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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勃莱谈谈我的乡居生活(组诗)

2022-03-15宇轩

诗歌月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落日月亮

宇轩

秋虫唧唧

明月在今晚害羞,它的前面肯定是幅水墨

认真一看,其实是一件赝品

仍然可以悬挂。会客。寂静

虫鸣突然在窗下叫了几声

像花洒,对着枯木发了几次善心

友人来访,说要去看看杨店的湖水

四处碰壁之时不如去郊外,去一棵乌桕树下

醒悟一面湖水

哪怕湖水并不使用人类的语言

湖水并不理会人类的傲慢和偏见

它寂静啊,实在对得起世上的颠簸

它清明,容得下这颗困顿之心

月亮

去河边赏月,抬头看见虚空与亡父。

问菩提

月亮在天,月亮在水,月亮在心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月亮千古的月亮得人心的月亮。

河水缓缓流动它从不听闻人间的语言。

一只夜鹭从水中浮现又振翅而飞。

像精神,使用了腹语。像精神

从黏稠的现实划开一道伤口。

良宵引

露水可以重。犬吠可以动静

村镇与房屋可以比山高,比白月矮,比星子小

比一撇一捺的人生更牢固和安稳

养了三年的竹子可以暗暗拔节

忍冬可以顺着墙根开

寄生在它里面的小蜜虫小蚂蚁

可以是畜生可以是菩萨

确实是良宵啊

身心触法都来了,聪明糊涂都来了

酸甜苦辣都來了

母亲

洗过拖把的脏水还能洗碗吗

洗过鞋子的脏水还能清洗新鲜的蚕豆吗

当我目睹老母亲用那些脏水

洗她自己的饭碗

洗她刚摘回来的蚕豆

我像呵斥孩子那样批评她

让她难堪

现在我记起这件事

猛然觉得老母亲是在提醒我

那些水是干净的

脏的是碗

是鞋

是我们病入膏肓的一生

时代将我放置在杨店正如你置身于明尼苏达

人们命名我为二十一世纪

隶属于智能,量子,核聚变

人们又说我是玄青,虚无,遥不可及的空和万古不竭的文明

众说纷纭如盆钵兀自开口

该说的都让他们说遍了

那我就是话外音。风景外。尘埃里

秋风绕着脖颈走

落叶教诲我们要顺从。还不够,还要加上坦然与乐观。

田野教诲我们要淡泊。还不够,还要加上偏远与荒凉。

鹭鸟是清洁的。

它让我们心疼并审美。还不够,还要加上惭愧与觉醒。

世世代代,土地教诲我们要给予。

还不够,还要加上宽恕与接纳。

落日是个旧词

去河边种树,不必等到三月。然后回家建造梯子

去屋顶拔草。

举头看见落日是个旧词。

健在的风水先生

小镇里还剩一两个。

梦境与现实

从海水中醒来,带着梦的盐粒

醒来我是石头,像刽子手切割着大海

醒来我是一件旧容器。收集记忆

也收集乌云、灯塔和站台

醒来我是大自然最不起眼的果实

甘寒,微苦,有毒

醒来我是自己的传统,忙于建设自己的道

自己的德

自己的仁和义

醒来我是处方世界里一个符号

被语言注解

又被患者误读

杨店是我的世界,正如明尼苏达是你的故乡

植物在这里都有药性

或辛甘苦咸,或寒热温良

河流在这里生来就被赋予更宽阔的意义

像一部血书,可以写尽个人与家族命运史

落日在这里和别的省不同。不是我苦执啊

不是我有分别心

我确实从田野尽头那片杨树林上方

无数次看到孤儿脸庞与死者之眼

马路在这里像一件又一件装置作品

有人在其中获得欢乐

有人在其中读懂痛苦

墓碑在这里都是石匠用錾子錾出碑文

它们像窗口,更像时光甬道

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变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有人从外面躺进去

接受泥土的加冕与神的宽恕

雨夜宽阔,一封信从杨店寄往明尼苏达

大雨如慢病患者一次情绪侧漏

假设在一条十分泥泞又孤僻寒冷的小路上

两个陌生人相遇了

他们可以是博尔赫斯与养鹅人

沃尔科特与新时代村医。勃莱与饮马人。逆旅者与托钵僧

这些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件

如果确有发生而又不被旁人所见

那么我能向你举证的莫过于我的房屋

如孤岛悬于绝壁

道路里面连同道路外面的雨声

重现了属于读者那边的神秘

旧事物在记忆中纷沓而来

秋水长天在我手里毁于一旦

亲情还剩下一棵柿子树

对着日月和良心说“一锅饭未冷”

差一点,我就出家了。差一点

我就买下整座南山

州省繁华的里面,咳血的脸盆已被用旧

妈妈赐予我的乳名已被用旧

马蹄、鸟鸣和落日,已被用旧

现在我知道处方比佛经精确

有几次我被换算成毫克

被药力支配到

比杨店还要客观清醒的位置

有几次,我确实想到黑暗中的胶鞋

带静电的毛衣

抽屉里锈迹斑斑的口琴……

泡沫分不分东方西方

被语言搁置的,就让它继续荒凉如山顶野棘。

被河流顺势带走的,不必重申分别与流逝。

二十一世纪如农夫挎在臂弯的一篮蔬菜?

也如小儿沐浴后,木盆里尚有余温的洗澡水和泡沫。

我们生而逢时,常说哑巴黄连。

感谢落日就像感谢制药厂的药片,

给过我们几次救赎,几次慰藉。

哪怕落日千年一面,趴在窗外练习传神练习不朽。

是呵,影子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

它与家犬,实为我在世上屈指可数的老友。

万古愁

一夜白头不是说阅历,而是槐花与晴空灿烂

当我写诗,我就奉劝自己应该回到植物拔节的专注中

回到太阳能与万古愁交相辉映的小乡村

在它清凌凌的河边

在它白鹭与牯牛各安天命的轮回里

在它沙砾面壁于蚌壳的清净中

伏案填写一堆家庭医生签约服务协议书偶得

没有主义没有雪,只有一脚潮湿的虚空

仿佛是陡然来到四十岁

哦,不,为了幽居湖水一侧

我记得我造舟我划槳

为了理解罗伯特·勃莱我向田野调查我的未知

像孩子们漫游在童话森林

我发觉万物明亮有神,常常给予我火花一闪的灵感

我因此认识天马行空的巨人,泥丸大小的侏儒

手机店老板,杨店小学乡村教师……

哪怕社会为我贴上医生的标签

并不妨碍我嗜酒我生病和健忘

现在我像日历那样提醒读者

空空是谁,惭愧和忧郁是谁

泥菩萨是谁,阿卡波糖是谁,松针是谁

写信告诉你,这一天是十二月的第一天

河水正在变窄

变低

像一个见过世面的人

心中持着戒律

这一天寒星闪闪

它们终于从夜里走出来

变成乌桕树的果子

从而亲近屋檐和烟火

是我们日复一日的衰老

让大雪晚归

有了游子奔丧的孤勇

因为那枚长在脚底的茧眼知道疼了

才觉道路辗转

岁月深寒

这暮色有古意之美

树枝,屋顶和大面积的田野

正在沉入一片寒薄的寂静中

我在其中听到自己的心声

仿佛寒山寺里的鼓音

我在其中,听到紧挨村庄的河水缓缓流动

这永不枯竭的流动

仿佛慈母轻唤孩子的乳名,使语言和人生遍布光泽

湖边

一个人在湖边漫步你不是一个人

一个人在湖边漫步湖水因此有了情感、语言和温度

十月十六日清晨

是悬而未滴的露水,分秒不停地吐纳

是左肺鼓励着右肺它们齐声告诉你

空气如此轻快澄明

你还在忏悔什么

蓝天白云之下

谁不是穷人不是富人不是泥菩萨

入秋以后,我们各自看见什么

想去湖边面壁,去山中思过

顺便请出身体里的人鬼神

与它们诉说我的苦

通过窗外如意一样的银杏树

庙宇一样的银杏树

我看到香灰,庙门与婴儿脸

此刻我们应该读一读杜甫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杜甫

我删掉一首诗的第一句,读它

又继续删掉第二句、第三句……

直至暮色像锅盖笼罩窗台

我想起电饭锅里米粥已熬到足够软和均匀

想到这一天我像歉收的农夫愧对笔墨

愧对屋宇、玉米地、小河水,还有我们之间的友谊

能有什么办法呢

落叶与星辰已铺满我内心的庭院

十月伊始,万物学会了减法

当我转身向室外走去,一股爽朗的秋风扑面而来

夜里醒来,忽有鼻塞头晕之症,服下两粒速效伤风胶囊所得

稻穗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病人,白月和墓碑的故事又有什么稀罕

沿着纵横的田埂随意走

走到哪里都是人生,走到哪里都是把柄与故事的伏笔

活到四十岁,我把杨店村的河流写了又写

我把杨店村的白月小庙写了又写

当我写到恩人,仿佛看到良田里的稻穗、晚风和蛙鸣

当我写到敌人

仿佛看到稗子也曾生长在稻田里

它也是土地呈现给世上的风景

青年河

月亮在这里扎猛子,以火铸火的日子到来了。

哪怕月亮被各州各省注册已久

它的幽冷是一首孤篇

有一种友谊叫芦花。通过风的语言

它向我们娓娓道来通往世界的道路从这里打开

也在这里幽闭。

是呵,白鹭与炊烟是绝句里的事。

饮马人,摆渡者和打鱼人

他们其实在为这条河守灵。

散步

凤凰没有落在梧桐树上。落在明尼苏达州的大雨

没有落在杨店。

晚饭后一个人在稀松平常的小镇散步

像一只落单的羔羊循着草木气味回家。

但它依然忘我,孤勇。

相对于氯霉素一样的人生

肃杀的秋风饱含了阅历之后的甘甜与坦然。

坐在门前剥豆子的老人

如册页一样古老。

鸟鸣

请把雨水落在我内陆世界的小树林

湖泊、舟船在那里反复练习“无为”之思

想到各行各业各州各省确实需要一排柳树

来替这个时代沉思

需要腹语一样的鸟鸣

带我们脱离噬人的沼泽

十二月

想起柿子树用极简的线条在雨中裁剪风

裁剪乡村不值一提的旧脾气

想起过去二十四小时或更久以前

我们向世界索取什么

向空气中的良知,向填充眼窝的萧索

推销什么

又试图炫耀和掩盖什么

无论如何,黑夜已经镶嵌在窗格子里

在那田字形空间

没有可供策展的藏品

没有帆影流动可供回味

甚至没有锁骨一样

令人眼神清澈的爱的冲动

傍晚独自驱车去看湖水

想到这一天是八月的第一天

八月的第一天与七月的最后一天没什么不同

或许明天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那些聒噪不安的光阴,寂静缄默的光阴

正在合力构成我们真实不虚的生活

黄昏时,我又去湖边看一眼湖水以及千手千眼的乌桕树

它们还是那样冷清客观具体

它们还是那样自由宽阔无为

它们从来不费一字一句

却能递给我汉语的气息之美声音之美

谢天谢地,想必落日也知道

此刻埋伏在胸腔中

我那想要放声哭出来的感动来自哪里

大风刮过你的省也刮过我的县

我觉得它是献给时代与屋顶的祭词

或许屋顶并不赞同我的观点

所以它忍

二十一世纪如此铺张又小气

万象诸法千年一词

而人间冷漠一面千年

环顾居住我们的房屋,生肖与节气

你会想到什么

不,请别告诉我答案

我还指望伸向黎明的阶梯残存着露水和鸟粪

我还指望穿越敌人的丛林之后

继续造访恩人的花园

我是说,我接受词语和现实之间的跌宕与漂泊

九月如棺椁,悼亡兄

你也可以说九月如玉兰树上赤红果子

如土地庙旁边棠梨树上的开枝散叶

如长出坟头的自留地里有花开有结果的花生

如花生里面干干净净的辛苦

如辛苦里面那一缕坦然自若的清凉

如清凉中

了然于胸的无常

如无常中一个再也不可能往回走的生平

把这样的生平放在杨店村刘东组

莫过于悲剧是他

荒草中披风沐雨的石碑是他

面壁

杨店社區卫生室后面有一截白色围墙

围墙外面是几亩玉米地。再远一些

是符合国人审美趣味的稻田、池塘、输电线与小村庄

几只鹭鸟优雅的倩影常常叫人觉得云淡风轻

几只野鸭呜呜地叫唤,像是几次消息,几次善意的提醒

还有几粒犬吠几次农人之间方言里植物一样的活泼与亲切

伴随着几次闪电几次凛冽而瓢泼的大风大雨几场雪

都让这截白色围墙显得孤僻又偏远

仿佛它们在一个旁观者的心里

抒写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囚字

如鱼跃

雨水约等于神祗。我甚至相信那句话

没有动荡,就没有情感的阶梯。

所谓身心触法,我呈现内心的观想如同小河

把方言呈现给提水人、饮马人、过桥人。

朋友啊,我拥有庞大的国土、雨季和视野。

我试图从她肥沃的凋敝的人情中

捧出盐,读懂雪。然后寄予你。

我知道我还年轻

还需要在世袭的漩涡里泅渡和感受。

大河滚滚如人生写照。当两岸被拍打。

而浪花,如鱼跃。

夜读勃莱

空气在这里有了形状

我在其中像游鱼一样练习吐纳

时间在这里有了色彩仿佛梧桐树栀子花

我深知每一个夜晚都如故乡那样偏远而深刻

哪怕白炽灯只有六十瓦

也常常叫人想到庙台与南山

写信告诉你,就如同两个陌生人相互打听一个地址

谁是孤筏谁是陌生的语境

朋友啊

我所见即你所知。杨店村南大街45号

这些窗口、锁、五斗橱

像一个个奉命在身的狱卒

守着一个愿意把牢底坐穿的人

一心忏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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