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时空的会遇
2022-03-15王治田
诗歌除了是一种表达,有时也是一种对话和交流;有些人会通过写诗和身边的亲友对话,更有些人会选择通过诗歌来和遥远时空的心契者晤谈。苏东坡被贬海南之后,曾作《和陶诗》百余首,便是和陶渊明展开的一次亲密交谈。同样的,柏桦的《回首往昔——与纳博科夫相逢》也可以看作是一首和纳博科夫对话的诗。
这首诗引用了纳博科夫的诸多诗作,从而使得两位彼此悬隔的诗人编织出精妙的“互文”之网;不过我认为,其中最为基础性的“前文本”,便是纳博科夫的《致未来的读者》(1930年作)一诗。在这首诗中,纳博科夫和想象中的未来读者“在约定的时刻”絮絮而谈,倾听自己借“缪斯的螺号”歌唱出的“往昔的岁月”。于是,几十年以后,诗人柏桦(碰巧也是位“古风爱好者”)遵照“约定”,打开了纳博科夫的诗集,沉醉其中。在这里,柏桦和纳博科夫的视野逐渐融合:纳博科夫曾想象“在中學时代倾斜的课桌上”,铺展故国(俄罗斯)的地图(见《寄俄罗斯》);而柏桦则同样曾在重庆大田湾小学的课桌上,展开中国的地图……
这里“地图”的意象,尤其富有意味。在古老而悠久的文化传统里,地图乃是政治权力的象征性呈现。纳博科夫的地图,表达的是对故国的怀念(让我想到了杜甫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而柏桦的地图,则是作为一个乡村少年,对政治中国的丰富想象。“军用水壶”,乃是毛泽东时代少年“向集体生活过渡”的象征符号;而柏桦,却在挎着这个政治符码春游/云游,观看燕子。在这里,两个富有强烈反差意味的意象碰撞在一起,产生出独具“红色美学”色彩的艺术张力。
整首诗的叙述/抒情视角,在“往昔/纳博科夫”和“今日/柏桦”之间往复游弋——这种摇荡的美感,也是柏桦诗歌美学的独特追求。镜头闪回到晚年的纳博科夫,他回想起在柏林写作《玛丽》(初名“玛申卡”Mashenka)的青春岁月(这也是一部关于初恋和思乡的小说),对故国的思念将他紧紧包围。“如今我六十岁了”这一句有千钧之力。正如艾略特在评论叶芝的诗句“我已经临近四十九了”时所说的:“诗中讲出了他的年龄,这很重要。花了大半生的时间,才得以如此坦率地说话。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混迹长安的杜甫,同样在族弟杜位的宅中守岁时,发出颇含颓废意味的嘶吼:“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柏桦曾多次称道此诗,这里或许有向几位前辈诗人致敬的意思吧?(在这里,让我再引博尔赫斯的两句很有杜甫味道的诗:“今年夏天,我将有五十岁了/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年迈的诗人回忆往昔,总是觉得无限的感喟!在这里,柏桦和纳博科夫又一次玄契冥合。诗人痛感心力憔悴,“越写越少”,让我想到宇文所安对白居易的评价:“长寿对于诗歌来说,是件不便之事。”(写得少是痛苦,写得多则是消磨。)诗人感受到来自往昔的风——他国异代知音的慰藉(“贴近的胸脯”),并谆谆告诫:“但愿你能认出我、看清我而不是想象我。”或许,这喃喃的絮语中,也送来了一些来自往昔的“寒冷”吧?
论者对柏桦此诗的解读,是从第二节开始的,这似乎不符合一般的读诗习惯,但对于有些迫切想要抓住诗歌“意义”的性急的读者来说,或许不失为一种适用的方法。让我们回过头来看这首诗的开头。诗人引用了纳博科夫写给妻子薇拉的两封信,前面几句话,其实是转引自古米廖夫的诗——关于爱与死亡的诗句!后面的《琐事》同样出自《致薇拉》,则是年轻诗人的自我写照。这两则引文,其实都指向了本诗的题目:“回首”和“往昔”。正是从此出发,诗人追寻着夹竹桃的味道,神游到纳博科夫离开俄国,经由博斯普鲁斯海峡,移民英国的1919年……
王治田,1988年生,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珠海)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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