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层林》中的植物叙事探究
2022-03-14许燕伍宣臻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沙410083
⊙许燕 伍宣臻[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长沙 410083]
一、引言
植物研究在前人的文学作品中一度处于边缘地位,生态批评诞生之际,人们便意识到环境的边缘化地位。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m)将环境和女性的地位类比,加深了人们对于环境边缘化的认识。生态女性主义作为一种“理论话语”是建立在“女性的被压迫和自然的被统治的联系之上的”。相对而言,文学批评领域对动物的关注远比植物要早和深入。1975 年,辛格(Peter Singer)的作品《动物解放》的出版拉开了西方动物伦理研究的序幕,随后的一些作品如雷根(Tom Regan)的《动物权力的理由》、诺斯克(Barbara Noske)的《人类和其他动物》等著作对动物伦理研究的阐释更加深入。如美国哲学家迈克尔·马德(Michael Marder)所言,从16世纪“神学和哲学的分离”开始,“西方哲学家几乎完全把植物研究留给了科学家”,如果说“动物在西方思想史的发展历程中曾经一度被边缘化”的话,那么“非动物、非人类生物的植物”(non-human,non-animal living)简直可以说是处于“边缘的边缘”。当植物的存在不被当成一个哲学问题,不再被那些花长时间去思考它凝视它的人所思索,那些仅仅是为了经济目的或者自身需求,食用或者“使用它的水果或花,根或部分树干”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目前生态批评理论界对于植物的研究尚无完整的理论体系,但也不乏学者对此进行探究。普托(Sylvie Pouteau)梳理了关于植物在科学研究中的历史以及由此引发的伦理思考。他指出植物以及自然的理性研究在现代以前通常是和宗教以及神话相联系,因此往往被赋予神灵色彩,现代的理性却将这种传统全部抹掉,留下一片“白板”,机械至上取代了虚幻神秘。随着植物神经学的发展,科学家对于植物的认知能力与自身价值有了新的发现,生态批评的触角逐渐伸向了植物。美国当代哲学家迈克尔·马德就是其中一位。马德从反形而上学和存在主义两个维度探讨了植物存在的意义。这部思辨性的植物哲学著作,分别从植物的身体、灵魂、植物的时间以及植物的智慧进行解读,重塑植物形象,充分揭示出植物的他异性,颠覆植物被视为低等生物的传统认知。而另外一位生态批评学者瑞恩(John Rayn)则从生态诗学的角度,从不同的主题如植物的灵魂、身体、死亡等方面解读植物在当代诗歌作品中的形象。
在植物研究理论发展完善的同时,将植物作为一个特殊群体写入文本的作品也应运而生,《上层林》这部小说便是其中之一。小说则将人们关注的焦点从“从笛卡尔式的自我”(Cartesian self——I think therefore I am)转移到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周围的环境”“自然界中普遍的存在”(Umwelt)上。植物不再是哈代(Tomas Hardy)众多小说里的“中立背景”“情感呼应”和“隐喻概念”,而是被视为人类生存在地球上的伙伴。鲍尔斯之前作品的百科全书式的叙事特色,同样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体现。小说运用“植物阐释学”将“科学知识和艺术技巧”结合——小说将生物学知识融入文学手法中,同时利用“视觉图像媒介”、植物的阐述和其图像结合,将植物呈现为一个有着时间性的生态有机体。正如另一位此小说的研究者所言,这部小说是一部宏大的植物叙事。
二、科学话语与文学话语结合
关于植物的科学知识几乎贯穿文本始末,主要借小说人物主人公之口讲出。评论家威斯(Doro Wiese)曾言,鲍尔斯擅长通过小说中塑造的人物游刃于各种自然科学的和艺术的领域。《上层林》中植物学家帕特西亚博士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她不止一次地在公开场合强调古树在植物共同体中的重要作用。在关于保护植物的立法听证会上,在与资本主义为伍的法官对峙时,她指出老朽的古树“是无限的旅店”,它吸引食菌小蠹(ambrosia beetle)来啃挖,就像耕作田地一样,然后枯木长出真菌(fungus),虫子吃掉它们后排出孢子(spores),从而促进树种传播。在给学生授课时,她讲述了植物生活的秘密:“成百上千个叶绿素(chlorophyll)聚集成类似触角的复合物(antennae complexes)由此形成类囊体(thylakoid)盘状物,这些盘状物排列在一个叶绿体(chloroplast)内,一个植物细胞内有近一百个类似的叶绿体像太阳一样供给能量,数以百万计的类似细胞为一片叶子提供能量。”借助生物学领域的术语以及实验事实,作者意在从科学层面来阐述古树对生物多样性的作用以及保护古树的必要性。
与此相对应的是文学语言,鲍尔斯似乎对诗情有独钟,文中多处出现关于植物的中国古诗,或是以自由诗的形式来呈现对植物的赞美。鲍尔斯主要借助植物绘画家尼克·赫尔和美籍华裔马思回之口讲出。马觅觅的故事中多次出现中国古诗,例如这首王维的诗《酬张少府》:“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An old man,I want/ only peace. / The things of this... / The mountain moon lights me as I play my lute. / You ask how does a man rise or fall in this life? / The fisherman’s song flows deep under the river)月照山林,琴声悠悠,诗人隐居松林的宁静淡雅、诗意般的生活跃然纸上。马思回对中国传统描写自然的古诗以及背后所蕴含的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思想有着深厚的理解,他搬到美国后常常回想起故乡的桑树,因此在自家的后院也种下一棵桑树。桑树枯死后,他在桑树下开枪自杀,没有遗言,书桌上仅留着毛笔写下的这首王维的诗。对于马觅觅的父亲而言,树不仅仅是植物,更是一种诗意的生活的载体,也是情感和文化的载体,父亲珍视植物就如同自己的生命。另一位主人公尼克则为保护古树写下一首首小诗:“你有五棵树在天堂/他们亘古不变/无论炎夏或寒冬/叶子也不会凋落/懂他们的人/不会尝得死亡的味道。”“爱是一棵树/枝繁叶茂/于永恒中/根/不朽/一根树干/不知延伸向哪里。”朱光潜说,诗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是二者的结合,“诗人于情趣能入能出”。在作者鲍尔斯眼中,“经历一番冷静地关照和融化洗练”,树不拘泥于科学家眼中的“叶绿素”“叶绿体”等实验客体,作者对树的观看不仅仅停留在科学家的“实用态度”,还持有“美感态度”。经历一番“洗濯净尽”,超脱了世俗的“尘忧俗虑”,诗人“于沉静中回味”植物的文化和情感内涵。
科学话语和文学话语经不同职业身份的主人公之口讲出,他们或是植物学家,或是艺术家,文本通过不断地转化叙事视角,实现科学与文学话语的结合,巴赫金所言的小说的杂语性由此展现。性质迥异的科学和文学话语融入小说中,共同服务于植物叙事这个最高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小说利用科学和文学话语将植物呈现为一个生态的和文化的有机体,植物学家或是艺术家都是不可或缺的,其中任何一方的失误都会造成叙述的不完整。
三、植物自身的话语
文本中科学话语和文学话语融合之下,作者意在构建植物自身的话语权,小说植物叙事中的植物作为叙事聚焦点,不是文学作品的“象征符号”和“叙事工具”,而是作为能动的“施事者”(agentic life-form)、有感知力和时间性的主体。以植物的生长线“根、树干、冠、种子”为小说的四个章节暗示叙事围绕植物的成长时间推进,整部小说是植物聚焦下19至20世纪美国西部拓荒史的剪影,也是植物自身的演化剪影,植物从最初的自然生长状态到工业革命西部拓荒运动下遭遇伐木浩劫。故事从19世纪中叶美国的栗子树开始,栗子树见证了乔根(Jørgen Hoel)和妻子来到美国西部爱荷华州垦荒的故事,从乔根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大儿子约翰(John)买来蒸汽拖拉机耕作,“所有这一切的变化记录在这棵栗子树的新生组织和新增的年轮中……树皮的纹路向上盘旋转着,就像图拉真纪念柱一般。他们不仅是经受着风雨,屹立不动,还在不断地繁衍,充满生机和活力”。桑树则记录着另一位移民马氏家族的故事:从移民到扶桑之地加利福尼亚州,再到最后和妻子定居伊利诺伊州,并在自家后院种下一棵桑树。桑树联结着温斯顿(Winston Ma)对中国故乡的回忆,同时也见证了他在美国的生活经历,人物的故事融入植物的历史时间中。
重要的是,这些植物并非没有知觉的存在,小说发掘人与植物主人公的主体间性,作者认为人与植物之间存在亲缘关系,人与植物生活在同一个环境中,同呼吸共命运。“古树是我们的祖先,如果你获知自然的奥秘,你会对自然表现得更人性。”从小对自然感兴趣的亚当(Adam)和艾米丽亚(Amelia)能感知到植物的痛苦:亚当担心植物的根被裹住无法呼吸,自己跳到栽种树的坑里,用身体来阻止这场“谋杀”;看见姐姐将桑树枝折断,艾米丽亚“听见桑树在痛苦地叫喊”。植物作为能动性的施事主体影响着人,帕特西亚从小为之着迷,成为植物学家的她在书中写道:“你家后院的树和你来自同一祖先。”在对神秘的植物领域的探索过程中,她发现植物类似于人类,是一个群体性的生物。它们具有社会性,在面对虫害疾病攻击时能通过根和喷出化学物质传递信号,互相保护。无论是植物的时间性还是植物的感知力都彰显出植物在这部小说中的独特地位,植物不是消极的他者,而是拥有能动性的施事主体。
小说意在构建植物话语,植物不会发出声音,这是他们沉默含蓄的表现,但并不代表植物没有自己的意志。植物作为非人类物种,它们的语言究竟是什么,其复杂性和他异性人类并无法真正言明。小说中,树被伐木公司随意砍伐,成为人类用来满足自己欲望的材料,人类向植物无限索取的同时忽视了植物本身的诉求。植物一直试图和人类对话,文中反复提到“他们对人们讲话”,但是人类听不见。与人类有声的话语相比,植物的话语则是无声的、另类的。一方面,植物的无声言语让人类忽视了它们的声音;另一方面,自大和傲慢让人们不愿意倾听他们的声音。话语是权力的象征,如福柯所言:“话语能够产生、强化权力;话语也能削弱甚至消解权力。”文本中植物这种无声的话语正是对人类有声话语的挑战:“当你凝望一棵树时,树也在看着你。”植物也有对人类的凝视和想象,他们的“欲望和意志”体现在其无限生长中。文本中的古树,譬如百年之久的栗子树和高耸巨大的古树米玛斯(Mimas),不断地吸收养分,实现“生长空间的扩张”,以此来宣示自己的权利。米玛斯比赫尔家族的农场还要大,“怪兽一般”,给人一种“原始的”神圣的感觉,站在米玛斯面前,就如“面对神灵一般”。
四、植物绘画艺术的运用凸显植物身体
除了科学话语和文学话语的融合,植物的视觉形象也充分展现在小说中。从封面的古树图片到小说形体“根、树干、冠、种子”等作为章节的形体展现,文本中每个关于植物的故事前都会先以该植物的图片为起始部分,以及故事与故事间以树的年轮图片为分割线,等等,都带给读者强烈的视觉冲击。
植物叙述理论家本·阿里(Ben-Ari)认为科学和审美艺术可以实现融合,植物叙事中的“鲜花绘画”等视觉插曲可以让文学作品中的植物形象更加鲜明。文学的叙述结合视觉的呈现使得“植物”的形象在观看者眼中有更强的“可读性”。《上层林》中以植物的形体构成为章节题目,凸显了植物的身体,“根、树干、冠、种子”由下及上吸引读者仔细地打量树的每一部分,脑海中不自觉产生树的幻影。封面的古树图片以及第一章每个小节讲述人物与植物的故事前插入相关植物的图片都强化了读者对植物的印象。正如小说中所言,树在诉说,这些植物图片本质上也是一种言说。小说中的主要植物有栗子树、桑树、枫树、橡树、银杏等,它们的图片强化了读者对该植物身份的认知。在认识了他们各自独特的外形特征后,读者对于文本中关于植物的故事和人物间的故事更加印象深刻,让植物变得更具可读性,更具想象性。树干年轮的插图主要出现在第二章,这一章没有明确的分节,第一章中九个小节所叙述的人物在这里有了交集。奥莉维娅在往西部的途中遇见尼克赫尔,两人同行加入保护植物的运动;道格拉斯和马觅觅同为马觅觅公司附近被砍伐的古树感到惋惜,一起加入抗议砍伐古树的激进分子队伍。为保护古树,尼克和奥莉维娅志愿住在古树米玛斯上,正是在这里,为了博士论文进行课题调研的亚当遇见他们二人。在一段时间的相处后,亚当最终决定加入他们参与保护古树的行动。人物的故事交叉并进,共时叙述,叙事此时就如同电影镜头在不同人物间来回切换,而这些碎片式的故事片段借助图片媒介——植物的年轮插图联结起来。年轮作为植物时间的视觉化呈现,暗示了叙事时间的流逝,同时也凸显了植物在小说叙事中的主体地位。
借助图画艺术,小说在给读者营造出一个视觉化的阅读效果的同时,也与工业化的、以人造物为中心的世界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读这部小说就是与植物邂逅,并逐渐了解它们的过程。正如马德所言:“只有我们真正地在植物的地盘上遇见他们,只有我们公正地看待他们,尊重他们本来的样子,植物才不会被视为人类感到陌生的他者。”
五、结语
如小说所言:“最好的辩论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想法,而一个好的故事可以。”小说通过塑造不同身份的主人公,或是画家,或是植物学家,或是律师,言说树与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实现植物科学与文学艺术的对话。植物在小说中不仅是科学实验审视的对象、艺术创作的源泉,而且是有着自己的特点与话语的种群。在这里,不同树种与人的故事成为一首首关于树的赞歌,最终汇集成一部关于植物的宏大叙事。小说更与时代关切紧密相连,在倡导生物多样性的当下,引发读者的反思。非人类生物的价值不应只局限于经济上的生产材料,而应是与人类平等存在的生物。
①Glotfelty,Cheryll and Harold Fromm,Eds.[M]. Athens and London:U of Georgia P,1996:XXIV.
② Marder,Michael.[M].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2.
③Ryan John Charles.,见网址:https://www.mdpi.com/search?q=Process+Philosophy+and+the+Text-Image+Interface%3A+A+Stud y+of+Three+Western+Australian+Botanical+Illustrators&j ournal=arts.
④ 袁杰:《流散主体与植物他者:论理查德·鲍尔斯〈上层林冠〉》,《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0年第2期,第75页。
⑤ Powers,Richard.[M]. London :Vintage,2019.(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 朱光潜:《诗论》,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73—74页。
⑦ Foucault,Michel.[C]. Ed. Gordon,Colin. Trans. Gordon,et al. New York:Pantheon,1980:101.
⑧ Nietzsche,Friedrich.[M]. Trans. Walter Kaufman and R. J. Hollingdale. New York:Vintage,1968:375.
⑨ Ben-Ari,E.T.[J]. Bioscience 1999(49):602.
⑩ Marder,Michael.[M].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