时也是二人之间隔膜的象征物,以此为视角去探寻二人的集体记忆,或成为考察兄弟二人关系的一条重要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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