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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安

2022-03-11

湖南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眼珠小安眼睛

指 尖

“你爸是怎么死的。”

“车祸。”

“你妈呢?”

“嫁人了。”

他回答时,并没有看着任何人,仿佛故意躲开来自目光的注视和逼迫,又仿佛根本未将传来的话语收纳到耳廓里,只是出于某种习惯,极其潦草地敷衍一下而已。

此刻,他右手的拇指、食指和无名指组成一个奇怪的拿筷子姿势,极不熟练地从大碗里挑起一坨面条,嘴张大,凑过去,哧溜一下,大团面条迅速消失在黑洞洞的口腔。没有多长时间,被食物塞满而鼓起的两腮便瘪下去,仿佛,那里从未有过一次满足。

小安的突然出现激起我们极大的好奇心,而师傅们对他的到来却极不在意,像风刮过、日子走过般,一副漠然视之的表情,仿佛是在故意忽略这个十五岁男孩的存在。倘若我们缠着问询,他们平静的脸上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微妙的讯息转瞬即逝,我们窥见秘密的缝隙里塞满荒草和虫蚁。只有黑犬对小安倾注了极大的关注,狂吠着,低吼着,不停靠近,又不停跳离,反反复复。

起初,小安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灰色掩襟小布衫、青色裤子的老婆婆,那是小安的奶奶。在悠然的清风中,在尘土和青草、花朵和貂粪交织的气息中,黑犬及时嗅出陌生人的气味,它咆哮着冲向场门,仿佛猛虎下山。但所有人都知道,真实的黑犬远没有看起来这么威猛可怖。正常情况下,门外那棵大槐树的阴影范围是它最后的边界,是它偃旗息鼓的恐惧之线。黑犬很清楚,冲破防线的那刻,会有呼啸的车辆、怨恨的目光、骡子、牛或者别的猛犬出现,那时,它会陷入危险境地,受到威胁乃至伤害。当然,如果它身边恰好有一个林场的工人,这种情形便大为改观,“狗仗人势”说的就是它了。当它在场门内待腻了,也会将头搁于前爪,卧在槐树下。树枝间黑乎乎的鸟巢中,常常会掉出来一只毛茸茸的灰麻雀。它抬起头,舔舔嘴唇,眼珠滴溜溜乱转,对即将发生的事满心期待。可惜缓缓坠落的小麻雀在即将靠近地面的危险时刻,求生本能让它突然就掌握了飞翔诀窍,它慌慌张张,趔趔趄趄扶摇直上,最终保持了平衡,在黑犬失望的眼神中成为翱翔于天空的胜者。出现在槐树界外的人们从无幸运能得到黑犬“打招呼”的待遇,只有对闯入界内的人,黑犬才抖擞精神,勇士般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来人,喉腔里发出一阵绵延厚实的低吼。

小安奶奶两只半大的文明脚来回蹀躞着,手里的榆木拐杖及时抵挡住黑犬对小安的侵袭。据说,狗并不畏惧棍棒,而是更怕人蹲下来。但在小安奶奶面前,它似乎是胆怯了。小安细细瘦瘦的身体躲在奶奶身后,脸上满是惊恐。下午的阳光略显苍白地映照着他们和身后的铁门,两边的云杉浓色消退,世界变得寡淡无味。只有黑犬,龇着白白的利齿,黑黝黝的蓬松毛发,在试探中保持着鲜明的气势。

看门的赵师傅迎出来:“老嫂子是要找人呀?”

老奶奶嗓门洪亮,带着一股豪气:“我送孙子来上班。”见赵师傅纳闷,又说:“我儿子因公送命,当初跟场里说好了的,孙子长大了就送来上班。”

现在,黑犬就卧在食堂外面的李子树下,仿佛被指定专职看守果树似的。它肯定听到了我们跟小安之间的对话。看到小安像我们一样坐在饭桌前,头伸进大碗里狼吞虎咽,它会思忖,这个人即将留在林场,跟它一样?或者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带着它上山奔跑,追逐麻雀和野兔?狗安静的样子实在是令人讨厌,因为你捉摸不透它在酝酿什么,也许,怀疑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同时,又生出无边的恨意也不一定。

小安后来跟黑犬的关系处得很好:早上一出宿舍,黑犬总在门口朝他摇尾巴问候早安,他打水、吃饭、扫院,有段时间学骑自行车,黑犬就是那个忠实的随从。小安去管村供销社,买了一听鱼罐头,没舍得吃,都喂了黑犬,这事让师傅们笑话了好几天。

小安比我们都小,五官尚模糊,但作为林场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他引起的关注度可想而知。那个年代,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戴眼镜的人大多天生弱视,他们一生下来就无法看清面前的一切——家人样貌、树的品种、河里小鱼、种子的大小。倘若一个戴眼镜的人不是天生弱视,那他就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小安连初中也没毕业,据他说在学校成绩也一般,但这并未妨碍我们对他拥有一副眼镜的羡慕。我跟女伴曾去县城买了一副平光眼镜,架上鼻梁的瞬间立刻自我感觉不凡。那种眼睛外面又加了一双眼睛的感觉,让人在略感不适的同时,又生出一种对身份快速变异的享受感。一副眼镜,将更多的目光吸引过来,街上、电影院、书店、车站里,人们神情中满是疑惑,或许他们正在猜测,这两个戴眼镜的人肯定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们凑近问:“小安,你眼睛近视有多少度啊?”

小安转过头不回答,后脑勺上,密密的卷曲的头发仿佛藤叶勾连,又挣扎着,一直顽强地延伸到颈窝下。

他蹲在黑犬面前,摘下眼镜,将自己的鼻子跟黑犬的鼻子碰到一起。

是啊,除了黑犬,没人真正看清过小安的脸。

“你爸怎么死的?”没事的时候,我们依然会旧话重提。熟悉以后,小安较之前话多了些,但比起我们这些野雀一样叽叽喳喳的人,还是寡言。

“我奶奶说,我爹是在上山施工的时候,遇到了车祸。”

上班近两年,师傅们的话题多如夜晚繁星,但奇怪的是从未提起小安父亲的事。

多年后,当我长到师傅们的年纪才明白,死亡是每个人最终要抵临的地方。但那远非我们心愿里的喜欢和向往,我们不得不走,不得不去,无从选择。所以,大部分人对死亡真相三缄其口,且喜欢用一些好的愿念和口彩来延长和安慰生命期。师傅们讲神叨鬼,聊说逝去的祖先,夸耀后代,畅想死后的福报,唯独不提及跟自己同龄却先期死去的人——不说他好,不说他坏,不惦念,也不祝福,仿佛此人从未出现过。

直到某个夜里,小木匠死缠着方师傅,我们才知道小安父亲死亡的真相。

那事发生在某年早春或者初冬。似乎时间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凝固于时间中的那个标本人,但随着时间的消逝,固化的生命也会消失,只有记忆能留下一点痕迹,却也无影无踪,无可抓挠。就像小安的父亲,倘若方师傅不说,我们永远也不会窥见他残留的那缕余影,即便有小安这个活生生的人站在我们面前。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管村公路是一条长长弯弯、颠簸不平的黄土风筒,四季的风,从遥远的坡头浩浩荡荡吹下来,无遮无挡。林场的工人们站在风口里,等待路过的车辆,他们将搭乘其中一辆上到坡顶的黛林山去施工。路过的车辆很少,但只要工人们伸出手,无论哪辆车都会毫无犹疑地停下,让他们踩着高高的车轱辘,翻身爬到马槽中。汽车轰鸣着,迎着风,艰难地攀爬长达十公里的缓坡,身后,是巨大的尘团,从车轱辘下一点一点碾出来。风快活地扭着身子,将这些黄尘牢牢裹挟,在瞬间变成魔术师,把黄尘团拉扯开来,成为条状、球状,或者其他不规则的形状,重新推到车轱辘碾压过的每一寸公路上,再掀起一团体积更大的尘雾。

那时,公路两边山上是否有山桃灼灼?是否有早霜隐隐?我们曾问小安,他爸爸死去的那日是四季中的哪一段,他低着头,头发如一个个细细的弹簧支棱着,呈扇面张开在我们眼前,在他磨破的布鞋尖,有一块不规整的小青石,他将它踢到前面,又用脚掌把它拉回来,再踢到前面,如此反复了一会,说:“记不得了。”

一个人的生命其实是渺小的,跟山上的草木、石头乃至蚂蚁等昆虫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他没有一个专属身份和住处,不被需要和重视。他活着时,是别人的别人,死了,也是别人的别人,这种身份,无法更改。在方师傅的口中,小安爸爸轻飘得跟风中的树叶没两样,只不过他不是从树枝上飘下来的,而是从汽车后马槽飘下来的。

漫长的上坡道走完,黛林山隐隐露出峰顶。工人都翻身下车,只有他,又返身上去。即将开启的下坡道绵延不绝,司机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马达熄灭,右脚轻轻离开油门踏板,汽车仿佛脱缰的野马,又像掠过地球表面的飞行器,带着火星和黑雾。戏台上哐当哐当的梆子声响起,奋蹄扬鞭,飞快逃离的速度让人目不暇接。那时,小安爸爸的身体并没有待在安全的马槽内,而是像一块破布悬挂在马槽的后面,那是司机视线完全无法抵达的地方。他后悔过吗?是否惊慌无比?但也许所有这些都没有,他只是享受年轻强壮的身体,借助旁物体验飞翔的快感。没多长时间,停在黛林山入口的工人们都看见一块破布被汽车甩下来,在空中任意翻滚了几下,轻飘飘落在硬邦邦的简易黄土路上了。

小安唯一能记得的,是他父亲的尸体被拉回村口的那一幕。十二岁的小安,悄悄挣脱母亲的手,绕到父亲躺着的那块门板上,掀起盖在父亲身上的麻布。他眼前是一口漆黑的棺材,父亲的脸血肉模糊。小安忍不住惊恐后退,却被一道软软的人墙挡住。一村人黑压压圈在了小安父亲的肉身前,一改往日亲切的样貌,变得冷酷而不讲情面。他们不允许一个死在外面的人再回到村里,仿佛村庄是一个只能走出、无法回归的属地,冰冷而麻木。再怎么交涉,村里人都不让步,不允准这副躯体重新回到家屋,然后堂而皇之地被抬到祖坟里去。他的躯体包括灵魂,就这样被这群他亲热地喊过叔叔大爷的人无情地阻挡在村外的荒山野岭,从此与狼和狐狸为伴。

有一天,小司机带来了另外的解释——小安父亲为什么要挂在汽车马槽上不下来,是因为他想逃脱那天的施工,没想到,从此真的永远逃脱了。这消息让我们面面相觑,再看小安,眼里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月末,小安回家住了几天,再来场里时,眼镜不见了。

不戴眼镜的小安,从不跟我们对视,即便面对面,他也会将脸转向右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下。黑犬抬起头,眼睛明亮地注视着他。

那时,倘若有人蹲在黑犬的方向,肯定会发现小安的秘密。但没有。尤其是我,一直觉得小安面目模糊,但又未真切地端详过他。

夏天夜里,陷在山间的林场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深蓝色的夜空缀着稀稀落落的亮星,偶尔有一颗会突然从空中滑落,带着长长的尾巴。我们坐在院子里,沉默不语。不知谁唱起来:天上的星星,为何像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们,为何像星星一样疏离……清亮的月下,小安的脸上闪闪烁烁,仿佛流星滑落,他正抬起衣袖,试图悄悄擦去脸上的泪。

“你们知道不,我是个眼睛有毛病的人。”

我们的头齐刷刷扭向他。

“我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就是眼珠里还有一个眼珠。”

月色下,他的双目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我打小就听村里说,我这叫‘重瞳’,这样的人是前世造了孽,即便这辈子东躲西藏,最终也要被抓走的。”

十五岁的小安,还有一副处于变声期的嗓子,忽粗忽细、忽尖忽钝的声线下表达出的秘密,惊悚而骇人。一只老鼠“嗖”一下从我们脚下窜入草丛。

“这都是迷信,不要瞎说了,再说我们也没发觉你的眼睛有什么毛病。”

“是真的,所以我妈不要我了,嫁了人,又生儿育女,那些孩子才是替她送终的人。我肯定是要死在她前头的。弄不好,我也会死在奶奶前头。”

凉风吹来,一阵又一阵。我们瑟瑟回屋。

我们终于真正看清了小安的样子,微微发红的脸上缀着一些浅浅的褐斑,眼睛细细长长,瘪鼻梁,厚嘴唇。他瞪大眼睛,右眼里有两个眼珠,一个深褐,一个浅褐,一个套着一个,它们重叠的黑色部分,像被缝合时留下的痕迹。

“你看看我。”于是他盯着我。那两个眼珠,跟左眼的眼珠同时盯着我,被三只眼珠盯着的确有些不好受,仿佛整个人被这三只眼珠剥开了,赤裸裸,凉飕飕。

这世上并没有不喜欢读书的人,而我们之所以舍弃学校来到林场,只是身不由己的顺从。在新来的大学生简陋的书架上,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大学课本,仿佛饥渴很久的人,不管喜不喜欢,认真、仔细又不求甚解地翻阅着每一本。不久,在那本厚厚的《昆虫学》里,我们看到一个词:复眼。蝴蝶、蜻蜓、蜜蜂、苍蝇,这些身体微小的昆虫——你甚至无法确定它们的眼睛所处的部位——竟然生有数千乃至数亿只的眼睛。也就是说,在我们所无法知悉的暗处,屋顶、墙角、枝丫、枯草或者砖缝里,一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正注视和窥探我们。这种惊悚的感觉冲淡了小安重瞳的现实,乃至觉得他即便再多长一两个眼仁,也是无碍的。

“我奶奶的眼睛也出了毛病。当年我爸去世不久,我妈就改嫁了,家里就剩下我跟奶奶。白天我上学,奶奶下地干活;晚上要睡觉了,奶奶还在灯下缝补衣服。半夜里我醒来,总是看到奶奶在哭,边哭边做针线,我便不敢动弹,假装很听话,睡得很熟……后来,奶奶就得了眼疾,眼睛通红,早上起来,眼角全是白色的分泌物……擦洗干净了,出门,一见风、见光就会流泪。村里老人明白,这眼睛是哭坏的,就劝奶奶不要再哭了,说人死不能复生,再说还有小安呢,等小安大了就能享清福了……奶奶说不碍事,寻点没根窝,洗洗就好了。春天,我跟奶奶到地里找了许多的没根窝嫩苗,回来洗净上火煮,煮好了,倒一碗晾凉了喝,再倒半盆用来熏洗。这样洗了三年,奶奶的眼睛好了很多。但只要哭,她的眼睛就会很快成为之前的样子。”半晌,小安又低着头,幽幽地说:“你们说,我这只眼珠要是能挖出来给奶奶换上,该多好啊。”

我们再没问过小安“你爸是怎么死的”这句话,且其后再也没有人想起小安眼睛的事。

他彻底不戴眼镜了,不戴眼镜的他看起来就是个小毛孩,跟在我们后面,乖巧而勤快。有时候干完活,我们坐在食堂的长板凳上聊天,小安说,他担心他不在了,奶奶一个人恓惶,一个人会不会又哭呢?我说那你就回去看看奶奶吧,他说他不会骑自行车,我就说,明天我教你。他高兴得眼睛闪闪发光。

小安很快就可以摇摇晃晃骑着自行车满院子转圈了。他个子小,坐不到车座上,就直着身子,在大梁上劈着腿骑,常常骑到满头大汗都不肯停。

不久,小安奶奶又来了一次,这次,她是坐村里的拖拉机来的,她将小安的宿舍收拾了一通,坐在井边将小安的衣服和床单洗完。小安一直给奶奶打下手,一直在笑,幸福就要溢出来的感觉。吃过饭,小安拿出一个小板凳,让奶奶坐在宿舍门口,说:“奶奶,我学会骑车了,骑给你看看。”说着推出自行车跨上去,兴许是太兴奋了,一下就歪倒了。奶奶一急,就站起来“小安小安”地喊,眼睛也红了。小安笑着说:“奶奶你在一旁站着,我这回好好骑。”奶奶听话地又坐回到凳子上去,看着小安轻轻松松地上了车,眼里的泪一下就下来了。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哭泣是那样子的,堆着满脸的笑意,甚至还张着嘴发出哈哈的声音,却泪流满面。

场里购置了录像机,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看的武打片,我们认识了郭靖、乔峰、杨过、傅红雪、楚留香、小李飞刀……小安每次都看得极其陶醉,说自己的梦想就是学一身功夫,闯荡江湖。他找到一根锯条,拦腰掰断,用砂纸不停地磨,磨成两把小刀,又到管村供销社买了一束白棉线,将锯条刀合在一起,一圈一圈缠在上面,最后用黑色的电工胶带裹得严严实实。这把刀短短的,刀尖闪亮。我们都笑他,这既不是傅红雪的大刀,又不是小李的飞刀,这算什么?他笑着说,暗器。说着,将刀举在眼前,他的三只眼珠,突然就齐聚到了左右内眼角。

小安无比珍爱他的刀,没事的时候,就在磨刀石上轻轻地磨,说要磨成世上最锋利的刀。师傅们看见了说他小孩天性,多大人了还玩这东西。他听了就将刀收起来,再没在人前磨过。

我的收音机坏了,换了电池也没声音。他说要拆开来看看,我点点头允准了。于是,他的小刀就变成了一把最合适的螺丝刀。我第一次看见收音机里面乱七八糟的样子,除去磁铁,其他当然都不认识。小安的小刀灵巧地穿梭在那些电路管中,两天后,收音机竟然修好了。这消息不光令我们哗然,同样也惊到了师傅们。袁师傅卷了一根烟,慢吞吞地说:“古时候,重瞳的人都是异人,一目两眸,是异相,也是吉相。命运虽然起伏,但天将降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后得到贵人相助,成帝成仙呢。”这话,小安不知听见没。

小安从此就喜欢所有机械,比如闹钟。小刀是他固定的工具,它让他成功地与机械相遇,令它们臣服。他的宿舍里开始出现各种坏掉的收音机和闹钟,还有一些旧手表,据说这些是他从管村人那里找来的。“如果修好,就还给他们。”小安变得开朗自信了,在我们面前,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长缝。没人还记得他眼珠的事。

管村要放电影——根本不用操心没人捎话给我们。那晚放的是《孙悟空大战火焰山》。我们穿得厚厚的,站在远处,似乎是在看电影,又似乎在等待人来搭讪。女伴吃吃地笑。想来当时我们是轻浮极了的,因为不久就招来一群管村青年。平日这些人也认识,我们去管村供销社或者他们来林场看电视,虽然眼神中有某种挑衅,但彼此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可是那个晚上,不知是不是电影的缘故,总之有不同于以往的东西氤氲在空气中,他们一改之前收敛的态度,变得放肆起来,且有人走过来,要牵女伴的手。小安原本在前面站着,后来不知怎么就跟我们三个女孩站一起了,他听见女伴“哎哟”了一声,便问:“怎么了?”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她正用力甩开一只手。他一把抓住那只手,尖声问:“你要干什么?”

“小屁孩,你管老子干什么。”对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鄙夷道。

“你要敢不恭敬,小心我教训你。”

“就凭你,三只眼的小屁孩?哼!”

小安突然一把抓住比他高半头的管村青年:“你再给我说一遍。”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我拉住小安,说:“小安,没事,不要闹了。”平日小绵羊一样的小安突然推了我一把,那力气大得,要不是身后有人,我肯定会摔到地上。

“三只眼的小屁孩!我再说一遍怎么了,你敢怎么样?”

放映机影影绰绰的光线照着小安,原本服帖的头发缓慢地竖起来,我大声叫着“小安不要!”喊声中,我看见小安的右手闪过一道光,黑犬突然跃起身子,和小安一起扑向管村青年……

之后,单位出面,用吉普车将管村青年送到医院进行包扎,包扎好又送回家里,买了罐头、槽子糕赔礼道歉,安慰一番。

冬天夜里,第一场雪落下,早上起来,对面山上的沟沟渠渠被雪埋平了,平日里闹喳喳的鸟雀好像也被雪埋了般无影无踪。小安奶奶肩上挎着一个包袱,牵着小安走进大门,黑犬快乐地摇着尾巴,扑上去,又退回来,恨不得将半个身子摇下来给小安。他们站在院子的雪地里,因为膝盖下面被雪覆着,感觉都矮矮的、小小的。他们进了场长办公室,老婆婆扑通就跪下了,惊得在座的人像触电般都站了起来。

“孩子还小,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全凭领导们教化嘞。”她边说,身子边往下伏。

小安奶奶从吉普车的车窗里探出半个头来跟我们告别,她的头巾大约是松了,一缕白发从两耳后飘出来,看着苍老。

“我其实不想回来上班了。可是奶奶说,我眼睛里我爹的眼睛还活着,监督我的一举一动,最重要的是替他照顾奶奶,为她养老送终。”

小安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我看见什么东西“啪嗒”一下就落到洗菜的水里了。这是小安第一次落泪。他慌忙掩饰道:“被洋葱辣眼了,呀,怎么办呀,怎么办……”边说边用袖子捂住双眼,颤抖的嘴唇中间,他露出一排似笑非笑的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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