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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辙迹与爱情的心迹

2022-03-14李建军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路遥短篇小说

摘要:在文学写作的探索阶段和发展阶段初期,路遥写了一些诗,写了几篇散文,偶尔也学着写剧本,但主要写短篇小说。他最早创作的四篇小說,是在道德浪漫主义和美学浪漫主义的模式下写出来的;他这个时期的写作,本质上属于被动性质的写作,未脱极端化模式和公式主义模式之窠臼。进入过渡时期,虽然路遥的现实主义文学意识渐趋觉醒,但是,他的短篇小说依然表现出意识上的复杂和心象上的混沌。以身份问题为内在驱动力的爱情叙事,是路遥短篇小说写作的一个重要类型,也是他治疗和超越失恋痛苦的一种方式。以路遥的短篇小说为参照,可以看见他的自反批评意识的高度自觉,也可以看见他在文学上的自我超越方面所达到的高度。

关键词:路遥;短篇小说;浪漫主义;时代;身份;爱情

练习写小说,须自短篇始。非谓短篇更易写,而是说它形制短小,便于初学者知其大要,掌握技巧。吴见思谓太史公十表序,无一不佳,而《六国年表》序更妙:“字字如堆花簇锦,绝无一懈笔,读之万过,口颊犹香。”也许,他怕人们对这些短小文字,不甚措意,等闲视之,遂特别提醒:“大文大法,小文小法。吾愿世之读《史记》者,大篇不能即通,先看其小篇入可也。”[1]无论读书,还是写作,由小而渐至于大,由浅而渐至于深,都是很可靠的方法。当然,天分高者,无师自通,或者一开始便读“大篇”,或者一上手即写中篇或长篇,自可越次躐等,不囿常法。

路遥就属于很有天分的小说家。他眼界宽,气魄大,有思想,有激情,非有宽展的腾挪空间,不足以骋其志,尽其才,所以,更适合写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对他来讲,短小而细巧的文体,无疑有些逼仄,难免使人束手束脚,无法大展宏图。他需要更大的文学视野和叙事空间。他要用恢弘而亢昂的史诗调性,要在时代和大地的开阔背景上,表达普通人内心的痛苦和希望,赞美平凡人物的人格精神和道德境界,揭示他们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力量。

尽管如此,路遥也像许多青年作家一样,选择从短篇小说蹒跚起步。他的短篇小说创作量并不大。自1972年发轫,至1984年改图[2],准备写长篇小说,十二年间,总共发表了17篇。其中,“文革”期间4篇,包括《优胜红旗》(1972)、《代理队长》(1973)、《基石》(1973)和《父子俩》(1976);“文革”后13篇,皆发表于1977年至1984年的七年间。2000年,由广州出版社和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路遥全集》共收录短篇小说14篇;2010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路遥全集》共收录短篇小说16篇,增加了《不会做诗的人》和《在新生活面前》两篇。这两个版本的《路遥全集》都漏收了《代理队长》[3]。

就艺术性来看,路遥短篇小说的整体质量,并不很高。《卖猪》《姐姐》《痛苦》《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和《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诸篇允称佳作,余皆平平。你简直很难想象,一个短篇写作水平不过尔尔的作家,竟然能创作出《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这样的中篇和长篇杰作,就像你很难想像,长期在文学的半山腰趑趄不前的陈忠实,竟尔歘然凌绝顶,创作出了《白鹿原》那样的巨著。文学之秘妙,盖难言之矣!

小说是时代生活的镜像。路遥的社会题材的短篇小说,记录了20世纪70年代初期至80年代初期十余年间中国农民的生产活动和生活状况,描写了他们面对巨大社会变化的复杂心态,表达了他们对现实的焦虑和对未来的希望。有必要指出,路遥的这类小说,大都与现实贴得太近,失却洞察人生本相所需要的距离感,故而显得热情大于理性,理念大于生活,想象大于事实;其中的部分作品简单,粗糙,虚假,高调得不近人情,夸张得不近事理,显然是从众人共用的模子拓出来的。然而,能从这样的阴翳未开的文学幽谷,奋翅振羽,飞翔到《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那样的文学高地,足见路遥之才气和勇力,洵非龌龊常流可比。他有着自觉的“自反批评”意识和极强的自我超越能力[4]。

小说也是作家特殊形态的精神传记。即便在纯然虚构的小说里,也曲折地表现着作者的个性、趣味和思想。在任何一部自传色彩很强的小说里,作者自己的生活轨迹和情感历程,皆隐然可见,甚至历然在目。在路遥的爱情题材的短篇小说里,读者分明可以看见作者的情感经验,看见他的被辜负的爱情,以及治愈情感伤痛的叙事动机。

一、“双浪主义”模式下的文学写作

尽管现代文学理论和文学写作不断给人们提供新鲜的观念和方法,但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仍然是阐释中国当代文学特殊现象时无可替代的概念。如果不弄清楚这两个概念,我们就无法分析和描述当代文学在特殊情形下的基本模式,就无法为分析路遥的短篇小说作品,找到可靠的观察角度与合适的阐释框架。

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是人类表达情感和展开叙事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重要方法。就技巧形式来看,现实主义尊重对象世界,强调分寸感、客观性和精确性,更多地依赖理性、观察和经验,就像美国学者彼得·G.罗所概括的那样:“现实主义主张用直接观察法对现实开展更加实证的调查,反对仅仅依赖关于一个场景或事件的二手知识。……真诚和自觉的客观性被结合起来,用于阐释当代生活的根本状况”[5];而浪漫主义则以作者为中心,显示出主观、直接和夸张的美学倾向,更多地依赖激情、想象和观念。就目的来看,现实主义试图使人看见真的生活,看见包含在细节里的真理和意义,而浪漫主义则致力于展现理想化的图景,使人感受到想象力带来的震撼,感受到激情带来的振奋。极端化的浪漫主义,则将人的主观性冲动推向极致,倾向于以极端夸张的方式来发泄情绪,或以极端理想主义的方式来表达愿望。

在很长的时间里,尤其是在十年“文革”期间,文学写作所追求的,不是对生活和个性的多样化表现,而是对抽象的“生活本质”的形象化反映。这种以认识论为基础的创作方法,被认为是唯一科学和正确的方法。一开始,它昂昂然以现实主义新文学的创造者自任,甚至自视为现实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到后来,它发现,单用现实主义这个概念和方法,很容易束缚住自己的手脚;于是,它试图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式,为自己开辟一条全新的文学道路。然而,在融合的过程中,唯意志论和主观主义使它逐渐偏向浪漫主义一边,越来越偏离现实主义的原则和精神。到最后,它便完全摆脱了现实主义的束缚,成了纯然单一性质的文学,即极端而片面的浪漫主义文学。尽管这种文学喜欢将自己归入现实主义谱系,但是,这无法改变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那些靠着一腔激情和抽象观念写作的作家,实在就是十足的浪漫主义作家,或者,用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欧文·白璧德的话说,“多是具有浪漫主义想像的极端典型”[6]。

作为一种特殊形态的文学现象,这种极端而片面的浪漫主义,既不同于卢梭式自我中心主义的恣纵的浪漫主义,也不同于缪塞式感伤主义的病态的浪漫主义;既不是雨果式的充满爱的精神和人道主义激情的浪漫主义,也不是惠特曼式的像暴雨后的密西西比河一样泥沙俱下的浪漫主义。欧文·白璧德说:“……没有什么东西本身就是浪漫的东西,只有想像才能使它变得浪漫。浪漫主义就是纯粹为自己而在事物中追求幻觉因素。”[7]这句话,用来批评别的浪漫主义,或许大体不差,但是,用它来解释中国当代文学中特殊形态的浪漫主义,似乎并不恰切。因为,此浪漫主义并非“为自己”的浪漫主义,而是“为他者”的浪漫主义;不是个人化的浪漫主义,而是整体化的浪漫主义;不是创造性的浪漫主义,而是因循性的浪漫主义。它可以被命名为“功能浪漫主义”。它的全部动机和首要任务,就是按照外在的社会指令和美学模式,创作出用以满足直接需要或实现临时目的的作品。

这种特殊形态的功能浪漫主义,是从政治意识和社会理念中产生出来的浪漫主义,是一种体现着特殊的时代情绪的浪漫主义。它包括两个方面:“道德浪漫主义”与“美学浪漫主义”(以下简称“双浪主义”)。就道德精神来看,它自信而热情,用严格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以期达到纯粹而高尚的道德境界;就美学精神来看,它夸张而极端,喜欢用强化的修辞和高亢的调性来写作,即便在那些貌似朴素而低调的现实主义作品里,你仍然可以看见夸张而高调的浪漫主义本质;就與自然和外部世界的关系来看,它否定和谐,强调斗争,蔑视外部世界,无视自然规律,无节制地夸大人的能力,喜欢以征服者的姿态面对一切,就像赫尔岑所说的那样:“对于它来讲,精神和物质不是处于和谐的发展中,而是处于斗争之中,处于不协调之中。自然是虚妄,不真实的,一切自然的事物都被否定了。”[8]它不喜欢内敛的道德意识和含蓄的美学气质,尤其鄙视基于理性和常识的客观性和分寸感。对这种模式的浪漫主义文学来讲,事实和客观性本身并没有价值,而立场和倾向性则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丧失客观性和事实感的文学,就是主观而片面的文学,就是理念化的文学和公式化的文学,当然,也就是缺乏真实感和生命力的文学。路遥早期的《优胜红旗》等四个短篇小说,就是用“双浪主义”方法创作出来的。在“文革”后的过渡阶段,这种方法仍然影响着他的修辞和叙事。

在这种简单化的生活理念和写作图式下,人的个性内容,生活的复杂意义,都被抽空了。人不再是有思想的人,不再是能感受到爱和哀伤的人,而是简单而苍白的符号。朴素的日常生活和寻常的个人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因而很难成为文学叙事的主题内容。只有那种组织起来的特殊的社会化活动,才值得作家和艺术家赞美和表现。劳动就是社会生活的主要内容,也是文学叙事和艺术表现最重要的主题。路遥“文革”期间所写的四篇小说,也莫能例外,几乎全都以劳动为主题。

作为一种特殊形态的人类活动,任何积极意义上的劳动,都必须服从两个条件的制约:一个是外在的自然节奏的制约,一个是内在的身体条件的制约。就自然节奏来说,人必须按照季节的更替,来调整自己的劳动节奏,在播种、耕耘和收获的季节,节奏可以紧张一些,在冬季农闲的时候,节奏就应该舒缓一些。就人的身体条件来说,任何人的体力和耐力都是有极限的,不可能始终保持高强度和快节奏的劳动状态,因而要给劳动者以可以自由支配的休闲时光;同时,身体条件也会因性别和年龄的不同而不同。这就意味着要对女性、老人和儿童采取保护态度,以免对他们的健康造成伤害。

然而,大规模、高强度和无差别,却是极端化的集体化劳动的基本特点。在高度组织化的集体劳动中,人们常常用男性的劳动考评标准来要求女性,而全年满勤的快速度和快节奏,被视为所有人积极劳动的表现。不仅如此,为了提高劳动强度,为了加快劳动节奏,组织者竟然将体育模式引入劳动的激励机制,掀起所谓的“劳动竞赛热潮”。路遥的短篇小说《优胜红旗》[9],表现的就是这种高强度和快节奏的“劳动竞赛”。小说一开始,就叙述团支部书记二喜,在一夜雨秋天后的早晨,刚刚睡醒,就回忆起了“前些日子”的劳动情景:

前一晌,在大队开展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热潮中,农田基建队分了两个组:一组由大队支部书记委员石大伯领导,另一组由他这个团支部书记领导。两个组龙腾虎跃地展开了一场热火朝天的竞赛。在那些日子里,大家都是“天不明起身半夜里回,两手老茧一身泥”。工地上,歌声笑语,人来车往,交织着一片镢头和铁锨的闪光;拍打梯田塄子的“乒乓”声,像六月里连枷上了场,震得崖畔直吼叫。

工地黑板报上,那两条表示进度的红粉笔线,在交替上升。

石大伯不愧是个吃钢咬铁的老汉。别看他身架瘦小,力气却大得惊人,周围几十里路上,谁不知道他的名声!

他使用的铁锨又大又重,别人拿上一天,累得腰困腿乏,可一到他手里,就像拿起他的烟袋锅那样得心应手。你看他那架势:一条腿撑着,一条腿蹬着,两只铁钳似的胳膊,把个沉甸甸的铁锨摔得圆舞舞的,汗水把那件老布褂子都湿透了。他打得梯田塄子,硬得像铁壳壳。他一边打,一边还向大伙招呼着:“胳膊上用点劲!”“打结实!”……那股子劲头呀,真叫他这后生怯火。[10]

对任何人来讲,劳动都意味着肉体的疲劳和痛苦,甚至意味着精神上的压力和考验。为了保护人的身体和精神不受伤害,就必须将劳动的强度和时长,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因此,任何从黎明前开始,直到“半夜里”才结束的时长超过14小时的劳动,都属于极端性质的劳动,都意味着对人的身体尊严的漠视和对人的身体健康的伤害。很多时候,这种大规模劳动的最终目标和效果设想,并不那么明确和科学,因而,人们付出巨大代价的劳动和投入,常常付诸东流,毫无成效。这是一种形式意义大于实质意义的劳动组织方式,也是一种强制性和低效率的劳动管理方式。人不再是劳动的积极的主体,而是被动的客体。在这种消极性质的劳动里,人们很少体验到劳动的快乐和价值。

极端化的劳动意识,必然是一种唯意志论的劳动理念。它倾向于无限制地夸大人的劳动能力,夸大人们承受疲劳和痛苦的韧性与耐力。《优胜红旗》中的这个姓石的老人,简直不知疲劳为何物。他是“吃钢咬铁的老汉”,他有“两只铁钳似的胳膊”,他力气“大得惊人”。纵然如此,他也定然是知道疲劳的血肉之躯。他的那把铁锨,别人拿上一天,就会累得“腰困腿乏”,他不可能总是“就像拿起他的烟袋锅那样得心应手”。如果说,极端化的劳动方式,本质上是不自然的,甚至是有害的,那么,赞美极端化劳动的公式化的写作模式,就是不真实的,甚至是违反小说的叙事伦理的。所以,无论《优胜红旗》的细节描写显得多么鲜活和生动,无论作者的辞情显得多么热情和激昂,都不能改变这种写作模式本质上的夸诞和矫作。

比较起来,短篇小说《基石》[11]的问题,就更加严重。小说的主人公,也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优胜红旗》中的老人姓“石”,像石头一样坚硬;《基石》这篇小说中的老头宁国钢,则不遑多让,竟然有个叫“硬过钢”的绰号。这是一个在战争年代受过重伤的残疾军人。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左手也只有三根指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需要特别体恤和照顾的残疾军人,却在工地上干着最苦最累的活:“稍微有点驼的背,被太阳晒卷起一层层皮鳞,黑黧黧的。花白的头发,让汗水浸拧成一些小绳捻。那握钎的胳膊肘上,亮晶晶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滚落下来,浸湿了一小摊石末末,随着锤钎的起落,他面前的石头上,冒起了一股股白烟……”[12]这样的描写,当时读来,或许令人意气飞扬,而今读来,却使人心生恻悯。无论作为老人,还是作为残疾军人,他都应该受到社会的体恤和优待,而不应该让他拖着残疾的身躯,干如此苦累的重活。

当然,我们无须责备作家。在那样的时代氛围和叙事语境里,路遥似乎也只能这样写作。特殊时代有自己的特殊观念和特殊标准。这是一种基于愿望而不是现实的观念和标准。一旦“道德浪漫主义”的火焰燃烧起来,人们就很少考虑人不能承受什么,而是要求人应该承受什么。意志将征服一切。当意志的力量不可羁縻的时候,任何对于人的体恤和同情,都显得很不入时,甚至显得落后和可鄙。于是,生活只能是那个坚硬的样子,文学也只能是那个坚硬的样子。

任何一个优秀作家的精神结构,他所创造的文学世界的意义结构,都有时代性和超时代性两个维度。就连莎士比亚那样的伟大作家,也有向时代的流行的观念和趣味妥协的时候,就像美国首位戏剧文学教授布兰德·马修斯所说的那样:“诗人有可能是先知,这是真的;但是戏剧诗人必须活在当下,他不能在戏剧中宣扬过于超出当时观众理解的理论和推测,他必须迎合他们的口味。”[13]自时代性维度看,无论是路遥,还是莎士比亚,在意识、情感和表现方式方面,都不可避免地表现出特殊的时代气质和时代风格;区别只在程度上:优秀的作家只是有条件地妥协和“迎合”,而不成熟的作家则无条件地把自己交了出去,使自己的创作沦为随时代之风飘转的羽毛。

写于1973年的《代理队长》的主题,就稍微复杂一些。这是一篇表现完全忘我的劳动精神和完全无私的集体意识的小说。在这篇小说里,赵万山虽非石头品质或钢铁精神的人,然亦庶几矣乎,也表现得极为耐苦和耐劳。他几乎没有片刻安闲的时候,连安安静静地吃饭的工夫都没有。他总是能在自己端起饭碗的一瞬间,发现让他不得不放下饭碗的大事情。第一次端起碗,他忽然看见不太正经的懒汉赵有贵,要把生产队的“干酸枣刺”偷回家,于是,便立即放下饭碗,跑出门劝告这个没有燃料做饭的人,把公家的柴火送了回去。第二次端起碗,他又发现水渠的“水口脱了”,于是,又放下饭碗,赶到田地里堵水。到终了,他也没能坐在自家炕头,从从容容地吃顿饭:“他走过去在小枣树杈上取下那个吃了一口的馍馍,用布衫子擦掉泥巴,走一步,咬一口,向村前的老柳树上那口古铜大钟走去……”[14]一切都显得那么极端和不自然。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不能家常一些呢?难道人们不应该产生这样的困惑和怀疑——这种不让人安安静静地吃顿饭的生活,是不是有点太违情悖理?难道人们不该多给那些孤苦无助的个人一些同情——为什么没有人关心一下那个可怜的无家无室的赵有贵,关心一下他的午饭是怎么吃的?清人陆陇其在其家训中说:“乡邻有旦夕不举火者,能救之否?若犹未也,五伦达道,玷缺且多。”[15]然而,放在《代理队长》的语境中来看,这些芥豆之微的事情,并不值得关念,而古人的不忍之念,也很不合时宜。对于小说中的人物赵万山来讲,时代性的意志和观念所包含的精神力量,显然比“泛爱众而亲仁”的古老思想所包含的情感力量,更加强大,也更有影响力。

《父子俩》(《陕西文艺》,1976年第2期)是一个关于两代人在公与私问题上展开冲突的故事。父亲高进发老汉思想落后,把公家的化肥往自己家背了一袋。儿子三星身为民兵队长,思想好,觉悟高,大公无私,说服父亲把偷来的化肥,送还给公家。他从父亲的行为里,看到了很多东西。他发现,父亲的自私,都是过去的“旧时代”造成的:“爸爸经历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前半世!地主的皮鞭和资本家的文明棍曾给他的身上留下了受屈辱的‘纪念——伤疤!同时,也给他小生产者的心灵里留下了很难愈合的旧意识的创伤。而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承认前者是被压迫者受损害的印记。对于后一点,他只是笑笑,用那句说顺了口的话说:‘实憨憨才不给自个儿打小九九哩……”[16]事实上,事情并不像儿子所说的那样复杂。父亲偷盗的根本原因,不在别处,而在现实的困境和可怕的贫穷。一旦人们无法获得满足最低需要的生活必需品,一旦他们在饥饿和贫困中煎熬和挣扎,那么,这种将公产据为己有的偷盗,就有可能普遍发生。所以,在个人财产极端匮缺的时代,身处冻馁交加困境的人们,从自己也有份的集体财产里“背”一些回家,就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极为常见的现象(《代理队长》中的赵有贵就背了公家的一捆酸枣刺回家)。米瑟斯(亦译“米塞斯”——引者注)说:“人类行为的善与恶、好与坏总是通过它要达到的目的以及它带来的后果来评判的。”[17]这样,作家应该关注和思考的,就不是这种现象本身,而是导致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因,以及由此原因造成的严重后果。

1932年10月29日,肖洛霍夫写信给斯大林,忧心忡忡地反映了在农村普遍发生的偷盗现象:“播种期间,集体农庄庄员在大量偷盗籽种。……在一系列集体农庄和地区,这种盗窃行为便带有普遍性。有时还是有组织的:生产队长和播种员串通一气,合伙采取行动。”[18]1933年4月4日,他又写信告诉斯大林,由于粮食收购定额太高,导致农村发生了“群众性的盗窃粮食现象”:“在收割时偷盗,在打谷场上偷盗,在一切地方偷盗!不光是偷盗,活儿也不好好干了。”[19]在A.H.雅科夫列夫院士主编的《20世纪俄罗斯档案文件》之《苏联检察院对5810例反苏维埃鼓动宣传活动案件的司法复查》中,关于公民盗窃的记录,可谓比比皆是。[20]所以,最根本的原因,不在那些不相干的事情和无辜的人身上,而在社会资源严重匮乏造成的贫穷本身。索尔仁尼琴笔下的玛特辽娜,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是,她也不得不去偷公家的煤。因为,公家挖出来的煤,“不卖给居民,只给领导,归他们领导的工作人員都能有一车——教师,医生,厂里的工人。而他们居民无权领取煤炭——这件事问都不能问。”[21]于是,人们只好去偷,“白天女人们出去,还不止一次。遇到好天气,玛特辽娜要弄回六口袋。”[22]可见,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人们有多么善良,当个人的生活陷入绝境的时候,偷窃就会普遍发生。在可怕的饥饿和巨大的痛苦面前,严格的道德堤防,严厉的惩戒手段,未必总能奏效。

然而,在“双浪主义”的叙事模式里,无论何种被动性质的偷窃,都很难引起作家的怜悯和同情,也很难得到他们的理解和宽容。在这里,你可能会看到偷银器的冉阿让,但不可能看到宽恕他的米里哀主教。然而,纵使没有米里哀,也要改造冉阿让。这意味着,必须设计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思想教育模式和道德完善模式。在《父子俩》接近尾声的部分,作者先是发了这样一段议论:“生活啊!生活啊!浪涛一般推进的生活,不断给人们提出了一次又一次的严峻考验!无疑问,经受一次考验,就能跨入一个新的境界。除过那些被利欲完全熏黑了心灵的人,谁都会被革命的浪涛带入生活主流而前进的。尽管这前进的步伐有大小快慢的差别。”[23]随后,通过乐观而高调的叙事,作者让偷化肥的父亲,跨入了“一个新的境界”。高进发老汉不仅把背回家的一袋化肥,送到了派出所,而且,还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将自己的思想觉悟提高到了令人满意甚至惊叹的水平。他准备在社员大会上说说自己偷公家化肥这件事。他从公社的张书记处听到了对儿子的夸赞。对着张书记,他通过沉思,用自己家门前的疙疙瘩瘩的老槐树作譬,暗示自己也要“长进”,也将像树一样“齐楚楚”地长得高大。

事实上,路遥实现写作模式转换——以《在困难的日子里》为标志——之后所创作的现实主义优秀作品,与他“文革”期间创作的“双浪主义”小说,构成了一种深刻的对话关系,甚至构成了一种尖锐的解构关系。正因为那种形式大于实质的劳动是低效的,所以,《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的马建强才会陷入大饥荒的可怕境地;正因为那种不自然的劳动方式,压抑着人的劳动积极性和创造力,给人们的身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所以,《平凡的世界》中的田福军和孙少安们,才冒着巨大的压力和风险,推进“包产到户”的农业生产责任制改革,为自己争得了劳动的自由和创造财富的机会;正因为那种消极性质的劳动不能给人带来有尊严和有意义的生活,所以,《人生》中的高加林和《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才迫切地想离开农村,想摆脱这样的劳动。

就现实主义文学写作来讲,作家的想象空间、叙事风格和文化气质,以及他所能达到的高度,都与他所处时代的文化状态和生活状况,与他所要塑造的人物的人格境界和道德水准,构成一种深刻的因果关系和明显的同构关系。如果没有良好的文化环境和精神氛围,如果没有伟大的文化成果和思想资源,如果没有值得关注和描写的杰出人物或悲剧人物,就不可能产生真正伟大的文学。明代文学批评家王世贞说:“呜呼!子长不绝也,其书绝矣。千古而有子长也,亦不能成《史记》,何也?西京以还,封建、宫殿、官师、郡邑,其名不雅驯,不称书矣,一也;其诏令、辞命、奏书、赋颂,鲜古文,不称书矣,二也;其人有籍、信、荆、聂、原、尝、无忌之流足模写者乎?三也;其词有《尚书》、《毛诗》、《左氏》、《战国策》、韩非、吕不韦之书足荟蕞者乎?四也。呜呼!岂惟子长,即尼父亦然,《六经》无可着手矣。”[24]王世贞的文学观点,让那些唯“创新”是务的人很不耐烦,也很受那些蔑弃传统的激进主义者的鄙薄,因而,常常被定性为“复古主义”。事实上,王世贞的这段话,非但不是保守主义的浅见薄识,而且,还揭示了一个重要的文学规律。

同样的情况,亦见之于世界别处。法国启蒙主义时代产生了许多天才式的人物,但是,却再也看不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机智与讽刺。原因何在?瑞士学者布克哈特的解释是:“伏尔泰和他的同伴们,无疑地并不缺少这种否定精神;但在十八世纪,哪里去找大批适合于嘲讽的人物呢?那些无数的高度地和典型地发展了的人物,各种有名的人物,政治家、教士、发明家和发现者,文学家、诗人和艺术家;他们当时全都使他们的个性得到最充分和最自由的表现机会;这一群人是存在于十五世纪和十六世纪的。……艺术史可以注意这个事实。”[25]像王世贞一样,布克哈特也是一个古典主义者;像王世贞一样,布克哈特也认为,如果时代没有产生出值得描写的人物,那么,文学也就不可能凭空创造出这样的人物。说到底,任何个人的创作,都不过是时代精神和时代气质的直接或曲折的反映。

是的,任何作家的写作,都受内外两方面因素的制约:内受作家主体精神和主观能力的制约,就此而言,他有什么样的人格、思想、价值观和创造力,就会创造出与此相对应的作品和人物;外受时代的文化结构和社会环境的制约,就此而言,有什么样的时代,就会有什么样的作家和什么样的文学。生活影响着创作,现实制约着想象。单凭作家内在的浪漫主义激情和天马行空的幻想,不可能塑造出真正有生命力的人物,也不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小说作品。

路遥早期阶段的写作,就属于被动而困竭的写作。自内观之,他的主体意识处于昏昏然的沉睡状态,所以,总是亦步亦趋地按照流行的价值观和文学模式进行写作;自外观之,“可称书”的文化事象与“足模写”的人物形象,似乎也并不丰富和多样。这样,他在“文革”期间创作的四个短篇小说,虽然也显示着一定的才华,但是,缺乏特殊的个性内容,缺乏对生活的独到观察和深刻理解。内容的空洞和虚假,情感的苍白和僵硬,美感和思想的贫乏,既是路遥这些小说的主要病症,也是那个时代文学写作上普遍存在的问题。

英国学者蒂莫西·加顿艾什说:“奥威尔不是莎士比亚。他不是公认的天才。他也不是天生的英语大师。他早期的许多作品极其糟糕。”[26 ]路遥也不是天生的汉语大师。他早期的四篇小说作品,也无足称道。但是,他是一个天分很高的作家。就像他清楚地知道《惊心动魄的一幕》写得不成功一样,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早期的短篇小说写得不成样子。这样,进入精神解放的“新时期”,他就通过真正意义上的艰辛探索,通过积极的否定自我的“自反批评”,进入了真正自由的写作状态,最终根据自己的经验和思考,写出了让无数读者动情和共鸣的杰作。

二、过渡时期的复杂面影与混沌心象

人类的历史从来就是复杂而沉重的过程。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然而,時代与时代之间的过渡和转换,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新与旧缠绕在一起。旧的压抑着新的,新的抵拒着旧的。只有经过一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新时代才能从旧时代的束缚中脱身而出。即便这样,旧的力量仍然不会就此寂灭。它只是暂时处于蛰伏状态。它等待和寻找新的机会。所以,过渡并不是结束,而是转换。历史就是由一次又一次的转换构成的。

人们在文化修养和认知能力上的差别,以及在权力关系和利益分配关系中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们转换和对改革的态度,决定了他们完成精神生活的某一过渡阶段的迟速,决定了他们在思想和人格发展上所能达到的高度。有的人,一旦进入新时代,就开始自觉地清理自己的旧意识,用路遥的话说,就是“清理自己的血液”[27]。有的人,由于心理上的失衡和精神上的障碍,虽然脚步迈进了新时代,但意识却落在后面,无法迅速适应变革时代的生活,须得经过较长的时间,才能勉强完成观念和心理上的转换。当然,也有一些人,认知能力低下,意识结构锁闭,终其一生,都未曾摆脱人格和心理上的幼稚状态。

十年“文革”结束,文学开始复苏。它像冻土下深埋的种子,发芽,破土,并向上伸展。这是一个缓慢而艰难的转换过程。人的意识和行为的变化,有若蝉蜕蛇解,洵非易事,就像一位人类学家所说的那样:“个体的人格与社会的行为模式在相当一段时期内不会轻易改变。”[28]只有经过艰辛的努力,经过痛苦的自我否定,那些充满文学理想和创造激情的作家,才能将文学上的旧意识和旧风调,汰浣尽净,才能最终完成人格和思想上的成长。

事实上,即便那些最伟大的天才作家,也难免要受时代的局限,甚至会表现出一些与20世纪作家颇相仿佛的问题。布兰德·马修斯就认为,莎士比亚的创作并非“一贯完美无瑕”:“《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在他年轻不成熟时创作的,还受到了时代的影响。有很多台词都是(用)夸张的豪言壮语来表达的,这在当时的舞台用语中很常见。即使是在罗密欧的某些话语中(尽管只是在早期的情节中),我们也会发现一些纯属异想天开的话语,牵强附会的比较,颇有伊丽莎白时代拙劣诗人自命不凡的习气。”[29]所不同者,伟大作家有很强的自我批评能力。他们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和写作经验的成熟,他们会逐渐摆脱“时代的影响”,会逐渐克服“自命不凡的习气”,从而将自己的创作提高到成熟而伟大的境界。

路遥过渡时期的小说创作,也经历了一个艰难而曲折的复杂过程。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至80年代最初的两年里,他的作品仍然带有“文革”时期“双浪主义”文学的明显印迹。他试图摆脱旧的文学意识和写作模式,但是,直到写作《你怎样也想不到》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的时候,那种已经化为无意识的东西,仍然影响着他的思想和情感,甚至微妙地影响着他的语言风格和修辞方式。只有到了真实而坦率地叙写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情感体验的时候,他才最终摆脱了僵硬的“双浪主义”文学观念和写作模式对自己的束缚和影响,逐渐走上了文学的正途。

《不会做诗的人》(《延河》,1978年第1期)是路遥进入“新时期”以后发表的第一篇虚构作品。这是一篇带有反思色彩的小说。察其命意,盖在叙写“文革”期间务虚与务实的冲突,准确地说,在叙写政治浪漫主义与经济现实主义的冲突。小说的主人公刘忠汉,是一个把生产建设放在第一位的公社书记。他对当时极“左”派在全国推行的“赛诗会”和“评法批儒”活动,极为反感。他批评这种把生产一线的上千万人集合起来搞的“政治”,压根不是什么政治:“评古人,论死人,把个秦始皇吹得比马克思都伟大了。操蛋!法家那么革命,要共产党干啥哩?”[30]因为拒不配合这些政治任务,他惹怒了地委副书记,被撤换到副食公司当主任。但是,这挡不住他工作的热情。他在新单位照样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成绩斐然。

虽然这篇小说的主题在批判凌空蹈虚的极“左”事象,但是,从艺术上来看,它并没有摆脱“文革”文学的窠臼。作者仍然在正确与错误尖锐对立的简单模式里来组织情节。没有复杂性,也没有丰富性。人物的性格和情感,还是那么苍白;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冲突,还是那么简单。主人公的名字“刘忠汉”三个字,就是一个简单化的符号,传递着直接而明显的修辞信息。作者对他的形象的描写,仍然显示着“文革”文学的伦理精神和美学趣味。英雄人物的身体,必须是“结实”的,脸庞必须是“黑而粗糙”的,胡子也必须是“硬”的,衣服必须是朴素的,甚至是破旧的:“他一身连季衣服,天热了单穿,天亮了套穿,早已被风雨和汗水洗得灰不灰,蓝不蓝,你眼睛凑上去看半天也确定不了究竟是啥颜色的。”[31]显然,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所看到的,是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影,是一团新旧杂糅的心象。一个人肯干实事,固然难得,但是,非得穿破旧的衣服,才配得上他的美德吗?在谈到“人的外貌的描写”的时候,布克哈特盛赞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人对于审美眼光的普遍训练,“这种训练使得意大利人能够对于人体的美丑做出正确无误的判断。……阅读这个时代意大利作家的作品,我们不能不惊讶于他们抓住外部特征的敏锐性和准确性,以及描述个人一般外貌的全面。”[32]然而,路遥和他的同时代作家,却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他们不能用平等的态度对待人物,也不能用美学的方式观察人。在他们眼里,人只不过是显示特殊观念和身份的功能化符号。所以,他们通常不是按照美的法则精细而准确地描写人,而是按照抽象的原则夸张而歪曲地描写人。这样,无论是对人体的外在描写,还是对心理和话语的内在描写,都必然会显得粗糙而虚假。在小说的最后部分,刘忠汉对同事小王说了这样一通话:“他谁反对我们这样想,反对我们这样做,他誰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永远也不能背叛千千万万的革命先烈交待给我们的伟大事业!”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气冲斗牛,但也显得生硬、无趣和虚假。然而,小王听了这一通慷慨激昂的高调话语,却吹捧他说:“刘书记,谁说你不会做诗啊!”他不知道,这不是诗,而是文艺腔。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谁会这样讲话,没有谁像刚开始学写作文的中学生一样,把话说得如此别扭,如此做作。这分明是无滋无味的散文。诗云乎哉!

短篇小说《在新生活面前》(《甘肃文艺》,1979年第1期),也是一篇没有摆脱旧模式和老腔调的应景之作。曹得顺老汉是县机械厂的老铁匠。为了在1980年实现农业机械化的目标,上级决定将机械厂升级为修造厂。这就意味着只会打铁的曹老汉将失去自己热爱的工作。因为没有文化,他不可能学会操作机器。这让他沮丧而又愤怒。他把自己没有文化的不幸,归罪于旧社会:“他咬牙切齿咒骂旧社会不能使他念一天书!”[33]然而,像他一样在“旧社会”没念过一天书的机械厂书记冯国凡,却硬是凭着一股顽强的劲头,写得一笔好字,读了很多书,成为“全县公认的有水平领导”[34]。于是,曹得顺老汉欲以冯书记为榜样,开始从识字和简单的算术开始学习。最终,他成了“值得自豪的现代工人”,用机器制造出了合格的工件。他终于把梦变成了现实:“两颗晶莹的泪珠在这个老铁匠的烟灰色脸上滚落下来。啊,这一切多像是梦,可明明都是真实的呀!”[35]在他的感召下,他那总是挖苦他的老伴,也准备学文化,要像他一样“成神”呀。

显然,这是一篇未脱“双浪主义”气质的小说。作者对生活的理解是简单的,对人物心理的描写是肤浅的。小说中的人物,并没有摆脱那种封闭而狭隘的认知框架。他们的情感显得外向而天真,甚至显得有点孩子气。他们把生活中的一切不圆满和不如意,都诿过于不相干的他者,迁怒于一个近乎缥缈虚无的对象。对他们来讲,生活就像一道四则混合运算题那样简单,也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他们都是唯意志论者。意志无往不胜。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如愿以偿;只要你努力,你就能径情直遂。他们看不见人的有限性——看不见人的意志的有限性,看不见人的道德的有限性,看不见人的智慧和能力的有限性。这样,从人物塑造的角度看,这篇小说就于真实感和深刻性两失之。没有真实感和深刻性,就没有真正的文学,也不会有文学的魅力和生命力。

短篇小说《夏》(《延河》,1979年第10期)以1976年4月5日的“天安门事件”为背景,叙写了人们在时代转换前的不满、焦虑和期待。也许是为了丰富作品的内容,作者植入了一个略显扑朔的爱情故事。在比较长的篇幅里,两条线索,一隐一显,互相交织,但却没有达到理想的叙事效果。作者的颇显芜累的叙事,既缺乏深刻的思想内容,也缺乏引人入胜的故事性。这依然是一篇未脱“双浪主义”藩篱的失败之作。

写于1979年8月的《青松与小红花》(《雨花》,1980年第7期)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将两个隔得比较远的人物——一个是自卑而孤独的北京知青吴月琴,一个是公社书记“黑煞神”冯国斌——放在一起,讲述了一个误解与和解的故事,中间还夹杂着吴月琴与农村青年运生轻飘飘、不自然的爱情故事。

冯国斌对吴月琴有着深深的误解,曾经严厉地批评过她。然而,就在听人说吴月琴跟生产队长运生谈恋爱,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他却开始责备自己对她关心不够。他到吴月琴教书的乡村学校来看她,竟然无意中听到了她对运生的坚定而热烈的爱情表白:“咱俩死死活活在一块生活吧!我不会给你做针线,但我能吃下苦!我情愿跟你受苦受罪一辈子……”[36]运生拒绝了吴月琴,说她跟自己结婚,“就等于我把你害了”。接着,是吴月琴痛哭。她说,自己要像亲哥哥一样看待运生,要把运生的妈妈当作自己的亲妈妈。听了这些话,运生也哭了。

听了两个年轻人的对话,冯国斌的反应,异常强烈:“冯国斌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来。他猛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跌跌撞撞来到院当中的一棵老槐树下,把那黑苍苍的脸靠在冰凉粗糙的树干上。两颗如此年轻而纯真的心,感动得他鼻根一阵又一阵发酸。”[37]他立即找有关领导,推荐吴月琴到地区师范学校上学。然而,吴月琴却拒绝了他的好意。她看见了老冯的“一颗纯正善良的心”,但是,她不愿意让陷入逆境的冯书记因为她而受牵累。两年以后,1977年,吴月琴终于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首都的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

这篇小说写人对人的善意与同情,赞美“纯真善良的心”;对一个缺乏温情的时代来讲,这,当然是难能而可贵的。但是,由于作者没有克服“双浪主义”模式的影响,遂使原本含着悲剧意味的叙事,偏离了客观而真实的现实主义叙事原则,导入了欧仁· 苏式的浪漫主义叙事模式。一切都显得太过简单,简单得近乎草率和随便。生活矛盾的复杂性,人的情感的复杂性,都让作者凭着一片善意给过滤掉了。

这种简单化的浪漫主义叙事,也见之于短篇小说《匆匆过客》(《山花》,1980年第4期)。这篇轻飘飘的扬善之作,有点像鲁迅的《一件小事》。虽然它篇幅较短,结构也还紧凑,但是,却并没有将让车票给别人的好人好事,升华为丰富的叙事内容。它既缺乏深刻的意义,也缺乏丰富的诗意。小说所写的事情是好的,但因为开掘不深,写得又过于简单,最终显得有些缺乏意义和力量。

当然,在路遥新时期的短篇小说写作中,现实主义的意识也在逐渐觉醒,就像欧文·白璧德所说的那样:“浪漫主义虚幻性的极端总是倾向于造成一种倒退,因为想像只徜徉在自己幻想的王国,最终人们开始感到需要重新恢复自己对事实的感觉。”[38]路遥开始回到真实的生活,开始恢复自己对事实的感觉。他开始站在同情农民的立场,来反思和叙述某些农村政策存在的问题,来揭示农民阶层所承受的压力,所感受到的委屈。早在写于1977年的《不会做诗的人》中,刘忠汉竟然在年底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全县剩余的百分之三十多的生猪和鸡蛋收购任务[39];对此,无论是作品中的人物,还是作品外的作者,都不曾心怀不忍,以问题视之——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高征购”会给农民造成什么样的委屈和伤害。但是,到了1979年写的《青松与小红花》中,公社书记冯国斌就意识到了对农民“高征购”的严重性。他很严厉地对县委书记说:“最重要的是上地區把‘高征购顶住!上面那几位老爷头昏了,好像不是农民养的,把农民往死路上逼。”[40]但是,这样的情感,只是表现在人物的零碎的话语里,而没有转化为丰富的细节和完整的叙事。到了《卖猪》(《鸭绿江》,1980年第9期)和《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西安晚报》,1984年3月31日)等作品中,路遥才将农民艰难的生活状况,将自己对农民的同情,细致而完整地表现了出来。

从时代背景来看,《卖猪》所讲述的,是发生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故事。小说一开始,叙述者就告诉读者:“六婶子的命真苦。一辈子无儿无女不说,到老来,老头子偏得了心脏病,不能出山劳动挣工分了。”[41]为了补贴家用,她辛辛苦苦,很用心地养了一头小猪。她准备卖了小猪,再添点钱买个大点的猪,这样,到春节就能长成像样的肥猪。在卖猪的路上,她捡到了公家收购站丢失的一只大猪,但是,她毫无据为己有的心思,而是想赶到城里,交还给公家。赶巧,两个“公家人”寻来了,丢掉的猪,就物归原主了。然而,六婶自己的猪,却卖得很不顺利,很不顺心。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拦住了她,要强行收购她的猪。她心想:“这几年不是没有红卫兵了吗,莫不是又搞起了‘文化大革命了?”她的猪娃娃,被这几个人以远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收购了: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就从钱袋里数出几张票来,递到六婶子面前:“给!”

六婶子现在才反就过来,原来这些“红卫兵”把她的猪给收购了。她急得赶忙说:

“哎呀,我这猪前村里张有贵一口掏下十五块钱我都没卖呀!我八块钱买的猪娃娃,喂了半年,倒还赔了两毛钱!我不卖给你们!我到猪市上去买呀!”

“哈哈哈……”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大笑了。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手指了指墙上贴了一张纸,大声说:“县革命委员早发通告了,所有的仔猪都要统一收购,统一出售,自由交易猪是资本主义!你们老百姓不识字,难道连耳朵也不长吗?就没听说县革委会发了通告吗?”

老婆婆的眼睛顺那人的手指往墙上看去:那的确是一张告示,上面盖着朱红官印,比猪背上的那个还大。

她猛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她还能再反抗吗?这可是“公家”的告示呀!她对“公家”的感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她过去为了“公家”,曾没明没黑地在麻油燈下做过公鞋;在石碾上推碾过公粮;在农业社会里,只要是公家的,就是一粒麦穗穗,她也要拾起放在公场的庄稼垛上。而就在刚才,她还是“公家”的那口肥猪还给了“公家”呀……想不到“公家”现在把她的“小黑子”就这样“买”了,才给她七块八毛钱……她想到她害病的男人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挖药材;想到她为这个猪娃娃受的那些罪;又想到今年和明年连个量盐买油的钱都没指望了,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老眼里转开了……

她央求她面前的这些人说:“你们都是好公家人,我也是好老百姓,你们就行行好嘛!我是张家坪张六的老婆,我一辈子没生养过,无儿无女,吃的有咱农业社哩,就是零用的钱要自己打闹哩。我老两口都老了,做不成其他营生了,没来钱处,就靠一年养口猪卖点钱,量盐买油哩……”

这些人已经忙着收购其他人的猪了,对这个老婆子的一番可怜话听也不听。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把那七块八毛钱塞到六婶的手里,便和另外几个人推着一架子车收购来的猪,扬长而去了。[42]

这分明就是一篇别样形式的《卖炭翁》。在路遥的短篇小说中,如此具有现实感和冲突性的作品,不少概见,难得一觌。在健全的市场秩序尚未形成的过渡时期,这样的冲突和矛盾,绝不是偶然发生的个别事件。从《卖猪》的情节事象里,人们看见了底层农民生活的艰难,也看见了实现市场经济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也是一篇很有现实主义意味的作品。作者在对照性的叙事中,讲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变,也通过父亲的对着录音机的回忆,叙述了改革开放前农民的境遇:“冬天的时候,公社把各大队抽来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像兵一样分成班、排、连,白天大干,晚上夜战,连轴转到了年底,还不放假,到过年前一天,公社书记来宣布说,要过革命化春节,过年不放假了。大家一听都炸了。大年三十早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个净光。嘿嘿,我起先还不敢跑,后来见众人都跑开了,我也就跑回来了。”[43]接下来的叙事,才是这篇小说的主体内容。父亲关于买猪肉的叙述,与《卖猪》的情节,遥相呼应,构成了一种微妙的互文关系。农民没有随便养猪的自由,所以,也就无法解决自己的吃肉问题:“你大概记得私人不准养猪,集体养的猪又不能杀,要交给公家。那时候嘛,队里能有多少粮喂猪?养几头猪,卖给公家,公家再给发点肉票,到一家头上,也就那么几斤。咱家的几斤肉票早上让你舅舅拿去给儿子办喜事去了。唉,再说,就是有肉票,你们母子手里也没一分钱呀!”[44]要过年了,岂可无肉?父亲终于铤而走险。他假县委书记之威,敲开了县肉食门市部的后门,并冒称自己是书记的“亲戚”,要求他们卖给他几斤猪肉。他在肉库里看到了大量优质的猪肉。他如愿以偿。他用自己仅有的四块钱,以八毛钱一斤的价格,买了整整五斤猪肉,而且都是最好的“刀口肉”。在回家的路上,他又以每斤一块六毛钱的价格,卖了二斤半猪肉给高家庄的高五,这样他等于白得了二斤半猪肉。所以,这一天就成了特别令父亲高兴的一天。

显然,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它也许会让故事中的父亲高兴,但是却让故事外的读者心酸。它使人看见了特殊时代农业生产管理方式的落后,看见了农民生活的艰辛和不易,甚至看见了城镇居民和农民在生活资料分配上的差别。作者的态度是隐蔽的,甚至是含混的。在平静而从容的叙事中,通过近乎超然的叙事调性,他向读者传递了隐含在字里行间的复杂情感,其中既有同情,也有反讽;既有喜悦,也有感伤。

在路遥的所有短篇小说中,《我与五叔的六次相遇》(《钟山》,1984年第5期)也许最能反映社会转型的复杂性和改革开放的艰难性,也最具社会内容和思想深度。任何改革都意味着权力关系和利益分配模式的变化。一切伟大改革的目的,都是将所有人从被动的处境中解放出来,并赋予他们以更多的权利、自由和尊严。这就必然会触及一些人的特权和利益。小说中的五叔张志高之所以反对改革,就是因为生产承包责任制剥夺了养尊处优的权力和不劳而获的利益。

五叔张志高是张家堡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对生产没有兴趣,却喜欢“胡成精”,乐此不疲地配合各种形式主义的运动。结果,“许多年一股劲这运动那运动,弄得村里人粮没粮,钱没钱,就是挣下一公窑奖状”[45]。在“评法批儒”的运动中,他竟然弹着土三弦唱道:“我的三弦就是机关枪,对准孔老二的黑心肠……”县里和公社来的干部对他的表演大加赞赏,但是,“我”却对五叔的丧失尊严的表演深感痛心:“我为此真想哭一鼻子。五叔,你为什么活成了这个样子?是谁让你成为这个样子的?”[46]然而,五叔自己并不觉得难过和痛苦。他喜欢这样的热闹生活。

改革开放的新政策,极大地改变了农村的 “蚁群式的生活方式”:“土地和人,一切积极性似乎都调动起来了”;粮食获得了巨大的丰收,农民摆脱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47]。新政策彻底改变了农民的生活,“给父亲这样的人带来了一种希望:在土地上自由创造的希望;想用劳动换来巨大收获而满足自己劳动者尊严的希望!”[48]然而,五叔却对这巨大的变化视而不见。他的脑袋里装满了陈旧的观念和严重的偏见:他反对包产到户,说这“比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还厉害”;他反对“给地富子弟平反”,抱怨“这些人现在翘尾巴,看不起贫下中农”;他担心自己的权力失效,没有人可以领导[49]。特殊身份和领导地位的丧失,使他深感委屈,很是不满。他说自己从“一辈子说人的人,活成个人下人了”[50]。他把自己的失败和不如意,都归咎于改革和新政策。他在土地上没有劳动的热情,反而跑到省城倒贩粮票,做一些歪门邪道的生意。然而,虽然他已经不适合做基层组织的领导人,“可是他一直是张家堡大队的党支书……”[51] 不称职者仍然尸位素餐,这说明,农村社会的基层改革,将是一个艰难而复杂的过程。在“我”的五叔张志高的身上,《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的二爸孙玉亭的影子,犁然可辨,甚至可以看见“逛鬼”王满银模模糊糊的面影。

如果说,路遥1978年以后发表的《不会做诗的人》等大部分小说,使读者看见了作者对混乱时代生活的反思,看见了人物在过渡时代的模糊面影和复杂心理,那么,《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则将焦点集中在了农村基层干部对改革的抵触态度上。通过包含着讽刺和同情的复杂调性的叙事,通过对五叔这一形象的塑造,路遥表达了自己对农村改革的忧虑:只要这样的干部继续尸位素餐,那么,农村社会的改革,就不可能一帆风顺,复杂而艰难的“过渡时期”,也很有可能出现种种人们意想不到的反复和波折。这篇小说标志着路遥的现实主义意识的觉醒,也标志着他的短篇小说写作的转折和变化。在《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里,人们甚至可以看见《平凡的世界》的萌芽。

三、爱情的痛苦与文学的治疗

小说是作者隐蔽形态的心灵传记。任何虚构作品,都不可避免地反映著作者自己的情感、观念和人生经验。路遥的小说作品也不例外。20世纪80年代初期,路遥集中写作和发表了四篇爱情主题的短篇小说:《姐姐》(《鸭绿江》,1981年第1期)、《月夜静悄悄》(《上海文学》,1981年第6期)、《风雪腊梅》(《鸭绿江》,1981年第9期)、《痛苦》(1981年12月写于北京,《青海湖》,1982年第7期)。在这些短篇小说中,读者分明可以看见作者对爱情的态度和理解,甚至可以看见他在爱情上的痛苦经验和伤害记忆。他的以爱情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里,有一种混杂着委屈、不平和无奈的情绪,甚至包含着尖锐的疼痛和强烈的悲抑。

瑞士学者尼·德·鲁热蒙说:“如果爱情中没有逆境挫折,故事就没法讲下去了。而我们喜欢爱情故事,就说明我们喜欢看到爱情中的逆境挫折,喜欢看到激情与理智的冲突,喜欢看到它渐入高潮最后走向悲剧,而不喜欢看到爱情的双方顺利结合然后迅速将爱火燃尽。想一想我们的文学作品。只有经历了漫长的不幸等待之后,情人们获得的幸福才能令我们感动。”[52]在路遥的短篇小说中,也充满了爱情带来的挫折和痛苦。他的这些作品中的爱情叙事,虽然也有夸张的情绪色彩,但就其大体而言,却不是观念的产物,而是经验的结晶。

自童年时期,到青年时代,路遥经历过至少三次比较大的人生变故和精神痛苦。这些人生经验皆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小说写作。

第一次人生变故,发生在童年时代。1957年12月,因为多子而家贫,父亲将他过继给了延川的伯父。这给路遥留下了极为严重的伤害记忆,以至于他在成年后常常说起,屡屡提及。童年的遭遇极大地影响了路遥的情感和人格。从积极一面看,它促进了路遥的早熟,培养了他的独立精神;从消极一面看,它将严重的不安全感,带到了路遥的内心,并影响了他的生活态度。

童年的贫穷而屈辱的人生经验,在路遥的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和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里都有描写。路遥之所以喜欢《白轮船》,孙少平之所以为其中的缺乏爱和安全的七岁男孩巴尔捷克流泪,就是他们有着相近的童年生活。

路遥的第二次人生变故发生在“文革”期间。1966年11月,他与几个同学一起到北京“串联”,接受“检阅”;回到延川,成为红卫兵组织“井冈山”的领导者,后又成为延川中学“红色造反派第四野战军”(简称“红四野”)的“军长”。在“造反”期间,路遥过上了可以吃饱饭的日子:“‘红四野的营地固定在延川县城,设立了统一的灶房,专供当时参与人员用餐。这个阶段,再也不用每天为吃喝费心了。以前连肚子也吃不饱的农村孩子,现在可以放开肚子吃猪肉,这就是最大的好处……”[53]他不仅能吃饱饭,而且社会身份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968年11月,他进入了“三结合”的临时权力结构——“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年仅19岁的王卫国,作为群众组织的代表,被结合进了这个最高权力结构中,成为‘新生的红色政权——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王卫国虽然担任了这个相当于现在副县长职务的革委会副主任,却是延川县最高临时机构中的摆设。军队代表和革干代表副主任,是当时延川县核心领导小组成员,这些人有职有权;而王卫国的副主任,只是群众代表,不算是国家正式干部,他依然还是农民、学生身份,没有工资。”[54]然而,就连这样的有名无实的光荣身份,他也只享受了短短的两个月。1969年1月,他就被清理出了“革委会”,回到郭家沟生产队参加劳动。

后来,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这样写道:“中学时期一月只能吃十几斤粗粮,整个童年吃过的好饭几乎能一顿不拉记起来。然后是卷入狂热的‘文化大革命,碰得头破血流……而今,你坐在这里从事这样崇高的工作,如果没有一个大的收获,怎么对得起自己?”[55]他的“碰得头破血流”的经验和记忆,比较集中地表现在《惊心动魄的一幕》里。他还计划写一部题为“十年”的长篇小说,专门叙写“文革”故事。

比较起来,第三次人生变故,即失恋的痛苦,对路遥的打击似乎更大,伤害也更为严重。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说:“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候,人常常感到整个世界都一片昏暗。”[56]他因为失恋而痛苦不堪,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准备在家乡的一个水潭中跳水自杀”[57]。许多年后,初恋留下的那道伤痕,犹然令他的心隐隐作痛。有一次,在北京王府井的茫茫人海中,路遥与初恋女友不期而遇。她穿着红色衣服,还是往日的模样:“一样的小巧,一样的单纯,一样的礼貌和热情”。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各奔东西了。但是,路遥的心情,却很难平复。他来到东八里庄的鲁迅文学院,对好友海波讲述两人邂逅的经过时,依然情绪激动,不能自抑:

他突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冲着我说:“难道不应该激动吗?你知道她是在什么情况下抛弃我的吗?你知道这种抛弃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雪上加霜吗?你知道一个人在最困难的时候身边的‘反手一刀吗?你知道我为了证明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咬了多少回牙吗?”[58]

失恋的绝望和痛苦,强化了路遥内心的自卑感,也使他深刻地认识到了爱情的复杂性。鲁热蒙说:“在西方文学里,幸福的爱情根本没有立足之地。而单相思的爱情又被认为不是真正的爱情。欧洲诗人最大的独特之处,他们在世界文学中的首先要标志,是他们能深刻地阐释出欧洲人的这种执念:在痛苦中感悟。”[59]事实上,全世界许多伟大的作家都在爱情的“痛苦中感悟”。路遥就是这样的作家。他赞美爱情,但也用悲剧的眼光来看爱情。在他的爱情叙事里,毫无坎坷和痛苦的圆满结局,极为少见,而相爱者的分离和悲情,则所在多有。痛苦和考验是路遥爱情叙事的主要叙事调性和模式。

几乎所有关于爱情的悲剧性叙事,都具有安慰和补偿的意义和作用。奥登说:“年轻作家的作品——《维特》(Wether)是经典例子——是一种治疗行为。”[60]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四篇短篇小说中的爱情叙事,就是路遥对自己的“治疗行为”。他通过小说叙事,来化解失恋带来的痛苦的记忆,来安慰自己和人物受伤的心灵,来克服身份带来的自卑和焦虑。有必要指出的是,路遥的爱情叙事,虽然痛苦,但不绝望,更不会以主观选择的死亡和毁灭来结束。别尔嘉耶夫说:“从更深刻的意义看,爱与死常在一起。可以这样预测:爱与死的深刻联系定是世界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61]但是,除了个别的例外,路遥并不喜欢给爱情一个死亡的结局。他宁愿让自己的人物在经历苦难的考验之后,获得他们应得的那份幸福。他是温和型与和谐型的悲剧作家。他乐意看到人们战胜痛苦和绝望之后那平静而幸福的样子。

意识影响人的行为,经验改变人的意识。悲剧性的爱情经验极大地改变了路遥对人性和生活的认识,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文学意识和写作方式,帮助他克服了小说叙事中的浪漫主义倾向。他开始以现实主义的态度来审视人生,来叙述爱情故事。爱情的挫折使他认识到,很多时候,影响爱情生活的决定性因素,是情感以外的东西,而不是情感本身。在路遥的小说叙事中,影响爱情的悲欢离合的决定性因素,不是人的情感态度,而是人的身份,具体地说,是人的户籍身份。路遥短篇小说中的几乎所有悲剧,都是由户籍身份的变化造成的。

一般来讲,人都是带有某种身份符号的人。身份体现着一个人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也影响着人际关系和人们之间的交往。人们常常根据身份来判断一个人,来决定以什么样的态度与他交往,或者与他建构什么样的关系。在特殊的社会结构和户籍制度下,干部与群众的身份是不一样的,“正册”与“另册”的身份是不一样的,城里人与农村人的身份是不一样的。正因为这样,在创作爱情故事的时候,路遥总是将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等因素,放在重要的位置来考虑。

在短篇小说《姐姐》中,姐姐小杏是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农村姑娘,是“周围村庄数一数二的俊女子”。她爱上了省城来的插队青年高立民。高立民的高干父母都被关了禁闭。他的副省长父亲甚至被打成了“大特务集团的头头”。在人人都对他这个“特务儿子”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善良的小杏不仅同情他,帮助他,还爱上了他,甚至发誓,即便他被关了禁闭,也会永远等他。她对他说:“不怕!立民,只要我们一辈子真心相爱,就是你以后要讨饭吃,我也会永远跟着你的!”[62 ]她的真心话让落难公子感动得“像娃娃一样呜咽着”。然而,生活的剧情像变戏法一样发生了逆转。高立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他的父母也官复原职。他一下子从人下人的身份恢复到了人上人的身份。他终于给小杏写了那封他必然会写的信:

……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父母亲不同意咱们的婚事(你大概在省报上看见了,我父亲又当了副省长)。他们主要的理由是:你是个农民,我们将来无法在一起共同生活。我提出让他们设法给你安排个工作,但他们说他们不能违背《准则》,搞“走后门”这些不正之风,拒绝了我的请求。父母亲已经给我找了个对象,是个大学生,她父母和我父母是老战友,前几年又一同患过难。亲爱的小杏,从感情上说,我是爱你的。但我父母在前几年受尽了折磨,现在年纪又大了,我不能再因为我的事而伤他们的心。再说,从长远看,咱们若要结合,不光相隔两地,就是工作和职业,商品粮和农村粮之间存在的现实差别,也会给我们之间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困难。由于这些原因,亲爱的小杏,我经过一番死去活来的痛苦,现在已经屈服了父母——实际上也是屈服了另一个我自己。我是自私的,你恨我吧!啊,上帝!这一切太可怕了……[63]

显然,高立民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他对小杏是有感情的。但是,他无法跨越由他们的身份造成的巨大鸿沟。“农民”这两个字,就是跨身份的爱情最大的敌人。唉!农民与高干子弟之间的身份,天上地下,大相悬绝,实在太难通约了。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障碍。不同的户籍和由此决定的不同的粮户关系,即高立民所说的“商品粮和农村粮之间存在的现实差别”,才是农村人与城里人的最大差别,才是影响他们的爱情关系的最根本的问题。城镇户籍意味着有资格获得工作机会和解决吃饭问题。在严格凭证供应的时代,没有城镇户口,既无法找到工作,也无法得到粮食供应。父亲安慰姐姐小杏说:“我知道人家终究会嫌弃咱们的”,但是,“这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64]其实,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谁“嫌弃”谁的问题,而是社会身份造成的巨大隔阂的问题。平心而论,高立民所嫌弃的,恐怕并不是小杏这个人,而是她的身份,是她的身份所带来的那种巨大的压力和无法解决的困难。

短篇小说《月夜静悄悄》和《痛苦》所叙述的,也是身份影响下的爱情故事。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写农民身份的女青年,对农村身份的男青年的疏离。之所以说“疏离”,而不说“背叛”,就在于他们爱情原本就处于朦胧状态或萌芽阶段。尽管如此,并不影响我们讨论爱情故事背后的身份问题。

从塑造人物形象方面来看,《月夜静悄悄》几乎就是一篇失败之作。作者把大牛写得太不正常,太不体面了。他勤劳,善良,但也蠢笨,肮脏。他家贫如洗,常常愁眉苦脸。几乎没有人尊重他。然而,他却爱上了支书高明楼的女儿高兰兰:“自不量力的大牛,竟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在心里偷偷爱上了书记的女儿兰兰。这真是一个悲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都可以说痴人做梦。但不论是什么人,有时候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对自己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却要做些非分之想,而且固执得要命。”[65]不可思议的是,高兰兰竟然喜欢跟他玩,支使他到崖畔上拔野花;她对他也很好,简直到了体贴的程度。大牛脚上扎了根刺:“她很快从身上掏出一根绣花针,跪在他面前,一只温暖的、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捉住糊着泥巴和牛粪的脚,剔出了扎在脚心的那根刺。当时,受宠若惊的他忍不住鼻根一阵又一阵发酸,激动得差点哭出来!”[66]最后,在一个明亮的月夜,兰兰终于要嫁给城里干部的儿子了。这让大牛痛苦得近乎发疯。他搬起石头砸了来娶亲的汽車。在兰兰的百般劝慰下,他才消停下来。不久,村里的人们发现,大牛突然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哑巴,每到有月亮的夜晚,就到公路下的河湾里溜达,有时还搬起一块石头砸到了地上。

阅读路遥的《月夜静悄悄》,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保加利亚19世纪的著名作家埃林·彼林的短篇小说《列波》。列波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爱上了高尔契朗大叔的女儿伏依卡:“她是一头美丽的农村里的小野兽,是一个随随便便、不太怕羞的、顽皮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有很大的诱惑力,因此十分任性和轻浮。她还不满二十岁,但她已经能够用她的一言一笑使得不止一个小伙子为之神魂颠倒了。”[67]列波要去当兵,伏依卡发誓不忘他。然而,列波退伍归来,却发现她移情别恋,爱上了杂货商人伊万乔。于是,伏依卡在河里洗澡的时候,他用枪射杀了她。

《列波》是一篇令人震撼的悲剧性作品。在这篇颇似普希金《茨冈》和梅里美《卡门》的小说里,情节发展的动力,不是来自外在的身份,而是来自内在的情感;不是来自复杂的利益冲突,而是来自赤裸裸的人性。人物的性格轮廓,是极分明的;他们的情感和行为,也完全合乎他们的性格逻辑。这样,小说的情节便很自然地发展到了唯一合理的结局。

比较起来,《月夜静悄悄》中的同类人物,就显得性格模糊,行为幼稚,围绕他们展开的情节,则缺乏清晰的逻辑线索和充分的说服力。路遥没有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也不懂得分析人物的心理。所以,无论是人物的心理活动,还是他的外在动作,都给人一种粗枝大叶、不合情理的印象。吴见思在解读《刺客列传》的时候,高度评价司马迁在描写人物心理和行为方面所达到的境界:“夫以性命赠人,绝非孟浪之事,故写豫让、聂政、荆轲,其感恩知己之际,再四踌躇,不得已而后应,否则,非愚则狂,一莽男子耳。史公于此,不知费几许心思,幸弗轻易读过。”[68 ]虽然刺杀是一种慷慨而决然的行动,但是,在司马迁笔下,人物的心理和行为,却并不简单和直突,而是“再四踌躇”,表现得极为审慎、缜密和曲折。司马迁站在人物的角度,设身处地,用心揣摩,真实而细致地描写出了人物投身赴义之前的复杂心理。直到写作《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等作品的时候,路遥才掌握了这种贴着人物内心活动来写的技巧。

在《月夜静悄悄》这篇小说里,路遥虽然注意到了身份对爱情关系的决定性影响,但是,不合逻辑的情节设置,浪漫主义的细节描写,却干扰了小说的修辞和叙事,不仅无助于深化小说的身份冲突的主题,不仅无助于强化小说的由于身份冲突造成的悲剧性,还给人留下虚假而滑稽的印象。同时,路遥还忽略了人物的美感和精神价值的重要性。悲剧意味着受到人们欢迎和赞许的人物的不幸和灾难。然而,大牛不仅不是一个受人欢迎和赞许的人物,还是一个智力低下、有点滑稽的人物。他的命运固然不幸,但却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这样,面对他,读者就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该取笑他。布兰德·马修斯在批评《李尔王》的时候说:“我们倾向于相信疯狂是在戏剧艺术的适当极限之外,就其效用而言,它不适合一个悲剧主人公。”[69]假如埃林·彼林将列波写成一个疯狂的人,写成一个丑陋的、肮脏的、不受人喜爱的小伙子,那么,《列波》的悲剧性就要大打折扣,它的价值和魅力也要大打折扣。然而,大牛不仅是肮脏和丑陋的,还是幼稚和疯狂的;这不仅造成了人物形象的分裂,还消解了小说本来想表现的悲剧性。

短篇小说《痛苦》的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力,也来自身份变化带来的冲突。高家村的大年与小丽恋爱了。考上大学的小丽,对落榜的大年说:“我们年龄都小,以前是闹着玩哩。本来,我真盼望我们一起上大学,将来……我心里很为你难过。大年,你想开些,你的学习本来不错,可人的命运难说。当然,我们将永远是好朋友……”由于大年没有考上大学,他们从此就属于不同身份的人。两个被分隔到不同世界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将来”。对大年来说,这意味着毁灭性的打击,但也使他在瞬间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在这短暂的一刻里,就把大年从童年保持到现在的所有天真都永远地扫除干净了。是的,他第一次知道:人生实际上是多么严峻啊!”[70]大年从此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他像个哑巴一样,完全沉默了。夜晚,他睁着眼睛睡不着觉。他开始振作起来,一边劳动,一边复习。他还不顾父亲和哥哥的反对,帮助小丽生病的母亲干活。每当他被内心的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就在心里默念一句话:“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最后,他终于考上北京的一所著名的工业大学。在经过省城的时候,他甚至打消了去看望小丽的冲动;他为自己的“无言的报复”,感到羞耻。在小说的结尾,路遥这样写道:

他来到市中心邮局,匆忙写了一张字条:“小丽,请你尝一尝咱家乡的南瓜子,大年。”

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在柜台上拿起缝包裹的针线,笨拙地缝好这袋南瓜子,写上地址,寄了。

傍晚,当美丽的夕阳在城市的一边沉落的时候,去北京的直快列车开动了。车轮的铿锵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大年淳朴的脸紧贴着车窗,望着广阔的平原和无边的蓝天,眼里涌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71]

这无疑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它的骄傲而又感伤的结局,显示着陷入困境的人对痛苦和不幸的超越,也显示着一种人格上的胜利。这种超越和胜利,既是人物大年的,也是作者路遥的。正是通过这样的叙事,路遥表达了这样的情感和心理:人可以被抛弃,但是不可以自弃;有的人,一旦成功,就会在一瞬间显示出身份上的优越,甚至表现得极端冷酷和绝情,但是,也有人始终保持着人性的善良和高贵,绝不会因为身份的变化而蔑视他人的尊严,甚至无视他人的痛苦。然而,在路遥的感伤主义的叙事调性里,读者分明可以感受到一种压抑着的痛苦。“亮晶晶的泪珠”里,也许有改变身份和命运带来的喜悦,但更多的,却是埋在记忆深处的痛苦和委屈。

在这四篇爱情主题的小说中,《风雪腊梅》的现实感最弱,浪漫色彩最浓,所存在的问题,似乎也最严重。如果说,在前三篇爱情主题的小说中,身份具有绝对的主宰力量,所以,在它面前,人的情感显得虚弱无力,不堪一击。也就是说,人和爱情一起敗给了身份这个怪物。但是,到了《风雪腊梅》,路遥改弦更张,打算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向不可一世的身份挑战,给农村人提供一次决然地向它显示勇气和尊严的机会。

冯玉琴是一个农村姑娘。因为貌美,她被地委第一书记的夫人、县招待所吴所长看上了。她想让冯玉琴做自己的儿媳妇,于是,便把她调进县招待所当服务员。在冯玉琴的心目中,爱情是什么力量也改变不了的。然而,吴所长却说,世界上还有比爱情“更强大的力量”。冯玉琴并不知道这“力量”是什么,但是,她知道什么是宝贵的和美好的。农村的生活虽然极端贫困,但是,那里有她的爱情,有她爱着的康庄哥。她不信任城里的有地位的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是跟地委书记的儿子结婚,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尽管物质上她一生可能会富有,但精神上她肯定将会是一个奴隶。”[72]于是,她要像陕北民歌里的兰花花一样凛然和决绝,要像温柔的四妹妹一样忠于自己的爱情。她要摆脱成为城里人和正式工的诱惑,要摆脱人格上受侮辱和受伤害的窘境:

一种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像烘红的铁一样烫着她的心。她决定很快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别,她再不愿意忍受这种折磨了。她不会屈服的!别看他们有钱有权,她并不爱这种荣华富贵。俗话说,千块块金砖万两两银,买房买地买不了人……

窗外已经听见风的吼叫声了,雪粒像沙子似的敲打着玻璃窗。她仍然站在灯前,脸上挂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出神地看着那一枝金黄色的、放着凛冽清香的腊梅花。花呀,它怎敢在这冰雪里开放得这么娇艳呢?她猛然想道:人,难道不可以和这花一样吗?不畏强暴,不怕艰险,就是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也能保持住自己高贵的品质。冯玉琴!你难道不应该这样吗?[73]

为了赢得冯玉琴的心,吴所长煞费苦心,甚至把冯玉琴的恋人康庄哥也叫到了城里,安排了工作。康庄终于“吃上公家一碗饭了”,所以,他打算向现实低头:“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我把一切也都看透了……”[74]他对冯玉琴说:“我思来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穷山沟啊!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转正哩!说心里话,好不容易吃上公家这碗饭,我撂不下这工作!实说,我爱你着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味;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75]所以,他劝冯玉琴跟地委书记的儿子结婚。冯玉琴的三哥哥见利忘义,但她这个四妹妹不能这样没出息。冯玉琴严厉地谴责了他。她离开了可耻的康庄,也离开了招待所,准备等天晴之后,就回到农村去。

冯玉琴显然是作者虚构出来的理想人物。为了强化她精神上的伟大,路遥用风雪中的腊梅来象征她的人格。虽然,就客观情形来看,在冰天雪地的北方高原,压根儿没有腊梅在户外傲然绽放,但是,为了叙事和描写的修辞效果,路遥宁愿承担细节描写失实的风险。他细致地描写了寒风里的腊梅,描写了它傲然的样子和独特的芬芳。作者赋予它以巨大的象征力量,并将这力量传递给了冯玉琴,使她有勇气蔑视城里有权势的人,有勇气蔑视那足以彻底改变她的身份和命运的一切:“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工作服,围着一条鲜红的粗毛线围巾,独个儿在齐膝深的厚雪里吃力地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一枝金灿灿的腊梅花,走一会儿,便凑到鼻子上闻一闻,或者在脸蛋上亲昵地偎一偎。”[76]夸张而虚假的描写里,充满了中学生式的文艺腔,弥散着浓浓的浪漫主义气息。人们固然从中可以感受到拒绝的勇气和胜利的快意,但是,从现实性的角度来看,这种极度主观的描写和叙事,与其说是一种再现生活的现实主义努力,不如说是一种宣泄情绪的浪漫主义修辞行为。作者也许想用这种浪漫而虚幻的方式,实现精神对现实的超越和胜利。然而,他失败了。他也许没有注意到,在他的文字幻象的背后,“身份”这尊大神,正向那个在雪地上踽踽独行的姑娘,哂然而笑。

如果说,在文学创作上,每一个作家都要经历摸索、发展和成熟这样三个阶段,那么,路遥在1972年至1984年期間创作的17篇短篇小说,就显示着他在整个摸索阶段和发展阶段初期的创作状况。在他的摸索阶段的短篇小说中,人们可以看见“文革”时期“双浪主义”模式的典型特征;在他的发展阶段的短篇小说中,人们可以看见“过渡时期”社会变革和文学探索的艰难性和复杂性,也可以看见爱情叙事与社会身份和作者的情感经验的隐蔽而直接的关系。

路遥的短篇小说,虽然并不完美,但却有助于我们认识中国当代文学的某些特殊模式存在的问题,有助于我们认识路遥摆脱这些模式的艰难过程,有助于我们观察他的小说写作与他的情感经验之间的微妙关系。以这些短篇小说为参照,人们还可以看见,在后来的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创作中,路遥实现了什么样的超越,获得了何等样的成就。

[注释]

[1]吴见思评点:《史记论文》,上卷,台湾中华书局1967年版,第106页。

[2]短篇小说《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发表于1984年(《钟山》第五期),但是,1982年路遥就开始为创作《平凡的世界》做准备了(路遥:《平凡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22页)。

[3] 1973年7月24-25日,发表于延川县工农兵文艺创作组编的《山花》第15期。

[4]李建军:《论作家的自反批评》,《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第1期。

[5][美]彼得·G·罗:《公民现实主义》,葛天任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56页。

[6][7][美]欧文·白璧德:《卢梭与浪漫主义》,孙宜学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11—112页、第245页。

[8][俄]赫尔岑:《科学中华而不实的作风》,李原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32页。

[9]1972年12月16日发表于《山花》,第7期;后又发表于《陕西文艺》,1973年第7期。

[10][12][16][23][30][31][33]—[37][39]—[51][62]—[66][70]—[76]路遥:《路遥全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6—17页。第2页、第27—28页、第29页、第36页、第32页、第53页、第54页、第63页、第32页、第117页、第46页、第120页、第127页、第131—132页、第397—398页、第398页、第360页、第361页、第336页、第348页、第343页、第340页、第333页、第219页、第225页、第228页、第231页、第232页、第320页、第326页、第243页、第244页、第247页、第248页、第250页。

[11]1973年5月23日发表于《山花》第15期;1973年7月10日发表于《陕西文艺》创刊号。

[13][美]布兰德·马修斯:《剧作家莎士比亚》,罗文敏、魏红华译,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28页。

[14]延川县工农兵文艺创作组编:《山花》,1973年第18期。

[15]陆陇其著,张猛、张天杰选编、译注:《陆陇其家训译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13页。

[17][奥]路德维希·冯·米瑟斯:《自由与繁荣的国度》,韩光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64页。

[18][19]孙美玲编译:《作家与领袖:米·亚·肖洛霍夫致斯大林(1931—1950)》,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4页、第53页。

[20][苏]A·H·雅科夫列夫院士主编:《苏联检察院对5810例反苏维埃鼓动宣传活动案件的司法复查(1953—1991)》(上),方琼、唐福山译,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8页、第50页、第150页、第178页、第189页、第214页、第216页、第239页、第246页、第276页、第315页、第347页、第351页、第412页、第422页等;A·H·雅科夫列夫院士主编:《苏联检察院对5810例反苏维埃鼓动宣传活动案件的司法复查(1953—1991)》(下),方琼、唐福山译,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79页、第787页、第797页、第798页、第801页、第802页、第807页、第814页、第817页、第826页、第834页、第845页、第855页、第857页、第863页、第895页、第903页、第1150页、第1219页等。盗窃案件之多,可谓更仆难数。在这些偷盗者中,甚至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21][22][俄]索尔仁尼琴著,张建华选编:《索尔仁尼琴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页、第159页。

[24]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32页。

[25][32][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何新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75页、第376页。

[26][英]蒂莫西·加顿艾什:《事实即颠覆:无以名之的十年的政治写作》,于金权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33页。

[27]1983年3月16日,路遥在题为“漫谈小说創作”的发言中说:“要认真清理‘四人帮的错误艺术观念,清理十七年的错误、混乱的艺术观念,即要自觉地清理自己的血液!”(《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页。)

[28][美]许烺光:《美国人与中国人》,沈彩艺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页。

[29][69][美]布兰德·马修斯:《剧作家莎士比亚》,罗文敏、魏红华译,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96页、第232页。

[38][美]欧文·白璧德:《卢梭与浪漫主义》,孙宜学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10页。

[52][59][瑞士]德尼·德·鲁热蒙:《爱情与西方世界》,张文敬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49页。

[53][54]张艳茜:《平凡世界里的路遥》,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5页、第88页。

[55][57]路遥:《路遥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0页、第316页。

[56]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70页。

[58]海波:《人生路遥》,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73页。

[60] [英] W·H·奥登:《染匠之手》,胡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26页。

[61][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徐黎明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98页。

[67][保]埃林·彼林:《埃林·彼林选集》,陈文筼、魏振动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77页。

[68]吴见思评点:《史记论文》下卷,台湾中华书局1967年版,第469页。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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