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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民歌》与左宗棠湘军集团的陕甘善后政策

2022-03-13杨红伟

青海民族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静宁回民左宗棠

杨红伟 董 玫

(兰州大学,甘肃 兰州 730000)

教民歌是一种由旧时文人创编,以讽劝底层民众积极从事生产劳动、恪守礼教为主要内容的宣教性歌谣。教民歌属劝诫类歌谣,但多为官吏针对各地实际情形,如民风、风俗等,为传播国家的道德规范与儒家的理想乡村社会秩序而撰写。此种歌谣有较强的现实性与目的性,往往又冠以劝民歌、示民歌等名称。故论证强调,教民歌“不仅向民人描绘了一幅儒家理想乡村社会秩序的图画”[1],实际上也反映着现实的“生活方式与那首歌所描述的并不符合”[2]。教民歌具有双重属性,既集中表达儒家理想的乡村社会,也密集地反映着传唱之地的社会现实,具有重要的史学研究价值。目前来看,学术界对劝诫歌谣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民歌类别之上,且多集中于音乐①、民俗②、文学③等方面,对教民歌的专门研究则尚付阙如。甘肃省图书馆所藏清光绪十年刻板周汉《教民歌》,既有一般教民歌的基本特点,更具强烈的时代色彩,为从新的角度透视同光间陕甘社会与左宗棠湘军集团的善后政策提供了可能。

一、余泽春与周汉《教民歌》

甘肃省图书馆所藏光绪甲申仲春重刊《教民歌》[3]包括谕令、序言与教民歌三部分。谕令内容为“州正堂谕:嗣后因公巡历乡村,遇有孩童能唱此歌者,给与奖赏。嗣后月课,凡生童有能默写此歌,不错一字者,格外优奖。”序言部分介绍了《教民歌》创造的时代、作者与刊本:

岁辛未,余权篆静宁。明年,湘阴相国平定河湟,奉檄安插回民。适友人周铁真观察过静,为作教民歌十条,言浅意深,感人最易。当付手民刊布,驯致汉回辑睦,识者尚之。兹余忝领郡符,抚绥乏术,用重刊此歌,以当告诫,亦聊以逭尸位之诮云。寄湘渔父识。

这段话清晰地表明《教民歌》为同治十一年周铁真旅次静宁州,应好友寄湘渔父所邀而作,并由后者分别于同治十一年署静宁州知州任内与光绪十年秦州直隶州知州任内两次刊印。

寄湘渔父,据王宗寿《重刊救荒六十策序》云:署名为寄湘渔父的《救荒六十策》乃“甲申夏年丈贾跂云直刺,自甘省大通任奉讳归,出是策以贻予曰:此秦州刺史遂安余二田泽春所赠也”[4]。余泽春,字二田,浙江严州遂安人,“于咸丰九年投效军营,随同前四川督臣骆秉章援川”,同治二年“随同湘果军援陕”,因屡立战功,同治八年奉旨“准其以知县留于陕西尽先补用”。[5]同治十年,陕甘总督左宗棠奏准:“署静宁州知州苏炳文撤任,遗缺查有五品衔留陕补用知县余泽春,年壮才明,堪以委署。”[6]光绪二年,余泽春署平凉县知县。[7]光绪三年,左宗棠以“余泽春年力富强,才具开展”,奏请“补敦煌县知县”。[8]余泽春尚未及到任,复经光绪四年甘肃布政使崇保、按察使史念祖遴选,左宗棠奏准,调补皋兰县知县。光绪七年,护理陕甘总督杨昌濬以余泽春“才明守德,舆论相符”[9],奏准升补秦州直隶州知州。光绪十四年,陕甘总督谭钟麟奏准,以余泽春调署甘州知府。[10]《教民歌》初刊、重刊的时间节点与余泽春任职静宁州、秦州直隶州完全重合,则寄湘渔父即为余泽春当无异议。

余泽春虽为军功出身,却是一个颇受湖湘文化熏陶的传统知识分子,既有经世情怀,也有医者仁心。同治二年,余泽春随湘果营入甘作战,目睹兵燹之苦,开始关注救荒问题。他认为明代“宁都魏氏所著救荒策各条,分门别类,纲举目张”,“其法至善,其事易行,匪特以救一时之荒,且足以保富庶而全廉耻,行之久远而皆效者也”,于是便在“戎事余闲,择其言之尤宜于今者手而辑之,并博采他书,参以管见”,编为《救荒六十策》。[11]余泽春颇精岐黄之术,曾在宦海生涯中编著多部医学书籍。如光绪十二年,余泽春撰《达生保赤编》,专论产妇与初生婴儿的保健、医疗,“俾人人知生产自然之理、调治之方,以顺天休而弥人患。产妇婴孩庶几同登于寿域”[12]。次年,余泽春鉴于白喉症“近来秦陇塞外所在皆有,病者苦无良医,医者苦无良方”,乃“爰集古今专科业世善本,与治白喉经验良方良法,悉心探索”,编为《喉症指南》,以期“医家既可据病以校方,病者亦可检方以自疗,从此药到病除,永绝咽喉之患,咸登益寿之堂”。[13]可见,余泽春的为政之道颇具民本思想的痕迹。

余泽春投笔从戎,追随湘军集团,参与了镇压太平军、捻军与陕甘回民军等活动,屡立战功。同治十年,他经陕甘总督左宗棠保荐,署任平凉府静宁州知州,开始主政一方。静宁州“为陇口要地”[14],“系在兰州、泾州适中扼要之地”[15],可谓陕甘驿路冲衢与六盘扼塞,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然而,严峻的社会现实并未留给余泽春稍稍自矜与从容转圜的空间。

静宁州重要的战略地位,使之成为陕甘事变中各方争夺的重点区域之一。如同治二年二月,固原回民杨达娃子率众由萧河堡南下,直逼静宁州城,“任意焚杀,且索站院北街回民”[16]。四月,盐茶厅回民军再围静宁州城,“署知州恩禄与参将李友伏等痛加堵剿,生擒黄袍黄褂贼目数名”[17]。同治三年四月,陕西回民军孙义宝“勾结甘省东路回匪,围攻庄浪、静宁等城”[18],五月始退。同治四年,“静宁州高家堡久为逆回盘踞,经张集馨与曹克忠会同进剿,当将高家堡攻克,败贼分窜萧河城青家驿。另股贼匪在西路十字堡等处屯聚,复经官军进剿歼匪甚众”[19]。同治五年四月,回民军再围静宁州城。同治八年四月,“先是陕回与张家川南八营谋袭静宁。刚八侦知,率众败贼于三集梁。至是,贼目尹金玉、心不闲伪来投诚,谋作内应,已保领进城,驻察院。未几,贼队由北峡口入高城寨,盖与城内贼党暗通消息,将欲内外夹攻。义回马某发其谋,绅士邀约刚八率所部星夜驰至,力击败之,复进城诛尹金玉、心不闲等,城得不陷。”[20]同治九年十月,河州回民军与陕西回民军余彦禄、丁步月、米自元等约三四千人,欲袭击州城。驻防总兵萧赏谦率部激战两昼夜。频繁的战乱,给静宁地方社会带来极大的创伤。如同治五年,三月至四月以后,街头饿死者日以数十计。豫锡之观察雇人掩埋,睹之不禁怆然,静宁州人王源瀚《有赋》云:“绿野有田不得耕,辗转街头竟饿死。将死未死人旁窥,欺他无力被衣履。戟牙众犬幸赤身,啮骨恐迟争角犄。”[21]

战事甫起,旱疫相继,土匪为祸,交相为用,造成静宁一片悲惨景象。陕甘总督杨昌濬曾形容事变时期陕甘社会称:“死者既暴骨如莽,生者复转徙之他,蝗旱继之,疠疫又继之。浩劫之余,孑遗有几?方是时,千里萧条,弥望焦土。”[22]静宁州概不例外。其地处陇坂,群山环绕,十分土地山居七八,加之干旱少雨,极易招致灾荒。同治四年,静宁州因旱成灾,“扑面起红尘,炎风最恼人。无人不祈雨,情急惟难民”[23]。同治七年,王源瀚做组诗描写受灾的各个群体,其中《哀饿老人》云:“沟壑填将满,衰龄竟至斯。身材纯是骨,面色欲无髭。儿女归何处?存亡问未知。人生皆有死,底不少年时。”[24]旱灾交杂瘟疫:“迩来城市景,愁惨胜荒村。到处疮疫病,逢人涕泪痕。风寒狐入舍,日暮鬼敲门。为问催科更,残黎今几存?”[25]由是引发进一步的社会危机,陇东等地饥民频发暴动,其中张贵(俗号“刚八”)“党与至一万余人之多”[26],“在静宁威戎等处攻掠堡寨”[27]。故同治七年八月,左宗棠奏称:“有盐茶厅民张贵即刚八者,因忿其兄刚五枉杀之事,纠聚党伙,迫胁良民,窃踞静宁州、庄浪县丞辖境威戎镇、水洛城等堡,攻破静、庄两属民堡五十余处。……与镇原匪首孙百万遥相勾结,拷掠之惨甚于逆回,为平凉、秦州一大患。 ”[28]

下车伊始,余泽春即面临着重建社会秩序、抚辑流亡灾黎、恢复地方经济等一系列迫切任务。同治十一年六月,收复河州后,清政府又决定“于安定、会宁、平凉、隆德、静宁各属,度地广狭,分起安插陕回及汉民之无归者”[29],其中“迁陕回马生彦等一起六百四十三名口于静宁州、隆德县境之王家下堡、刘戴家山”[30]。日益增加的社会复杂性,对一位官场新手来说,可谓是严峻的考验。湘军集团在重建地方社会中有一条成熟的经验,那就是文教先行。余泽春很好地遵循了这一点,故民国《静宁县志》赞其捐廉募金,葺补书院,“敦聘山长,因才启迪,邑中文风丕振。士子感德,附祀王公祠”[31]。但这只是精英教育。恰逢余泽春在为解决下层民众的社会教育问题焦虑之际,好友周铁真的到来为其解了燃眉之急。

周铁真,名汉,字铁真,笔名孔徒,晚年号铁道人,湖南长沙宁乡人,清末反洋教运动的先锋。据《呈陕西补用知府周汉履历清单》载,咸丰十一年,周汉由文生投效军营,转战湖北、江西等地,迭经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西巡抚刘坤一等保荐为免选教谕;同治六年,经山西巡抚赵长龄奏调赴晋办理营务,经山西巡抚郑敦谨保荐为补用知县;同治八年,经陕甘总督左宗棠奏调赴甘肃办理营务,十年于克复金积堡案内保荐为补用直隶州知州;同治十一年,于西宁府城立解重围案内被保荐为补用知府。[32]西宁府城解围于同知十一年十一月上旬,而此前迭经七、八、九、十数月鏖战。由此推断,周汉旅次静宁当在六七月间,身份为补用直隶州知州。

余泽春邀请周汉撰写《教民歌》,意在劝诫人民早日抚平战争造成的心理创伤,早事生产,恢复社会秩序,弥合回汉民族关系。这一点颇合左宗棠湘军集团恢复民间伦常、敦励风俗的文教特点。借助于《教民歌》的推广,余泽春在静宁州知州任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左宗棠称其“年富力强,办事勤慎。前署静宁州冲、繁要剧,办理一切,诸臻妥协”[33]。故掌秦州直隶州后,余泽春鉴于“用兵之后,徙置回民于本州者,盖数万口”,为避免激起新的社会矛盾与民族矛盾,乃藉重刊《教民歌》,作为实现自己“推心遍德以和民气而消患萌”的重要手段。[34]

二、周汉《教民歌》与地方社会

中国自古有重视歌谣宣教功能的传统,即所谓:“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35]历代统治者,希冀借助歌谣的形式,传播正统的社会价值与社会规范,实现“以礼立序”而稳固政治统治与社会秩序的目的。教民歌作为一种主要面向下层民众的宣教歌谣,强调“本经术以敷政教”[36],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传唱儒家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礼治”内容。故,教民歌常采用“劝”“戒”结合的方式,以“教”民。叙事多采用七言句体,朗朗上口,词意“文理显豁了当,乡愚都解,极能感动民心,整顿风俗”[37]。清代的教民歌,多以康熙帝所做《圣谕十六条》为蓝本,根据各地的情形,编为不同的条目,有“八教”者[38],有“九劝”和“九戒”者[39],也有将“劝”与“戒”分别为歌者。如光绪《文县志》载邑令孙岩所撰教民歌即分为《劝民学好歌》与《劝民十二莫歌》:前者包括孝顺好、敬哥好、和妻好、教子好、谦和好、勤俭好、读书好、敬官好、完粮好、忍让好、行善好、安分好等十二条,后者包括莫奸淫、莫做贼、莫赌博、莫邪教、莫轻生、莫打架、莫唆讼、莫告状、莫欠债、莫懒惰、莫窝逃、莫结党等十二条。[40]

周汉所撰《教民歌》“劝”“戒”结合,总分10条。通篇1007字,除去歌首与歌尾部分,共分10条,计735字,短小精干,易于背诵,便于传播。《教民歌》贯穿全篇的主旨是教导下层民众学做好人。歌首,周汉借用“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思想,强调学做好人乃是幸福安康的前提与基本保障,即“凡人个个要学好,学了歹时天不容”。进而以“天心最爱学好人,好人歹人两分明。太平时节报应缓,止道天公终不管。谁知报应一朝来,瘟疫刀兵处处灾。年岁饥荒狼虎出,死人遍地没人埋。伤心千里人烟绝,浩劫茫茫实可哀”,来暗喻激成陕甘事变,导致兵连祸结、饿殍千里的根本原因“只为世人心不好,获罪于天无所祷。惹得天公降劫来,到处死多生者少”。借机劝谕灾后余生者,要学做好人、及时行善,避免灾祸的再临:“幸喜于今乱渐平,尔民死里得逃生。再不及时修善果,祸到临头何处躲。”并要求人民刊刻、传唱《教民歌》,将之作为自己立身处世的行为规范:“特作粗歌教我民,刊传万户与千门。无事家中拿着唱,唱与合家为榜样。老的教与幼的知,夫教其妻父教儿。”

周汉《教民歌》共十条内容,总的来看,不脱康熙《圣谕十六条》的基本框架,而又加以变通性处理。康熙《圣谕十六条》的内容为:“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良善,诫窝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解讐忿以重身命。”[41]这十六条以“敦孝弟”为首,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以礼治为核心的教化特点。依“礼”而教,就成为了亲民之官的首要职责,即费孝通所言:“在乡土社会的礼治秩序中做人,如果不知道‘礼’,就成了撒野,没有规矩,简直是个道德问题,不是个好人。一个负责地方秩序的父母官,维持礼治秩序的手段是教化,而不是折狱。”[42]周汉是深受湖湘文化熏陶的旧知识分子,自然也难脱窠臼。故而,在他看来,学做好人必然要“首从孝弟起”。这也使“敦孝弟”成为了《教民歌》的首要内容,同时也是占比最多的内容,共9句,计126字。其主要内容为:“父母尊前要顺承”“父母衣裳要和暖”“父母饮食要清洁”“父母有病莫疎略”“父母没了要尽哀”“兄弟同居莫争财”与“兄弟和睦父母喜”。与康熙《圣谕十六条》相比,周汉《教民歌》强调的是如何具体地落实“孝弟”。左宗棠曾强调,咸同以来“天下之乱,先乱是非”[43]。反而言之,以程朱理学为正统的湖湘文化集团看来,欲拨乱反正,则须以礼而正是非。对大众而言,由于受到识字率与文化水平所限,重点不在于明礼而在于依礼而行。故,周汉《教民歌》的重点是讲如何顺承父母与兄弟和睦,具有很强的针对性。

遵守行为规范固然是实现社会秩序的前提,然而惟有悟透规范背后的道理,方能使遵守行为规范得到义理的支撑与涵养,方得始终,方得持久,方得守礼之乐,把外在的行为规范转变为内在的精神需求与道德修养。“礼”,广义上包括“礼义廉耻”,是程朱理学“理”在伦理领域的体现,是先验的存在,“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44]。明礼则需格物致知,“直是下功夫消磨恶去,善自然渐次可复”[45]。这是读书的功夫。所以,湖湘文化强调守礼,更强调明礼,即以学术与士习引领世风而正世道。唐宋之后,随着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向东南迁移,关陇文化呈现日渐衰落的趋势,“愚民生长穷乡,未读诗书,义鲜闻见”[46],加之“关陇兵燹之余,人不悦学,不及时兴教劝学,祸患何可胜言!”[47]故,大力发展文化教育成为左宗棠湘军集团陕甘善后的先行措施之一。同样,倡导“勤读书”,以“明理”而修身养性,知“礼义”而守“礼义”,就是周汉《教民歌》的第二教,内容仅次于“敦孝弟”,共6句,计84字。其中心思想是讲读书的乐趣在于“人能读书自明理”,读书人惟有“五经四书时时念,忠孝廉节紧记着”,方能“学问精通品行优,身也安来心也乐”;即使一般民众,“也要设法读些诗”,毕竟“礼义二字总须知”。这一条是康熙《圣谕十六条》“隆学校以端士习”内容的通俗化,并内合湖湘文化的学术理路,体现着左宗棠湘军集团西北善后文教政策的目标指向。此即左宗棠所言:“夫学术与世运为升降,学术端则士习正,士习正则民气厚,而礼义廉耻由之而明,休祥瑞应由之而出,非细故也。”[48]

周汉《教民歌》的“一教”与“二教”是“十教”的总纲,其余“八教”则是对学做好人的具体要求。“八教”可分崇正禁非、重农尚俭、和息睦邻三项内容。“崇正禁非”包括第三教“妇贞德”、第六教“莫嫖赌”与第七教“莫从邪”,是对“笃宗族以昭雍睦”“训子弟以禁非为”“黜异端以崇正学”等内容的阐发。其中,“莫从邪”虽列第七教,实为三者的中心。清朝统治者强调“欲厚风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学术”,即以“儒宗”为正学,用儒家纲常名教教养人民,以达“品行端方”“家庭和顺”“事亲孝事君忠尽人事”与“去危就安”的目的;反之,如白莲教、闻香教与天主教等,皆属不经,“害及人心”,“干名犯义”,“累及妻子”。[49]周汉《教民歌》第七教“莫从邪”共4句,计56字,中心思想是教民莫信邪教,因其“劫杀奸淫无不为,三纲五常都灭绝”,“害及人心”且“干名犯义”,故“信他诱惑入他门,将来受害决非轻”。不过,周汉所言的邪教已不止白莲教:“哥老会匪是盗贼,天主教匪是妖孽”。前者表明,清朝统治者已经清楚地认识到,随着白莲教等被清政府镇压,哥老会已经成为严重危及其政治统治的会党。后者则表明,清朝统治者对天主教的态度和对太平军的仇视,也反映着周汉对整个基督宗教的敌视。这也是周汉成为清末激进地反洋教斗争代表人物的思想基础。[50]学术正,则纲常明,便可“不求非分,不作非为”。但第三教“守规矩”却是专讲“妇贞德”,共4句,计56字,包括“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内容,即:“三教妇人守规矩,妇人之德贞为主。贞妇从来不二夫,妇人淫乱如狗猪。在家要知孝父母,出嫁要知孝翁姑。烹茶煮饭勤纺绩,相夫教子家成立。”第六条“莫嫖赌”,是讲禁男子胡作非为,共3句,计42字:“六教尔民莫嫖赌,荡产倾家身受苦。我淫人妇妇淫人,明有王法暗有神。赢了钱财不能富,何况输了更要贫。”此外,第十教“早完粮”,对应康熙《圣谕十六条》“完钱粮以省催科”,也可以视为“崇正禁非”的内容:完纳钱粮,正如子女尽孝于父母,乃是臣民尽忠于国家的重要表现形式。不过“早完粮”共2句,计28字,并没有讨论完纳钱粮的道理,只强调了“早完粮”的好处:“免得差人下四乡。不见官府不受比,耕田凿井乐安康。”

“重农尚俭”包括第四教“勤树艺”与第八教“学简朴”,对应康熙《圣谕十六条》的“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体现着湘军集团的务实性与教养并重的思想。其中“勤树艺”共6句,计84字,仅次于“敦孝弟”而与“勤读书”等量齐观。此正如左宗棠所强调“农桑者天下托命之具,大利之原,而国家无尽之藏也”[51],故“夫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先。是故王道之始,必致力于农田”[52]。因而,“勤树艺”除一般性地教导民众“夏粮秋粮莫失时,果树也要种些儿”外,还特别针对“关陇地广数千里,乱后十室九空”[53]的情形,劝导民众“况且各乡有荒地,谁肯开荒是谁的。由人开垦不怕多,三年成熟再升科”。“学简朴”的主题是“尚节俭”,既被认为是对祖宗和子孙负责,是孝的表现;同时也是留有余以待可继的生存之道。其内容共5句,计70字,具体讲如何简朴,并借陕甘事变中的饥荒岁月而行讽劝:“八教尔民学简朴,粗衣淡饭矮矮屋。婚丧大事要得中,极侈穷奢天不容。莫搭高台唱大戏,莫闹花灯赛神会。记得昔年遭兵荒,可怜衣食都难继。富时长要想贫时,莫到贫时悔已迟。”

“和息睦邻”包括第五教“莫争讼”与第九教“汉回和睦”,对应康熙《圣谕十六条》的“和乡党以息争讼”与“解讐忿以重身命”。清朝为规范人们的社会行为,制定了中国传统社会集大成的《大清律例》。然而,对清朝统治者来说,孝治仍是社会治理的核心,法治不过是实现孝治的辅助手段,即所谓“设法饬刑”在于“适于义,协于中,弼成教化以洽其好生之德,非徒示之禁令,使知所畏惧而已”[54]。清朝统治者在乡邻关系中极为推崇“敦和之道”,倡导“包容之度”“小忿不争”与“乡党之和”。[55]故,清代亲民之官强调“来讼者固有不得已之情,而亦由不能忍”,以“劝民息讼”为要政。[56]这就使“莫争讼”成为《教民歌》的重要内容,共5句,计70字,中心内容为教民“万般忍耐总为高”,否则“纵然赢得一口气,终须破费许多财”,劝民“不如退让般般好,万事平安闲到老”。“解讐忿以重身命”原本是劝解人民莫执着于仇恨,互相报复,以免两败俱伤。周汉《教民歌》则将其与陕甘事变联系在一起。彼时,清政府自上而下为规避自身统治的腐败与社会矛盾的激化,将酿成陕甘事变惨祸的根源,归结为回汉仇杀:“回汉杂居,俗尚各别,睚眦小忿,本人情所不能无。而回民好胜过于汉民,阿浑惎之,往往因小忿而起大争。及鸣官剖断,回民即得直而犹以为屈。苟诚有所屈,则其情愈不可知。蓄憾既多,图报益切。而其中之黠者,辄假托此以联众,谋为不轨。汉民受其害,亦思有以报之,而杀戮之祸遂烈。”[57]左宗棠在制定善后方针中也将协调回汉关系列入要务,严禁“寻仇斗杀,再启衅端”[58]。第九教“回汉和睦”共4句,计56字,比较集中地反映了左宗棠湘军集团的主张:“九教汉回要和睦,自古贤人忘旧恶。从前止为结仇雠,闹动干戈不得休。汉也吃亏回也苦,性命都如鱼入釜。何如回汉两相安,家家骨肉庆团圆。”

歌尾部分,共6句,计84字,是对歌首部分的回应,呼吁民众“及早学好人”。起首即强调法律严明:“王法条条紧又紧,犯法求饶难得准。”往昔未曾予以必要的教导,民众不能深切体会王法的深意,以致未曾养成敦和、忍让的性情与习惯而招致罪戾,甚至酿成陕甘事变的人间惨剧。“未曾教你你不知,打你杀你也不忍”,尚且有情可原,而今“已曾教你你不遵,拿来重办不从轻”。这种惩罚的结果,不是人们能够轻易承受的。周汉语重心长地劝导人们:“与其那时挨不起,何不及早学好人。”如何才能做到学好人呢?则需将《教民歌》颂唱于口、谨记于心、外化于行,因为歌谣虽然语言浅显,但无处不包含爱民之心,只要“家家唱熟个个从”,必然会达成“千祥万福喜融融”的中国式愿景。

周汉《教民歌》既是对康熙《圣谕十六条》的变通性调整与通俗化阐释,也体现着湖湘文化,尤其是湘军集团的文教观与经世致用的思想特色。它提倡的内容,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时代特点,可以说是较为集中地反映着左宗棠湘军集团陕甘善后政策的目标导向。同时,《教民歌》也从另外一重视角反映着陕甘事变后地方社会的千疮百孔与湘军官僚集团力图中兴的努力:既有战争带来的摧毁与死亡,也有战后社会的重建与希冀。

三、左宗棠湘军集团的陕甘善后政策

在战乱、自然灾害与疠疫的多重摧残之下,陕甘事变后“秦、陇受祸甲于天下,关中尚有可为,陇则土地荒废,人民稀少,弥望黄沙白骨,不似有人世光景”[59],陷入严重的社会失序与经济崩溃的危机之中。因而,清朝对陕甘地区不仅要勘平战乱,更要重建社会秩序与恢复社会经济。所幸的是,作为湘军集团的领袖与清政府在陕甘的实际掌权者,左宗棠可谓湖湘文化的集大成者,通权达变之外,颇具国际眼光:“他明了国际的危机,他懂得内在的乱因。所以他于以武力收回这一个地区以后,更加以苦心的经营。”[60]这就使左宗棠本着程朱理学的哲学与经世致用的思想,以“艰苦奋斗之精神,百折不挠之气魄”[61],决策运筹,体国经野,对陕甘战后社会经济的恢复与发展,“莫不悉心规划,次第实施”[62]。

(一)教养合一:农为国本与经正民兴

嘉道之际,随着以陶澍、贺长龄、贺熙龄等为核心的湖湘经世学派的形成,因其反对空谈心性,强调治世致用的实学,成为清代中期颓势中的一股清流。太平天国运动兴起后,湘军崛起,其主要代表人物“经世致用的学术旨趣、改革政治的经世之志,正是嘉道之际湖南经世学风的自然延续,也是湖湘理学濡染的结果”[63]。然因陶澍曾强调“有实学,斯有实行,斯有实用”[64],后世学者往往凸显其经世致用的成分而忽视了湖湘文化“力图将道、学、治统一起来”[65]的特色。

左宗棠与贺熙龄有师承关系,与贺长龄、陶澍也有密切的交往。他自身更致力于经世之学,18岁时潜心研读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喜其所载山川险要,战守机宜,了如指掌”,并参看顾炎武《郡国利病书》、贺长龄《皇朝经世文编》等,撰写《舆地图说》,“详绘山川道里,条列历代兵事”。[66]22岁,开始讲求时务,研习荒政、盐政、河政与地理之学。27岁,三次京试不中,绝意会试功名,“专心一志地精研地理,并随时留意农事,探讨农书,研求富农裕国的道理”[67]。这些努力为他以后制定作战方略与进行社会经济建设奠定了扎实的学养基础。故,左宗棠曾在与子书中称:“吾频年兵事,颇得方舆旧学之力。入浙以后,兼及荒政、农学,大都昔时偶有会心,故急时稍收其益,以此知读书之宜预也。”[68]

进军陕甘的过程中,左宗棠每克一地即抚辑流亡,鼓励恢复生产,“官军以次移营前进,就近垦荒布种,日事田畴,招辑流亡,计口放赈,制备农器,分购籽种,及时诞降,以业遗黎,移粟移民,以实旷土”[69]。而后,他率湘军“修城筑堡以利居止”,“治道路以通车驮,浚泉井以便汲饮,栽官树以荫商旅”,“引渠溉地,变渴壤而为沃土”,“拔妖卉而植蔬”,于是“诸废渐举,均欣欣然而有生气”。[70]除此之外,他还创办中国第一所毛织工厂——甘肃织呢局,创设西安制造局、甘肃制造局、兰州火药局,开启肃州地区的机器淘金与玉门油矿的化验,开了陕甘地区近代机器生产的先河,注入了一点现代化的种子。

左宗棠固然以农为国本是“王道之始”,是民之养的方面;他同样重视“经正民兴”的王道之行,强调长治久安的基础,是民之教的方面。左宗棠一生服膺儒学的正统地位,强调“承学之士,以程、朱为准的”,“宗程、朱以探原孔、孟”。[71]他认为:“今学校中所奉之先师孔子,乃我中国第一圣人。所传授的学问,皆是堂堂正正,无一毫偏倚,是以唤做正学”,“惟有古圣人所传五伦之教”方为正经道理,只有“坚守中国圣人之教,不生妄想,不作非为,长享太平之福,不至为刑戮之民”。[72]他极为重视“礼”的社会价值核心功能,强调要以“礼教”来规范和约束民众行为。他认为“礼”乃“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是代表着万事万物本质的、至高的天理,为规范人们的行为而制定的至善规范;人们应该遵从礼的规定行事,因为礼所不容即为刑禁,违反礼就要受到刑罚。左宗棠强调自太平军起事,延及陕甘事变,均为“礼坏慝作,讼狱繁而干戈起”的必然结果:“盗起岭峤,祸延下国,中原糜沸,夷戎凭之。三朝忧于上,公卿将吏瘁于下,阅二十余稘乃有止戈之望。推原祸始,厥有由来。”[73]另一方面,他则推崇程朱理学修身养心的功夫,曾致书贺熙龄称:“承师谕《论语》一书,每于容貌词气之间,兢兢致谨。隐微幽独之中,戒慎尤不容缓。”[74]他还借恢复关学而批评道:“晚近读书,不知讲明义理,藏之心而体之身,但以之习章句,博科名,以求世俗所为富贵利达而已,此心何可令古昔圣贤见乎?”[75]为了弘扬“正学”,左宗棠在陕甘组织了不少的刻书活动,涉及《六经》《四书》《吾学录》《圣谕广训附律易解》《诗经》《孝经》《小学》等等,“散布各府厅州县书院乡塾,俾边隅士子于古籍销亡之后,复得善本,以资诵习,庶经正民兴”[76],以期“人才从此出,风俗亦从此厚矣”[77]。

由此可见,周汉《教民歌》以教民学做好人为主旨,以“敦孝弟”为总纲,统揽全篇,是深谙左宗棠陕甘善后政策主旨的,比较贴切地反映了左宗棠以农为国本与经正民兴相统一的教养观。

(二)安邦济民:整饬吏治与视民如伤

左宗棠极为重视吏治,以为“天下切要之政莫如讲求吏治”[78],盖“古者设官分职,凡以为民而已。以天下之监司寄之大吏,以天下之郡守寄之监司,以天下之牧令寄之郡守,以天下之民寄之牧令”[79]。一旦“吏事因循废弛”,必然招致“绅轻其官,民疾视其长上,上无嘉德,下有违心,驯致盗贼纵横,莫能遏抑”,以致“大乱随之”。[80]他曾言咸丰以来“天下之乱”,正是“由于吏治不修”造成的恶果。[81]这就使整饬吏治成为了左宗棠陕甘“戡乱”与善后工作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在主政陕甘期间,左宗棠敦勉各级官吏因其职而履其责。对于封疆大吏,他强调须“能慎择廉明守令,分布各郡县,毋有扰累,兴教劝学,潜移民俗,化其愚顽”[82]。对于知府,他要求“防务当留心讲求,各属民风吏事宜及时察看整理”,“须知一府之事,欲知民事,必先亲民;欲知吏事,亦须亲吏”,“见善则奖,见过则规,宽其不逮,体其艰苦,则中材自奋者必多,而吏治乃有蒸蒸口上之意”。[83]对于亲民之官,则须认定“亲民”二字,“正己率属,实心经理,何事不办?空说休养生息,终是无济。惟遇事存着视民如伤念头,于政烦赋重时力求撙节爱养,行之无倦,持之以恒”[84]。换言之,亲民之官须实心、真心爱民,即是“一片心肠都在百姓身上,如慈母抚幼子,寒暖饥饱,不待幼子啼笑,般般都在慈母心中,有时自己寒暖饥饱翻不觉得”,切不可做事因循,“以百姓之事交付官亲幕友门丁差役,若辈本非官,官既非真,心安得真耶?”[85]除此之外,他还以“大难初平,民心思治,还定安集,责在长官”,激励州县官员怀“为百姓造福,即是为自家造福”之心,“率各属实心恤民”[86];以“兵燹之后,孑遗之民生计日蹙,一息仅存,亟应筹赈抚以延其残喘,劝耕垦、散种籽以导其生机”,鼓励州县官吏“实心实力,为之尽一分心力,庶得一分实济”[87];以兵连祸结之民“望官抚治久矣”,责成州县长官“心惟大公,无失之偏,无失之私;理本至正,无使强凌弱,毋使众暴寡”[88]。

左宗棠试图以严考核、明赏罚,刷新陕甘吏治。他强调:“吏治以得人为先,而人才由激励而出。”[89]故对实心任事之官,他多予激扬,极力保荐。如,他盛赞周开锡“兼理地方厘税钱粮诸务,剔除中饱,以苏民困,而浚饷源”,统领军队“守意自如,中无所慑,乃复渭源、狄道”,恢复地方经济“开屯田,勤耕垦,减陋规,定津贴,巩、秦之间,民用大和”。[90]以甘肃宁夏道侯登云“洁己爱民,讲求吏治,百废俱兴,官民翕服。暇则亲临书院,召集肄业诸生,训以敦品励学,兼为讲解经义,勤课举业,合郡文风,蒸蒸日上。而疏通水利,修浚渠工,连年丰稔,至今民犹赖之”[91],而奏请为之立祠。复愤于陕西历史窳败与“甘肃之官,不能治民,反激民为乱,此何理乎”[92],而思“晚近人心无所不至,吏治贪浊诈伪,不顾利害,遑恤声名,惟有据实劾治,持以平恕,或冀有渐次澄清之日耳”[93]。他曾因平番县令王炳猷漠视难民,而痛斥其“全不以民事为重,殊堪痛恨”[94]。亦曾因张掖县知县刘荣亮“操守平常,居心苛刻”,前署华亭县知县徐应魁“计利营私,舆情不协”,前署会宁县知县许茂光“才庸识暗,贪利忘公”,而“请旨革职,以昭儆戒”。[95]经左宗棠的大力整顿,陕甘官场的风气大为改观。

左宗棠身体力行,立为视民如伤的典范。他于行军途次,目睹“关陇各地方,祸乱之余,公私困敝。关中户口雕耗,尚觉略有生机;陇则遍地伤残,白骨黄茅,炊烟断绝,不但民力无可借资,且须急筹赈抚,俾延喘息”,不仅“无论经过何地,所需军食、军用、夫马,一切均自行备办,觅雇概照民价发给,未尝以丝毫供支累及地方,亦不准各省地方官借口支应兵差为开销张本”[96],还以赈济灾民与恢复生产为首要急务,“克复一郡县,即发一处牛种、赈粮”[97]。在左宗棠湘军集团的努力之下,陕甘渐渐开始恢复生机。此诚如同治十一年左宗棠所言:“度陇以来,得尺寸之地,即加意抚绥,如哺瘁鸟,如养婴儿。又适值年谷顺成,全活稍众。入居兰州后,剔除弊政,先大纲,后小目,渐复十余年前之旧。民情和乐,气象尚好。 ”[98]

左宗棠整饬陕甘吏治,劝勉所属学做好官,固然以官僚队伍为对象,但其所倡导的视民如伤的为政之道、亲民之官的慈母之心,亦体现在周汉《教民歌》对民众谆谆教导之中,为“粗粗歌儿话虽浅,也算爱民心一点”一语所揭。

(三)兴教劝学:回汉辑睦与同我华风

陕甘事变初起,清政府制定了“止分良莠,不分汉回”的剿抚政策。左宗棠在详细分析陕西“汉、回构怨已久,起衅之故,实由汉民,而匪回乘机构变”[99]的基础上,提出了层次分明、以辑睦回汉为目标的善后对策。

1.分别安插以防患

为使回民“与汉民异处,以杜衅端”[100],左宗棠提出了迁徙安插的解决办法。迁徙安插的对象首先是流落各地而被收抚的“客回”,“本地回民”往往就近安插。此即左宗棠驳河州知州潘效苏禀请准令回民迁归本籍时所言:

从前陕回避剿以甘肃为退步,甘回又以金积堡、河湟为归宿。抚局定章,除金积新教勒限迁徙,此外准河、湟本地回民就近安插,余皆概令迁徙,不准安插故土。盖当时两省各属回民业已从乱如归,与其乡邻寻仇构衅,汉民被其戕害戮辱,惨目伤心。此时若准其仍归旧业,汉民目睹旧仇复至,必不甘心,因而纠聚报复,滋生事端,官司防禁难周,势所必至。[101]

其次是迁徙回族群众聚居区与移入地的汉族群众。这几乎是与迁徙安插回族同时进行的。早在同治六年,左宗棠就指出:“籍隶西、同、凤各回众与汉民仇隙既深,必不能相安无事,自无准其回籍之理。计惟于近陕之甘境或陕省北山一带汉、回无仇,汉民较少,荒地较多之处,徙汉置回,暗寓徙戎之意,方可以规久远而免后患。”[102]至河州、西宁等地肃清,迁徙汉族群众的方案臻至成熟,主要包括两类:一是“本境汉民”中“名为随教,以图保全者”与“仇隙已深”外逃者的亲属“宜分别拔出,以免衅端”;二是“外来汉民”中被“裹胁”者则“护送原籍”。[103]

2.立法度以清宿怨

入陕之初,左宗棠就反复宣传“论良匪,不论汉、回”的口号。在善后过程中,他更强调“同一世宙,同一生民,朝廷何有汉、回之别?”[104]要求各地官员公平公正地对待汉、回民众,决不可存歧视之心。同治十一年,左宗棠又指示河州知州潘效苏:“河州民人既倾诚求抚,即当开诚抚治。无论汉、回、番民,均是朝廷赤子,一本天地父母之心待之,俾各得其所,各遂其生,自然感孚浃洽,无有自外生成阻我声教者。”[105]为杜纠葛再起,他还为各地善后制定了既往不咎与再犯从重处罚两项指导原则。如《河州善后章程》明确规定:“查河州新复之后,前十年间事,有妄行具控者,有翻陈作新者,应截至知州到任之日为始,田土、人口两项自应追理清楚。其余抢杀之案及争讼仇怨细故,概不准理。此后,如有回民劫杀汉民及抢劫汉民之物,查系稔恶素著者,并其前罪按之加等治罪。如有汉民借口报复前仇,杀害回民及抢劫回民之物,亦加等治罪。”[106]从而为避免回、汉间的循环报复提供了法律依据。

3.同华风以同气类

左宗棠采取的上述措施属外在规范的层面,也在周汉《教民歌》中得以体现。不过,他认为陕甘事变并不只是回民起事的问题,而是一个整体社会失序的问题,仅仅靠外在的制度约束只能治标,惟有解决思想深处的问题才能达到长治久安的效果。他曾奏称:“臣自西征以来,目睹民俗凌夷,泯棼日甚,不但劫杀争夺视为故常,动辙啸聚多人,恣为不法,而民间伦纪不明,礼教久敎,干名犯义之案,诛不胜诛。”[107]原因则在于“陇西荒远……惜自周秦以来,不沾濡圣化,教养两端,无人过问,遂亦愚惰成风,与戎、羌等”[108],以致于“蚩蚩之氓失教已久,习俗相沿,不知大经大法为何事”[109]。故左宗棠强调,根本的解决办法乃在于教化人心、推行王道,以“永杜异端,共沾圣化”[110]。他针对汉族民众提出了“复我华风”的教育目标。如光绪二年,左宗棠讲:“察看狄道民风,虽不乏读书明理之人,而地杂回、番,泯棼已久,一时望其丕变,复我华风,殊非易易。惟礼义廉耻数字则必然先与讲明,俾葛其旧染之污,得免刑戮,亦云幸矣。 ”[111]

左宗棠本宋明理学的气类论,强调回汉矛盾的根源在于气类不同:“回民既自别于汉,汉民遂亦外视乎回。由是耦居相猜,各分气类,争讼械斗,嫌衅积深,而仇杀之端遂起。”[112]因而,他认为欲杜绝回汉肇衅,则必先“化回、汉之见”[113]。于是,左宗棠对于回民教育又提出了“同我华风”的口号,期以通过兴教劝学达到回汉“同为圣贤之徒”而气类相通的目标。此正如同治十年他针对平凉善后局冯道邦棅禀回民陈林等请建清真寺所言:

回教之建立清真寺,例所不禁。据禀回民陈林等求转禀请立清真寺宣讲圣谕,尚是向善之意,自可准行。如能恪守古教,不失为乡里善人,亦回民之福也。惟所禀专为年老读书不成者设,至年幼能读书者仍当饬入义学,以期读书明理,同为圣贤之徒,即将来人物科名亦未可量,不可任其终于愚蒙。是为至要。[114]

左宗棠很清楚,“欲变其旧俗同我华风”既难遽然实现,“回民鲜读孔孟之书,故不明义理,因而不知趋向。今欲其诵读服习,一从儒教,事有难行”,亦不可强迫回民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只能采取渐进的方式而潜移默化之,即奏请将《圣谕十六条附律易解》一书刊发令回族群众学习,“俾知不易其教者,朝廷惇大之施,不鄙夷其民者,圣化覃敷之义。长治久安,或基于此”。[115]

基于“人能读书自明理,人不读书见识愚”的相同立场,左宗棠强调陕甘善后应以发展文教事业为急务,尤其是甘肃“兴教劝学,则较他省为尤亟”[116]。于是“师行所至,饬设立汉、回义塾,分司训课,冀耳濡目染,渐移陋习,仍复华风”[117]。在他亲力亲为与积极倡导之下,陕甘地区“兴教劝学”之风高涨。据不完全统计,左宗棠陕甘总督任内,新建或重建书院30余所,创设各级各类义学320余所。[118]

四、余 论

太平天国运动兴起后,清朝上层统治者无力应对,欲“诏采访才兼文武、胆识出众之士”,满洲贵族、大学士文庆屡屡请破除满汉畛域:“汉人来自田间,知民疾苦,熟谙情伪,办贼当重用汉人。”[119]一大批主张经世致用的湖湘学者遂弄潮时代成为“中兴重臣”。在湘军集团中,左宗棠无疑是“来自田间”而具“经邦济世”之才的代表。道统上,他尊程朱理学为圭臬,以先验而在的“理”为本体论,强调以伦常为核心的礼教作为社会基本价值规范,持有“圣人原与天下共其本原”[120]的朴素的众生平等观;学术上,他继承陶澍、龚自珍、魏源等人的经世致用思想,广泛研习地理、农事、水利、盐政与荒政诸学;治世上,出身清贫而具忍苦耐劳与俭廉无私的精神,始终保持着仁民爱物的本色。故其陕甘善后政策既具高屋建瓴之势,又能切中下层民众之需求;各项措施体大精深亦能关照末节,内容广泛而又相系相维。左宗棠在陕甘重建社会秩序、恢复社会经济、弥合民族关系乃至开西北近代化之滥觞等诸多方面,不仅是运筹帷幄的指挥者,也是身体力行的实践者,可谓厥功至伟。

人力终有穷,陕甘善后政策取得的显著成效,决非仅靠左宗棠一人而为功,终究还要依靠其湘军集团的整体配合与基层政府的落实。目前,学术界常囿于材料所限,对左宗棠湘军集团及其陕甘善后的研究,还主要集中在以左宗棠为首的少数精英身上,而对广大中下层的研究实属寥寥。周汉《教民歌》可谓左宗棠湘军集团善后政策的通俗读本与简易读本,既体现了湖湘学者在文化上的相似性与价值追求上的趋同性,可以揭示湖湘文化长期被忽略的某些特征与湖湘仕宦为政之道的某些特点;更可以直接推动研究视角的下沉,从亲民之官与基层政权的角度重新审视左宗棠湘军集团及其陕甘善后政策,形成更加立体与饱满的认识。同时,教民歌作为一种具有强烈目的性与针对性的宣教歌谣,还体现着浓郁的地域特色、时代特征与社会写实性。它的价值并不仅局限于音乐领域,也应该成为并且能够成为历史学、民俗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的研究对象,并为之提供鲜活的材料和新的视野。

注释:

①参见周玉波:《近现代民歌论略》,《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第36页;刘明、刘同生:《中国回族伊斯兰教音乐与民俗音乐文化》,北京:华文出版社,2016年,第374—377页;李静:《浅谈鲁北德州民歌〈十劝〉分析》,《北方音乐》2017年第5期,第93—95页。

②参见朱自清:《中国歌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22页;罗检秋、李占领、黄春生:《中国文化发展·晚清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80—181页;龙燕怡、龙民怡:《神秘大湘西:民俗散文撷萃》,北京:线装书局,2015年,第344页;尹东海:《思州民俗研究》,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00—302页。

③参见王志清:《〈汉书〉“采诗”叙述的生成与双重语境下的意义暗示》,《西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17年第1期,第156—158页;介子平:《民国文事》,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83—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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