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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绘本的审美体系

2022-03-14王海峰

艺术广角 2022年1期
关键词:知性图画想象力

当打开一本儿童绘本时,读者到底是在看什么?成人和作为特殊群体[1]的儿童的“所看”是否相同?这里的“看”,是包含阅读和鉴赏的看,是一种面对新的审美经验的审美活动,包含了复杂的审美体验和审美判断。此外,人们对儿童绘本的审美,是否有别于对其他艺术形态的审美呢?这个问题涉及对儿童绘本的审美本质的拷问。优秀的儿童绘本到底建构了一个怎样的审美空间,以至成人和作为特殊群体的儿童流连忘返?

以上系列问题,反映了人们对儿童绘本的审美从感性到理性、从现象到本质、从差异到同一的认识和疑惑,也构成了长久以来人们对儿童绘本模糊不清的、不彻底的、缺乏整体性和系统性的审美症结。这些问题涉及儿童绘本的基本审美矛盾、内在审美关系、审美感知与审美价值。这些方面关涉儿童绘本审美体系的主要命题: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的基本矛盾搭建了儿童绘本审美活动的时空;儿童绘本内部的基于图画、文字的审美关系,构成审美对象的内在矛盾;审美感知或审美判断则关涉儿童绘本审美主体的内在矛盾;审美价值是审美主体在道德及社会层面上实践理性的表达。儿童绘本的内在审美关系、审美感知、审美价值构成了儿童绘本面向文本、主体和外部世界的审美体系。儿童绘本审美体系的建构,呈现了一个清晰、彻底和系统的审美空间,为审美主体把握审美途径和方法提供了可能路径,也为儿童绘本的审美研究和创作实践提供了系统和立体的参考。

一、儿童绘本的基本审美矛盾

在19世纪西方彩色印刷技术发达以后,儿童绘本作为新事物以图书的形态发行,具有强大生命力。儿童绘本解决了旧的艺术形态的审美矛盾(图文分离,无法广泛被儿童阅读),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审美矛盾。这些新的审美矛盾主要表现在三重审美体系:图画和文字的矛盾、想象力和知性的矛盾、美感和美育的矛盾。矛盾构成了事物存在的可能,事物内部的矛盾有机性构成了事物的基本形态。从这个角度看,儿童绘本的审美矛盾及其和解构成了儿童绘本的审美体系。儿童绘本审美有一个基本审美矛盾,即儿童绘本的审美对象和审美主体之间的矛盾——作为绘本的审美对象是否能够使作为儿童的审美主体产生审美愉悦和舒适感,是否能够使审美主体感到精神上的满足;审美主体是否能够对审美对象进行友好的感性直观,是否能够对审美对象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和审美判断。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的契合与统一,是儿童绘本审美活动要达到的一种境界。儿童绘本是人创造的艺术产品,凝结着人的精神和审美力量,即便是很多纯粹描绘自然景致或动物的绘本,也凝结着人的艺术创造力。

例如,绘本《动物眼中的世界》[2]中所呈现的动物眼中尽可能科学和客观的景物,也是由于视角、颜色、形状等方面的差异而产生的人类仿拟和想象的审美效果。这就是马克思所言的“人化的自然”和“人的对象化”,意在说明人的主观目的性和能動性。又如,绘本《正方形》[3]《圆形》[4]《三角形》[5]等,虽然以几何图形的形状呈现内容,但这是人的目的和意图的体现,“尊重孩子原有的‘形状’”成为绘本创作者的特有理念。这些形状则成为人的理念的对象化。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矛盾、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的矛盾,在绘本中实现了在劳动、创造和思想感情上的统一。这个对立统一是儿童绘本审美的基本矛盾,这个基本矛盾又可以分成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审美主体的审美能力与审美对象的艺术形式之间的矛盾。儿童的审美能力区别于成人的审美能力,主要表现在知性、理性审美判断的缺乏上,但儿童审美能力中的好奇心、想象力和接受力都相对发达。这就要求作为审美对象的绘本的形式要与儿童的审美能力相协调。例如,对作为绘本审美形式要素的色彩的处理,需要考虑到色彩成像中的想象力与现实性的关系问题。

第二个方面是儿童绘本的审美存在与审美观念之间的矛盾。艺术美作为一种客观存在,是审美主体主观建构的过程和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讲,儿童的审美观念决定着儿童绘本的审美存在。而儿童审美观念的形成则是儿童先验审美感觉和后天审美教育的结果。虽然儿童绘本具有内在的审美价值和审美观念,但是这种审美价值和审美观念需要和儿童自身的个体的审美观念进行有效沟通。通常而言,这种审美存在与审美观念之间的矛盾会随着儿童成长的阶段而深浅不同。如何能够保持儿童审美观念的开放性和观念沟通的有效性,是儿童绘本审美活动需要处理的重要命题。

以上论述,指出了儿童绘本审美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基本矛盾。但基本矛盾的指出仅仅意味着儿童绘本审美体系中的理性关系的浮现,而非儿童绘本鉴赏和判断审美层面的具体矛盾的发现。

二、儿童绘本的内在审美关系

儿童绘本内部的一个显著的审美关系是图画与文字的关系,即图文关系。绘本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形态,感性直观中的绘本艺术,是绘画艺术和语言艺术的结合体。作为人工的艺术,即便是再优秀的绘本也是机械结构的艺术;从图文的互文关系角度看,优秀的绘本则可以被看作是一个被贯注生气的“有机体”。换而言之,美的绘本的图画与文字的审美关系并非量的相加关系,而是质的“有机”生成。绘本中的图画不是文字的简单诠释和映射,文字也不是图画的单纯注脚和释义。图画和文字有内在的审美关系,二者相承、融合,又彼此有独特的不可替代的审美空间与想象。

用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意境分析儿童绘本中的审美关系,即儿童绘本中的意境是一种自由而和谐的精神境地。这种境地中的所有意象之间的审美关系也是自由而和谐的。故而,意境之美也在于意象及意象关系之美。当然,这里面也涉及意象内部的关系美、情与象的关系美、情与境的关系美、意与象的关系美、象与境的关系美等。陈望衡总结中国古典美学中诗词的意境,认为司空图等人所言的“意境”也是哲理境界和生命境界。[6]从图文关系视角看儿童绘本所能够呈现的境界的审美关系,大体可以分为三层审美关系:

第一层是绘本中的文字自身需要具有相对独立的意境。很长时间以来,人们始终认为绘本中的图画和文字必须是相互配合的,而忽视了绘本中图画和文字的独立性。绘本中的文字可以是诗歌的形态,也可以是故事的叙事,还可以是散文的表达。绘本中的文字并没有固定的形态,却要有独立的意境。独立的意境传达能够使绘本中的文字产生美感,使得文字具有时间性、韵律感、抒情性、叙事性、想象力和观念性等美的元素。

所谓时间性,是文字区别于绘画的一个特征。在对文字艺术进行审美的时候,人们的视觉阅读是具有先后的时间性的。这种审美是流动的。文字的音韵,也在读者的声带和脑海中构成一种美的韵律。这种韵律通常与文字的抒情性相伴而生。文字可以呈现复杂的故事情节,使得叙事具有逻辑性。例如,幾米在绘本《我的心中每天开出一朵花》中的一段文字《相对论》,[7]在形式上采用四八句式,十分整齐,具有结构美,在韵律上压ou韵,在逻辑上用相反意思进行辩证思考。这段文字充满忧愁、快乐、无知、自由、深沉、幼稚、荒谬的抽象概念,具有极强的观念性。同时,人、鱼、鸟、你、我,构成了一个相互否定又追逐的逻辑思辨域。抒情性、叙事性和想象力也是文字建构自足的意境的特征。如在绘本《向左走,向右走》中有这句话:“看着同样的窗景,闻着同样的气味,听着邻居日日弹奏的阿拉贝斯克练习曲。”[8]这句话说出了图画中两个主人公的三种感官:视觉、嗅觉、听觉。这三种感觉中,只有视觉可以通过图画形式直接传达给读者,而嗅觉、听觉的表达则是在呼唤读者的想象和建构读者的想象空间。句子里的“同样”“邻居”“日日”等词汇表达了一种流动的情境,构成了图画所没有的叙事性。

第二层是绘本中的图画自身需要具有相对独立的意境。绘画艺术具有较强的空间性,这一点与文字艺术相对,在绘本中构成一个独特的审美时空。绘本中的图画凭借线条、色彩建构一种空间上的审美意境。虽然绘画艺术本身也能够呈现时间性、叙事性和想象力,但它仍然有诸多与文字艺术不同之处。绘画艺术的时间性主要表现在其以空间中的动与静的交互和对比手法建构时间的流动性,从而进一步借助这种流动性构筑叙事的要素,完成故事情节的表达。而这种以静传达动、以动表现时间和叙事的手法,也是在呼唤读者的想象和建构读者的想象空间。但与文字的想象空间不同的是,绘本中的图画因为已经预先铺设了具有色彩、形状、明暗、位置、方向等元素的审美之意境,所以其呼唤和建构出来的读者的想象空间一般是有限或有条件的。这就是刘禹锡所言的“境生于象外”或司空图所言的“象外之象”与“景外之景”。换个角度看,这种图画交织的审美境地如果具有足够的惊奇感,则又是在象的“意外”上开拓读者的想象空间。

例如,绘本《母鸡萝丝去散步》[9]中,图画以母鸡萝丝的无知无觉、泰然自若和狐狸的饥肠辘辘、忙手忙脚为对比,在多个时空中描绘了多个追逐而不得的喜剧情节。佩特·哈群斯在色彩、线条上都毫不吝惜,画面中类似剪纸、刺绣风格的线条,在暖黄色的大氛围里,充满复杂、精致的色彩搭配,让作为反面角色的狐狸格外美丽,又无比倒霉。在绘本中,文字的叙述是母鸡萝丝的视角,而情节的推进和冲突的制造则是狐狸的视角。这种设置给予图画独立的審美境界。

第三层是绘本中的图画与文字交互而生成的独特意境。以上所分析的儿童绘本的两层审美关系各自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意境,每个意境中都有各自的内在审美关系,都有生成各自意境的意象。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可以将绘本中的图画与文字分离呢?并不是的。绘本中的图画与文字各自独立建构的意境是存在交互的。虽然它们各自都有属于自己的节奏、时间、空间、色彩、叙事、想象或观念等特质,并且具有一定的生气或性格,但它们的这些特质在绘本中的存在目的是彼此交互、融通、成就而构成一个更为广大、完满,富有张力和观念的意境。

康德、歌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罗兰·巴特、艾略特等哲学家、诗人在探讨语言时,都将诗认作语言的最高级形态。绘本的语言文字由于其表达的精炼性的要求,也在逐渐转向诗的形式特征。康德在《“人类学”反思录》中谈及“美感”时说:“诗的艺术是思想的一种游戏。”“诗是一切游戏中最美的游戏,因为我们把一切心灵能力都投入其中。”“思想的感性游戏存在于语言的游戏(诗的艺术)和词语(韵脚)的游戏中。”康德认为绘画是“直观和感觉的协调”,“要借助于与思想的关系”。[10]康德虽然分别述说了诗(语言的最高级形态)和绘画两种艺术各自的美感,但借助游戏这种自由的、愉悦的、无目的的状态和思想的感性与理性状态,完成了诗与绘画的艺术关联。从康德的“思想的感性游戏”表述到黑格尔的“理念的感性显现”表述,可以看到,在人的感性、表象、知性、理性乃至理念的精神与情感序列中,感性和理性似乎构成了前人处理艺术的一种审美范畴。但是,这还不能单纯地将儿童绘本中的绘画艺术认作仅属于感性的艺术,也不能将文字艺术认作只是理性甚或“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艺术。

因为绘本中的图画和文字是交互的、互文的。图画和文字在意象、意境上是有重叠、共融和共通之处的。图画中的线条、颜色、形状、明暗、图像、空间等元素或意象,同文字中的词语、意象、音韵、意义、叙事、时间等元素或意象,是相互关系、重叠、贯通、交融和补充的。二者之间重叠与交融的部分和二者之间相互补充的部分构成了儿童绘本审美关系中的主要意象和意境。而二者彼此各具特色的部分,则构成了儿童绘本审美关系中的张力、想象力和知解力。例如,徐瀚(Hans)的绘本《阿狸·梦之城堡》中的《影子》。《影子》的图画展示了一个魔幻的梦之城堡,是一个独特的意境,呼唤和建构着读者的想象;其中的文字如诗歌一般明亮又有质感,具有独特意蕴和启示,如:“城堡里藏着寂寞,/寂寞在歌唱。/旋律很熟悉,/歌词很模糊。”“如果你用心感觉到了这一切,即使没有那面镜子,你也会看到我。”[11]图画与文字的意境叠加、交融,在互文性中实现了图文审美关系的和谐统一。

三、对儿童绘本的审美感知

儿童绘本的图文关系是从审美对象视角进行的审美判断。在审美判断中,既有需要绘本创作者遵循的规定性审美,也有需要绘本创作者探索的反思性审美。前者是对儿童绘本既有审美特征和成规的诠释和实践,后者是对儿童绘本既有审美特征和成规的反思和突破;前者倾向客观的审美规律的遵循,后者倾向主观的审美判断的创造。但是,从读者视角看,以上所言的审美判断均可看作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的审美感知。对儿童而言,这种审美感知同儿童媒介素养一样,既是一种自由愉悦和自由游戏,也是一种对绘本(媒介)控制权的争夺。

朱光潜在《谈美书简》中回答“究竟怎样才算美,‘美的本质’是什么”问题时,将问题的答案引向了一个对美的感知的经验性和概念性的审美范畴,抑或思维中的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问题。朱光潜说:“思维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掌握具体事物的形象,如色、声、嗅、味、触之类感官所接触到的形式和运动都在头脑里产生一种映像。这是原始的感性认识,有种种名称,例如感觉、映像、观念或表象。把从感性认识所得来的各种映像加以整理和安排,来达到一定的目的,这就叫做形象思维。把许多感性形象加以分析和综合,求出每类事物的概念、原理或规律,这是从感性认识飞跃到理性认识,这种思维就是抽象思维或逻辑思维。”[12]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思维过程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中的一个方面。同时,这也构成了审美感知的一般过程。虽然在康德等人看来,审美过程中的感性直观是进入自由愉悦、自由游戏的最高审美境界的门径,并对审美判断中的理性、理念等因素或目标进行解构甚或否定,但是,感性和理性在人的灵魂有机体中是难以进行机械分割的。这就意味着纯粹感性和纯粹理性的境地的难以到达。对于作为特殊群体的儿童绘本的读者——儿童而言,这个审美感知的过程虽然有别于具有更多理性并受更多观念和道德影响的成年读者,但是儿童对绘本的审美感知依然是一个从感觉到知性,并且感觉和知性杂糅、并进的过程。那么,儿童对绘本的审美感知系统是怎样的呢?

对儿童绘本的审美感知系统的分析,可以建立在康德的审美判断力原理之上。康德将人类全部心灵能力分为认识能力、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欲求能力三种。在康德看来,这三种心灵能力分别对应了知性、判断力、理性三种高级的认识能力。而其中“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直接指向艺术审美中的审美判断(反思性审美)。康德随即指出“这种判断的原理是纯粹主观的”审美判断,用以区别“那些具有客观基础的被称为逻辑判断的判断”。[13]因此,儿童绘本审美感知系统的第一个层面是一种以“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为标识的感性直观的心灵能力。当打开一本儿童绘本时,儿童看到的首先是感性直观的美,而成人的“所看”和作为特殊群体的儿童的“所看”在感性直观上是相同的,都体会到了愉悦的美感。

例如,客心所画的绘本《纯梦》[14],其图画完全是日本动漫式的完美少男少女形象,炫彩的动画效果与逼真的浪漫风格统治全部画面。大胆的色彩运用和精致的装扮与造型,塑造了绘本的唯美、纯真、烂漫、二次元的图画性格。儿童对此类绘本的审美不需要借助过多的想象力和知解力即可完成,是一种纯粹的感性直观。这种感性直观直接带来了情感的愉悦。如果儿童的审美活动进一步发展的话,儿童会留意某个图画主人公的头饰,在商店里看到这个头饰或相似物时,会产生另外一种审美印象意义上的愉悦感和实物获得意义上的购买心理。而这超出了对儿童绘本本身的审美感知。此类绘本还有很多,如Eno.绘画的《墨涧花》[15]等,都适宜以感性直观的方式进行审美感知,只是各自的绘画风格和手法不同而已。这种感性直观的审美,不需要儿童读者对绘本中的图画有知性的或概念的认知和理解,只需要儿童感觉到一种纯然的自由愉悦即是目的。儿童在这种感性直观中进行对美的自由游戏。

儿童绘本审美感知系统的第二个层面是想象力和知性的协调一致。这种协调一致的状态,可以被称之为和谐状态。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谈及另外一种区别于感性直观的心灵能力。“在不以概念为基础的关系(如表象方式对于一般认识能力的那种关系)里,除了由这种关系对心意的影响——这种影响产生于两种被相互之间的协调一致激活了的心灵能力(想象力和知性)的轻松游戏之中的感觉而来的意识之外,不可能有其他对于关系的意识。”这里说的是一种表象,是一种“把认识能力带入比例匀称的协调之中的表象,这种协调是我们的一切认识所要求的,并且因此而对每一个把知性和感性结合起来去判断的人(也就是对所有的人)有效”。[16]所以,康德得出了一个结论:美的东西是不凭借概念而普遍令人愉快的东西。但这区别于感性直观的审美判断。第一个层面的由感性直观而产生自由愉悦的审美过程是一种自由的状态,而这里所言的把想象力和知性带入一种“协调一致”的审美过程是一种和谐的状态。

审美主体透过审美对象所传达的一种内在审美关系(图画与文字的和諧状态)而感受到的一种表象,这种表象在感性直观层面是自由的、愉悦的,在将想象力和知性带入审美过程之后,这种表象就进入一种和谐状态。所以,想象力和知性的和谐成为对儿童绘本进行审美感知的第二个层面上的钥匙。

想象力和知性都是审美主体的表象的能力,二者在审美主体进行审美时共同作用于审美对象。而审美的普遍的可传达的心意状态是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戏。[17]但康德并没有进一步言明想象力和知性的关系。在以往的儿童绘本研究中,想象力和创造力往往一同被讨论。[18]黑格尔在探讨绘画艺术时,认为画家对色彩的处理能力即是他们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表现。黑格尔在《美学》中说:“颜色感应该是艺术家所特有的一种品质,是他们所特有的掌握色调和就色调构思的一种能力,所以也是再现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一个基本因素。艺术家凭色调的这种主体性去看他的世界,而同时这种主体性仍不失其为创造性的。”[19]绘本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凝结体,也是知性、思想和情感的凝结体。

但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关系却仍未被言明。从创造学的角度看,创造力的发挥需要想象力和知性的共同作用。知性为创造力提供基本的、原始的对创造材料和工具的认识,理性进一步将知性的认识升华,使之能够具有一种创新性和合目的性。想象力为创造力提供广博的精神探索的可能性和思想空间。也就是说,想象力和知性的协调一致可以导向一种潜在的创造力。在审美活动中,知性用以认识和阐释,想象力用以思想和创造。当然,在审美活动中的创造力是一种潜在的创造力。在想象力和知性的协同作用下,审美主体会产生一种发现(现实中和想象中)的惊奇感和创造的成就感。

在绘本作品《据说》中,阿狸“把自己夹在晾衣服的绳子上,想把耳朵拉长”,“据说是因为他爱上了那只兔子”。[20]这里的知性表现在晾衣服的绳子是用来晾衣服的,而晾一只狐狸,则表现出一种想象力。衣服悬挂时间久了可以被拉长,按照想象力和知性的协同,狐狸的耳朵也应该可以被拉长。而拉长耳朵的理由是将自己的耳朵变得和那只兔子的耳朵一样。阿狸拥有和那只兔子一样长的耳朵就自认为表明了对那只兔子的爱。那是一只怎样的兔子呢?审美主体对阿狸行为的知性认识导向了审美主体对那只兔子的想象。而那只兔子“喝N加仑的咖啡,听摇滚的High歌,几天几夜地不睡觉”,“据说是因为他爱上了那只熊猫”。[21]绘本为审美主体提供了一个大致重复而细节不同的审美体验。之后,熊猫以另一种方式爱上了麻雀,麻雀以另一种方式爱上了小鱼,小鱼却以另一种方式爱上了阿狸——审美主体的审美感知陷入一种循环。这种循环是一种对“自我改变”的弥补和协调,进而审美主体的心意状态在对审美对象的观照与经验中达到了一种和谐状态。

谢尔·希尔弗斯坦的绘本《爱心树》[22]也是这样一部可以从想象力和知性协调一致的角度进行审美感知的优秀作品。男孩与爱心树的关系,在游戏、陪伴、倾诉、见证、索取等变化中,让审美主体的表象感知到抽象的生命和爱的具象感觉。在这部绘本中,知性的感知体现在审美主体对苹果树给予小男孩苹果、乘凉、做房子、做船、做凳子等现实的功能认知上,而想象力的感知则表现在审美主体对小男孩数次离开爱心树后的时间和空间的想象中。想象力和知性在表象中以显性和隐性两种方式协调一致,用和谐的方式构筑了审美主体的感知空间。

事实上,想象力和知性的协调一致比以上论述的关系更为复杂。但是为了能够较为清晰地描述这种由二者相互作用、协调而建构的“有机”的审美感知过程,这种相对孤立的描述和分析对厘清儿童绘本的审美感知系统是必要且重要的。想象力和知性的协调可以导向创造力,而创造力则是可以同康德所言的“欲求能力”相结合的能力,进而导向概念、理念的建设与生成。从这个角度看,儿童对绘本的审美,构成了一种读者与媒介之间的控制权的争夺过程。这就超出了对儿童绘本的审美感知范畴,而进入儿童绘本的审美价值当中。换言之,感性直观的积累会转化为一种普遍的知解力、想象力和欲求能力。想象力和知性的协调一致的积累则可以转化为一种社会性的道德和理性的观念。至此,对儿童绘本的审美感知,便涉及审美价值了。

四、儿童绘本的审美价值

从审美矛盾、审美关系和审美感知方面对儿童绘本的审美体系加以描述和分析,总括起来,这是一种审美认识论和审美鉴赏论。这种审美认识、审美观念和审美判断有助于认清儿童绘本的审美体系,是一种审美表象层面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对儿童绘本做出审美价值思考,则是转向了价值论审美范畴。从价值论审美的视角看,儿童绘本具有审美价值,儿童绘本所传达的美,构成了审美主体与客观世界进行有价值的实践活动的产物。

儿童绘本的审美价值的实现,是建立在对儿童绘本的审美判断和审美鉴赏之上的。儿童绘本的审美价值主要体现在工具性、范导性和教育性三个方面:

第一,儿童绘本所具有的工具性的审美价值。这是将儿童绘本所传达的直观的艺术美作为一种辅助儿童接受绘本中的思想美和情感美的工具。美的图画能够吸引儿童的注意力,儿童在对绘本的审美的自由愉悦和自由游戏中,有进一步体味和接受绘本中传达的知识、思想和情感的可能。例如,绘本《中山客》[23],是描摹和介绍中山市地方史的通俗儿童绘本,其通过游玩、美食、民俗、古今等篇章的图画描绘,可以引起儿童的阅读趣味,进而了解一个城市的历史风俗。再如,绘本《照相本子》[24],是一本小学六年级毕业同学的相册合集,这些相片以无助、梦想、失误、害羞、知己、幻想、超能力、生日快乐等58个主题逐一呈现,每一张相片都试图令审美主体在“回忆”中深陷思考。又如,绘本《讲猫的坏话》[25],通过摄影、绘画与文字结合的方式,表达对猫的复杂而生动的感情,儿童会在对绘本的审美过程中逐渐体会到这种感情。

第二,儿童绘本所具有的范导性的审美价值。儿童对绘本的审美经验能够在视觉、知觉、想象力、鉴赏力等方面为其以后更深广的艺术审美判断提供范导。儿童绘本作为儿童视觉艺术的比较原初的接触物,相较其他媒介更容易让儿童读者接受和喜爱。这是儿童绘本作为一种特殊出版物的审美价值的体现。儿童对绘本的审美经验的累积能够为儿童提供一个相对恬静的富足的审美空间。这个审美空间是儿童审美经验中的全部儿童绘本的色彩、线条、构图、节奏、韵律、叙事、情感、思想、时间、语言等内容的叠加和累积。这些内容以美的方式建构着儿童的艺术观、价值观、道德观、生命观等。儿童绘本是一个相较电视、网络等媒介更为安静、恬淡的审美对象或审美媒介。在幾米的绘本《开始》[26]中,有很多奇異的令人惊讶的图画,这些图画没有搭配任何文字。绘本中大量的留白与图画形成了独特的动静效果。儿童或成人对这些图画的审美判断,可以在十分悠长和恬静的时光中进行。这种适宜儿童长时间直观、感知、想象的绘本在无形中积淀着审美者的审美经验,锤炼着审美者的审美素养。这是儿童绘本的范导性的审美价值之一种。

此外,儿童绘本的范导性的审美价值还表现在对儿童的秩序感的培养上。面对纷繁多样的世界,儿童的安全感有一部分来自秩序感。儿童绘本在美学意义上建立了一种美的秩序,儿童在审美中自然而然地经验着这种关于美的秩序感。亚里士多德、达·芬奇、黑格尔等人均在美的东西中看到了秩序,在有秩序的东西中看到了美。在儿童绘本中,不论这种秩序来自线条、颜色,抑或来自比例、韵律,还是来自美德或善良,这些秩序在有形无形中透过美感让审美者经验到一种秩序感和愉悦感。这种对儿童的秩序感的培养,为引导儿童在特殊的美的东西中寻找普遍的秩序和规律做了某种铺垫。

第三,儿童绘本所具有的教育性的审美价值。这个价值是美育价值,即对儿童绘本的审美可以培育幼小心灵的幸福园地。关于美育,历来提倡者众多,但都不外乎探究美与心灵的完善及自由的关系。美因此成为和人性不能分割的人类特有之物。关于人性,人的心灵的本性,历来有三种说法:一种是以荀子为代表的性恶论,即“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认为人性本来是恶的,善是一种伪装;第二种是以孟子为代表的性善说,即“人之性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认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第三种是以王阳明为代表的无善无恶论,即“无善无恶心之本体”,认为人生来本没有善恶,后天的“格物”与“致知”造就了人之善恶。不论是先验的善恶论,还是后天的格物论,人的心灵的培育都离不开社会文化的塑造。即便是尼采的生命哲学对道德构成了冲击,但也没有否认生命向善向美的方向。王国维等人更是将美育作为美学的起点和终点。

儿童绘本培育心灵的幸福园地的美育价值,一方面表现在,绘本可以滋养儿童心灵。所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文化对心灵美的滋养作用也是这样的。绘本通过图画与文字的交融,为儿童审美搭建了一个感性直观的桥梁,这个桥梁直抵儿童心灵。绘本通过美妙的色彩、构图创造一种纯然、和美的意境。意境所蕴含的意义,又是朴素、自然、易懂和愉悦的。这成为儿童接受绘本的主要原因,也构成绘本打开儿童心灵的主要特征。

例如,雷蒙德·布里格斯(Raymond Briggs)创作的无字儿童绘本《雪人》(The Snowman)[27],其通过图画讲述了一个男孩和一个雪人游戏的故事,感动了无数儿童读者。绘本的画面是十分纯净的、朴素的、自然的、易懂的、愉悦的,故事也是十分简单的,但那种儿童与雪人(自然的生命)的游戏和友爱,表现得淋漓尽致。绘本的这种具有泛灵色彩的图画故事,让儿童的心灵得到滋润,为儿童心灵构筑了一个气韵生动的幸福园地。

另一方面表现在,绘本能够治愈儿童心灵。人的心灵的成长不是封闭和孤立的,而是开放和群聚的。虽然每个人的心灵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后花园,但是每个人的后花园并非都是富足的、愉悦的和幸福的。人和外界的接触,其心灵总是免不了受到些许碰撞、摩擦、挤压、孤立等伤害。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学家认为,人童年的心理创伤能够给人的成年世界带来毁灭性的干扰或破坏。儿童绘本的主题、题材是多种多样的。如果儿童在受到轻微的心灵伤害之后,能够在绘本中获得慰藉、安抚、和解等疗愈,那么这就构成了儿童绘本的一次治愈之旅。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将美作为一种有价值的工具,认为美可以消除人身上的紧张,使人恢复和谐,美也可以使松弛的人恢复振奋,“并以这种方式本着它的本性把受到限制的状态再带回到绝对状态(一种纯然自在的状态——引注),使人成为一个他自身就是完整的整体。”[28]

儿童绘本的治愈往往是代入式的,是具有共情性的。例如,西尔弗斯坦的绘本《失落的一角》[29],描绘的是一个掉了一角的圆寻找失落的一角的故事。寻找的旅途充满坎坷和失落,找到之后,它却发现圆满在那个时候还是一种缺陷。于是它轻轻放下了那一角,继续歌唱,寻找……故事很简单,绘本的线条更是简洁,但儿童读者在那个关于寻找的故事里,获得了体验和想象坎坷与失落等创伤性情感之后的抚慰和疗愈。

让绘本成为培育儿童心灵的幸福园地,这是一个在比较高的审美要求之上的审美价值取向和追求。绘本作为儿童阅读的第一种书,其预示着儿童心灵与文化、审美的第一次对接。这是绘本之于儿童的重要意义。所以,培育儿童心灵的幸福园地也构成了绘本审美价值的重要园地。

五、余论

儿童绘本的审美体系应该是立体的。儿童绘本的基本审美矛盾、内在审美关系、审美感知和审美价值是儿童绘本的审美体系研究的题中之纲要,但并非全部内容。从对儿童绘本的纯粹审美判断,到对儿童绘本的注意力市场和接受美学的研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此外,儿童是一个流动的概念。儿童不同于成人的一个方面,即为儿童概念之下的不同年龄阶段的个体或群体都有不同的对艺术美的感知特征。例如,不同时期的儿童对颜色、形状、构图、词语、语义、语气的敏感度不同。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美育研究者维克多·罗恩菲德认为,审美和美育应该以儿童为中心,可以凭借适当的媒介激发儿童的兴趣,并根据儿童的不同发展阶段的特征来设计美育课程。[30]罗恩菲德的工具论美术教育思想影响广泛,对儿童绘本的审美体系建构具有参考价值。

美学是一门综合的科学,又是一门关于人的心灵和感知的哲学。儿童绘本的审美也是综合的,儿童绘本的审美体系涉及人类学、文化学、心理学、符号学、文学、艺术学、哲学、教育学等多个学科的相关内容。虽然儿童绘本仅仅是文化产品、出版物,是儿童读物中的一个小领域,但是儿童绘本所蕴含的审美经验及其所具有的美学价值是丰富而不容忽视的。作为个体的儿童因为个性、教育、社会、时代等诸多差异,对美和审美的感知和经验都是不同的;群体中的儿童因为文化、地域、道德、经济、习俗等诸多影响,对美和审美的感知和经验又存在一定的共通之处。这种复杂而多元的审美主体在对世界各地的儿童绘本进行审美时,却表现出某种惊人的相似与共通之处。随着世界各地文化的交融,译介儿童绘本销量颇佳,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对儿童而言,儿童绘本表现了易于和乐于儿童接受的美的特征和审美的纯然状态。这种近乎纯粹的美的特征和感觉,能够让儿童体会到情感和思维的自由愉悦和自由游戏。

从价值论和工具论的视角看,建构儿童绘本的审美体系对儿童的美育、文学教育、媒介素养教育都有助益。绘画艺术、语言艺术、媒介艺术交织在儿童绘本中,使得儿童绘本具有较为多元的审美价值和功能。总而言之,儿童绘本审美对儿童而言包含了两个大的方面:一方面是对儿童内心的美的滋润和愉悦;另一方面是对儿童融合社会的美的范导和教育。未来对于这个审美体系中的诸多未尽问题的深入研究,则有赖于对儿童绘本美学的进一步认识和对儿童绘本美学方法论的把握。

【作者简介】王海峰: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注释:

[1]〔美〕詹姆斯·波特:《媒介素养》,李德刚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页。

[2]〔法〕纪尧姆·杜帕:《动物眼中的世界》,梅苃仁译,明天出版社,2016年版。

[3]〔美〕麦克·巴内特、〔加〕乔恩·克拉森:《正方形》,信谊编辑部译,明天出版社,2019年版。

[4]〔美〕麦克·巴内特、〔加〕乔恩·克拉森:《圆形》,信谊编辑部译,明天出版社,2019年版。

[5]〔美〕麦克·巴内特、〔加〕乔恩·克拉森:《三角形》,信谊编辑部译,明天出版社,2019年版。

[6]陈望衡:《中国古典美学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88页。

[7]幾米:《我的心中每天开出一朵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

[8]幾米:《向左走,向右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7页。

[9]〔英〕佩特·哈群斯:《母鸡萝丝去散步》,上谊出版部译,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版。

[10]〔德〕康德:《“人类学”反思录》,曹俊峰选编:《美,以及美的反思》,曹俊峰譯,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92-193页。

[11]徐瀚(Hans):《影子》,《阿狸·梦之城堡》,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页、第36页。

[12]朱光潜:《谈美书简》,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66页。

[13]〔德〕康德:《〈判断力批判〉第一导论》,曹俊峰选编:《美,以及美的反思》,曹俊峰译,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341页。

[14]客心:《纯梦:客心精选画集II》,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

[15]Eno.:《墨涧花》,新世纪出版社,2012年版。

[16][17]〔德〕康德:《判断力批判》,曹俊峰选编:《美,以及美的反思》,曹俊峰译,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396页,第394页。

[18]王海峰、季捷、汪愉翔:《中国当代儿童绘本的前行之路》,《艺术广角》2020年第3期。

[19]〔德〕黑格尔:《美学》(下),朱光潜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8年版,第910页。

[20][21]徐瀚(Hans):《据说》,《阿狸·梦之城堡》,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00页,第102页。

[22]〔美〕谢尔·希尔弗斯坦:《爱心树》,傅惟慈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

[23]瑞风:《中山客》(绘本),亦邻绘,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24]幾米:《照相本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25]李瑾倫:《讲猫的坏话》,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

[26]幾米:《开始》,海豚出版社,2014年版。

[27]Raymond Briggs, The Snowman, New York:Random House Books for Young Readers, 1978.

[28]〔德〕弗里德里希·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137页。

[29]〔美〕谢尔·希尔弗斯坦:《失落的一角》,陈明俊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

[30]〔美〕维克多·罗恩菲徳:《你的孩子和他的艺术》,孙吉虹、唐斌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158-167页。

(责任编辑 刘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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