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两次出走
2022-03-11草白
草白
我们家里,祖母才是那个起决定作用的人,她不仅可以决定一日三餐吃什么,还能对出门在外的家人发出召唤,让他们回家,或者寄钱回家。她把儿子、媳妇都赶到外地去打工赚钱,去宁波、杭州,或更远一些的上海,总之离家越远越好,只允许祖父去三公里之外的集市,还生怕他走丢、被骗,回不了家。
“快去看看,你爷爷到哪儿了?”
“这个糟老头,不会迷路了、饿晕了、被人拐走了吧?”
每次祖父光顾集市的日子,祖母便失魂落魄,坐卧不安,好像有人要拿石块砸她脑袋。如果到了午后,祖父还没返回,她就让我饿着肚子站在村口烈焰下苦等,她自己则站到院门外等。
赶集回家的祖父,就像一个凯旋的君王,带着满满当当的“战利品”,笑眯眯地分给祖母和我。它们可都是他用青菜、白菜、茄子和胡萝卜等物,一样样换来的。
有一次,他给祖母带回一顶绒线帽、一双胶鞋、两斤姜汁红糖,给我的礼物则是三只橙黄色的鸭梨,它们被装在搪瓷痰盂里——一个圆形、低矮的敞口容器,周身画着鸳鸯戏水的图案,我在邻居家的床底下见过。
他从那个东西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鸭梨递给我,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个梨啊,又甜又脆,可好吃啦。”
“听说是从山东阳信那边运过来的。”
——我没有说话,也听不清他的话,只紧盯着他手里端着的搪瓷痰盂。我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那个红白相间的痰盂太刺目了,它明明是嶄新的……新的。我磨磨蹭蹭,对那只橙黄色的梨怀着忌惮之心,不敢伸手去接。祖父搞不明白我在想什么,祖母气得要拿荆条抽我。那次,我或许吃了那只鸭梨,或许并没有。以后每次看到祖父从集市带回的水果,我总想起那只红白相间的痰盂,心里感到莫名的慌乱。
那时候,家里鲜有零食,水果更是稀罕物。村子里虽然有橘树、文旦树、梅树、枇杷树——那些树上结的果子却青涩无比,寥寥无几,连鸟雀也不愿多啄几嘴。至于苹果树、芒果树、龙眼树,我们见也没见过,甚至不知香蕉是挂在树枝上,还是像西瓜那样匍匐在地上。
有一次,祖父竟然说他吃过一种红皮香蕉,皮是红色的,里面的肉是白色的。很香,很好吃,带着一种淡淡的兰花香味。苹果有苹果的味,草莓有草莓的味——香蕉怎么会是兰花的味呢?我和祖母都不信。我问他在哪里吃到,多少钱一斤?他嗫嚅着,抓耳挠腮,有些难堪,有些不知所措,好似被触到痛处。
祖母连忙朝我摆手,示意我别再问下去了。
可我仍然不依不饶。
“这么说,你老人家一定是在梦里吃到的喽。”
“哈哈哈,肯定是的。”
……
这世上怎么会有红色的香蕉呢?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南方一家大型超市里看见那种红皮香蕉,它硬得像铁,颜色接近板栗的栗子色,乍一看还以为坏掉了。
某个祭祀后的夜里,一顿饱餐后,我们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屋顶“天窗”上漏下的星光,听鼠类在房梁上奔窜。就在似睡似醒之间,红皮香蕉再次从祖父嘴里一点点吐露出来,带着一股异域的芳香,却被那时候的我们误以为是醉汉的胡言乱语。
关于神秘的红皮香蕉,除了红色、甜、带兰花味,祖父倒也没有多余的话。他害怕说出那些话,它们会将往事连根拔起,让他无立锥之地。
祖父曾做过小兵的事还是后来海峡两岸开放探亲时,被人抖搂出来。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如果我的祖父现在还在台湾(也不想想如果祖父不是现在的祖父,还会有我们这一家子的存在吗?)那么我们全家每个人都可以得到金子,至少是一枚金戒指。村里有人的舅舅当年去了台湾,此番回来探亲就送给每个人一样金器,连出嫁的女儿都得到一枚金戒指。
遗憾的是,祖父当年从那里回来了。
他,居然是,逃回来的!
从那么远的台湾!
我无法想象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如何千里迢迢、舟车劳顿,顺利跨过大海,回到故乡。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一路上只喝海水,只吃带兰花味的红皮香蕉?
多少年过去,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个咋呼、冒失,既不灵活也不机智的老头会与冒险故事扯上关系。如果那是真的,他一定用过手枪,扔过手榴弹,听过爆炸声,看见过堆积如山的死人……比电视里播放的场面还要惨烈一万倍。难怪,他从来不看那些打打杀杀的电视剧,当电视机里传来厮杀声和爆炸声,他不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就是穿着破衣烂衫去巡视他的“领地”——竹林、稻田、庄稼地。
自从那个惊天大秘密被泄露后,我们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对他展开狂轰滥炸似的追问,就像电视里的坏人对刚刚“被暴露”的共产党员进行严刑拷打。台湾怎么样?为什么要逃回来?怎么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有太多问题纠缠着我们,让我们寝食不安。既为了发生在祖父身上的冒险故事,更为了那不翼而飞的金戒指。
可他什么也不说,不是嗯嗯啊啊地搪塞,就是往席子上一躺闭着眼睛胡言乱语,说自己忘记了,什么也不晓得了。当被逼迫得急了,他就大吼大叫,唾沫星子飞溅,那张皱巴巴的红脸好似被揉搓成一团,连眼睛也是红的,就像刚刚喝过祭祀日的老酒,并和远去的战友在黑暗的角落里照过面。他决定继续闭口不语,绝不会出卖他们。
这些年,祖父真正坚持的似乎只有一件事,他不顾家人阻挠,竭力延长祭祀时间,把祭桌从宗祠里面搬到外面,把九大碗、酒盅、蜡烛和燃香一并搬到无名的窄路上。用他的话说,让孤魂野鬼也一起来吃个饱吧!他所说的孤魂野鬼,大概就包括当小兵时的战友吧。他在暮色中嘀嘀咕咕,难道就为了与那些人作跨时空交流?这是我从没有想过的事。自从他当过逃兵、去过台湾的事情被抖搂出来后,对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鬼鬼祟祟之事,我似乎也能理解一二了。
祖父只对那个世界发生的事充满兴致,不厌其烦。什么埋在后山的石头变乌金啊,落魄少年经仙人指点获得财富秘钥啊,以及那个——有六十六只绵羊、七十七棵树、八十八箱绸缎、九十九亩地——丑陋而贪婪的地主婆如何被骑着金凤凰的使唤丫头一把火烧掉……所有这些残酷又多情的民间故事,因祖父奇崛、诡异的讲述而活了过来,贫穷的少年否极泰来,善良孝顺的人自有回报,而罪恶滔天的人也将得到应有的惩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祖父开始在河滩边、道路畔、房前屋后见缝插针地种植各种树木,有栗子树、枣树、楝树、梅树、柿子树,以及雷竹——据说早春打雷即出笋,以至于每次听到雷声,我都要查看那丛婆娑竹影里是否长出了稚嫩的笋芽。很多年里,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祖父并不是这方面的能手,他种的梅子又酸又涩,枣树好多年里都没有结果,而河畔边那株孤零零的栗子树最终在一场洪水中被连根拔起,不知漂去何方。
这些徒劳无功之事并没有将祖父身上的热情消耗殆尽,相反,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无法容忍视野所及之处还存在着一寸两寸的荒地。在从前,种下便意味着希望,但不过几年时间,一切都变了。丰收的果实烂在树枝上的事应有尽有,人们无力也不愿去获取那些东西。它们太廉价了。祖父在率性种下后,也便任其自由生灭。我无法解释这行为背后的动机,他无法容忍荒芜,但满目丰收、无人采摘的场景何尝不是另一种更深意义的荒芜。
他活得太久,战争、饥馑、天灾人祸都无法阻止他成为一个长寿的人,一个在时间的隧道中耐心奔跑的人。相比于生命短促的小兵,他活到新中国成立,活过三年自然灾害,活到所有人视土地为血液和命脉,活到它们最终又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领袖的头像一茬茬地更改,被换掉,他是看见了的。一批批言论不断地被制造出来,通过广播以及别的渠道,也被他模糊地感知到。只是,他从来不关心这些,连事件和人物的命名都叫不全。他甚至不知道,当年他们为什么要抓他。他可什么都不會,更不会打仗。
他唯一在意的是,谷仓里的谷物多了还是少了,曾经属于他的田地如今又是哪家在耕作,他希望它们离河道和水库近一些,是一块平坦、规则的区域,隐藏着丰收的潜质。他日夜所想的大概也就是这些。
童年的春夜,我见识过祖父的怒气冲天。一连数晚,他端坐在邻居家的房子外面,骂骂咧咧,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任谁也劝不住。不过是人家的牲畜房挡了他的光线,他就那么怒不可遏。祖父暴怒的身影让人畏惧,好似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缩手缩脚、失魂落魄的老头。
那些夜里,整个村庄都回荡着他的咒骂声——就像翻滚的雷声,让人战栗。祖母不得不到处跟人解释:这老头羊癫风发作了,你们别理他。或者说,他肯定是打仗的时候脑壳被枪托砸坏了,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对此,很多人都给予了充分理解,因为黑夜一过,他又成了一个最正常不过的老头,唯唯诺诺,低声下气,一问三不知。
如此声势浩大的骂人运动,每年总要来上那么几回。要是没有明确的咒骂对象,他就对着空气骂,对着黑夜里的萤火虫骂,对着牲畜房里的牛犊骂。他失去理性,乱喊乱叫,谁要是试图劝阻,就会引火烧身,被骂得狗血喷头。他的胸膛里好像住着一个鲁莽、强壮,随时准备去冲锋陷阵的战士。
如此一番折腾后,他偃旗息鼓,回到床榻上倒头就睡。第二天,又像个没事人似的,既不找人赔礼道歉,也不显示出过分愧疚的神情。除了吃和睡,其余时间,照例扛着锄头去田间地头巡逻。那是他的工作场所,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他熟悉脚下土壤的成分,喜欢闻阳光在上面慢慢发散的气味,也着迷于粪水浇灌下的田园所散发出的气息。
当年,他渡过大海,去了遥远的海峡彼岸,一踏上那陌生的陆地,他就知道那里并不属于他。特别是岛屿的南边,与故土的特性严重不符。他拼了命也要回来。有人说他上了一艘捕鱼船,也有人认为他是一路游回来的,游到半途浮在一块木板上,被渔民救了。总之,版本众多,却毫无依据。
很多年后,根据国家政策,祖父作为以前国民党的老兵也能获得一定的政府补助了。我们家人向政府提出申请。他们的条件是找一个见证人;只要能找到那个见证人,他就可以获得补助。他们说,或许某个村里还有一个,去找找看吧。谁都没想到,那个咫尺之遥的村子里还有与祖父一样的人。他们决定去见识一下那个人,并认定两人应该有所交往。
家人找去后,发现此人刚刚过世,已被草草埋葬。他甚至没有家属,送终的是其侄儿。老人的侄儿是个红脸膛的石匠,家里儿女成群、鸡鸭成群。他对老人的过去一无所知,只说那是一个守林人,独自在山上住了三十几年。临死前把守林赚来的钱都换成老酒,酒喝光后,人也走了。
祖父第一次对这种事情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他睁着通红的眼睛,双唇不住地颤抖着,似乎在说,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此之前,他可一点也不知道啊。那个深山里的守林人,与树木和朝霞为伴的人,在野猪和山兽的陪伴中度过了一生。没有战功,没有可以诉说的辉煌过往,只有被抓的羞辱和逃跑路上的辛酸。
现在,连那个所谓的“见证人”也无法见证了。
家人再去找政府的人询问,里面的人还是说,除非能找到另一个“见证人”,不然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不用说见证人,连见证物都没有。一个惊慌失措的逃跑者怎么会想着留下证据,以备后用?况且,曾经的见证者不是隐姓埋名,就是成了尘埃里的人。
那是祖父的人生过往最后一次被如此频密地提及,它一度成为整个家庭的中心议题,他们让他重新开启那架锈迹斑斑的回忆机器,去往事的大海里捕捞最有价值,也是最让人羞愧的部分。
某年夏天,我来到湖南平江县博物馆,馆里正在举办一场肖像摄影展。素白背景,等身高的纪实拍摄。摄影家将镜头对准当年的红军战士,年龄从89岁到101岁不等,都是大时代里的失散者,脸孔上写着哀戚、愁苦、茫然无措。在仓皇奔走的时日里,他们做过乞丐、和尚、小商贩以及阉猪人。为了活下来,他们什么都做。多年来,他们在尘埃里讨生活,再也没有归属过任何集体。
比起失散者曾有过的辉煌旅程,祖父的往事乏善可陈,甚至难以启齿。作为战败者队伍中的一员,他毫无目标,毫无信念,不为任何阶级、党派和政权而战。他是被抓和被迫的。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宁愿待在家里,选择为他的一亩三分田出力。没有什么可与他对土地的深情相比。到最后,连这份深情也沦为笑柄。辛苦一年的收成还不如打工者一月的工资收入。越来越多的人抛弃田地,进入机器轰鸣的工厂,成为产业流水线上的一员。而留下的,多是心不在焉的游手好闲者。
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不复再现,但那些气息还在。春去秋来,阳光照在白色冻土上,稻草垛上的冰霜正缓慢地融化。山谷里传来风的声响。雀鸟在枝上啼叫。四季轮回,年老的祖父成了田地的看护人。没有人让他这么做,他是自愿前往。他忧心忡忡,像一个未来生活的凭吊者,看田野上空飞翔的雀鸟、游走的云、东倒西歪的稻草人。他走在灌木丛、楝树、枇杷树、红壤与田地的环绕中,呼吸着那种亘古不变的气息,越来越难以割舍的气息。
无论什么境遇下,他真正想要接近的也就是那些高低不平的田畴,被露水、冰雹和暴雨所轮番轰炸过的山林沃野。暗红色松针铺就的杂树林,松鼠在上面欢快地跳跃着,跳过无主的墓碑、带刺的灌木丛,最终跃上枝头消失不见。
那个炎热中午发生的事来得如此突然。祖父像往常那样从外面劳作归来,农具还未放下,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到了深夜,断续的呜咽声从房间里传来,好像嘴里含着沙粒,他不停地喊着姆妈,声调凄楚,如临大敌。
那是祖父唯一一次呼唤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这是孩童遭遇险境时的本能反应。那一刻,祖父俨然成了世上最孤苦无依的老孩童,唯一的求助对象还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亲人。从那之后,他的双脚像一截彻底枯萎的树枝,再也不能焕发生机。那些可称之为绝望的行动,却从未停止过。祖父预备像飞鸟或奔鹿瞬间跃起,以奔跑的姿势去激活那业已成僵硬状态的躯体,除了重重地摔倒在地,以额头擦伤和膝盖流血而告终,他根本没有别的出路。他呜呜地哭,像孩童那样席地而坐,赖在地上不愿爬起来。他并不死心,时刻等待变好的可能,就像一个人在雨天等待天晴。他以为这是可能的。过去的时间里,他习惯身体移动的感觉。当年,他跑过大海和枪林弹雨,回到家乡的山野和竹林里。梦里,他的双腿完好,健步如飞,像飞鸟或游鱼,毫无受限感。
当从那样的梦中醒来,他怒气冲冲,捶胸顿足,恨不得将自己杀死在床榻上。他不止一次地尝试过自杀,但毫无用处。除了与那张污迹斑斑的床榻建立更深的联系,他找不到别的联系。他的地点是床,时间是床,所有的事情都在床上进行。最终,床成了他的船,一艘不会移动的船,伤痕累累、搁浅在枯竭的河床上。
这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归宿。对于一个从青年时代起,便以奔跑或逃跑为志向的人而言,这真是一个绝妙而无情的讽刺。
那是一间阴冷的小屋,水泥地,窗户上嵌着铁栅栏,他常常将脑袋抵在上面,幻想着哪天有闪烁的阳光落在光秃秃的脑门上。年深日久,屋里逐渐散发出一股气味,家族中的女眷每次靠近那里,都要捂着鼻子,迅速逃走。祖父躺在那里,嗯嗯啊啊,连来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有好几次,他甚至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躺在这里,那个整天伺候他的人又是谁?直到他的脸上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疼,才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你为什么打我啊?“
“你干吗要打我啊?好疼呀。”
他带着哭腔质问那个矮小、枯瘦的老太太,同时以手掌击打床铺,为自己的遭遇鸣不平。“痛”让他意识到身体的存在,又像从前那样骂骂咧咧、哭哭啼啼,闹得满屋子鸡犬不宁。
有一天,母亲给病中的他送去红烧肉。他拉住她的衣角,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说:“你去拿把斧头来。”
母亲不解,难道他还想自杀?
祖父兴奋地说:“你还不知道吧,这地底下全是黄金。”
母亲忍住笑,转个身就把这话讲给祖母听,婆媳俩哧哧笑上半天,惹得祖父躺在床上干着急,斧头怎么还没拿来?
祖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再抽他一个耳刮子,都快死的人了,还如此迷财。祖父不相信自己会死。在梦里,他曾获得高人指点。高人告诉他,你要种菜,你要植树,你要把荒林变成沃野。祖父准备接受高人指点,可他的身体还没离开床,就摔倒了。他摔得可真惨,膝盖出了血,额头上也有血。悲惨的命运和越来越糟糕的记性,让他忘记自己是个瘫子的事实。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了,唯一的希望是等我们搬新家时,也能将他一并搬过去。他不奢望住进爽净、明亮的房间里,如果可以,就将那间车库拨给他使用吧。即使与弃置不用的物品住在一起,他也心满意足了。
“你还能自己走到那新房里去吗?”
“你不行的,你一步也走不了。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说什么都没用,祖母不会让一个瘫子住进那么好的房子里。即使是车库也不行。他們不可能将他抬进去,就像一群人将一艘船抬到一条枯竭的河流上,现实生活中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
搬家的日子到了,祖父在家人搀扶下站到窗前,观望那辆运货车载着家具和人口,从那栅栏的缝隙里过去了。司机嘴里叼着一支烟,将头探出车窗外,对着路边玩耍的孩子喊着什么。渐渐地,司机的叫喊声、汽车的轰鸣声都远去了。那些人与物正朝着既定方向有条不紊地位移而去,只有祖父留下,被摁在这间阴森的宅屋底楼,取消了行动资格。
几天过后,他对祖母说,我要死了,你们快给我准备后事吧。他总是担心死后的事,怕我们为了省钱乱弄一气,什么仪式也不给他办。
这一次,我们照例以为他是说着玩,就像以前无数次哭闹着要寻死觅活。自从瘫在床上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如此发作一次,让自己从床上摔下来,四仰八叉、一动不动地躺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至少,那样的时刻,他能看见天空,比镜子还要明亮的天空,那些云朵在上面奔跑往来,让他羡慕不已;还有风,吹来吹去、咋咋呼呼的风,当看到不能直视的太阳时,他立刻把眼睛闭上了。
很多年后,祖母在阁楼上向我讲述祖父早年的出走。五十岁那年,他让自己足足消失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他带着礼物回来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里装着夏天的汗衫,冬天的皮手套,百雀羚脸霜,珍珠项链,蝴蝶发夹,娃哈哈口服液,一个绿色封皮、画着三潭印月图案的笔记本……还有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小玩意儿,或许是从路上捡来的。祖母试图从他口中探知那三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到底去了哪里,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钱又是怎么得来的?他总是说,我不认识字,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但他记得沿途的风景,记得渔网、帆船、棕榈树、天空、寺庙和防浪堤。由此,我们推测他去的是海边,一座毗邻大海的县城或乡镇,有百货商店和热闹的街市。
祖父一生一直做着某种程度的位移动作,或从海峡彼岸的逃离,或坐进颠簸的车船里,从这个陆地到另一片海域,从这块田地到另一道沟渠。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过哪里,遭遇了什么。
我试图从他人嘴里探知祖父下落。我在人口稀少的村庄里找到三个神情恍惚,与祖父年纪相仿的老者。
第一个说:“当年,你爷爷是被抓走的。”
第二个说:“他回来的时候,看见你奶奶还在家里等他,哭得稀里哗啦。”
最后一个笑嘻嘻地说:“就是这些啦。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久,他们就生下了你父亲。”
祖父的一生,被这三个人用三句话概括完毕。
当年,搬家事件过后不久,某个夜里,我梦见祖父从床上一跃而起,化作一股大风在广袤无际的大地上奔跑。从此,他的灵魂开始脱离肉体羁绊,跑到比白云还要高、比大海还要远的地方。
至此,祖父漫长一生中的两次出走,成了永远的谜。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