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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译笔的语言策略

2022-03-14张书宁

北方论丛 2022年1期
关键词:林纾白话原著

[摘要]林纾译笔即林纾的翻译文笔,是林译小说译介方式与文学表达的文本显现。为达到译文与原文的信息对等,林纾在借鉴“言文合一”观念的基础上,有意在文言译文内添加大量的白话俗语。这种“文白相融”的语言策略不仅打破了古文笔法的诸多禁锢,同时也呈现出书面话语的近代变革之势;译介层面的双语转化夹杂着欧式语言的渗入,林纾译笔对于欧化词法和欧化句法的吸收,改变了文言原有的书写特性与语句框架,进而表现为“新”与“旧”的叙述叠合;新旧交融下的译介活动又催生了“注”与“评”等译笔补充形式。这类注评以副文本为表现,从而成为林纾针砭时弊、宣扬爱国保种之情的文本场域。林纾译笔既吸收古文之典雅,又融合今文之新奇,在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中促进传统小说文笔的现代嬗变。

[关键词]译笔语言策略文白相融外语移入文中注评

[基金项目]哈尔滨师范大学优秀科研团队资助项目“中西比较文学创新团队”(1102120003)

[作者简介]张书宁,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哈尔滨150025)

[DOI编号]10.13761/j.cnki.cn23-1073/c.2022.01.015

林纾译笔即林纾的翻译文笔,是林纾小说译介方式与文学表达的文本显现。林纾译笔具有鲜明的语言延展性,“文白相融”“外语移入”“文中注评”是林纾译笔语言策略的具体表现形式。一方面,随着近代报刊及印刷产业的兴起,白话文体得到广泛传播,在“我手写我口”和“新文体”等观念的影响下,林纾译笔呈现出文言与白话的交替融合,从而增添了译文的趣味性和通俗性;另一方面,林纾译笔以“口译+笔译”为实践模式,在基于中外双语转换的译介空间内,译笔不可避免地受到欧化语言的影响,进而表现出欧化词法与欧化句法在翻译文本中的频繁交替。这种外语移入不仅丰富了文言译笔的审美倾向,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清末民初的汉语变革;“文中注评”是林纾根据客观事实所产生的译笔注释与译笔评论,“评”与“注”的结合,也因此成为林纾对原文进行主观阐释与内容解读的场域。林纾译笔所采取的语言策略在“古”与“今”、“中”与“西”的交流碰撞中推动著近代小说的文体变革,为传统书面话语的现代转型注入了动力。

一、文白相融

文言与白话的融合是林纾译笔的显著特色。首先,林纾译笔对于白话的吸收,在一定程度上顺承了文白演进及消长的历史趋势,从而达到适应时代需求的目的。其次,近代言文合一的语用现象也为林纾译笔的文白融合提供了现实的参考与借鉴。黄遵宪所倡导的“我手写我口”与梁启超的“新文体”观,都不约而同地强调白话口语、俚语、俗语对于文章书写的审美统摄,这不失为译笔文白融合的理论来源。总体而言,林纾在翻译层面对于白话的大胆采用,不仅在于追求文本内容的信息对等,同时也是其本人在文学维度上对文言之“雅”和白话之“俗”的中和。白话与文言因为林纾的译笔而实现了形态的重组。在清末民初,这种文白融合的译笔实践无疑具有巨大的文学价值。

(一)近代言文合一

“言文合一”主张在清代道光年间便已存在,龚自珍曾认为“以后语古,犹楚人以越言名,越人以楚言名也”[1]204。语言和文字的分离是中国文学史上长期存在的现象,文字的不易性和语言的易变性往往不相协调,进而造成口头语与书面语之间的意义差别。这种言文分离也极易干扰读者对于传统文本的理解。因此,近代“言文合一”的语言实践,也就为林纾译笔中的“文白融合”提供了理论来源。

1.黄遵宪“我手写我口”

黄遵宪对于言文分离有较为清晰的认识。早在1868年,黄遵宪便在《杂感》中提出“我手写我口”,认为文言文在一定程度上桎梏了口语的传达。在此基础上,黄遵宪进一步认为,晚清的书面语言要进行全面的革新,即书面语应有翔实的叙述和传递作者思想的文本意图,所以文章写作要采用白话俗语,即“不为古人所束缚”“何必与古人同”[2]79。在《日本国志》一书中,黄遵宪则明确提出“言文合一”的主张,认为“文字者,语言之所以出也。虽然,语言有随地而异者焉,有随时而异者焉,而文字不能不因时而增益,画地而施行。言有万变而文止一种,则语言与文字离矣……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其势然也”[3]809-810。为了达到言文的一致性,黄遵宪甚至试图“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4]1420,以此“欲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5]56。黄遵宪的言文合一观念直指文言“文不达意”等问题,这不仅突破了中国传统书面语的固有弊端,同时也为裘廷梁的“崇白话废文言”[6]169提供了思想来源。在晚清印刷产业和通俗文学的推动下,“言文合一”观念不仅深入人心,同时也间接影响了近代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文言的书面地位被进一步解构,这在一定程度上为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奠定了前期准备。

2.梁启超的新文体观

梁启超是“文言合一”的坚定支持者。梁氏在《新民说·论进步》曾直言:“言文合,则言增而文与之俱增,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文字以应之,新新相引而日进焉。”[7]179在某种程度上,梁启超的新文体直接继承了文言合一的基本精神,意图破除文言文“深复典雅,指意难睹”特征,从而达到书面通行的目的。1902年《原富》译出后,梁启超曾高度赞扬严复译介西学的功绩,但对于《原富》所使用的文言字体,梁氏则认为“文笔太务渊雅,刻意摹效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翻殆难索解”,继而指出文言文的使用“非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安能使学童受其益乎”[8]67-68。在梁氏看来,语言书写的意义不在于追求表面上的辞藻堆砌和繁缛艰深,也不在于因循守旧式地维护传统儒家之道,而是否易被大众群体所接受,是否易于传递作者的文字意思,才是书面语言的真正价值存在。因此,以“报章文字”为基础,梁氏的“新文体”表现出“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9]85-86等特点。“新文体”一反传统文言的诸多禁忌,注重流畅且顺达的文字表达,甚至大胆使用欧化词语。与此同时,新文体也积极吸收俚语俗语,这既是对文言语用的淡化,同时也是对白话文的书面解禁,正如胡全章等人认为:

梁启超新文体改良文言的努力,首先体现为浅近化、白话化与不避骈偶的语言表达,以及平易畅达、酣放淋漓的文体风格。从语体层面考察,主要表现有三:其一是从众向俗,为文尽量运用浅近易懂而非艰涩生僻的文言语汇;其二是向俚语开放,吸收谚语、俗话、成语等白话成分,拉近言文之间的距离;其三是不避骈偶,吸收双声叠韵语汇,融会骈文时文的偶句排句,增强音韵之美、节奏之感与整饬之气。[10]

梁启超的新文体吸收了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各自优点,直指传统古文的弊病,是晚清语言变革的先声。林纾译笔对于“隽语”“佻巧语”“外来新名词”的使用,也无不借鉴了梁氏新文体的诸多观点,新文体也成为林纾在翻译过程中采取“文白相容”策略的理论参考。

(二)白话报刊的出现

白话报刊的出现,不仅积极传播了西方先进的思想和文化,同时也加速了白话文在书面语体中的使用。早在1874年,王韬在其所创办的《循环日报》中宣称:“文章所贵,在乎纪事述情,自抒胸臆,俾人人知其命意之所在,而一如我怀之所欲吐,斯即佳文。”[11]31在报纸中使用浅显易懂的白话语体,可以让广大读者直接且详细了解报纸所载之事,这是文言所不具备的功能。此外,近代第一份白话报《民报》在某专栏也直言通俗之语的重要性:“此报专为民间所设,故字句俱如寻常说话。每句及人名地名,尽行标明,庶几稍识字者便于解释。”[12]随着言文合一的开展,以及市民阶层对于信息获取的渴求,白话报刊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据相关统计,1898年到民国时期的白话报刊共有170多种[13]89。这些白话报刊的存在,也为近代小说创作及翻译的白话化、通俗化提供了可资借鉴之处。

白话报刊作为近代新型的语言传播媒介,极大拓展了普通大众的阅读视域。林纾在《杭州白话报》所发表的一系列“白话道请”[14]80,正是顺应了白话报刊的发展趋势。这种前期的白话文创作,也为林纾译笔的“文白融合”奠定了实践基础。报刊的流通和传播,进一步推动了白话文的应用。这种报刊为载体的白话辐射,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同时期的文学话语,进一步消解了文言文对于近代书面语的操纵,弥补了文言文的原有缺陷。

(三)文白融合的译笔表现

文言与白话的融合是林纾译笔的重要表现形式。林纾译笔中所出现的文白融合既是对晚清“言文合一”运动的发扬,同时也是对其早期白话实践的延续和升华。尤其在五四运动之后,林纾译笔中的文白融合对现代新文学的发展而言,更具有借鉴意义和参考价值。

近代文言与白话的融合是汉语书面语体发展的显著特征。文言与白话在文本中的混杂既不是二者简单地罗列和堆砌,也不是白话对于文言的强行摄入和移入,而是两种语言形式寓于文本层面的意义指归。进一步讲,文白融合的实质是内容上的有效衔接而非形式上的叠加。尽管如此,这种情况的产生也为文白两种语言的组合带来一定的困难。姚鹏图曾在《论白话小说》一文中指出文言与白话的融合窘境:“凡文义稍高之人,授以纯全白话之书,转不如文话之易阅。鄙人近年为人捉刀,作开会演说、启蒙讲义,皆用白话体裁,下笔之难,百倍于文话。其初每倩人执笔,而口授之,久之乃能搦管自书。然总不如文话之简捷易明,往往累牍连篇,笔不及挥,不过抵文话数十字、数句之用。固自以为文人结习过深,断不可据一人私见,以议白话之短长也。”[15]135文言文长期作为书面语的文本标准,其历史的惯性在一定程度上驱使知识阶层采取“雅”的文言范式进行文字书写,进而少用甚至不用所谓“俗”的白话语言。白话也因为这种历史惯性而缺少了书面摄入的法理依据,灵活而通俗易懂的白话表达也因此受到限制。在报刊及印刷产业迅猛发展的近代社会,文言文较为僵化的文字表达也无不受到时人的诟病。王照在《官话合声字母》中认为,文言需顺应时代的发展,进行一定程度的变革,因为书面文字的最终目的在于“便民为务”:

吾国古人造字,以便民用,所命音读,必与当时语言无二,此一定之理也。语言代有变迁,文亦随之……无“文”之见存也。后世文人欲藉此以饰智警愚,于是以摩古为高,文字不随语言而变,二者日趋日远,文字为语言之符契。[16]

文言文的写作规范和文字要求无时无刻不在禁锢着作者的文学意图和情感表达。尽管文言文的书面语言中正而典雅,其表达方式也努力追求一种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美学特性,但面对着晚清“千年未有之变局”的现实处境和近代化浪潮的席卷,传统士人阶层也努力寻求文言和白话的调和。在文学翻译的实践过程中,这种现象更为明显。翻译的规范化和准确化也促使译者在文言译文中,不得不采取文白相融的策略:即文言文中加进一些口语化词汇和语句。这在一定程度上不仅稀释了文言文的僵化表达,同时也便于传递原著内容。虽然身为古文家的林纾认为文章不能有“凡猥之谓”“拖沓之谓”“轻儇”“狎媟语”[17]92-101等文字表现方式,但在翻译文笔中,林纾则在文言的基础上,依据原文内容添加进他心目中的白话口语。文白融合的产生也就使得林纾的译笔独立于传统文言观念的限制,进而表现出较为活泼、较为自由的文体形式。正如钱锺书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指出:

譬如袁宏道《记孤山》有这样一句话:“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林纾《畏庐论文·十六忌》之八《忌轻儇》指摘说:‘“便宜人’,三字亦可入文耶?”然而我随手一翻,看见《滑稽外史》第二九章明明写着:“惟此三十磅亦非巨,乃令彼人占其便宜,至于极地。”[18]186

林纾一方面极度鄙视文言中的俗语使用,一方面却在其译笔中时常添加白话俗语,这种观念与现实的巨大反差,绝非偶然。根据白话口语的类别,林纾译笔中的文白融合现象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点:

其一,以白话表人物称谓。所谓“称谓”,是“交际主体在语言交往中处理主体间关系、进行人际定位的一种语言活动”[19],而林纾译笔中用白话的形式表示人物称谓,则是对文本特定人物作口语化通俗化的文字设定,以此达到还原原著情节、增強译文感染力、便于读者理解的目的,例如:

今余有好友一人,托其往省,请马克姑娘延见之。(《巴黎茶花女遗事》)

我为山木女儿,即言门地,何愧于彼,浪子胡贵于我?(《不如归》第四章)

尔明日同爸爸及嬷嬷至姨母家观花可呼?(《不如归》第五章)

阿父本有两儿一女,何以言一?(《现身说法》第三十六章)

爱而白脱亦遥顾海夹曰:“妈妈勿哭,妈妈主人善,但去无苦。”(《黑奴吁天录》第十二章)

林纾译笔中随处可见“爸爸”“妈妈”等口语化称谓,不仅较为忠实地传递出原文的内容,同时也减少了中国读者对于域外小说的理解障碍。口语化称谓的使用,也在一定程度上凸显出说话者的心理特征,强化译文中的人物形象。这也使得文本人物更加鲜活饱满,进而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文化接受。

其二,以白话表示词句修飾。西方小说常常对文本作诸多的形容性词句修饰,这些词句修饰不仅起到丰富文章内容的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原著的文学感染力。这些修饰性词语多为平白而通俗的文本表达,且以日常口语的形式进行展现,例如:

更闻倭兰闻我赴英之后,竟与傻伯爵联络亲密,而余旧识之伯爵,近亦寓居伦敦。(《巴黎茶花女遗事》)

最亲爱之浪子见此……尔最亲爱之武男启。(《不如归》第七章)

为村间之伧,蠢蠢不审礼衷。(《不如归》第十五章)

女天真活泼,静肃有仪,初见殊不能忘。(《块肉余生述》第十五章)

黑奴名曰玛海……亦聪明净洁,忠于所事。(《离恨天》第二章)

“傻”“最亲爱”“蠢”等修饰性词语常常被视为文言文所禁忌的“狎媟语”“佻巧语”而不得登“大雅之堂”。但在林纾的译笔中,这些所谓的俗语被频繁使用,不仅形象而生动地展现了原著的文字之美,同时也传递出小说人物的体貌特征及人物的心理活动。林纾在翻译过程中以白话表示原著内所出现的修饰性词句,可以说是对文言文原有禁忌和固有阀限的大胆突破,从而灵活地展现了白话之于文言的建构意义。

其三,大量白话叠词的使用。叠词的出现,不仅在译文中充当一类副词,同时也是对原著内容、人物动作、人物语气的程度修饰。总体来看,林纾译笔中的叠词主要以“AA”的格式出现,多数构成形容词或副词,例如:

今余请勿问尔事,但得常常晤面,如见吾女可乎?(《巴黎茶花女遗事》)

武男,汝早早归来也。(《不如归》第十三章)

汤姆犹在车窗中频频出首回顾。(《黑奴吁天录》第十章)

更远则作蔚蓝之色,浪头层起作白色,远远作声。(《迦茵小传》第七章)

迦茵处白日昭昭中,如即长夜漫漫也。(《迦茵小传》第十三章)

在汉语表述中,所谓的叠词指“用重叠语素或音节来构成的词”[20]。林纾译笔中的白话叠词,在很大程度上是借用这种重叠音节来强化译文的语句效果。如“常常”“频频”等叠词在于增强小说人物的行为动作及说话者的语气状态。另外,诸如“昭昭”“漫漫”等叠词修饰小说中出现的景物,用以在视觉感官上描绘文中景物的特色,进而提升译文的文学美感,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

林纾译笔中的叠词不仅用以表达修饰语的程度强弱,同时也多以象声叠词出现。这些白话拟声词注重模仿原著小说内的声音构成,增强译文的形象性,例如:

忽闻大声发于水上,泡泡作响。(《黑奴吁天录》第十二章)

小儿仰卧萝中,自吮其手,啧啧作响。(《黑奴吁天录》第十三章)

浅濑恶溪,一望见底,而雷喷雪溅之声,转嘈嘈震耳。(《黑奴吁天录》二十七章)

余诞生时在礼拜五夜半十二点钟,闻人言,钟声丁丁时,正吾开口作呱呱之声。(《块肉余生述》第一章)

林纾译笔中的拟声叠词种类丰富,样式颇多。这些白话叠词生动而形象地勾勒出原著小说声音发出者的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译文的阅读趣味。林纾在翻译过程中将一些较为抽象的文本描写以浅显易懂的叠词形式展现在读者眼前,既是其本人在原文内容的基础上所作的改译,同时也是林纾在译文里努力调和文言与白话,并试图将文白融合寓于译笔建构行为的尝试。

尽管沈禹钟认为林纾“生平所译西洋小说,往往运化古文之笔以出之”[18]27,但林纾所采用的译笔也并非是完完全全的古文。文白口语的摄入,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林纾译笔中“雅”的属性,并改变着传统翻译的固有形式。周作人曾认为“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21]282但实际上,林纾将文言与白话所进行的融合实验,就其本质而言,更多是带有俗语的雅致译文。因此,这种译笔的文白融合,与其说是林纾对于文言禁忌的忽视,倒不如说是其对白话之俗与文言之雅的调节。正如徐时仪认为,“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区别表现在书面上就是文言与白话的区别……笼统的说来,古代汉语就是文言,现代汉语是白话……文、白的交替反映了汉语书面语发展的脉络”[22]1。如果将文言视为古代汉语的书面表达,将白话视为现代汉语的主要载体,那么林纾译笔中文言与白话的交替使用,则在一定意义上代表了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文本融合。林纾译笔之于以白话为主体的新文学,无疑具有先验的语言启发作用。因此蒋锡金将林纾称为五四新文学的“不祧之祖”[23],实则有意肯定林纾译笔对于中国文学语言的正面影响。林纾译笔也因为文白参半而具有了语言层面“新旧交融”的特点。林纾译笔对文言和白话进行自觉或不自觉地融合,实际上也在从侧面促成了传统书面语的现代转型。林纾译笔的积极作用不仅表现在通过翻译维度大胆突破文言文的原有设定和固有规范,同时也体现在由文白的“雅俗”之分到“新旧”之别的经验导向与文学指归所引发的意义延展。

二、外语移入

林纾译笔中的外语移入主要表现为“欧化词法”与“欧化句法”两个层面。从“欧化词法”而言,林纾对于原文单词(或字母)多以“直译”和“意译”的方式译出,进而保证翻译的准确性与审美性;从“欧化句法”而言,林纾有时受到西式语法的影响,在译文中多表现为文言句式对于长句、排比句、甚至是对原句的接受。“外语移入”是中西语言转化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现象,而林纾译笔对于欧化词法、句法的吸收,也表现出其试图调和中西语言差异,进而追求翻译内容与翻译形式的内在统一。

(一)欧化词法

林纾译笔中的欧化词法往往以原著英语词汇的汉语形态为主体。英语词汇的形态变化较为明显,这不仅体现在英语单词前后缀(prefix and suffix)的意义多指、功能词(function word)的频繁出现,同时也表现在词性的体(aspect)、数(number)、性(gender)、时(tense)等变化。英语的动词、副词、形容词、名词、助词往往相互组合,并受到文本语气(mood)、语态(voice)等因素的影响,呈现出词法的多种功能表达。词或词组的变化都要寓于英语语法的严格规范内,使之适应英语语义的结构层面。此外,词的使用和书写也限定于固有的框架,从而造成英语词法刻意追求在语义和表述上的准确性。“英语是一种更为形式化的语言,它注重形式的变化,善于形式的变化,多用形式的变化。”[24]116-117正是基于英语自身的语言特点,英语单词多以双音节或是多音节的词汇为表现形式,英语词法的歧义相比较于汉语词法而言,要少之又少。

相比较英语词法而言,文言文的词性较为单一,多以单音节字为独立单位而不必过度考虑语句的完整性和指向性。此外,文言词法的另一显著特点便是字与字之间所呈现的独立形态,这种词性的形态既没有后缀的修饰,也没有诸如时态和语态的限制。文言词语的模糊化表述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语法层面的从属范畴。进而言之,文言词法不具备英语词性变化的条件,也不必受制于句法层面的时态变化。这种稳定性的存在,使得文言词汇在语句形式上很难找到与之对应的主语、谓语、宾语。文言词法的模糊性和单一性造成文本内容与读者理解之间的阐释间距,这种“意与言会,言随意遣”的书面表达,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英汉转换的最大障碍。

译介多部西方小说的林纾也认识到英汉词法之间的巨大差异所导致的翻译之难。在《中华大字典·叙》一文中,林纾曾直言:“仆尝谓外国之字典,有括一事为一字者,犹电报中暗码,但摘一字,而包涵无尽之言,其下加以界说,审其界说,用字不烦,而无所不统。中国则一字但有一义,非联合之不能成文,故翻译西文,往往词费。”[25]173针对“中国则一字但有一义”与英语词汇的多音节性之间所存在的矛盾,林纾在翻译过程中采用“直译”与“意译”等方法,试图在译笔中调节文言单音词与英语复音词的意义转换。以直译方法为例,林纾译笔中的源译语多以纯音译词为主,如:

密斯来文杰(Miss Levinger)括号内的英语皆为笔者添加,下同。下楼矣。襆被部署讫否,然何捷耶?(《迦茵小传》第五章)

吾为君介绍:见吾兄加必丹(Captain)格雷芙(Graves),及密斯来文杰(《迦茵小传》第五章)

三母尔洛克(Samuel Rock),吾恨汝次骨矣!(《迦茵小传》第十三章)

爱吗(Emma)安琪儿(Angel),汝何事而悲?(《块肉余生述》第十二章)

密考伯出经尺之刀,切柠檬(lemon)皮,纳之酒中。(《块肉余生述》第五十七章)

林纾译笔中的音译词根据源语文本中的词汇发音特点,在汉语中找寻与之发音相近的单字,继而罗列而成为多音节词汇。除了一些西方专有名词外,林纾的音译词多以西方人物名为主,进而达到译文与原文在发音上的相似性。

除了直译音译词,林纾在译笔中也使用直译字母词,即将原文中的字母或词汇不加翻译,原封不动地呈现在译文内,以此保持译文对于原文的忠实性,如:

丰子闻言意得,则俯首于席,状似S字。(《不如归》第十四章)

然其背上均有鞭痕鳞鳞然,右手有H字。(《黑奴吁天录》第十一章)

汝视之,余书不言墙上纸剥而下堕耶?纸缺处有书作血色,似以血书者作“Rache”一字。(《歇洛克奇案开场》)

汝殆为第一等之小丑,英文“Buffoon”,滑稽也,“Bufon”,癞蟆也。(《孝女耐尔传》第五十一章)

虽然后此“A”“B”“C”三字,而又何为?(《洪罕女郎转》第三十九章)

出現这种直译字母词的原因,一方面源于译者对于原文词汇的陌生所选择的翻译策略,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最大程度地还原原著的情节内容,实现原文与译文的信息对等。这种英语字母和单词在译文中的直接出现,既是林纾追求译笔信实的主观愿景,同时也是他大胆创新译笔形式的重要方法。

此外,林纾译笔中的欧化词法也以意译的形式展现。意译是相对于直译的翻译方法,指译者从跨文化的角度,依据原文的大致意思所进行的翻译活动。意译的使用常见于对一些抽象而复杂的词句翻译,尤其当源语和译入语因文化和思维的巨大差异而出现译介障碍之时,意译的作用就显得格外重要。林纾对于原著小说的词汇意译,多表现在其对西方专有名词的译介,例如:

则余为南美洲各国之总统(President)矣,惟迟我数年,务在必成。(《玑司刺虎记》第十二章)

夫子言,将以礼拜六(Saturday)归。(《不如归》第十章)

已闻殖民地(colony)已叛英皇,脱其羁绊……(《拊掌录·李迫大梦》)

迦茵濒行始付之邮局(post office)也,(《迦茵小传》第二十一章)

即使尔至亚洲(Asia)中国,亦当知吾之施榻是间,一无改置。(《块肉余生述》第十章)

这些专有名词既包含西方社会的生活习俗、风土人情,同时也涵盖一些人文社科等常识。林纾在理解原文内涵的基础上,着重采取所谓的意译方法,此举既能在形式上符合原著的语境设定,也能在文本意义上照顾中国读者的认知习惯,以此达到词汇翻译的准确与通达。

林纾译笔中出现的欧化词法,其实质是对西方小说源语词汇的本土化改造。面对中西文化差异所产生的翻译障碍,林纾采用直译与意译相结合的方法。从直译角度而言,林纾根据源语词汇的发音特点,通过“汉语一字”对应“英语一音”的原则,以顺向排序的方式组成多音节汉语词,从而实现译文的“音译化”。除此之外,当遇到英语字母和陌生化词汇时,林纾通过保留源语词汇,最大程度地在译文内还原原文信息。从意译角度而言,针对一些西方专有名词和较为抽象化的词汇,林纾在理解源语内容和词汇含义的基础上,根据汉语的构词规律和表达效果,尽可能地使用意义相近、所指明确的词字予以翻译,以此方便译入语读者对于新词汇的理解与接受。

(二)欧化句法

欧化句法是林纾译笔外语移入现象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林纾在翻译文本内对于部分文言句式的欧化,不仅体现出其忠于原著的译者操守,同时也反映了在中西文学译介的过程中,文言句式对于欧化句式的接受与改造。这在一定程度上而言,也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与碰撞所必然产生的现象。林纾在翻译文本中大胆使用欧化句法的尝试,也间接推动着近代文学语言的变革。

对比汉语句法与欧化句法,二者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文言句法以意合形式为表现,多以短句为主,连词使用不为明显,主语可添可减,没有明确的指向性。这种模糊的集结往往隐含着书写者丰富的内心情感,进而追求一种内容上而非形式上的意义彰显。欧化句法则以形合形式为表现,多以长句、主从结构为主,连词使用较为频繁,整体句式严格按照语言架构进行叙述,进而表现出一定的逻辑性与顺承性。欧化句法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翻译行为的推动。彭炫就此认为,欧化句法从翻译层面而言“是模仿英语(或其他西方语言)的表达形式,或把汉语文字直接套入英语的句子结构模式”[26]。从欧化句法的译文表现层面来讲,林纾对于西方小说的译介,既有形式上欧化句法的借鉴,也有内容上欧化结构的挪用。总体而言,林纾译笔的欧化句法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其一,以长句为表达的欧化译笔。西方语言善于使用长句,以此达到对于言语内容的详细传递。在西方小说中,长句的出现往往具有进一步解释、说明作者意图,润色文本内容的作用。传统古文不擅长句书写,因此林纾的译笔充分借鉴了原著的长句结构,从而形成欧化的文言长句。这种文言长句往往一气呵成,既形象展现了原著文笔之细腻,同时也较为详细地刻画了人物的文本对白,如:

主人爭以灯照余,余回顾尚见爱密柳在汉姆之后送余,且言曰:“行道须留意也”,既远,司蒂尔福司谓余曰:“女貌殊佳丽,此人家屋既奇矣,而家人尤奇,足令人新奇眼界。”(《块肉余生述》第二十一章)

自是日中行佣,终以重咎在躬,深形忐忑;迨夜中就枕,心绪弥复潮涌,念此着已无生法,既寡朋俦,亦难告语,终久将为人摈逐,彼钵特又安可示以机密者。(《迦茵小传》第二十五章)

尔试思此女先怂恿格雷芙登塔,已乃张两膊以拯其死,见者无不同声以韪神勇,而吾则甚恨其人。(《迦茵小传》第九章)

在林纾译笔中,传统文言的短句形式被解构被重置,而西方长句注重逻辑表达、善于细节描述等特性被林纾充分吸收。因此细读林纾的译文,不仅未因长句的表述而臃肿,同时也没有受到传统文言短句的限制而单一。林纾的欧化句式总体表现出紧密而连贯的语言表达,这也是其译笔“中西融合”的表现之一。

其二,以排比句式为表达的欧化译笔。相比较于文言排比,西方语言的排比句多表现在三个或三个以上相同词字在同一完整语句中的排列。林纾译笔中的排比句式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介词排比。

……及尔所尝之劬苦,及我所被之艰辛,若皆有神,及于能使我薄命之怨女痴男,缠绵胶纠之肺腑神,吾敢一一据为凭信。(《离恨天》第八章)

……往往思及日中盘桓故居,不觉中心若酸、若梗、若适,不能自名其所以。(《块肉余生述》第二十二章)

二是人称代词排比。

汝之所育羊,今为野羊矣!汝所树之果树,今不实矣!汝所饲之珍禽,亦不来巢矣!(《离恨天》第十二章)

我家产也,我性命也,我生世也,都属葳晴之身。(《离恨天》第八章)

三是动词性排比。

天下之爱人,计有三种:一为爱美,一为舍己而爱人,一为溺爱不明。(《现身说法》第七十九章)

林纾的欧化排比句式,格式清晰,节奏鲜明,抒情性较强,充分还原了西方小说的排比特点,总体给人以韵律上的和谐之感。这种欧化排比的摄入,在很大程度上增添了林纾译笔的叙事功能,从而丰富了译文的形式之美。

其三,原文语句的保留。为了增强译文的阅读效果,林纾在一些译著中有意将原著的语句直接挪用于译文之内,以最大角度还原原著的故事语境,如:

吾财所储,待天命,属于何人者,即出而受之,惟消息至秘,不能豫语:Do not grieve for me,Edward, my son that I am thus suddenly and wickedly done to death by rebel murderers……shall all my treasure be for nought can I communicate.亚达曰:“大佐读之,宜如何处者?”(《洪罕女郎传》第四章)

西方文学的引进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中国汉语的近代变革。通过翻译活动,西方语言的使用规范也摄入到传统汉语的书面表达。语言学家王力认为,“受西文影响颇深的人,往往不知不觉地,或故意地,采用了一些西洋语言的结构方式。”[27]341这种西化的语言格式在文学翻译中更为明显,尤其在涉及西方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和情节叙述等方面,欧化语言的使用就尤为重要。译者对译介行为的选择和建构,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西方源语文本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所谓的欧化语言又往往以句法为表现单位,进而在欧化语句中传递原著的内容主旨。张志公曾在《修辞概要》一书中详细谈及了汉语中的“欧化句法”这一现象:

适当的吸收外国语语法中能够容纳于本国语、而且于本国语的发展有益的部分,是可以的,必然的,也是应该的……这类欧化句法,一般是先由翻译作品介绍进来,逐渐影响了一部分人的写作,写作再影响了口语。[28]39-40

欧化句法的产生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在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与碰撞的历史进程中,欧化句法的存在不仅是推动汉语现代化发展的重要因素,同时也是中国读者理解西方文学现象与文本内容的关键成因。

总体而言,林纾译笔吸收了欧洲语言的句式特点,这种欧化语句主次分明,结构清晰,有极强的逻辑表现,同时句子内部各个构成要素之间彼此关联,严格受到语法框架的限制。尽管印欧语系的句式常常局限于所谓的规则设定,但西方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刻画、景物描写等内容在某种意义上因为欧化长句的使用而增光添彩。欧化句法也就成为林纾调和欧式语句和古文语句的文本载体,并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文言文短句的缺点。这种立足于文言基础之上的欧化句式,无论是语义表达,还是结构铺展,都具有一定的文学意义与译介价值。

三、文中注评

文中注评是林纾译笔的补充方式。所谓的注评实际包括“注释”与“评论”两个部分。解释说明原著小说中的西方词句、评论翻译文本的思想价值就成为林纾阐释翻译行为的重要形式。注评不仅是林纾进一步概述原文风貌、详细说明翻译过程的语言存在,同时也是林纾脱离于翻译内容的文本羁绊,表现出译者翻译之思想和翻译之价值的意图彰显。在某种程度上,文中注评充当林纾译笔的副文本,进而传递译者针砭时弊、爱国保种的文学精神与翻译愿景。

(一)注释

林纾译笔的文中注评在早期版本中以小字的形式出现在句末。商务印书馆在1981年重新再版的林译小说系列,则多将注评放置于括号内,以此便于读者理解。从注释的角度而言,这种句末括号内的文字书写不仅是对原著西方专有词汇的解释,同时也是对一些翻译内容作进一步说明。笔者认为,林译注释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为解释原著专有名词,如:

……应得七千铺得(铺得者,俄国之斤数)。(《现身说法》第三章)

常化身入乳姑乳筩中,澡其体(乳姑者,取牛乳之女娃也)。(《吟边燕语·仙狯》)

独注念于摩阿黑人(摩阿者,回部也……)。(《吟边燕语·黑瞀》)

彼之主人挟丕丹之权(丕丹者,言专利也)。(《黑奴吁天录》第十一章)

今辍议,且往由吾(由吾,赌也)。(《黑奴吁天录》第二十三章)

这种词汇注解一方面简要地介绍了原著词汇的含义,同时也增进了读者对于译文的理解,缩小因中西文化差异所产生的语言障碍,从而保证译文的准确性。此外,林译注释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则为译者对于部分文本内容的详细说明。这种说明既有引述下文人物话语的作用,也有中西风俗的对比、人物指代的区分、作者意图的阐释等功能,如:

举皓腕,余即而亲之(此西俗男女相见之礼也)。(《巴黎茶花女遗事》)

尔当着意吾言,设他……(他指吾父也)……吾深知彼之为人(彼指吾父)。(《现身说法》第十八章)

一既入,复戴面具(西人面具非同中国,中国以纸,西人以皮,戴之如生人,包探多用之)。(《吟边燕语·狱配》)

天主保佑主母(此西人自明心迹之辞)。(《黑奴吁天录》第六章)

我安须此!金盏花,汝焉知者(以花喻余年少不更事也)。(《块肉余生述》第二十章)

通過注释,翻译文本中晦涩而难懂的内容得到较为详细的说明和解读。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由语言差异所产生了理解间距,从而丰富了译笔的精神内涵。

(二)评论

林纾译笔中的评论多涉及反帝爱国等进步思想,这尤其体现在其翻译小说《不如归》。在日本,《不如归》“作为一种家庭小说而受到读者的欢迎的”[29]36。而该部小说也因为其凄婉的爱情故事,感人肺腑的情节内容而传播海外,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发行。林纾在《不如归·序》中也宣称:“余译书近六十种,其最悲者,则《吁天录》,又次则《茶花女》,又次则是书矣。”[30]1尽管林纾承认《不如归》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哀情小说,但其在翻译文本所书写的评论,却多与原著小说的内容情节格格不入——甚至带有译者爱国情感统摄下的主观性表达。如在“鸭绿之战”一章中,当日本少尉发言不惜与大清誓死一战,甚至讥笑中国人“行事之儒缓”时,林纾分别写道“中国水师将弁听之”“中国政府听之”[30]74,以此讽刺晚清政府的懦弱无能;在“战余小纪”一章中,当日本天皇莅临广岛,召开会议,激励日本士气之时,林纾评论道:“由此言之,国会可不开耶?”[30]81以此规劝清朝当局应重视政治改革,推行维新宪政;在“记旅顺口事”和“武男归朝”等章节,当小说提及日本军队占领旅顺、威海等历史事件时,林纾分别写下“此中国少年壮士大纪念日也”[30]98“中国壮士记之”[30]101“此中国之耻也”[30]101等语句,以此告诫读者勿忘甲午战败之耻。

林纾译笔中的评论多以讽劝为主要形式,这既包括林纾对于晚清政治腐败和军纪涣散的嘲讽,同时也包含其本人对于国家匡扶时弊、再造中兴的期望。此外,这种译文评论除了以“文中注”的方式出现外,也以“林纾曰”的形式置于篇章末尾,进而在译文之外表达译者的思想情感,还原真实的历史现象。如第十八章“鸭绿之战”结尾处,林纾针对甲午战争败于“水师之不武”作了一番解释,“以辨其诬”:

林纾曰:甲午战事,人人痛恨闽人水师之不武,望敌而逃。余戚友中殉节者,可数人。死状甚烈,而顾不能胜毁者之口,欲著《甲午海军戴盆》以辨其诬。今译此书,出之日人之口,则知吾闽人非不能战矣……唯军机遥制,主将不知兵事,故至于此。吾深恨郎威里之去,已为海军全毁之张本矣,哀哉![30]80-81

在这段评论中,林纾为甲午战争中殉节的军人“喊冤”,直言甲午之败,并非完全在于士兵贪生怕死、望敌而逃,也不在于军官怯于上阵杀敌。清朝的战败,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体制问题,即“军机遥制,主将不知兵事”。因此,林纾的译笔评论,不仅具有抒发译者思想情感、传递译者讽刺时局的政治情怀,与此同时,这种带有强烈功利目的的评论也包含“史”的评说成分,从而成为林纾在原著作品内容的基础上,还原历史真相的“文学工具”。评说的价值也因此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延续。

译笔注评在中外语言的转换内形成了一种自由化的、译者可脱离原著内容而随意施展的场域空间。在这种较为自由的书写空间内,林纾的译笔注评不仅具有解释、说明原著内容的文学功能,同时也成为译者发挥其文学想象、表达个人情感和政治思想的文本载体。从这种角度出发,我们也就可以理解林纾在一些评论中展现出和原著小说内容并无关联,但又依托原著情节和故事背景所开展的针砭时弊、爱国保种等进步思想的原因。林纾译笔中的注评,也因而成为近代救亡图存思潮指引下的一类文本表达。

林纾译笔具有鲜明的语言特色和文化指归,其对白话俗语、欧化词法与欧化句法的吸收,不仅显示了林纾兼容并蓄的译者风范,同时也丰富了翻译文笔的表现力与感染力,形象传递出原著的文本风格。此外,林纾在译文中所添加的“注评”,既是译者在译介过程中对于原著内容的注释、解读、说明、评论,也是译笔在文本维度的空间延伸,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译笔的重要组成部分。林纾译笔突破了传统古文的书写禁忌,展现了有别于传统小说的语言形式,这种较为灵活且融合中西方美学规范的文笔,无疑推动着近代翻译文学与小说文体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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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Strategy on Lin Shu’s Translation Writing

ZHANG Shu-ning

Abstract:Lin Shu’s Yi Bi, that is Lin Shu’s translation writing, it is the text manifestation of the translation mode and literary expression on Lin Shu’s translated novels. In order to achieve the information equivalence between the translation and the original text, Lin Shu deliberately adds a large number of vernacular sayings in classical Chinese translation on the basis of learning from the concept of “unity of classical language and vernacular language”. This language strategy of “integr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and vernacular Chinese” not only breaks many constraints of ancient Chinese prose in writing, but also shows the trend of modern reform of written discourse; The bilingual transformation at the level of translation is mixed with the infiltration of European language. The absorption of Europeanized morphology and Europeanized syntax in Lin Shu’s translation writing has changed the original writing characteristics and sentence framework of classical Chinese, and then manifested as the narrative superposition of “new” and “old”; The translation activity under the integration of the old and the new which gave birth to the supplementary forms of Lin Shu’s translation writing such as “annotation” and “comment”. This kind of annotation and comment is represented as the sub-text, which has become the text field for Lin Shu to point out the social problems and promote people’s patriotic feeling. Lin Shu’s translation writing not only absorbs the elegance of ancient literature, but also integrates the novelty of modern literature, which promotes the modern evolution of traditional novel writing in the exchange and collis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Key words:Translation WritingLanguage Strategy the Integr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and Vernacular Chinese the Transferring of Foreign LanguageAnnotation and Comments in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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