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的力量
2022-03-11徐刚
徐刚
提起“文坛宿将”陈世旭,至今仍被人念及的是他的经典小说《小镇上的将军》。回想起来,四十多年前那位“落难的将军”,连同他留下的傲然身姿,无疑被长久地镌刻在当代文学的历史记忆之中。近年来,这位有着“常青树”之称的江西作家,依然保持着“日写五千文字”的写作习惯,自然也是佳作不断。从《欢笑夏侯》到《老玉戒指》,从《苍茫》到《镇上的面子》,再到如今的《那时明月》,他这一系列以陈志为主人公的小说作品,总能激起读者长久的关注和讨论。
正如陈世旭所言的,他总是习惯于书写自己熟悉的或者比较容易理解的人和事。在他看来,小说就是把经历过的事情以及从中体会到的东西,用最能被人理解的语言告诉更多的人。这种朴素的文学观念,显然在他漫长的写作生涯里有着生动的体现。因此当他在这篇《那时明月》里有意将故事带回到他所熟悉的国营农场,带回到那遥远的知青年月时,作为读者的我们并没有感到太过诧异。
在这篇由“仲夏夜”“封缸酒”“清明柳”“临江仙”四个小节串联而成的小说里,故事结构虽相互缠绕,但各个小节却能独立成文。这种“破碎的整体感”,很大程度上正是依靠那些贯穿性的小说人物来实现的。因此,那位颇有几分作者自况意味的陈志,其实更多只是一个功能性的人物,他起着见证和黏合的作用。而在陈世旭这里,这种见证与黏合,以及将遥远岁月里的人与事打捞一处,却并非出于怀旧的目的,而是一如既往地要将批判的矛头极为尖锐地指向权力体系的虚伪与荒谬。而这些正是他从《小镇上的将军》到《镇长之死》等经典之作所一再呈现的叙事诉求。于是,当我们看到《那时明月》里的吕继承也乘人之危,利用晏德成的麻烦竭力动员翘白儿“靠拢分场”时,就不难发现他只是為了达成无耻的“性勒索”。这类特殊年代生产队长趁机侵犯女知青的叙事桥段,早已成为“知青伤痕文学”的套路。
确实是这样,借助电影改编的大众传播,《天浴》之类小说的知青苦难连同它携带的历史批判意味,早已为人所熟知。这也当然使得“仲夏夜”里吕继承之于翘白儿的权力压迫意味的文本冲击力大打折扣。然而,小说更富意味的地方,其实在于“封缸酒”中大鼻子陆国汉的遭遇。在陆国汉这里,男性官员强奸女知青的惯用桥段,奇迹般地出现了性别的颠倒,即同样的“性勒索”这次竟然会诉诸男性身上。正如小说所言的,陆国汉没有想到,“自己的初夜会交给一个好像没有性别的女人”。他们“将要在一张这样宽这样大这样白这样纯的可以让才华尽性挥洒、让激情彻底燃烧、让魂魄完全销融的眠床上,两个像刚从娘胎里出来的肉体毫无羞耻地交缠蠕动,一个只是为了满足生理的饥渴,一个只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期待”。在此,大鼻子陆国汉虽非出于自愿,但他的妥协却终究意味深长。他为了出人头地而不得不出卖尊严的戏码,与《天浴》等小说中女知青为了返城的所作所为简直如出一辙。只是在此,小说饶有意味的是,男性的形象竟然也被欲望化了。如小说一再呈现的,陆国汉这个“身材和气概都高人一头”的家伙,其形象绝对在知青群体里“鹤立鸡群”。因为有着“一个带鹰钩的大鼻子”,使他那张圆胖的娃娃脸不再平庸,而正是那“该死的大鼻子”,令省局下来锻炼的姚春“姚助理”无比着迷,进而利用权力关系的弹压,使无比看重“先进人物表彰名单”的陆国汉顺利妥协。这种男知青靠出卖色相取悦女领导的故事,显然更加戏剧化,更加荒谬,也更能以戏谑的方式达成对于权力体系的深切批判与露骨反讽。
当然,小说在批判权力体系的荒谬和无耻之外,自然也会顺势记录那些过往岁月里值得记取的人与事。只不过在陈世旭这里,这些人与事总是被简化为朴素的善与恶。“清明柳”里的龚有才和烂李子所呈现的,不正是人性善恶的镜像吗?龚有才装神弄鬼的恶作剧,肇始于他对城市人的羡慕和嫉妒。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城里人,以至于他总是极为虚荣地去模仿他们。甚至当陈志听不出他的普通话时,他也会因恼羞成怒而暴跳如雷。正是出于对城市人既羡慕又恨的心理,对所谓“鸡屎分子”的嫉恨,他处处与来自城市的下乡知青较劲,怂恿烂李子闯祸便是这“较劲”的重要体现。而与龚有才的阴毒和“蔫坏”完全相反的是,有着“哈巴老总”之称的烂李子则显得无比憨直。然而,这位“无脑”之人也是粗中有细,去往县城渡轮搭乘空载长途货车的生动过程便是明证。但令人唏嘘的是,正是这样一位热情而机智的好人,不仅与可能的爱情擦肩而过,也最终在一次坝段塌方的抢险救急中,“被龚有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斩断了脚筋”。遭此厄运的他,最终“被送去老家再也不会回来”。
不过好在,“清明柳”里的憋屈,终于得以在“临江仙”里有所缓解。在这小说最后的部分里,叙事时间回转到了当下。在此,借助陈志在火车软卧里偶遇的那位年轻胖子的讲述,“仲夏夜”里沉默寡言的晏德成,似乎有了不错的后续。他借助海外父亲留下的资金,一举成长为如今凤毛麟角的手艺人。在他这里,这最后的“鸡屎分子”,也自能彰显其文化的力量。那根“竹管油红、铜头锃亮的黄烟筒”还在,他抽的也还是他的老黄烟。这无言的坚守,自然代表着某种价值的传承。这便正如那广告词所透露的,“甘愿处在卑微的人生边角,以最纯的匠心守护手工的原汁原味、烟火灵气、淡泊诗意”。或是“以老手艺的沉稳”体现“一方水土的品格”。
仁慈的作者终究让故事主人公交上了好运。就像小说所说的,“一片无声无息的树叶,被动地随水漂流,从不为自己争取什么,却总有好运”。沉默寡言的晏德成,在艰难的时世里坚守、隐忍,也总算熬了过去,迎来了人生的转机。这种朴素的善恶轮回,大概正是读者所乐见的。于是,从烂李子到晏德成,小说通过这种特殊时代人物的命运沉浮,似乎又回到了作者所惯于表达的小说理念,“我想写的好人是这样的人:他们是一些默默地平静过日子的人,他们并不是没有梦想,但他们绝不会因此伤害任何人;他们不是英雄,但是为了报答善良他们甘愿付出一生;他们也许迂腐、偏执、另类、不合时宜,只是为了证明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交出自己的尊严。”对于陈世旭来说,或许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体现出朴素的力量所在。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