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路和“昨天今天明天”
2023-08-23
提起武康路,它代表的风味和气息是不是变味儿了?搬离武康路已经多年,偶尔经过那边,看着武康大楼的这一头路口总是盘踞着许多人,他们举着手机等待把夕阳下最美的邬达克线条与天空同框,或者在窄路上自导自演地逡巡着寻求一堵爬山虎的墙面作为自拍背景,白天的武康路由此变得挤迫了。对我来说,它变得紧张了。
现在我喜欢晚上去武康路,带外地来的朋友去走走,带我妈妈也走过。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宋庆龄故居在外围,走过武康大楼的路边长廊时,我对妈妈说:“你喜欢的赵丹秦怡以前住过这里。”她“噢”一声,抬头看着打一个转儿,说:“真漂亮。”再走过376号,穿弄堂进去看一眼,花店没有了,面包店还在。法式餐厅改装过了,那个单独的餐馆附属的酒吧也没有了,以前酒吧里有长得很帅的法国服务生,墙上挂着投影仪,总在放映《祖与占》那一类法国电影,黑白的粗颗粒质感,衬得深夜的酒杯和话语产生异质化的变形。
深夜里这条“两百年不拓宽”的马路幽深少人,树影在墙面上婆娑不定,路灯也让它们变出拉长而好看的形,苏醒了一般,自在地摇曳,仿佛用细语道出一个真相:树影与这里特有的楼房与墙面才是武康路的真正主人,它们和岁月站在一起。
走过巴金故居了,走过小酒馆了,走过小五金店了,也走过了修车铺,马里昂巴德咖啡馆消失不见变了身。武康路也就至此走完了,和以前我住在这里时一样,脚程一点没变。
只是那时候走在这里的脚步也许更安宁一些,以为自己和住在附近的朋友们,以及这些交织所构成的青春悠然的生活,才可称为武康路的主人。当时,因一个偶然的念头做了决定买下一套只够一个人住的小旧公寓,在一条分岔的弄堂深处。走到弄堂另一头,敲一位朋友院子的铁门,她就施施然出来了。再拐到相邻的湖南路,算好老吴的作息时间,只要是下午4点之后,他应该已经起床了,就可以上楼去他家的书堆里待一会儿。对面还有条弄堂,非常窄和深,里面有郑振铎故居,有一家当时采访过的养青苔的人的院子,也有一位后来的同事住在里头……从武康路深处到边沿,向外一点点蔓延,那四周就像一张神秘的网格,世界静谧,没有来来回回的游客,只有居民主人般的我们;而我们各栖一隅,不分晨昏,随时出门碰触在一起,空气中充溢着梧桐的气味和言语的碎片。
我记得有一个报社的摄影记者敲开过家门,因为约好了来拍摄一个“小户型生活风格”的选题。他在院子里拍一拍,对着屋子里的装饰拍一拍,最后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谈天。那时刻正好下午的一束阳光照在对面墙角的一盆植物上,叶片的一半是明,一半是暗,光束中飞舞着细尘。我们突然沉默了,他说:“好安静,心里真安宁。”我似乎听见了隔壁阿婆走出家门,打火机吧嗒一下点燃一根烟的声音,她的儿子逗弄花园里养的鹦鹉的声音,猫儿掠过墙头、用湿润的鼻头蹭竹叶的声音。我点头“唔”一声,是安宁啊!
今天我又在夜里走过了武康路,到尽头拐了几下,站在一个叫做“昨天今天明天”的音乐酒吧门口。上周在工作活动上遇见了高明,问起各自的忙碌,他说,我们找地方聊聊吧。我心想,应该要聊以后的事,那我们去“昨天今天明天”。
我很多年没有去这个酒吧了,它属于武康路的外延,属于我的昨天。门口挂的小圆灯箱,除了中文名外,还不显眼地写着英文的名字“Time Passage”,时光的段章?时光的过道?我盯着这个灯箱,心头滚滚地翻过了昨日的故事。
高明还没有来,我在门口徘徊着,不想先进去。有人从酒吧里走出来抽烟,一个,两个,三个,和我相顾而讶异地笑——他们每个人竟都从昨日走来,面孔有些游移且模糊,但依然如此熟悉。我说我在等朋友,“你哪个朋友?”话音还未落,高明就突然在身边跳下了车,他们越过我,哈哈大笑,为偶遇而拥在了一块。
酒端上来,现场音乐响起,根本没人聊什么明日。吉他与曼陀铃的合奏,一个细碎清朗,一个悠扬如诉,歌曲是民谣风味,带着清醒如格言般的歌词。吉他手唱,曼陀铃手也唱,朋友也上去唱,那种酣畅淋漓的欢快既有戏谑也有深情。我认真地听着,那张我们围坐的桌子,在歌声中,逐渐幻化成一艘船,带有酒气、虾片味儿的航船,把昨天今天明天都重疊揉搓成风帆,在岁月中安宁地行驶着。
当我带心头放着的外地朋友去武康路时,我知道,我把这条路介绍成上海的中心,其实那只是我又一次在缅怀过去那个年轻无畏的自己。在这座城市漂泊二十年,武康路是某种自我的宇宙中心,我栖进去,又搬离,但我始终不想离它太远。假如我一直朝向它而张望,任我怎样起落流离,也总能和那一片片树影舞动合鸣。
在你的城市,哪一条马路是你的宇宙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