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锅饺店
2022-03-11曾晨辉
曾晨辉
哑巴锅饺店三十年前就在十字街了,如今仍是“哑巴锅饺店”这块招牌,模样也没变,木屋,两层,里面几乎没装修。开山祖师哑巴当然已不见,他的举止老点的人全记得,总是手持一个勺子与人打招呼。哑巴眼睛有些鼓,看人老像看不透,其实人蛮慈,笑起来像个崽几。八十年代开业,没有帮手,就是哑巴和他老婆,两人仿佛生了几十双手,忙得转溜溜。
哑巴锅饺店的饺子好呷,分两种,蒸饺和煎饺。新化人没吃饺子的习惯,会弄的人少,弄得好的更少。这里的饺子一下就吸引了新化街上的人。不光饺子,粉面也十分好呷。不把碗底吃干净,不喝完汤,不走。咸生面到了哑巴锅饺店,算是发扬光大了。到底是饺子吸引人,还是粉面吸引人,很难讲清楚。三十几年过去,换了几拨人,生意蛮旺,大约两样都好。粉面里的牛肉罩子,嚼味足,余味绵长,吃到肚里有劲。我一个人可连着吃三四份。一九八九年我复员回家,与几个战友天天在此饮酒,舒服个宝。几十年了,吃夜宵,首选这里。味道好很自然,主要是这店子没变什么,少年时的味道。
哑巴锅饺店每天的生意,夜里最好。各色人等,来此呷饺子,喝几杯茶,就仿佛没辜负这一天似的。那些小崽子,在街上打完架,饿消了,闯进了这里。偏偏另一伙跟他们打架的崽子也来了。到此却再不火并,喝酒。县城里江湖不大,开门就相见,几乎没有死仇家。但崽子们打架都凶火,这自然与梅山人的血性有关。哑巴锅饺能消他们的火气,吃得他们笑起来像个二饼。
哑巴锅饺店后面有口井,在玉虛宫里,几百年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没自来水,西正街的居民全靠它吃水。现在井有些冷了,但仍有居民吃井水。我猜想哑巴锅饺店是在井里担水,用的不是自来水。
有一个北京人,名叫胡马,二〇〇五年来梅山挖掘文化,就长驻了下来。他自从第一次进了哑巴锅饺店,便爱上了。他喜欢喝酒,无酒不欢。又喜欢消夜,无肉不欢。我那时也不到四十岁,我与他,在此吃肉喝酒,好不快活。他住在文工团的巷子里,七十年代建的老红砖房。那栋楼三层,空空荡荡,第三层就住他一个人。我和老吉是常客。此处离哑巴锅饺店不到三百米,下楼,走出巷子,再走几步,全是青石板路,到了。胡马天生喜欢这种古旧的小店,一壶水酒,几个落魄的兄弟,痛饮。碰上飘雨的天气,感觉更好。
转眼十五六年过去,我们也不知稀里糊涂做了些什么,竟早过了天命之年。其实一个人为什么而活着,我至今仍迷惑。不去想吧,在尘世喧嚣中,谁真正又活得那么精彩、幸福无比呢?做一粒尘埃,我们都是平常的。活着,一起活着,或许是上苍最好的安排。比方经常来哑巴锅饺店,未必不是一种人生的默契。无人来指点明天。哑巴锅饺店就是我们对明天的眺望,店里的灯火,早照进了苍凉如水的心境,给了我们莫名的暖意。
这几年老城改造,又恢复了向东街到西正街这一线,青石板路,两边是木楼青瓦房,还人为地加挂了一排排红灯。虽然明显有人造痕迹,但也见着了老城的影子。哑巴锅饺店真神了,三十年前拆了老街,它在。现在复活老街,它在。老街这边换了两代人了,它仍然在。
我是在老街长大的,三十几年了,哑巴锅饺店,一壶酒,几个麻辣火烧的菜,乐着。那天下午,我一人来到玉虚宫,那口老井沉寂寂的。我走到井边,蹲下,一股凉飕飕的感觉袭来。玉虚宫进去,是一条又长又曲的巷子。我常在这巷子里走,那里面的青砖瓦舍,烟火十分旺盛。巷子深处有一老院落,名叫如园,过去属于一杨姓大地主,四九年后归了普通百姓。院子里立着百年樟树,繁枝茂叶。老宅子楼上的天花板雕刻着八卦图,有些模糊了。老宅子分东西南北,估计最先的主人讨了几房女人。听老人们说,此处阴气重,蛮闹鬼。我夜里也经过此,从未遇上妖艳的女鬼。倒是从巷里走出来,到了玉虚宫,这口井的凉气飞过来,我浑身会抖一下。出了巷子,我会走进哑巴锅饺店,叫一壶水酒,来三十个饺子,几盘凉菜,喝将起来。
北京人胡马,都说他浑身有几分癫气,这当然指艺术。他从十五年前一个黑发青年,到现在已白首为艺术了。他也喜欢走玉虚宫这条巷子。其实无什么目的,就是喜欢巷子,喜欢那里面的气息,青砖黑瓦,以及砖墙上斑驳的图案。他从巷子里出来必走进哑巴锅饺店,喝酒吃肉。也许艺术到底怎么一回事,他至今不很清晰,但艺术神魔一般缠着他。哑巴锅饺店里的感觉适宜他思考。胡马每次来这,必点泥鳅炖豆腐。豆腐蛮嫩,泥鳅又鲜,盐味恰到好处。二〇〇八年的冰灾,我和胡马,每夜都来店里喝酒,不到半夜不归。那时他已写出了两部大型山歌剧,推上了舞台。但演过之后,他开始反省自己的作品。他说,形而上的东西太多了。他觉得是西方哲学读得多,很自然将一些观念融了进去。或许梅山文化太久远,实证全在民间的傩戏当中,那种诡异的神鬼色彩,欲提炼到戏剧当中,又将其升华,谈何容易!
哑巴锅饺店的木楼上,一个小包厢,开了窗,可抬眼看到玉虚宫。那口古井,在天色下隐藏一股无形的水汽,神秘,无言。梅山许多记忆,古井该是吸纳了,但它不说。起码,梅山县城蛮多古怪的地名及故事,都收藏在古井无声的水波深处。爬爬岭,在古井的西面,地势高,估计过去是累死马和人的。人生不就是向时间的高处爬行吗?顽强者可以爬很高,懦弱者早早退去,直至收场。墙高闹,在古井的东面,地势低。大概过去只有雄鸡每天早晨飞到青砖墙上,对着一轮红日,报晓,唱响新一天的希望之歌。
有人觉得古井老了,但我觉得它还年轻着。我能感应到它面对时空的语言,面对我的神秘力量。它是年轻的,不然,里面的水为何仍然如此纯净呢?纯净之水,是上天赐予的灵魂呢。它美丽着,哑巴锅饺店也春暖花开。
大概在我四十岁上下,对人生相当困惑,怎么思考都没有出路似的。觉得自己这一生,肯定是废了。夜里,有时一人,有时几个朋友,喝酒,胡乱谈宇宙哲学这些大而无边的东西。酒后,回家猪一样大睡,醒来又见一轮朝阳。如今,坐在哑巴锅饺店,忽一想:这几十年竟梦一般过来了啊?眼泪差不多要下来了。
一座古老县城已分割成几块,繁华无限。哑巴锅饺店在西正街,木楼,青瓦,两层。也许还过三十年,店还在。我到那时,已至耄耋。仍然会走进这地方,喝酒,吃肉。任夕色在玉虚宫的古井边照着,慢慢地让星月亮起来。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