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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写作的几个片段(创作谈)

2022-03-15宇轩

诗歌月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月亮时代母亲

宇轩

童年

友人问我如何看待自己的童年。为了获得答案,我听肖邦,喝山芋小米粥。然后来到屋顶吹一会二十一世纪的风。星月在上,仿佛生命里一个个漏洞。与此同时关于童年的许多切片,仿佛医学院解剖室内那些标本:醒目,辣眼。

在信中,我向友人坦白,我的童年就像一个泥坑。相对于泥鳅鳝鱼来说,它是一块福地。相对于芦苇、马蹄莲和觅食的白鹭来说,它依然是块福地。但是归总到人的命运,一个深陷在泥坑里的童年肯定危险。经验告诉我,当我从泥坑里爬出来,这份艰难,甚至可以绵延到自己的青年、中年、老年。也就是说,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我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人,很大程度上,受益于童年的经历。那种类似于铁丝勒进肉里、骨头里的刻骨铭心。类似于铁钉嵌入门框里的一股狠劲和暗暗地接受。

也可以把童年形容成一粒酵母。洒在雪白的面粉里,就可以丰富食材的口感。让自己活在当下,成为把柄和笑料的同时,还有勇气好好照顾自己的胃口,好好吃饭,好好活着。那种奔腾在舌尖上的味道,是人生蹉跎之后一次甜蜜的补偿。是的,无论走多远,见过多少风景,都是在尽可能给予童年最大的补偿与修正。

童年当然可以是一座雪山,与生俱来的高度,有如神授。它那样白,那样穷,那样无为和徒劳,简直可以把时代逼到一个死角。把人,推送到一个不能再低的低谷。现在回头去看,仿佛柳暗花明曲径通幽。只是揣着一份类似于氯霉素一样的苦涩与万水千山之后的心知肚明。

如果将来有可能,我希望可以写一本献给母亲的书。写童年的我还是那样多病,那样饥饿与自卑。母亲还是那样倔强,在隆冬之夜,一个人去河里破冰摸鱼。写她还是那样年轻有力,可以用门板夹住前来觅食的野狗。柴火辉煌,那一夜,我们把狗视为恩人,因为它度过我们的命。

故乡

如今科技可以精确定位杨店村南大街45号的地理位置。在这里,我有良田三五亩,可供种植蔬菜与粮食。我在这里生,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将来也会在这里死。像亡父那样,把生平交给松树和朗月来阅读。有时我在想,语言极力想要归返的地方,与现实世界的故乡,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地方。可以肯定的是,故乡是心灵的策源地,悲伤的总和,它永远扣人心弦。它残缺,破败,迫使你暗暗发奋,去重建,去创造,去呵护。它为吹拂古今的风制造一面斜坡。为方言提供一个乳名。它让月亮千古。让门前的大树有庇荫之志,让小河水教会人们欢乐和远游。它为畜生提供撒野之地,为神灵提供神龛。它让黑夜有灯,让白昼有暴雨和闪电。它生产花朵和蜂蜜,粮食与汗水。它是宗教的朋友。诗歌的恩人。

寻找汉声

十二月。人间一秒入冬,一秒入夏。天气陡峭仿佛人心忽冷忽热。写作,即是创造四季之外第五个季节。更是试图创造一种声音。若干年后,藉由它代替你发声,替你活着。这条路看似漫长,迢遥,艰辛。而活着,从来没有容易事。想起数月之前,友人在信中问我如何回归汉声,我回:请广场舞大妈们把音响关小一点。不要轻易砍掉门前大树。让驴子有用武之地。去雪地里躺一会。读家谱。照镜子。数脉搏。爱人。

诗可以处理时代

从新冠疫情肇始之初,到后疫情时代的今天。在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中,有人抽身离开。有人继续活着,哭着,笑着。手机相册至今保留三张证书:“肥东县最美村医”,“杨店乡抗疫英雄”,以及中国民建安徽省委员会颁发的“抗击新冠疫情先进个人”。有幸参与这个时代,成为这个时代的践行者与记录者。

在信中,我如此回答诗与时代的关系:田野教诲我的,我付之于诗。苦难教诲我的,我付之于詩。湖水和云彩教诲我的,我付之于诗。油锅和刀山教诲我的,我付之于诗。马路和驿站教诲我的,我付之于诗。敌人和恩人教诲我的,我付之于诗。我与我面壁之时,我付之于诗。说到底,诗歌,是两岸,负责运送,看顾,和解救。

为什么写诗

屋顶的月亮,挂在枣树的月亮,清明的月亮,冬至的月亮,还有童年的月亮和老不死的月亮。为什么它能美如玉盘,又为什么残缺如心中的一点悔恨和惆怅。

紧挨村庄的小河早就被园林公司夷为平地了,记忆里的小河水为什么还在欢乐还在涓涓不息。

我见过那么多的死亡,我杀生,我吃肉和嗜酒,为什么活到现在,我还不死心,还有一点盼头。

老母亲喊我老六。我也经常喊自己老六。我常说,老六,咱们散步去。

无数次面对湖水,眼窝和心胸确实被南风吹疼了。而湖水告诉我的,我却不能向你转译。

为什么我常常看见大雪中的房屋,墓碑和孤零零的柿子树。

为什么我会躺在开满紫云英的田埂,仰望白云,放牧牯牛和白鹭。

童年的草房子早就被时代的洪流冲毁了,为什么我还能如数家珍记得房子里的水缸,镰刀,五斗橱以及枣木箱子里的口琴。

为什么我会常常想起那一年放秧水,恶人将我母亲毒打在血泊中。

为什么我会成为一名村医,而不是律师、刀客或者乡长。

巴掌大的杨店乡,我所有的敌人都在这里,为什么我还赖在这里不肯走。

“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是故乡,也是世界

身为新时代农民,我常年与老母亲隅居合肥北部乡下。在诗中,我说自己,也说我的老母亲像一棵大树那样几十年不曾出门。在鲜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上,明确记载我有4.15亩良田。每一块土地所处的方位都被卫星精确测量,标注,并登记在册。土地流转之前,我种植过稻子,玉米,油菜,花生,红薯,大豆,甚至还有甘蔗与西瓜。日常生活所需的应季蔬菜,也都自给自足。在菜园周围,我曾栽下梨树,橘子树,桃树,枣树和葡萄树。如今这些果树有的花开,有的结果。果子成熟时,想起来,就去菜园摘一些回来,想不起来,就任由果子落在地上,被风吹日晒,被鸟儿啄食。土地流转之后,园林公司在这里种植花卉苗木。我时常以旁观者的身份,重回那些养育我的良田,深入纵横交错的小径与花海,像深入它的困境,它的蜕变。一次次试图动用语言,转译它们与我在内心世界的对话。日常即诗,诗就是我的生活。更多时候,我像一个迷途归返的游子,每天沿着小河水,小树林,土地庙,沿着落日和鸟鸣回家,又一次次迎着破晓的朝霞,和煦的南风,裤脚沾满露水与草叶,开始一天的工作。在诗中,我安慰自己说,这里就是世界,这里就是故乡。

写作如修行

日常即修行,语言即宗教。因为写,眼前的拖拉机,池塘,小河水有了越过现实的志向。

因为写,四季之外别有洞天。灰心吗?那灰烬中的一点火星,或许可以成为冬天这个意向最忠实的朋友。“比喻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只有母亲头上的蓝布巾最了解母亲的头痛病。“你要相信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与你灵魂相契的人,找到他,并与之相认”。写作,即是寻找。还没来得及认识的人,我已不想再去认识了。但愿我能做到。

倒春寒确实凛冽,干脆向田野求得一个忍字。向落日学习它的赤诚与朴真。落日如孤儿,一直把玩着死亡的奶嘴。

在梦中,我发现自己的门牙掉了。在梦中,老父亲敲着床沿说,“喂点米粥给我啊,我还要赶路”。我是老六,苦难在我们家排行老七。死亡也有百家姓。身心里面的加工厂,医学无法检修的,请交给语言。语言无法弥合的,请交给晨光和晚霞。别心虚,别嫉妒,别诋毁,别冷漠。米粥在碗,如白玉。白盐在陶,如细雪。可以喊来虚心,虚竹,听一听高山流水。但要警惕虚情和假意,因为天要下雨,云要打雷,闪电需要漂亮的湖水。

所有的清明是同一个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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