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他者”理论视域下的希斯克利夫之复仇之路
2022-03-12王文燕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石家庄050024
⊙王文燕[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石家庄 050024]
艾米莉·勃朗特是19世纪英国著名女作家之一,《呼啸山庄》是其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主要讲述了发生在呼啸山庄的爱恨情仇。主人公希斯克利夫被呼啸山庄的老主人恩肖收养,却在山庄不断受到委屈和侮辱。同时,希斯克利夫与老恩肖的女儿凯瑟琳相爱,但又被迫分开。随后,希斯克利夫怀恨离开呼啸山庄,蜕变后的他再一次回到呼啸山庄展开复仇。学界对《呼啸山庄》的研究多聚焦于其叙事特色、悲剧主题、女性意识、哥特因素、复仇主题等,结合拉康的“他者”论探析希斯克利夫的复仇之路的研究并不多。希斯克利夫并不只是因为受到众人的排挤和世俗的厌恶而走上复仇之路,而是在自我构建的过程中,得不到“小他者”的认可,遭到心爱之人的背叛,进而坠入“大他者”的深渊。由此,希斯克利夫的复仇心理一步步被激化,复仇之路逐渐展开。
一、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的“镜像关系”
根据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自我的形成开始于婴儿的笑。6到18个月大的婴儿,开始对着镜子中的镜像发笑,被拉康称之为“自身像快乐的获取”。镜像是自我的开端,是一切想象关系的开始。但镜中的像实为虚像,是他人,即“小他者”。主体的自我构建过程便是把他人误认为是自我,把自我想象成他人的过程。因此,自我将处于虚无的状态,而自我的虚无将会变成主体在成长过程中感到痛苦的源头。
主体的判断需要通过他人来实现,每个人都是通过他人来实现自己的欲望。在《呼啸山庄》中,希斯克利夫想通过他人来实现自己的真实。初入呼啸山庄时,希斯克利夫缺少自我的主体性,便将凯瑟琳视为自我认同的途径,试图在她身上找到自我内心深处的影子。希斯克利夫被老恩肖收养,他跟随老恩肖入住山庄,当他来到山庄的第一个晚上,就不被山庄的其他人所待见,这便是其悲剧命运的开始。除了老恩肖和凯瑟琳,其他人皆是嫌弃、鄙视这个来历不明的“入侵者”,尤其是亨德莱。亨德莱认为希斯克利夫抢走了父亲应给予他的一切疼爱和特权,因此,亨德莱处处排挤、打压希斯克利夫。恩肖夫人则咒骂希斯克利夫是个野孩子,心里总盘算着如何将他丢出门外。仆人奈莉也恨他,连同其他人一起折磨他,欺负他。“他黑得简直像从魔鬼那儿来的”“吉卜赛人”“弃儿”,欺压希斯克利夫的人这样称呼他。在拉康看来,命名是个人奴役似的被迫对一个符号的认同。名字显示出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希斯克利夫却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被迫地接受别人为他的命名。
被奴役的希斯克利夫是一个极度忍耐的人。他可以忍受亨德莱的拳头,可以忍受周围人的辱骂和白眼。在这卑微到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凯瑟琳是黑暗中唯一的一丝光亮。只有在凯瑟琳那里,他才能找到些许温暖和关怀,同时凯瑟琳的不受约束,也使得希斯克利夫能看到内心被压抑的自我,从而满足他对自我认同的需要。因此,在希斯克利夫眼中,凯瑟琳便是镜像中的另一个自己,也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凯瑟琳不同于一般传统的女性,身上具有男性化特征。传统的思想观念认为,男性是勇敢的、强壮的,女性是顺从的、柔弱的,女性的本职工作便是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凯瑟琳不囿于传统对女性的定义,虽然身为女性,但是她的生活喜好、行事作风像极了男孩子。她告诉老恩肖她想要的礼物是马鞭,除此之外,她喜欢骑马,喜欢一切男孩子的游戏。凯瑟琳在极短的时间内可以让家里所有人失去对她的耐性,她的顽皮和淘气总是让家人忍受不了,她随时可以将家里搅得一团糟。可见,凯瑟琳身上的特质超越了以往传统的女性特征,她总是保持着活力与激情,喜欢冒险和疯狂,在某种程度上,这与吉卜赛人的天性相吻合。吉卜赛是一个天生流浪的民族,在吉卜赛人的内心深处天然带有一种野性与疯狂。而身为吉卜赛人的希斯克利夫,天性上定然不乏这种气质。由此,希斯克利夫认为凯瑟琳身上充满活力与激情的一面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达成一致。
凯瑟琳身上具有叛逆精神,老恩肖本是一家之主,但是凯瑟琳并不畏惧。父亲的责备反而会激起凯瑟琳的兴趣,故意逗乐老恩肖,随之激怒她的父亲。当仆人在一起骂她、责备她时,她便露出傲慢、大胆的神情,以机智的话语对付他们。她也会借助希斯克利夫唯她是从来炫耀她的傲慢。凯瑟琳身上的反抗精神与叛逆精神正是希斯克利夫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东西。面对亨德莱的处处欺压,希斯克利夫也会做出一些抵抗。当希斯克利夫最漂亮的那匹马跛了的时候,他威胁亨德莱与他交换马匹并达到了目的。在空闲时间,希斯克利夫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报复亨德莱,并且不在乎要用多长的时间,只要最后能够成功,他也不希望亨德莱死在他实施报仇之前。由此可见,年轻的希斯克利夫已经有了反抗意识,他受到亨德莱长期的语言和身体上的虐待,将他视为自我构建过程中的存在的一种威胁,因此,希斯克利夫开始学着反抗,开始谋划如何为自己报仇。
在拉康看来,主体之外的他者可区分为“大他者”和“小他者”。“小他者”与感性的他者为伍,或是镜像中虚构的“我”,或是他人(父母、亲人、朋友),但是“小他者”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希斯克利夫将凯瑟琳误认为镜像中的“自己”,成为自我的依托,借助“小他者”实现自我认同,这是导致其悲剧产生的源头。诚如拉康所说,镜像阶段是个悲剧。当希斯克利夫听到凯瑟琳向奈莉坦言嫁给自己会降低她的身份和地位时,这无疑对希斯克利夫造成了一种猛烈的冲击。当自我处于一种虚无的状态,他人便是另一个自我,是主体用以达成自我认同的对象,自我与他人之间是一种想象的主体间关系。然而希斯克利夫一直想象用以自我认同的“小他者”,即凯瑟琳,却反过来否定了希斯克利夫,自我与作为镜中像的他人无法实现认同,这使得希斯克利夫陷入一种慌乱状态,为其之后的复仇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二、欲望着凯瑟琳的欲望
拉康认为欲望是存在缺失的隐喻。换句话说,欲望是来自存在的缺失。主体的欲望是朝向他人的欲望的,朝向他人的欲望使得主体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最开始的是母亲的爱的承认,随后是镜像中的“小他者”的承认。对于希斯克利夫而言,他一直处于一种“无根”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是一个没有根基的人。名字通常是一个人的社会身份的象征符号,然而,希斯克利夫的名字也是根据老恩肖夭折的儿子而来。因此,主体的匮乏性导致了希斯克利夫对凯瑟琳的误认,将其视为另一个自我,进而导致希斯克利夫欲望着凯瑟琳的欲望,希望以此得到凯瑟琳的承认。凯瑟琳的欲望是对于身份、权利等一系列具有话语权的象征的欲望。面对现实,凯瑟琳选择放弃了深爱着的希斯克利夫,而是屈服于社会规范和阶级地位,最终选择和林顿成婚。一方面,她告诉奈莉,林顿年轻富有、充满活力,嫁给林顿可以让她成为山庄最了不起的女人,她将会因此而感到骄傲;另一方面,她认为与林顿成婚可以帮助希斯克利夫逃离苦海,逃离亨德莱的魔爪。实际上,嫁给希斯克利夫终将会降低她的身份,而希斯克利夫也无法给予凯瑟琳内心想要的身份和地位。他们虽然深深地相爱,但是爱情最终败给了名利。因此当被希斯克利夫用来进行自我认同的凯瑟琳背叛了自己时,为了得到凯瑟琳的认同,希斯克利夫便进一步将这种欲望转化为自己的欲望,由此主体开始欲望着他者的欲望。
为了达成这种欲望,希斯克利夫将凯瑟琳欲望着的一切视为他复仇的动力,而复仇便成为支撑他活着的动力。他利用一种游戏规则夺取了那些想要的权势,为了得到凯瑟琳,也为了满足他的欲望。他利用亨德莱对于财富的渴望,将亨德莱无情地毁于赌桌之上,之后借机夺走了呼啸山庄的全部财产,将曾经给予他些许温暖但又将其推入深渊的呼啸山庄变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同时,借助与伊莎贝拉的联姻以及小凯瑟琳和小林顿的联姻,希斯克利夫将画眉山庄的财产据为己有。由此希斯克利夫变成了一个极其富有的人,当奈莉到呼啸山庄见伊莎贝拉和希斯克利夫时,她觉得希斯克利夫是那里唯一体面的人,从没有那样好看过,环境彻底改变了他的地位,人们甚至将他看成天生有教养的绅士。
凯瑟琳所代表的“小他者”,即异域化的他者主导了希斯克利夫这个迷失的主体。主体借助小他者来认同自我的形象和身份,因为这种认同或者说欲望过程从来没有终结,所以主体依然在竭力来满足欲望。拉康的小写他者揭示了主体匮乏的本质,说明了主体矛盾的根源和解决方式便是借助不断变化的转喻模式,摆脱自我的重负,逃离主体性和自我欲望,彻底把欲望他者化、去中心化。然而,欲望着他者的欲望终是基于主体虚无之上,即便他将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据为己有,得到了身份和地位,复仇成功,希斯克利夫最后还是因为失去了凯瑟琳而落得悲惨结局。
三、坠入“大他者”的深渊
正如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镜像关系,自我通过想象与他人的镜中像形成的自恋式认同具有不确定性和瞬间性,因此,产生语言这一符号,随之进入象征阶段。这一阶段出现了拉康口中所说的“大他者”,或者可以说成是上帝、下意识、父亲、费勒斯。某种程度上,“大他者”是无意识的语言结构,代表父亲的话语符号秩序。个人进入象征秩序之后,主体将逐渐认识到自己在象征秩序内的旁观者身份。在这里,主体仍然想得到他者的承认,而此时的承认是“大他者”的承认。由此,为了实现理想的自我,希斯克利夫的欲望被进一步激发。他必须适应象征界,即以语言、制度、法律等代表的一个符号世界。要想进入这一新的秩序,主体需要与拥有话语秩序的代表者林顿进行象征认同,或者取而代之。
小说中林顿是贵族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一方面他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接受着良好的教育,有着温文尔雅的性格和绅士风度。另一方面他是庄园主,他的言行体现出的价值观符合当时的社会规范,并且拥有高贵的地位和话语权,从这一方面上来说,林顿代表了话语符号秩序的“大他者”。
林顿兄妹将凯瑟琳留在画眉山庄的五个星期里,与她快乐相处,教她如何变得优雅,但是在下雨天却毫不留情地赶走了希斯克利夫,他们绝不允许希斯克利夫这样一个来路不明、身份低下的人留在画眉山庄,因为这样有辱他们高贵的名声和地位。凯瑟琳试问林顿是否要准备两张桌子,一张给高贵的林顿用,另一张给属于下等阶级的自己和希斯克利夫用,这在某种程度上显现出了希斯克利夫所无法涉足的社会身份和阶级地位,受到大他者的压制。
因为林顿喜欢凯瑟琳,所以他可以凭借自己尊贵的身份随时光明正大地出入呼啸山庄,这是希斯克利夫绝不可能拥有的权利。当希斯克利夫回归寻找同样渴望着他的凯瑟琳时,林顿愤怒地将他眼中野蛮的吉卜赛人——希斯克利夫决绝地赶出家门。当凯瑟琳挣扎在死亡的边缘想要留住希斯克利夫时,林顿依然狠心地将凯瑟琳最想见的希斯克利夫赶走。林顿所拥有的话语权支配和控制着希斯克利夫的欲望,迫于现实的压迫,希斯克利夫不得不在社会的象征秩序里认同这种“父亲的话语秩序”。
“大他者”即支配和控制主体的话语秩序,希斯克利夫自我身份的丢失、与凯瑟琳相爱却被迫分离以及残忍的社会现实都是“大他者”的体现。在这种秩序之中,希斯克利夫受到重重压迫并逐渐认清自我无法掌控话语权的身份。因此,希斯克利夫利用复仇的方式,对这种他无法企及的社会话语秩序进行反抗,最后仍然落得一个悲惨结局。拉康认为,主体不断寻求与想象的真理源头即大写的他者的统一,但是因为这个大写的他者无法得到,因此主体的欲望处于非满足的状态,终是成为一种匮乏的欲望。虽然希斯克利夫最终完成了其复仇之路,但是主体的欲望仍未满足,自我的认同仍未实现。且在小说最后,亨德莱的儿子和林顿的女儿成为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主人,“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世家又恢复了他们的权利”。由此可见,主体在“大他者”中被构建,却也从中毁灭。
四、结语
在这篇小说中,希斯克利夫失去了自我的主体性,将凯瑟琳的存在当作自我认同的方式,即“镜中的自己”(小他者),努力在对方的身上找到自己潜藏的影子,以实现自我认同。主体极度渴望得到小他者的承认,而自我的虚无致使希斯克利夫欲望着凯瑟琳的欲望,逐步推动希斯克利夫展开复仇之路。同时,拥有最终可以控制希斯克利夫的话语秩序的林顿成为“大他者”的代表,为了与这种控制性的话语秩序作斗争,希斯克利夫更是迈向了复仇之路的深渊。希斯克利夫在尝试完成身份认同的过程中构建了自我,但最后毁灭了自我,复仇之路结束,他也悲惨离世。由此,“主体”与“他者”的平衡在自我构建的过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① 赵一凡等:《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353 页。
② 周文莲:《对雅克·拉康“镜像理论”的批判性解读》,《学术论坛》2013年第7期,第39 页。
③ 张一兵:《拉康:作为存在之尸的象征性语言》,《浙江学刊》2004年第6期,第89页。
④ 李慧:《浅析拉康镜像理论的来源及建构》,《现代语文》2015年第9期,第 92 页。
⑤ 〔法〕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 2001年版,第 89 页。
⑥ 张一兵:《伪“我要”:他者欲望的欲望——拉康哲学解读》,《学习与探索》2005年第3期,第54 页。
⑦ 田颖:《〈没有指针的钟〉:他者欲望的书写》,《当代外国文学》2011年第2期,第 84 页。
⑧ 〔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译林出版社1990 年版,第146页。
⑨ 梅兰:《从“欲求”到“匮乏”——论西方文学欲望叙事的现代转换》,《外国文学研究》2009 年第4 期,第147 页。
⑩ 王丽:《拉康“镜像理论”视域下解读〈冷血〉》,《青年文学家》2019年第24期,第 97 页。
⑪ 高继海:《〈呼啸山庄〉的主题与叙事》,《外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3期,第 1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