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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与危机

2022-03-14房伟

艺术广角 2022年1期
关键词:个体性现代性小说

房伟

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说的启蒙叙事,经历了一系列变形与转化,一方面,作为“未竟的事业”,启蒙对未完成现代性任务的中国而言,依然具有现实合法性;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文学话语,启蒙叙事在90年代小说文本中依然有着发展性、延伸性的重要表述形态。研究启蒙文艺思潮的这种变化,对于重新审视当代文学史的发展脉络,有着积极意义。

一、20世纪90年代启蒙的艰难处境

20世纪90年代全球化语境下,“启蒙”成为一个令人质疑的“名词”。1992年在邓小平南方讲话的影响下,新一轮改革开放热潮涌起,也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启蒙的作用、功能、范围和缺陷。20世纪80年代末,海外学者余英时在香港中文大学做的演讲“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认为,中国近代思想史就是激进化过程。[1]美籍华裔学者林毓生的《中国意识的危机》等书,也在不断加深这种认识。李泽厚、刘再复的对话录《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则是内地学人大规模反思启蒙思潮的开始。[2]他们的核心观点就是,“革命是激进主义产物”与“革命只破不立说”,主张“要改良、不要革命”,從而反思一个世纪中国革命,并对启蒙神话、历史决定论、辩证唯物主义、二元对立论等观念进行讨论。与此相呼应,是西方保守主义、消极自由主义的大量专著被译介,洛克、托克维尔、哈维尔、福山、哈耶克、波普尔等学者的名字开始为人们熟知,梁启超、吴宓、梁漱溟、杜亚泉、章士钊、陈寅恪、顾准等“保守型”学者也开始重新被认识。国内很多学者在对法国大革命的思想探索中,推动了有关启蒙的反思。[3]同时,后现代主义思潮涌入,新左派思想在90年代中期也产生了广泛影响,也加剧了对启蒙叙事的冲击,甚至出现了所谓“后启蒙”与“新启蒙”之争。

这种情况下,20世纪90年代启蒙文学陷入两难境地:一方面,要说明启蒙的当代合法性,必须肯定五四以来的启蒙精神,并将五四文学、新时期文学、90年代文学描绘成一个发展过程;另一方面,为回应对启蒙的责难,启蒙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反思五四与新时期启蒙缺陷,正视启蒙思潮的断裂。于是,中国文学启蒙叙事,一方面,被认为是“错误的时空,发生的错误故事”,应“被终结”,如有学者认为,激进启蒙让中国错过历史最佳发展期,被唯科学主义扭曲。文学只有重建宗教情怀,现代性的积弊才能消除;另一方面,某些坚持启蒙观点的学者,虽承认启蒙存在缺陷,但不否认启蒙本身,而认为启蒙导致的激进破坏,原因在“启蒙的不足”,是由于封建思想对启蒙的伤害。90年代“众声喧哗”语境,坚持人文精神、理想主义,或重新界定文学审美启蒙、人性启蒙与社会启蒙的范围,才是中国文学启蒙的出路。[4]这些有关中国启蒙、文学、现代性之间复杂关系的探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90年代小说创作的叙事倾向。

在各种思潮冲击下,20世纪90年代的启蒙已不复80年代初“一统天下”之势,面临诸多质疑,但中国现代性“大故事”并未完成。许纪霖等论者将80年代启蒙的“话语同一性”界定为“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与“对西方现代化终极目标的理想化”,认为经过三次大分化,无论目标诉求/价值指向,还是知识背景/话语方式,启蒙都发生重大断裂,新启蒙运动也解体了。然而,这些学者又指出:“在表面冲突的背后,无论是坚持启蒙的,还是反思启蒙的,或否定启蒙的,常常有他们自己也未曾自明的思想预设的一致性。”[5]这些一致性表征是什么?是整体性思维(甚至某些后现代主义者也热衷“中华性”整体建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启蒙对后发现代性中国的合法性所致,启蒙历近百年,本身也已形成传统;另一方面,表面上分歧甚至冲突的“后启蒙”主张中,其实也存在“共识”性,从而在解构与建构并置的文化景观中,将启蒙思维以“分化发展”的方式延续下去。

90年代小说启蒙叙事的“共识”是什么?对此的认识与描绘,可在“反思”“有限个体性”两个纬度进行。两个条件在启蒙叙事中缺一不可,共同建构其叙事伦理、叙事技法的内在合法性。二者既存在逻辑传递关系,也有空间并列联合关系。“反思”是新启蒙叙事的外在历史尺度,有限个体性是其坚守的内在价值尺度。反思推动个体原则进程,也是其不断前进的保障。有限个体性是反思的结果与前提,使得反思避免集体主义诱惑。新左派、保守自由主义等诸多启蒙分化后的“多元”思维都在这两个纬度下进行,既承认反思的重要性,也认同“有限个体”价值(即使“新左派”,也不再支持绝对话语霸权,而是将之转化为边缘的道德立场)。

同时,启蒙的悖论困境还在于:启蒙内在合法性与外在解构力量的冲突,中国启蒙传统的精神偏执与世俗纬度的匮乏,都形成启蒙思潮在“反思性”和“有限个体性原则”上的“内在缠绕”。启蒙常在建构和解构、自我否定和自我肯定之间形成紧张关系,也使得具体文本的启蒙策略陷入困窘。于是,在“反思”和“有限个体性原则”基础上,90年代的启蒙叙事,常呈现出“悖反相合”的并置状态。

二、反思:20世纪90年代小说启蒙叙事原则之一

反思,一直是现代性自我思辨的历史观特点。只有进入现代,反思才被引入系统再生产的基础之内,致使思想和行动总处于连续不断的彼此相互反映的过程。反思,甚至被认定为现代性的根本性特征:“现代性的特征并不是为新事物而接受新事物,而是对整个反思性的认定,这当然也包括对反思性自身的反思。”[6]作为后发现代国家,中国现代性进程的这种反思性,却一直不甚明显,常是“断裂”逻辑的一种“阴影”。如中国现代历史充满你死我活的概念断裂与斗争。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创作,虽从某种角度而言,也是一次新的“断裂”,但也有了对话与交流的可能。很多批评家和作家,跳出原有二元对立模式,在人性解放视角上心平气和地提倡多元声音和历史“长时间”段考察。

这里说的“反思”,将历史进步理性与历史宽容性结合。反思不应仅是一次“除旧迎新”的历史进化游戏重演,而包含着对过去意识积极因素的“建设性挽留”(洪子诚语);不仅是对反思客体的既定观念的突破,也是对反思主体本身包含的偏见的反思,更是对“历史”与“正在发生”的历史的理性反省。柯林伍德将“反思”(reflection)确立为历史理性进步观的关键一环。他认为:“意识到我们正在思维,也就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在思想,我们可以称它为反思……反思就是在思维着思维的行动”,从而将反思提到历史思维本体论高度,同时他认为:“反思的哲学本意,不仅在于它所关怀的对象客体,也包含思想对客体的关怀,故而它既关怀着客体,又关怀着思想。”[7]反思既可避免庸俗历史进化论,也可防止历史虚无主义。它不但能看到历史客体复杂性,且能通过曾经的历史主体加诸于客体的定义、概念、思维方式、情感功能,揭示历史的理性进步性。反思绝不等同于后现代“颠覆”“游戏”“狂欢”诸多概念,而是一种历史时间性思维;不是形成新主体性历史压迫,而是在“兼容性”“连续性”“同情”作用下,展示人类自身人性历史进步的可能。

90年代启蒙再叙事的反思性,是80年代启蒙的延续和“再反思”。80年代启蒙叙事也建立在反思基础上,不过,这种反思主要针对“文革”,进而反思“中国历史封建性”[8]。卢新华的《伤痕》,开启新时期启蒙文学反思之路。小说女主人公虽认识到“左”倾思想对人性的伤害,然而,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却依然无法痊愈。《蝴蝶》中的老干部刘思远,在情感创伤回忆中,重新找回人民伦理,但是,“在阳光下吃冰砖”的记忆细节,使得所有拯救的宏大动机,陷入“庄生梦蝶”般的迷惘。最能体现80年代启蒙“反思”品质与内在困境的作品,是刘心武的《班主任》。该小说将谴责“四人帮”的具体社会批判,上升到“救救孩子”的人道主义呼喊。小说设计了一个启蒙叙事者——张老师,小说一方面称他“太平凡了”,另一方面赋予其启蒙权威。这种不平凡的“平凡”,既暗喻着张老师是“人民”一员,又给予他拯救者能力:话语表述。然而,这个启蒙主体,既不具理性洞察力,也不具有深切悲剧意识。

在20世纪80年代启蒙反思基础上,90年代新启蒙的立足点,着重在对革命、激进启蒙的“集体主义逻辑”的反思,将反思范围扩大到20世纪以来中国现代化进程,对抗日战争等历史节点,展开批判性反思,试图在更个体性原则下,对中国现代化历史进行总结與回顾。这种有力反思一直延续到21世纪,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与《生命通道》、张贤亮的《习惯死亡》与《青春期》、艾伟的《1958年的唐吉诃德》与《爱人同志》、李锐的《银城故事》与《旧址》、虹影的《饥饿的女儿》、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苏童的《红粉》、李晓的《相会在K市》、李洱的《花腔》等,都是重要代表作品。这些作品从不同视角出发,揭示一个世纪激进思潮理论与实践的脱节给中国带来的心灵创伤。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9],解构了中国百年激进主题,将之还原为家族仇杀与人性恶。在许布袋、孙毛旦、李文闹、李文武、李小武、孙屎根、赵刺猬、赖和尚、路小秃等几代人的相互杀戮中,历史的残酷,以不同人物视角的“互文”方式表现出来。

同时,与反思的时空拓展相呼应,启蒙反思的内在深度也在加强。很多作家试图“挽留”并延续原有启蒙主题,如对愚昧国民性的批判。他们努力规避原有启蒙的历史进化论,将国民性批判延伸入国民性格的微观考察。尤凤伟、李洱、东西、残雪等作家都具有这种特点。杨争光的《老旦是一棵树》《棺材铺》《黑风景》《赌徒》《黄尘》等,不但继承鲁迅对国民性拷问,且将笔触伸展到乡村政治微观权力结构,思考中国传统文化专制心理的起源。沉重的理性悲剧感,在杨争光小说中化为一种反讽、戏谑的喜剧性力量。杨争光关注的是乡村暴力的原始形式。这种乡村暴力,是一种农民“亚文化”[10]。在沙汀、彭家煌、赛先艾、台静农等传统乡土小说家笔下,这种乡村暴力被视为“愚昧国民性”[11]的一部分加以批判。在沈从文、路翎笔下,这种暴力又表现为对“民族血性”“原始强力”的认定[12],而在周立波、丁玲等作家的“土改小说”中,这种乡土暴力,又变身为“人民集体性力量”[13]。批评家朱大可认为,必须“对多数人暴政”进行反思:“长期以来,中国意识形态批判掩盖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即所谓‘东方专制主义’不过是农民的‘多数人暴政’的一种政治表述而已。”[14]乡村暴力不仅来自大多数人的盲从,更来自对“无聊”的恐惧。杨争光拷问的是,当这种心理状态成为民族性一部分,现代性思维是否能对之造成根本改变。杨争光的《老旦是一棵树》对这种乡土暴力有着精彩描述。无聊的时间激发人的两种欲望:一是性欲,二是暴力。于是,单身的二旦,无聊之余,气愤地敲破了犁铧。鳏夫老旦的性欲无处发泄,便转化为暴力。当复仇无望,老旦更用站粪堆的方式,实现最后的复仇:“老旦和他们已无话可说。他感到他的脚纹正在开裂,从里边长出许多根须一样的东西,一点一点往粪堆里扎进去。”[15]有关“树与根”的隐喻,具有巨大的民族秘史的象征意义,而“树”与“粪”的共生关系,更辛辣地显示出作家深刻的讽刺力量。在鲁迅笔下“看—被看”的沉重理性悲剧仪式,却成为“无聊”被赋予“意义”的过程。由此,无聊看客“看”的目光与老旦“被看”的虚无,形成了令人窒息的空间同质性。

当然,90年代小说的启蒙反思,还存在浓重虚无主义倾向及悲观的自我消解。如刘震云虽在《故乡天下黄花》《温故一九四二》等小说中,沉痛反思革命历史,但在《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一腔废话》中,这种批判反思激情已成为不知所云的语言能指游戏。轮回转世的历史人物,如曹操、袁绍,完全被消解了正面意义,在解构宏大历史中,透露出很多前现代的宿命感和农民意识,展现出“语义匮乏”的无聊和话语狂躁的焦虑。

三、有限个体性:20世纪90年代小说启蒙叙事原则之二

作为反思的成果,“个体的人”开始替代以往启蒙的“集体的人”,成为20世纪90年代启蒙再叙事原则。20世纪90年代无论“启蒙终结说”,还是“启蒙继续说”,都不再将先验、集体性的宏大社会理念作为不可怀疑的唯一目标,个人价值、个体的自由与尊严则被提到了新的高度。[16]许多清醒的学者,将五四启蒙从“新旧之争”窠臼中摆脱出来,以“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作为启蒙之要义,更是很大程度恢复了五四启蒙思潮张扬个性的本义。[17]启蒙探索经一个世纪发展,又悖论地回到原点,回到了鲁迅《文化偏执论》对国家、民族、意识形态、道德等宏大概念的清醒警惕:“人必发挥自性,而脱观念世界之执持。唯此自性,即造物主……自由之得力,亦即资财,亦即权利……或出于众庶,皆专制也。国家谓吾当与国民合其一直,亦一专制也……意盖谓凡一个人,其思想行为,必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自由者也。”[18]

然而,20世纪90年代对“个体性”的张扬,是在反思基础上的“有限个体性”原则,即更注重个体生存权、隐私权、物质幸福权等,而非“个体的人”的无限自我实现,特别是道德承担。即便强调精神救赎性的人文精神思潮,也将“欲望”作为基本预设的客观存在,而不再简单构建欲望禁忌的道德神话。现代性宏大叙事中,“个人主义神话”是重要表征。然而,正如路易·迪蒙所说,现代意义的集体主义宏大叙事也是个人主义极端化产物。当人类从神圣宗教时间秩序中脱离,树立世俗个人神话,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如何让孤独脆弱的个体成为替代“神”的权威存在。迪蒙敏锐地看到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他称之为整体主义)的内在联系:“卢梭拒绝超越团体,用普遍意志的炼金术将团体变为某种超级神祗授予。他意识到困难,即如何将个体主义与权威结合起来,如何在社会或国家中将平等和必然持续存在的能力差距或状况差距调和起来。”[19]黑格尔的“民族国家历史叙事”,不过是“有意识的个体必须在国家身上看到最高自我,在国家的统治中看到他本人的意志与自由。社会在国家的形式下间接出现某种国家宗教”[20]。迪蒙从希特勒个人独裁中读出“德国国家主义与极端个人主义的畸形结合”,一种个体“自我神圣化冲动”[21]。与路易·迪蒙的观点相类似,托克维尔、哈耶克、哈维尔等新自由主义思想家都坚持“消极自由”“有限个体”的重要性。他们既对集体主义话语霸权表示警惕,又反对个体话语无限扩张。反思基础上的“有限个体性”,也成了90年代新启蒙小说的重要原则。作为后发现代国家,“救亡图存”的国家民族意识、集体主义情结一直是重要指标。我们注重“精神性拯救”,却忽视“物质建设”对现代性的巨大基础作用。我们注重个体的最终归宿是“神圣集体”,创造大量集体主义宏大叙事小说,却忽视个体有别于整体之处,恰在于“有限性需要”:尊严、温饱、安全感、不被集体干涉的隐私、性自由等。我们将“集体主义”作为“宏大叙事”代名词,却忽视个体性也是现代性宏大叙事普遍意义的一部分。90年代启蒙的有限个体性原则,也是对新时期“大写的人”进行的再反思。启蒙必须以回归“个体的人”的幸福为根本(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性)。

当然,“有限个体性”也是一个文学史重新建构的过程。个体性对中国现代文学而言,一直是“未完成”的任务。个体性诉求,在先锋小说中就已非常激烈了,但先锋小说极端个人化表述,排斥日常经验的抽象化、主观化艺术观念,恰以割裂“个体性”的“宏大叙事性”(即整体性、统一性与现实批判意义)作为前提。因此,“有限个体性”原则,绝不是仅强调人的欲望合法性,更强调个体“有限权利”与“有限义务”结合。很多批评家在批判集体性启蒙的同时,偏激地将启蒙划为“宏大叙事”予以全部否定,忽略了启蒙的世俗欲望合法性、启蒙的个体性原则,以及个体性原则与集体性原则之间微妙的内在联系。[22]

同时,这个过程也是一个内在“风景”不断被询唤,并成为小说秩序要素的过程。柄谷行人认为小说的“风景”,不是指名胜古迹,而是出现在文本的“现代装置”。它通过某种“颠倒”,发现对外界不抱关怀的“内在的人”。这种“颠倒”,无疑是文学新秩序生成的策略性过程。90年代新启蒙叙事的内在合法性表述中,“反思”是一道风景,“有限个体性原则”,无疑是另外一道风景。但有别于柄谷行人对日本现代文学起源的思索,中国现代小说的“个体性原则”,却是一个不断悖论式循环出现的“风景”。这种“个体”与“集体”关系的紧张与断裂,在80年代小说中已隐隐有所体现。如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何士光的《乡场上》等作品,社会主义改革的国家民族意识形态中,虽将农民的物质追求和普通人的世俗欲望,赋予了集体性历史时间的宏大意义,但其间对个体性的生命关注,已隐然成为重要纬度。更明显的例子来自“寻根小说”。正是在对文化历史的寻根中,传统现实主义笔法受到质疑,进而寻求新的小说观念、小说技巧与小说形式。[23]可“民族寻根”,依然有集体启蒙情结与历史决定论影子,缺乏真正个体独立意志。而先锋文学对语言学的迷恋、对意义的逃离,一方面是小说叙事技巧的突破,另一方面也是集体启蒙话语“宏大幻觉”无以为继的产物。如余华所说:“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24]这种个体性要求,以极端抽象方式,出现在《1986年》《四月三日事件》《世事如烟》等先锋小说中。然而,这种个体性表述,着眼于“大写的人”的怀疑,却发展为对“普遍的人”的怀疑,进而走向人的抽象,对日常生活经验、真实观的颠覆。

因此,如何树立小说在叙事表述上的“个体性”,又能保持启蒙文学的批判性、历史性与现实敏感性,就成了90年代启蒙叙事转型的内在要求。90年代启蒙叙事“有限个体性原则”确立,避免了过于抽象化与反经验化的倾向,为我们树立了自由的人、欲望的人、复杂的人、孤独的人等“个体的人”的风景。这也为90年代启蒙受到通俗叙事与意识形态的规训,埋下了深深伏笔。当然,反思角度不同,决定着这些个体化表述的出发点、结论与表现形态也不同。这也使90年代启蒙叙事一方面延续启蒙本身传统,继续保持现代理性的启蒙意义;另一方面,则努力弥合现代性强制断裂造成的传统/现代、本土/西方的想象性裂痕。由于对“有限个体性原则”的坚守,必然会对固有意识形态、道德观、价值观造成很大冲击。有限的个体性带来的对人的肯定,必然从“欲望”与“精神”两个方向继续对“人的解放”探索。王朔、池莉、余华、贾平凹等作家笔下,人类欲望开始摆脱道德束缚,展现出独立价值,如王朔的平民财富欲、贾平凹《废都》的性爱狂欢、池莉的市民情结、刘恒的世俗欲望合法性,都极大冲击了人们的思维方式。以林白、海男、陈染等为代表的新女性写作,以大胆的女性意识,使得女性写作成为个人主义的寄托,也使得情欲有了突破意识形态禁忌的力量。王小波、李锐、尤凤伟等作家在精神个体性方面,着重描述个体精神自由与集体之间的冲突,更加深了人性启蒙的力度。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有着古典启蒙的理性力量,而李锐的《无风之树》《万里无云》等小说,更是沉痛反思了革命话语与个体生命的沉重纠缠。尤凤伟的《生命通道》等小说,则反思了人性启蒙与民族国家意识的关系,将目光延伸到了历史与战争领域,冷峻而理性。

总而言之,在“反思”与“有限个体性”的原则下,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说的启蒙叙事有了新的发展变化,也面临着新的挑战和危机。启蒙文艺思潮的这种内在文化逻辑,也直接影响到了新世纪文学的启蒙叙事,并对当代文学格局与走势形成了潜在规训。

【作者简介】房 伟: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注释:

[1]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第201-210页。

[2]李泽厚、刘再復:《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7年版。

[3]类似著作还有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覆灭》、徐友渔《自由的言说》、李强《自由主义》等。

[4]比如,1994年人文大讨论,“人文精神”成为重要文学指标:“倘若既定的价值观念不能担当此任,那就只能去创造一个新的人文精神来,——心灵的视界也许就会出现一片燃烧的旷野,那里正孕育着新的生机。”(王晓明等:《旷野中的废墟——文学与人文精神危机》,《上海文学》1993年第3期)而关于道德形而上理性主义的观点,见张光芒:《中国当代文学启蒙思潮论》,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

[5]许纪霖、罗岗等:《启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来中国思想文化界重大论争研究》,吉林出版有限责任公司,2007年版,第17页。

[6]〔英〕安东尼吉·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3-34页。

[7]〔英〕R.G.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页。

[8]如李泽厚指出:“打倒四人帮,历史进入新时期:农业小生产和建立在其基础上的观念体系,上层建筑终将消失,四个现代化必定实现,人民民主的旗帜,要在千年封建古国上空真正飘扬。直到如今,这依然是一个没有完成的任务。”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8页。

[9]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现代出版社,2005年版。

[10]“农民亚文化的中心内容,即人际关系中的互不信任,认为财富是有限的,对政府的权威既依赖又敌视,家庭主义,缺乏革新精神,宿命论,有限的志向,不能延迟满足,地方局限的世界观,移情能力低。”〔美〕埃弗里特·M.罗吉斯、〔美〕拉伯尔·J.伯德格:《乡村社会的变迁》,王晓毅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24页。

[1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页。

[12]胡风:《一个女人和一个世界——序〈饥饿的郭素娥〉》,《胡风全集》第3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9页。

[13]如唐小兵所说:“暴怒的群众形成了一个包含恐怖成分的景观,而暴力的景观化本身必然包含暴力,因为正是通过这些景观,群众的每一个具体的组成者消失了,景观不仅规定了一个强制性的意义范畴,而且也必然要求一个情绪宣泄的对象。”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5页。

[14]朱大可:《后寻根:乡村叙事中的暴力美学》,《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

[15]杨争光:《老旦是一棵树》,《杨争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16]李泽厚、刘再复“告别革命”说反思激进启蒙,但还是将启蒙重建的重心放在了“个人价值”:“所谓回到古典,不是否定现代社会,而是在文化上回复理性,回复人文关怀,回复文艺复兴时期合启蒙时期的古典价值观念和古老命题,重新探求和确立人的价值和尊严。”李泽厚、刘再复:《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308-309页。

[17]比如,茅盾曾将五四文学启蒙概括为:“人的发现,即发展个性,即个人主义,成为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的主要目标。”茅盾:《茅盾文艺杂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298页。

[18]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页。

[19][20][21]〔法〕路易·迪蒙:《论个体主义:对现代意识形态的人类学观点》,谷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4页,第92页,第123页。

[22]如邵建批判集体性启蒙,从个人主义立场出发,走向排斥宏大意识:“这几年我最怕听见也最怕看见的就是那种大而无当的超个人话语了。明明是个人在说话,但发言者偏偏不是站在個人立场而是超越个人以外……你一扩大,别人就得缩小,你一成为主流,别人就成了边缘。所以我反对任何形式的‘大叙事’,尤其是以‘中国’的名义。”邵建:《自我的扩张:90年代文化批评的一种症候》,《文论报》1999年9月16日。

[23]例如,有的学者指出:“寻根小说就是作家们急于摆脱写什么(主题或题材范畴)的思维局限,更加关注‘怎么写’(艺术方法)的问题,强调主体自身的创造性。”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5页。

[24]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

(责任编辑 刘宏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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