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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和《五月的海岸线》
——论鲁迅与村上春树的“归乡叙事”

2022-03-12莫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22年21期
关键词:海岸线现代文明消逝

⊙莫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9]

鲁迅是中国现代著名思想家和文学家,他的作品在日本同样具有重要的影响,日本当代著名作家村上春树便曾受到过鲁迅作品的启发。致力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日本学者藤井省三指出:“村上春树借助翻译学习鲁迅,成为日本作家。”他多方面考究村上春树早期小说创作受到鲁迅影响的痕迹,比如,村上春树的处女作《且听风吟》是如何模仿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句式结构,他早期的短篇小说《完蛋了的王国》是如何借鉴了“阿Q”这个人物意象,以及他的《开往中国的慢船》又是如何借鉴和改写了鲁迅的《藤野先生》,等等。这些比较研究表明鲁迅对于村上春树的影响,至少对他开启文学之路以及早期创作具有重要作用。除了上述例子,事实上,村上春树早期的小说创作还有许多鲁迅影响的痕迹,比如,他的《五月的海岸线》与鲁迅的《故乡》便存在着异质同构的关系,两者都是以“归乡”为主题的短篇小说。对此进行比较研究,不仅能够考查鲁迅对于村上春树的影响,也有助于赏析和理解现当代文学中关于“故乡”的意蕴。

一、《故乡》与《五月的海岸线》

《故乡》是鲁迅著名的短篇小说,首次发表在1921年5月的《新青年》杂志上,后于1923年收入鲁迅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呐喊》,历经百年,作为带有作者自传性色彩的代表作被海内外广泛阅读与接受,影响深远。日本学者指出:“《故乡》于1927年首次译介到日本,1953年进入日本初中国语教材。中日邦交正常化的1972年之后,《故乡》成为各家教材出版社的必选篇目。”藤井省三认为:“(《故乡》)在鲁迅作品中可说是日本读者最亲切的作品。”因此,这可以推测《故乡》有可能会影响到村上春树的写作,而实际上他的《五月的海岸线》也确实体现出这种影响。

《五月的海岸线》是村上春树早期的短篇小说,曾收录在短篇小说集《袋鼠佳日》中,后又收录在《遇见百分之百的女孩》中。它讲述了“我”因为朋友的信和结婚喜帖而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再见故乡之时,“我”发现它由于现代文明和工业发展的影响而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尤其故乡的海岸线因为填海造地和工业污染变得面目全非。这篇小说主要运用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在叙事中,回忆、想象、情绪和现实交融在一起,界限模糊,具有意识流小说的味道。这篇小说所蕴藏的思想内涵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于生态破坏的谴责,即“从这部短篇中,我们的确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十分珍爱大自然原有风貌的作家,他罕见地在字里行间直接表达了自己对于破坏大自然行为的强烈愤怒”。

虽然《五月的海岸线》和《故乡》在思想意蕴和创作手法上存在差异,但两者都是以“归乡”为主题的小说而具有异质同构的关系。最明显的特征在于,两篇小说都遵循“离开—归来—离开”的行文结构。它们的主人公都是离开故乡已久,由于个人事务而回到故乡,短暂停留之后,最终还是会再次离开故乡。因此,在这两部作品中,“故乡”就不是作为人生归途的意象,反而成为人生中的“过客”。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结构本身就揭示出它们的“归乡叙事”是一种“故乡消逝”的叙事模式。这两篇小说都不是在讲述主人公多年之后回到故乡,发现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更加的繁荣,更加的美好,从而心生出赞美与惊叹,相反,主人公所感受到的是记忆中故乡那些美好的事物早已消逝的悲凉与惆怅。所以,虽然两篇小说的思想内涵并不相同,但那种关于“故乡消逝”的情绪是比较一致的,而且,这些情绪在它们的故事开头就已经流露出来了。

鲁迅《故乡》开头写道,“我”冒着严寒乘船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在船将要抵达故乡之时,向外望见那几个萧条而没有活气的荒村,心里感到悲凉,这里是在初步看见故乡如今景象之后的情思。而在《五月的海岸线》中,“我”尚未出发之前,情绪就已经是低沉和幻灭的了,“感觉上怪怪的,就像身体的一半透明了似的”,因此,在临近故乡之时,在新干线上看到的风景便是千篇一律的和枯燥无味的了。其实,这便是《故乡》中所言:“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其实,这两篇小说中的“我”在归乡前的情绪已然“未卜先知”地体验到整个归乡过程的情绪。这意味着,小说的作者本身就已经确定了“故乡消逝”的叙事,小说的开头就已经揭示了故事的内容,他们不会去讲述主人公在返回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乡之前,会有怎样的心理预期,而后围绕故乡的实际变化与主人公的心理预期形成叙事张力。这两篇小说并不是这样的归乡叙事模式,它们在讲述“故乡消逝”之前就知道“故乡”早已“消逝”了。所以,两篇小说所流露出来的情感是低沉而幻灭的,因为“故乡”已经由“归途”变成了“过客”。因而,它们的结尾也是相似的,即对于“归乡”的内在体验是那种意犹未尽的悲凉与彷徨。不过,《故乡》最后还是心生出希望,而《五月的海岸线》则是彻底的迷茫。

二、记忆中的“故乡的原风景”

《故乡》和《五月的海岸线》的叙事结构在整体上基本相同,都是属于“故乡消逝”的叙事模式,而这种结构也意味着,它的叙事是建立在眼前的“故乡”与记忆的“故乡”之间的对比上。这两篇小说都不是那种故乡变得越来越好的进化式的叙事,从而为此惊叹与赞美,而是发现和感受到记忆中那些在意的事物早已消逝了。所以,对于记忆中的“故乡”的描绘及其与眼前“故乡”的对比成为它们叙事的主要内容。两篇小说都选择了“第一人称”叙事,这能够更好地传达自身的归乡感受,尤其能够更为直接地表达那种悲凉的惆怅与迷茫。

首先,《故乡》中的“我”之所以回乡,是为了永别熟识的故乡与老屋,之后就是真正彻底地搬家到谋生的异地了,所以,这次“回归”是为了“告别”。在这个过程中,“我”与闰土的见面与道别是《故乡》的“归乡叙事”的主要内容。“少年闰土”所代表的是“故乡的原风景”,那段关于“少年闰土刺猹”的画面,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经典桥段,实际上是故乡最美好的地方以及记忆中最美好的意象。这不仅在于它描绘了故乡的美景,天空、圆月、沙地、瓜田以及那个活泼泼的少年,更重要的是,这位少年所象征的是希望和自由,以及故乡将会越变越好的可能性。《故乡》中曾写道:“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在鲁迅看来,《故乡》中的“我”在年少时就已经身处于落后的封建文化的高墙之内,封建传统的文化体系深刻地笼罩着故乡的人和事,正如《狂人日记》里所揭示的那样,它在千百年以来,一代又一代地“吃人”。即便如此,这个文化体系之中依旧存在着像少年闰土那般的“漏网之鱼”。少年闰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正是因此,他在年少时不会过早地进入封建礼教的教化之中,保留着人最初的自由的天性。鲁迅将此视为一种希望,所以,在《故乡》的结尾,“我”依旧能够心生出一丝希望,是因为看到自己的侄儿和闰土的孩子之间能够平等而自由地相处,从而渴望这辈人能够真正地过上新的生活,但“我”同时也感到害怕,又觉得希望渺茫,因为闰土成年之后的转变,让人感受到封建礼教无比强大的影响力。如今再见闰土之时,他会懂规矩地叫道:“老爷!”而且,他如今因为多子、饥荒、苛税以及兵、匪、官、绅等的压迫,苦得就像是麻木不仁的木偶人。由此,闰土的转变直接宣告“我”记忆中的故乡的幻灭,少年闰土的那一丝代表希望和自由的天性最终还是因为封建礼教和腐败统治的压迫而荡然无存。于是,对于“我”而言,“故乡”真正地消逝了。

其次,如果说《故乡》是通过人物的变化来完成对比与叙事的,那么,《五月的海岸线》则是通过景物的变迁来完成“故乡消逝”的叙事。虽然《五月的海岸线》中提到了记忆中的恋人,但真正寄托“我”的感情的事物其实是故乡的海岸线。记忆中的恋人以及与之相恋的经历确实也是“我”记忆中美好的事情,然而,“我”虽然也曾想过与她见面和问候,但这仅仅只是在想象之中完成的。实际上,当“我”真正到达故乡之时,谁都没有去见,而是经过换洗之后,直接去往海岸线。

故乡的海岸线承载着“我”孩提时候的美好回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夏天对于“我”而言是极其美好的,每天都可以在故乡的海里游泳,回到家可以吃上在井里泡凉的西瓜。然而,长大一点后,故乡的海已经开始被污染了,那时“我”还是能够在海岸上散步遛狗,有时候还可以遇见那时刚刚发育的女孩子们。夏天、海边、少女,这些都是村上春树的小说经常出现的意象,所代表的是青春的记忆与美好。但在《五月的海岸线》中,“我”再回到故乡之时,记忆中的海岸线已经往前了几公里,原来海岸线的海的那一侧已经被填海造地了,建起了几十栋高层公寓大厦。因此,那些凝聚着美好记忆的地方如今已经就此埋没了。对于“我”而言,现代文明和城市化建设早已经摧毁了故乡原本美丽的风景,更何况,故乡的大海所受到的污染也越来越严重了。

由此,《故乡》和《五月的海岸线》都描绘了记忆中的“故乡的原风景”,这是“故乡消逝”叙事模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以此与故乡的现状进行对比,从而表达出作者为之感到的悲凉与惆怅。两篇小说中的“我”都是离开故乡已久的人,“故乡的原风景”所承载的美好记忆在深层次上是他们内心深处关于“归乡”的希冀。然而,“故乡的原风景”的面目全非对于他们而言,代表着故乡真正地消逝了。从此,故乡作他乡,“我”于现在的故乡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三、《故乡》之后的“故乡”

在文学史上,“故乡”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意象和概念,尤其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中,更是有大量的作品描绘和表达关于“故乡”的事物与情感。在这个层面上,“故乡”是作为归宿、魂牵梦绕之地,而且那里还有彼此思念的人。然而,鲁迅的《故乡》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乡土中国的许多文化意象。有论者指出:“鲁迅是站在五四启蒙知识分子的立场来书写乡土的,其全部乡土小说都渗透着对乡土人那种无法适应现代社会与文化变革的精神状态的真诚而强烈的痛心和批判态度。”所以,《故乡》中的“故乡”实际上所代表的是受封建礼教荼毒和腐败统治压迫的落后的乡土与人民。对于作为新的知识分子的“我”而言,“故乡”是需要批判和改变的对象,而不是“思归”的对象。鲁迅在《故乡》中所表达出来的悲凉情绪是因为那些曾经以为能够改变故乡的带有希望的元素被压制得荡然无存,他担心这个落后的乡土无法改变,无法发展成为一个新的社会,人民无法成为新的人民,过上新的生活。

随着历史的进程,那个落后的“故乡”已经成为过去,现代化和城市化改变了乡土,社会在飞速地发展着。现代社会恰恰是鲁迅那一批知识分子所希望和追求“故乡”能够变成的样子。然而,现代社会同样带来了现代文明的精神危机,《故乡》之后的“故乡”并非理所当然地再次成为“思归”的对象,甚至,现代文明的发展所带来的是一种“无家可归”的无根状态。村上春树的《五月的海岸线》敏锐地捕捉到这样的精神处境。在这篇小说中,“我”回到故乡,住的却是宾馆,已经没有家了,而且,现代化的建设早已经将那些承载着记忆的地方建设为高层住宅,就如同无边无际排列开去的巨大的墓碑。更为重要的是,这篇小说的结尾部分提到了在以前的海岸线会不时出现溺死的尸体,其中包括“我”的一个朋友,但如今这些魂灵死亡的地方却已经建设起高楼大厦。不仅如此,“我”还绝望地想象到,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的进程,那些寄托着哀思的埋骨处或许也会被征用而将荡然无存。所以,在村上春树看来,现代文明未必都是好事,它那无情的演进将可能切断人的记忆与哀思,那所谓的“故乡”在时刻快速地变化着,远远超出人的记忆与寄托,以至于成为永远处于日新月异之中的陌生之地,使人无法与之产生情感共鸣。如此,故乡不再是“故乡”,人永远处于无根状态。因为人的“根”是精神和情感的羁绊,但这些无法敌过现代文明的无情推进。如果无法在现代文明的变化中寻求到那些不变的情感寄托,那么人在本质上就随着这股洪流而处于漂泊不定的精神状态。

在文学史中的“故乡”意蕴上,鲁迅的《故乡》之所以不是“思归”,是因为“故乡”是落后的乡土而需要改变;而村上春树的《五月的海岸线》中的“故乡”是乡土改变之后的现代文明的“故乡”,却又因为现代化和城市化一直在快速变化,所有事物都无法停留,精神和情感的寄托点不断地被改变和埋没,如此人同样无法“思归”,故乡永远都是他乡了。由此,《故乡》和《五月的海岸线》不仅在叙事结构上具有异质同构的相似性,在思想内涵上同样也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① 〔日〕藤井省三:《华语圈文学史》,贺昌盛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页。

② 〔日〕堀诚:《日本国语教材中的〈故乡〉》,邹波译,《鲁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3期。

③ 〔日〕藤井省三:《鲁迅比较研究》,陈福康编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页。

④ 〔日〕汤川丰、〔日〕小山铁郎:《阅读村上春树的午后》,赵婕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200页。

⑤ 〔日〕村上春树:《五月的海岸线》,见《遇见百分之百的女孩》,林少华译,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9页。

⑥⑦ 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1页,第504页。

⑧ 丁帆:《浅论鲁迅乡土小说中价值与审美的悖反现象》,《长江学术》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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