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康路
2022-03-15赵宇恒
赵宇恒
从家里出发,走五分钟就到拱康路。拱康路坑坑洼洼,下雨天可以养鱼。肆意生长的野草和开了几十年的供销社都在那里。还有风,在晴天扬起浮尘,晕开太阳。
拱康路没有人行道,交通灯很少,来往的工程车载满钢筋和混凝土,快得让人害怕。母亲从不让我独自前往,她说等我成年以后再说——最好永远别去。那是一个没什么意思的地方,除了荒地,还是荒地。
但十五分钟前,我说服了母亲。母亲在卫生间洗头,天气很好,南方八月份的明艳穿透深蓝色的纱窗。她把洗完的头发提起,用一块干毛巾包住,缠绕成郁金香花蕾的形状。母亲问我能不能改天,她还要上班。我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走走。
她顿了一会儿,说:“好,注意安全。”然后伸手拿起吹风机,让我到了发信息,否则她会担心。
我第一次经过拱康路时是六岁,冬天,去路尽头的公墓安葬我的奶奶。她在中风的第四年去世——常见的病,但运气不如预期。送到医院就进了监护室,医生让父亲签病危通知书。
大家都很平静,没有人在哭,父亲和赶来的大姑吵了一架,用绍兴话,语速极快,然后便安静得可怕。我从不为突出生离死别的痛苦而虚构煽情的场景并隐去这段争吵,但因为遗忘太快,记忆模糊失真,只剩下马赛克地砖与白色粉墙,回声都变得缥缈,如同白炽灯反光。
公墓建在拱康路尽头的山上,是本地殡仪馆一条龙服务的终点。每年我们都去扫墓。清明、冬至,一年又一年,连卖鲜花的小贩都是同一批,价格也不曾大涨。
爷爷和奶奶葬在一起,他比奶奶多活十年,无疾而终。
回忆逝去的亲人并不会让我悲伤,反而会有宽慰感。我曾经为此感到无名的愧怍,后来发现大概是我太过年轻,死亡离我太远,悲伤只是一场仪式,找不到目的与经得起考察的理由。
出殡那天,我坐在黑色商旅车的后排,左边是母亲,父亲在副驾驶座。车里好安静,钢厂的烟囱与钢轨掠过车窗外,像很敷衍的电影。我让母亲也来看,她低声让我安静,塞给我一颗水果糖。父亲没有回头,把车窗摇开一条缝隙,一支接著一支抽烟。浅灰色天空下光影摇曳,塔尖越过视野边缘。
很多事情就这样开始,惦念,怀想,遁入长梦,循环往复。我问母亲什么时候再去看好高的烟囱,她说等我上三年级。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三年级,不过我没有再追问下去。也许母亲只是随口一说,也许这既不近在咫尺又不遥遥无期的时间,能够让我足够期待,也足够遗忘。
钢厂在2016年被拆掉了。
我居住在城郊的员工房。旧工业区给了他喧嚣、繁华、灰蓝色天空与衰老的未来。他的全称叫杭州钢铁厂。他——我一直认为,钢厂应该有性别。整个半山靠工业发家,马路两侧的居民区里,半数以上是杭钢的员工,另一些是员工家属。最显著的特征是永远敞开最上面两颗扣子的蓝绿色工服,深色的锁骨轮廓,分不清煤烟或阳光的痕迹。那是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蓝绿色之一,占据了很大篇幅。
钢厂有一系列便民措施。废热会被送到公共浴室和开水房,夏天会有汽水和赤豆棒冰——员工专属,凭票购买。我不太喜欢赤豆,但母亲喜欢,所以每年都会买几十根。还有一个健身中心,其实就是一个室内体育馆,里面有正规的球场和观众席,塑料椅褪了色,有隐约的划痕。入场的过道很阴凉,常常不开灯。我喜欢在里面来回跑,球场的灯光照出方格,有明朗锐利的边缘。
爷爷曾经在钢厂管过档案,房子就是那个时候分配的。他出了一次工伤,很早退休了。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一直住院,没有什么大病,只是琐碎的日常和难以遏止的遗忘。每次我和父亲去医院看他,都会带他喜欢的糕点。但他血糖高,只能偶尔吃一点。和父亲聊天的护工是安徽人,50岁上下,墨绿色工服把肤色衬得很暗。她说爷爷不听话:腿脚不灵便,却老想往外跑,不高兴了会生闷气,像小孩子。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爷爷的眼里倒映着远山和天空。然后听见父亲说差不多该回去了,过两天再来。我想到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爷爷早几年还出门散步,但奶奶去世以后他越走越近。步行的范围从小区到单元楼下的步道,然后是每个楼层的公共露台。母亲常常说这是人老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偶尔她会说,如果奶奶再多活几年,会不会好一点。
这句话应当是一个问句,却平淡得像在陈述。我没回应,母亲戴着口罩,费力地拖出床底下的木箱,在阳光里犁出一道灰尘。那是爷爷的遗物,整整三大箱,大部分是书,零零散散存了一些杂物。
我一直庆幸自己可以在未曾触及衰老的年纪见证一个人慢慢老去。这让我想起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变老并不是一件很悲惨的事,就像夏天的黄昏,天黑得很慢。我不能判断变老是好是坏,至少我可以提早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不只为自己,也为别人。
母亲总是说自己老了,有好多白头发,我说没有,还年轻。她是一个害怕变老的人,害怕自己健忘、疲乏或是卧床不起。我不知道我怕不怕,可能怕,也可能不怕,但究竟是害怕谁的衰老,无从得知。时间以微妙的分寸控制一切,在分分秒秒中偷天换日,会让人忘掉很多东西,然后心安理得地沉溺明天,以免在回望中发现端倪。
也许这只是虚妄的揣测,火花刹那升起,绽放的瞬间漫长到失真,像穿行在暗房与盛夏的阳光之间,残影明灭不定,难以分辨身在何处。
我上初中的三年,有关拱康路的记忆趋于空白。钢厂在我初一入学那年被拆除,从杭州搬到宁波。我去看了主水塔的爆破。人群稀疏,散落在不远处的山顶,有前员工,也有电视台记者。人们录像,我也录了,回来又看了一遍,起爆的那一刻扬起烟尘,倒下时有沉闷的叹息声,也许来自某一个人,也许来自某一些人,也许来自水塔,但不会来自所有人。
之后我便暂时忘掉拱康路,连同它附带的浴室和冷饮,它们早一步被拆除,也早一步消失。唯一留存完好的是健身中心,甚至在去年换了外墙上的铜字。但我早就不再去那里,没有什么缘故,像是半推半就的逃离。
这种逃离一直持续到高中,我进了一直都很喜欢的、赭红色墙面与草木交错的学校。初三的时候我的状态很差,得知录取结果的前半分钟,我和母亲已经做好了随遇而安的准备。有句话讲得很好,可以躲开突然的狂喜,才能承受巨大的悲伤。那天下午之前,我一直信这句话。在晴天走过校园,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舒适感。阳光照过红墙,悬铃木枝干线条明朗,刻印在浅蓝色的天空,像时间停止在雁群飞过的片刻,带来无关爱恋的悸动与无边际的弥散。难以冲淡,却时刻浮现。
伴随着不算失落的空虚感,拱康路重新回到我的记忆,完完整整,甚至有被修饰的嫌疑。因为住校,每周回家一次,骑车。从城市中心到旧城区的骑行仿佛一场逃离。随着玻璃幕墙与高架逐渐消失,因施工而积水的路面满是泥泞,挖开的柏油马路下面是分不出年代的水泥,车轮碾过时会发出细碎的破裂声。沿街的商铺几乎全部搬空,陈旧的招牌里是洞开的砖墙。年老的交通引导员吹响哨子,电动车挤拥着驶过路口。
此时,躯体划开西风,极尽细密的雨雾带着柔软的寒意,仿佛冰冷的指尖触到陌生而温热的颈背,悱恻中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无数次经过拱康路口,残存的钢轨伫立,剪影融入梧桐,在浅紫色的夜空中显得深邃。杭州的光污染好严重,星辰隐没在霓虹灯与玻璃幕墙之间,只剩下风呼啸而过,穿行春夏秋冬。
有些事情总是在失神中浮现,然后又立马消失,仿佛没有落下的闪电。这空隙让我侥幸,然后抬头,发现天空依旧澄澈,日复一日,一切就这样缓慢流动。
很久很久以后,我发现自己并非與这条路有过深刻的羁绊,爷爷很早就退休了,母亲是外地人,和父亲一起开了一家小店。钢厂的鼎盛在我出生以前,我所以为的变迁,只不过是句号的一段圆弧,没有情节,没有爱恨情仇。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像网络里调侃的人生三大错觉,理想的美好面容下,跳动着现实主义之心,残忍且缺乏意义。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如常,我继续向往与追忆,文艺得一塌糊涂。这也是没有原因的事情。
说服母亲后的第三个小时,我终于走进了拱康路。八月的午后阳光明亮,柏油马路扬起烟尘,载满黄沙的工程车摇晃着,碾过婆娑树影。再往前是钢厂旧址,用蓝底白字的告示牌回绝行人通过。这里会变成工业区遗址,改造成文化公园。
于是我远远地拍了几张照片,里面的钢轨与烟囱模糊缥缈,如同记忆渐行渐远,随时都会消失在天空尽头。然后我转身,离开了拱康路。
那天晚上我没睡好,脑子里塞了很多东西,没有起承转合。记忆果然是很奇怪的东西,给暴风骤雨的前刻过多分量,让泥土与草木的芬芳盖过雨水滴落。我无缘无故想起爷爷去世的前夜,很热,但出门前父亲还是让我换上长裤。我蹲在电动车的座椅前,母亲在后面。父亲骑得很快,风刮过脸颊,消失在飞速倒退的树影与灯之间,像拱康路,像片刻悸动,像一场关于露天电影的长梦。
《拱康路》没有讲爱恋或是理想,只想讲遗忘与铭记,有虚构的成分,琐碎而平庸的事情占据全部篇幅。对很多人来说,理想中的青春,应当热烈且荒唐,要有远大理想,要有奋力拼搏,要有题海苦战的间隙中,缓慢延续的面红与悸动。可如果这些都不存在呢?青春便会如此消失吗?
最后我们都会承认,青春对我们来说是盛夏般的事物,它有美好,也有挫折;它是平淡的,所谓意义,其实全部来自我们本身。相比铭记,我们也应该学会如何遗忘。
陈奕迅在《明年今日》里唱:“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好多人喜欢用它表达刻骨铭心,把美好的过往当作伤痕。但他们往往会忘记,歌词还有后半句,意思几乎完全相反。有人把它当作自我慰藉,留着伤透的背景,我认为应当是超然,向前看,学会庆幸和放下执念:“到这日才发现,曾呼吸过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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