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种方式延续思考的表达(创作谈)
2022-03-14黄灯
黄灯
从广义范围而言,学术论文的写作,也算是写作的一种,但在日常的表达中,论文写作更多时候被称为做研究、做批评,写作的具体指涉通常指文艺性写作。在现代文学阶段,作家和学者的身份往往非常模糊,鲁迅除了写作,事实上还是一个文学史家,学术研究的贡献卓越无比;沈从文在特别的历史阶段,也转向学术研究。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让我惊讶的是,待我重返校园念研究生后,在第一堂课的师生见面中,得到印象最深的教导,就是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中文系培养做研究的学者。
实话实话,在考上研究生以前,因为个人的见识有限,生活圈子狭隘,对中文系功能的理解,主要就集中在培养作家上。多年以后我琢磨,导师在学生一入校就强调中文系和培养作家之间并无直接的关联,应该是出于学科化的自觉要求,一个学生,如果分不清学术论文的写作和文艺性创作之间的差异,用文学的笔调和思维去写作论文,这几乎是学术研究的大忌和灾难。我也看到,很多原本怀揣作家梦的同学,进入到“硕士——博士——高校任教”的轨道后,都自觉收起了写作的野心或愿望,开始自我规训和磨合,生怕沾染更多文学青年的习性,以破坏学术研究的良好规范。有意思的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论文写作者因为有意摒弃了文艺写作的污染,从此以后,论文的面孔就变得愈来愈坚硬、术语,充满套路和难以卒读,恰如对学者的介绍,愈来愈停留在他所获得的一系列名号,而难以看见他关注和研究的问题,更难以看见背后人的趣味和性情,甚至在长长的、乏味的名号背后,连其代表性作品的影子都难以寻觅,这是一个时代变化的症候,当然,更是当下学术语境变化的踪迹。
尽管我从小也有过作家梦,但因为只做梦,几乎没有过任何实质性的举动,所以在25岁那年,因为生活的变故,被迫然而幸运地考上研究生后,在白纸一张的内心根植“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观念后,我立即收起了隐匿的作家梦,没有任何迟疑,开始阅读别人的论文,开始阅读艰深的理论书,也习惯去图书馆的故纸堆中,耐心地寻觅资料,当然,也慢慢习惯了论文的规范和格式要求,甚至还喜欢上了写作论文,可以说,从1999年开始,直到今天,尽管我在学术上毫无建树,但我知道,在这条漫长的征途中,除了日常的工作和家庭生活的正常消耗,我的业余时间,几乎都交付给了写论文、做课题这些正经事上,交付给了那些隐匿人间、只能在学术刊物见到尊容、难以和滚滚红尘产生太多关联的论文身上。
但也不能否认,在紧张的论文写作的焦虑中,我也有过逾轨的写作行为。2003年暑假,因为两位导师病情的加重和博士论文毫无着落,有一天中午,我从东区食堂吃饭回来,坐在电脑前面,想起往事,倍感惆怅,不知不觉就在电脑上敲出了几千字,让人惊讶的是,积郁已久的情绪像找到了一个切口,不知不觉,在二十多天时间内,居然敲出了二十万字,这次无意识的写作,对我而言,更像是青春期一场迟到的出疹,在放空和释放中,我得到了短暂的疏解,但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是,我没有完成迫在眉睫的博士论文开题报告,我不知如何向导师交代。这种偷偷摸摸的写作行为,获得了导师的谅解,我将写好的东西存封在电脑中,除了少数的文字,因为韩少功先生的推荐得以发表,我对写作并无太多的念想,内心最为看重和纠结的,依然是论文写作。
遗憾的是,因为自己学术功底的浅陋,加上并无坚定的狠劲,工作后,又因为教学工作的繁杂和专业平台的简陋,自然也无外在的动力,和多数女性一样,在毕业后的十几年里,陷入了结婚生子的琐碎和日常的一地鸡毛中,以致连博士论文《艰难的蜕变——中国当代小说情节(高潮)的命运及其与时代的关系》的完善都一拖再拖,竟然再无出版的机会。幸运的是,博士期间在导师教导下所习得的问题意识,并未被岁月的烟尘消解,反而因为和现实更为深度的对接,强化了我延续多年的思考习惯,对个体和时代之间的关系也多了更多感触,当然,这也进一步激励自己重拾文学的方式去表达对世界的理解。
作为中国现代化转型的见证人,在“70后”一代的成长历程中,对现代性的感悟和体验几乎与生俱来,这和同一时期,我们在现有的理论框架中所获得的资源完全同构。毕业后进入社会,脱离学院环境后,理论的种子获得了根植的土壤,日常琐碎的生活经验,诸如对亲人的重新审视、对育儿困境的体察、对故乡村落的回望、对讲台下学生命运的思考,都成为自己坚实的生活支撑,也正因为有了这种支撑,对程文超老师特意強调的“现代性和反思现代性”的理论架构,我除了强化已有的理论认同,更多了一份来自深度体验的豁然照亮。我不能否认,在我求学的年代,理论资源和个人经验作为学术资源,事实上地位并不对等,这种现状固然是学术规范的要求,但也因为潜藏了对西方理论的尊崇和对本土经验漠视的内核,让我一直心生不满。多年来,我所观察到的现状是,在论文的规范和表达中,个体经验无法直接转化为学术资源,无法和理直气壮的西方理论话语相抗衡,相反,如果要获得学术的符合规范的表达,个体反而必须收起经验的触觉,必须摒弃掉那些枝枝末末、带有生存气息的毛茸茸的细节,我深感在单纯的学术话语系统,我无法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更无法将自己在日常经验触动下的诸多思考,欢畅淋漓地表达出来。寻找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寻找另一种方式去完成博士论文的思考,成为我潜藏内心的愿望。
需要补充的是,我对个体经验具有和理论资源同等学术价值的确认,源自我2005年进入广东一所二本院校任教后的触动,在真实的日常中,我意识到可以调整黏滞的状态,意识到在习得学术研究必备的理论话语后,生活经验能够激活已有的理论资源,并让两者在现实土壤中达成真正的融会状态。我也逐渐明白,导师以前对刚刚入读的研究生的教导,其真正用意是强调学术规范的重要,而并非要研究者去屏蔽真实的日常感触,两者的接通,需要生活的历练,这一点,有心的学者,终究会在生活的打磨下自然明白。从这个角度看,我的非虚构作品《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大地上的亲人》《我的二本学生》所关注的问题,其实都是现代社会转型中,具体的个人所遭遇到的困境,他们的生存并非仅仅停留在个体命运感层面的偶然遭遇,而是隐含了这个时代深刻的、结构性的问题,我不过回到个体角度,用文学的形式,表达了个人视角的观察和思考。从本质而言,我觉得自己的学术思考和非虚构写作并无不同,我所关注和延续的主题,一直没有逃离当初博士论文根植的思考。只不过因为非虚构写作天然的文学特性,加上新媒体传播的助力,我意外地获得了别人的关注,这种喧嚣的关注,会遮蔽掉写作者并无根本转型的事实。
还需要补充的是,自己之所以获得非虚构的写作视角和对现实生活的理解能力,归根结底还是学术的启迪和滋养。在现代性生活方式早已无孔不入的时代,同质化的生活经验成为人们无法回避的现实,由于信息时代的泡沫和便捷,作家仅仅通过题材的猎奇,早已不能从补充信息的角度,让读者获得别样的新知。对作家思考能力的要求,成为比想象力和才华更为重要的客观需要。我尽管在学术上没有太大收获,但在这个历练过程中,深深体会到这种强化的学术训练,是提升个体思考能力的最佳方式。这个别人看不到的过程,对我而言犹如冰山下的付出,而非虚构的写作,不过这种思考滋养的一个意外所获。
从这个角度而言,非虚构写作,不过是我换了一种方式,去延续博士论文的思考,我知道,这篇论文永远无法完成。
作者单位:深圳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