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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花生

2022-03-11陶纯

北京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桥头花生

一天晚上,在北京东二环建国门桥附近的一家饭馆聚餐,做东者提出每人点一个菜,众人推让一番,开始点自己喜欢的,爱吃辣的点了毛血旺、水煮鱼,爱吃甜的点了拔丝地瓜,爱吃海鲜的点了虾、蟹,爱吃肉的点了毛氏红烧肉,爱吃素的点了清炒西兰花,等等,皆大欢喜。轮到我时,我推开菜谱,闭着眼睛对服务员说:“油炸花生米。”

只要是聚餐,只要有机会点菜,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先点一个花生米,油炸的也行,水煮的也行,老醋的也行,只要是花生米,都行。在所有的食物中,毫无疑问,我首选花生。近来年纪渐大,血脂有升高的嫌疑,夫人在家里控制我,我只好趁她不在的时候,炸一小盘花生米解馋。结婚三十年过来,为了吃花生,夫妻没少拌嘴。她有时赌气说,我爱花生,胜过爱她。

这是两个概念。可是女人硬往一块儿扯,我也没办法。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或者说口味,与他本人小时候的经历大有关联。我喜欢吃花生,不是因为小时候经常吃,而是因为经常吃不上。

我的故乡在黄河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处,山东省境内,我家所在的村子叫姚家店,土地距大河近,灌溉确实方便,但是由于地势低洼,常常不需要灌溉,仅靠雨水就灌饱了,十年里倒有九年涝。儿时的记忆中最怕的就是下大雨。长此以往,土地变成淤泥状,更适合种高秆庄稼,像玉米、高粱等,没办法种花生。而离我们村三公里的沙窝村,地势高,全是沙土地,特别适合种花生、地瓜这类伏地作物。沙窝村年年种植大片的花生,是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花生之乡,每到秋末收花生的时节,沙窝村的人都很自豪,周边村子的人眼馋得不得了。

小时候在农村,可吃的食物种类并不多,主要是玉米、高粱、小米等粗粮,细粮很少。副食里面,肉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两顿;鸡蛋家里虽然不缺,母亲常年养几只下蛋的母鸡,似乎每天都能听到母鸡咯咯下蛋,但是下出的蛋却舍不得吃,全家的日常花销,包括我上学的费用,主要靠这几只老母鸡,俗称鸡屁股银行。家里院子挺大,本可以多养几只母鸡,却又不敢,因为上头三令五申,每人养鸡平均不能超过三只,每家最多养十只,多了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轻者村里大喇叭里点家长的名字,重了游街示众。

不知从何时起,花生成为我最爱吃最爱吃的食品。可是,家里是没有钱为我买花生的,想让家长掏钱买,做梦去吧!

记得打上小学开始,赶上收花生的季节,每逢星期天,我就跟在几个大孩子屁股后面,以割草的名义转悠到沙窝村附近,一边割草,一边捡落花生。割了草背到生产队的牛棚换工分,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劳动就是割青草,从上小学一直割到初中毕业,除了星期天、放暑假之外,有时放学早了也要拿上绳子和镰刀到地里割草。小小的年纪,小小的身板,背着一大捆青草踽踽行走,从远处看只见草不見人,像是草堆自行走动。由于经常负重,造成我右肩比左肩矮,后来找对象时,因为这个还被女方蹬过一回。我那时候最烦的就是下地割草,但在收花生的时节,我是非常乐意去割草的,因为可以借机捡花生。

我们几个小孩子在沙窝村收过花生的沙土地里,拿小铲子不停地刨呀刨呀,运气好的话,半天能捡到半斤以上落花生。有胆子大的熊孩子跑到人家尚未收获的花生地里偷刨,若是被人捉住,挨一顿揍算是轻的,有时还要给关进黑屋子,捎话让家长过去领人。我胆子没那么大,掂量来掂量去,不敢去偷,老老实实在人家收获过的空地里刨土。落花生大都是瘪小的,单粒的居多,刨上半天,也能捡到不少双粒的,偶尔捡到一个三粒的,就会激动地喊一嗓子,幸福极了。

对我而言,花生是天下最美最美的食物。一边捡,一边忍不住剥一粒,潇洒地一扬手,丢到嘴里,香甜地嚼着、嚼着,缓缓享受着那美好的一刻……过一会儿,再剥一粒。捡花生耽误了割草,背回去的青草就没有那么多,但我爹见我上衣口袋鼓鼓的,也就不说啥了。

我发现,刚出土的新鲜花生和晒干的花生,都不如半干半湿的花生好吃,含在嘴里,不软不硬,稍稍用力一咬,有弹性,口感好,汁儿不多不少,芳香溢满口腔,直通天灵盖,居然令人有点醉意、有点眩晕。我把捡来的花生铺到窗台上晒,为防止鸡啄鸟啄,上面罩一层干树叶,晒它个两三天左右,是最好吃的时候,赶紧多吃一点,过够瘾。等到全部晒干了,就收到一个小蛇皮袋子里。每年秋后,都能攒下个三五斤的样子,每天吃一小把,能够挨到当年的春节。这种我自己赚来的美好食物成为我童年和少年时期最美好的记忆,永难磨灭。

一九七五年,十二岁的我到姜庄镇中学读初中。姜庄镇离我们姚家店四公里远近,午饭在校吃,晚上回家住。学校的北面是一条坑洼不平的柏油公路,横穿镇子。有一天中午饭之后,我从学校的后院墙豁口处翻出去,穿过一片小树林,到了马路边,看过往的车辆。我们姚家店不靠公路,所以平时看不到大客车,只能见到砰砰乱跳的手扶拖拉机之类的小型农用车。大公路边就不一样了,它是我们镇唯一的一条柏油公路,据说一头通济南,一头通河南濮阳油田,不断有大客车或者货车鸣着长笛通过,扬起一路灰尘。

往前走不远处,有一座小型的公路桥,水泥桥栏高至膝盖,桥下是一条干涸的小河床,杂草丛生。桥头的一棵大柳树下,有一个老者歪坐在桥头,他脚下有一条蛇皮袋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面盛着花生或者葵花籽之类的食品。我不由自主地踱过去,及至近前,果然发现里面是炒花生!足有十多斤。我咽了口唾沫,尽量不去看它。但是,肚子里面咕咕直叫——不是饿的,因为刚吃过午饭,我吞下从家里带来的两个玉米面大窝头,就着老咸菜吃下去的——肚子叫,是馋虫在歌唱……我又咽下一口唾沫,目光不争气,终于还是落在了花生袋子上。

正在打瞌睡的老头猛地睁开眼,犹犹豫豫道:“孩子,来一点尝尝?”我先是摇摇头,然而却没管住自己的嘴,小声问道:“老大爷,这个怎么卖呀?”他道:“八角一斤。不贵。”那老者头发几乎掉光了,牙齿也缺了三两颗,满脸皱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愣在那里。不瞒人笑话,我口袋里只有一角钱,那是我这个礼拜的菜金。学校食堂中午供应简单的副食,主要是煮白菜,或者煮萝卜丝,放一点点油,几片油花漂浮在上面,像天边的云,一勺煮菜要三分钱。但每到周三改善生活一次,一般都是炸萝卜丝面团丸子,要一角钱。寻常情况下,我都是把家长每礼拜给的一角钱留到周三用。

我一直愣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否动用这一角钱。老者拿起一杆小小的秤,道:“少约点尝尝?”又弯腰伸出骨节突出的黑手,在口袋里抓起一把饱满的花生,在我面前晃动着。炒花生的气味,香气袭人,不可遏止地钻进我的鼻孔里,顺着鼻孔直达天灵盖……我有点醉、有点摇晃,左右看看无人,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一角皱巴巴的小票子。老者搭眼一瞅,略有些失望,他把少许花生放到秤盘上,嘴里念叨着:“一角,约不到一两半呢……”分量太轻,秤杆老是不稳,忽高忽低,似乎没法约。他索性把秤盘里的花生倒入口袋,伸手抓了一把,似乎感觉有点多,丢回去两三个,愣了下,又捡回一个,沙哑着嗓门说:“保准有一两半。拿着吧!”

我上前伸双手接过,飞快地拿眼睛数了数,大约有十四五个花生,都是两粒的,个个饱满,发出诱人的光泽。我把它们揣进口袋,摸出一个,剥掉外壳,取出一粒,捻掉皮,小心翼翼放进嘴里,轻轻一咬。老者眯缝着眼睛望着我:“咋样?好吃不?”我激动地点点头,轻轻嚼着,咽下,又把另一粒丢进嘴里。

说实在的,吃了这么多年花生,我从没遇到过这么香的炒花生,简直满口生香,全身都跟着颤动。见我点头说好,老者高兴地咧开大嘴巴,说:“是我闺女炒的。要用沙土,拿大铁锅,烧柳木劈柴,火候要准,炒出来的才好吃。”

我口袋里揣着那十几枚花生,围着校园转了两圈,才把它们享用完。本想留几枚下午或者晚上慢慢用,一是怕被调皮的同学抢了去,二是怕回家后被我爹发现,所以咬咬牙下决心把它们吃完了。

第二个礼拜,我抢在周三买炸丸子之前,又去了桥头。这个礼拜,中午我就只能每天吃窝头就咸菜喝白开水了。这一次我才发现,老者双腿细得像麻秆一样,他根本站不起来,他是个瘸子——不,是个瘫子!

此后的日子,基本上我每周到一次桥头,基本上都是周二去,用仅有的一角钱换老者的一把花生。次数一多,大致搞清了他的家境。他姓曲,大名叫曲德成,沙窝村人,才五十多岁,看上去像七老八十。他的腿是年轻时候上黄河防汛或者挖河时受凉,得了关节炎,慢慢发展成下肢瘫痪。他的老伴四十多岁就死了,也不知是得啥病死的,很突然,半夜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没等送到医院,就死在半路了。他有一儿一女,儿子是老大,上小学时偷偷牵出生产队的大洋马学骑马,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所以他儿子也是个残疾。

他下不了田,种不了地,挣不来工分,只好找个营生来做。按说不到每五天一个轮回的集市,是不能随便摆摊卖东西的,考虑到他家的情况,村里和镇上对他摆摊卖炒花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逢集市,不准他到镇上繁华地段去,他便选在镇子外面的这个地方,好在经常有外地车辆路过,不远处是个加油站,停车加油的司机,难免有嘴馋的,过来买几把花生路上解馋,每天带来的十几斤,基本都能卖光。

沙窝村虽然种花生,但是绝大多数产量都被国家收购,百姓手里并没有多少,一家也就分一点,有些人家舍不得吃,卖给老曲,他家的炒花生原料就是这么来的。

沙窝村离这个地方四华里,只要不赶上下雨下雪,他基本上都来,每次都是他女儿小荣骑自行车接送他。好在桥头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柳树为他遮挡日头,灰尘却是挡不住的,我常常见他头上脸上和身上落满尘土。没生意的时候,他就歪坐在水泥桥墩上,背靠柳树打盹,中午啃干窝头,用一个大塑料瓶里面的凉开水解渴。

有一天,我见到了他的瘸腿儿子。他儿子大名曲广祥。广祥高高的个头,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脊背有点弯曲,脸膛紫红,右腿是残疾了的,走起路来拖着一只右脚,像用橡皮在黑板上擦过。广祥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埋怨什么,他爹一个劲儿地赔着笑脸,小心地安慰着他。广祥走了之后,老曲叹口气,对我说:“广祥要是没断腿,我早抱上孙子了。”我说:“你卖花生挣了钱,赶紧给他娶个媳妇嘛。”他仰天叹口气,说:“是啊,就指望多卖点花生,给广祥娶一个呢!不管瘸的瞎的,只要是个母的,就行……”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认识老曲半年多之后,我终于见到他的女儿小荣。星期二那天下雨,老曲没来,等到星期三,中午又卖炸丸子,我犹豫好一阵,掏出一角钱买了一份,有十个左右,每个比乒乓球略小一点儿。就着窝头吃,本来应该是很香很解馋的,可我却味同嚼蜡。下午放学后,我找同学借了一角钱,刚跑到桥头柳树下,就见一个姑娘骑一辆车漆掉光的自行车过来,下了车。老曲收下我递过去的钱票,解开已经扎上口的花生袋子,伸手抓了一把花生递给我。这当儿那姑娘看我一眼,我也看她一眼,知道她就是小荣。她个头不高,跟我差不多,留两条长辫子;小脸蛋圆圆的、红红的,像秋天成熟的苹果。老曲笑着对我说:“孩子,这是我那闺女。”又转向女儿说:“荣啊,我给你说过的,这孩子念中学,姚家店的。”我礼貌地冲她点点头。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放学啦?”我道:“嗯。”她道:“该回家了。”

傍晚,我一个人慢慢地往家走,有意不跟本村的几个同学一块儿。走到家,刚好把那十几枚花生吃完。我大妹妹红英正挥动大扫把扫院子,她才不到十一岁,就不上学了,她说一上课脑袋瓜就疼,宁肯下地拔草,说什么也不上了。我爹娘其實也不希望她继续读,因为家里养不起两个学生,想一心一意供我。

我路过红英身边,吐了口气,让她闻着了,说:“哥,你吃啥了,好香好香!”我赶紧掩饰道:“中午学校吃炸丸子……谁让你退学的?”她哼一声,不再吭声,低头扫地,小小的身板一扭一扭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跑。

后来我再去桥头,大都选在放学之后,一般情况下都能碰到小荣。我总觉得她比我小,实际上她大我三岁,当时已经十六虚岁。我夸她炒的花生好吃,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都好吃。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盯我一眼,说:“小小年纪,就知道耍嘴皮子。”每次我照例买一角钱的,当着小荣的面,开始我还不太好意思,这点钱拿不出手,我是个男人,每次出手最起码半斤,那样才有面子。可是,我没有钱,我爹每个礼拜只给我一角钱的菜金,雷打不动。好在小荣从来没有流露出不屑,每次她爹抓给我一把花生之后,她还要再补抓两粒丢给我,说:“多吃一点,补补脑子,好好学习。”又说:“俺没你有福气,俺只上到小学。”她爹对我说过,她学习蛮不错的,可是家里情况不允许继续读下去,只好退学。这跟我家有点类似,我大妹妹也早早退了学,不同的是,小荣有个瘸子哥哥,而我这个当哥的没啥大毛病,就是嘴巴馋一点。

到了放假时节,不再去学校,也就不再有去桥头买花生的机会。我感觉挺难熬的,心里边犯痒痒,老惦记着什么。上初二那年放寒假,临近年根,我口袋里多了几个钱,实在忍不住了,借了邻居三大爷家一辆自行车,飞快地往老地方赶去,一路上老是担心老曲和小荣不在。远远地看见老头子坐在桥栏上,天气寒冷,飘起了雪花,他戴一顶破旧黑棉帽,裹一条黑色的破被子,身上披了雪花,像一个落了雪的土堆。我下了车,吹出两口热气搓搓冻僵的手。老头子见了我,动了动身子,笑了。我不急于买花生,一边跟老头子聊天,一边伸脖子往沙窝村的方向张望。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个小黑点,小黑点越来越大,真的是小荣来了!

小荣来到近前,见了我有些意外。我赶紧说谎道:“今天我来学校有点事……顺便买点花生……”我大咧咧掏出四张一角的票子。老曲头本想伸手抓花生,一看不是一角,便愣在那里。我抬高嗓门说:“大爷!来半斤!”老曲头明白过来,伸手到一旁拿秤盘。小荣剜她爹一眼,弯下腰,从袋子里抓出一大把花生,强塞到我上衣口袋里。这是一角钱的量,我递给她一角钱,她不接,我一时不解其意。

她冷冷道:“你省下钱买本书看看,不好吗?不吃花生饿不死,真不愿再见到你。”

她显然是怪我嘴馋。可是她不知道,我现在不那么馋了,真的不那么馋了,我只是想找个借口,见她一面,看她一眼……

仿佛我的心思被她看穿,她不再搭理我,扭头收拾东西。我塞给老曲头一角钱,慌里慌张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远去了。

小荣的那句话有些戳痛了我,有一段时间我没过去。冬去春来,我一天天见长,读了两年初中,升上高中。当时我们那地方的乡下孩子读的是普及中学,初中和高中都是两年制。虽然到桥头的次数少了,但我的心事却没有减轻,时常上课走神。有一回夜里还做梦,梦见小荣站在大铁锅边上翻炒花生,烟气熏得她流出眼泪,眼睛红红的,一条辫子在眼前晃,她一甩头,辫子落到后背上……炒花生的香味,终于把我闹醒了。

有一天,天气本来好好的,大太阳当顶照,晒得人不敢出门。但是到了下午四点多,天上突然炸响惊雷,下起大雨。我在教室里坐不住,从书桌下面抽出一个装化肥的蛇皮袋子(这是我平时防雨的工具),趁老师不注意溜出来,翻过院墙豁口跑向桥头大柳林下。老头子果然在那儿,他动弹不了,只能背靠大树,肩披一块破塑料布,把盛花生的袋子紧紧拥在怀里,头上脸上满是雨水。我不由分说,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弯腰背起他,一手拎起花生袋子,往不远处的加油站趔趄走去。

我没有去上课,在加油站的廊檐下一直陪着老头子。晚上七点多钟,天都快黑了,小荣才骑着自行车急匆匆赶来,这时候雨停了,我背起她爹,踩着雨水回到桥头。小荣见状,赶紧迎上来,先是接过我手中的蛇皮袋子,又帮忙把老头子放下来。她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脸红红的,呼出的气息扑到我脸上,软软的、甜甜的……站在她面前,我猛然发现,我长高了——原先和她差不多,现在高出她大半个脑袋了。

这以后,我来桥头的次数重又多了起来,当然都是选在放学后,小荣接她父亲的那段时间。像从前那样,我身上有零钱时,就买一角钱的,老头也还像先前那样,抓一把花生给我。我边吃边装作没事似的,一次次望向通往沙窝村的沙土路,直到小荣骑自行车出现,我再磨蹭一会儿,小荣就过来了。有时身上没有零钱,我也忍不住,放学后先不回家,拐个弯过来露个头。老头道:“孩子,想吃花生你自个儿拿。”我缓缓地摇摇头。他从快要见底的袋子里摸出三五个扔给我,我只好接过。中午学校供应开水,天气冷的季节,我时常抱着自己喝水用的大玻璃瓶子过来,倒入老头的瓶子里,看他喝下去。

每逢见到小荣,她都是很客气地冲我点点头,有时还微笑一下,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她没有再说过我一句不中听的话,偶尔会问一下我的学习成绩,说:“国家又允许考大学了,你咋样?能考上吧?”我说:“谁知道呢。”

她边说边收拾东西,我也装作要走的样子,眼睛转来转去,最后瞟到她脸上,不期然与她的目光相遇。我赶紧移开目光,有点仓皇地大步走了。

有一回,她趁她爹不注意,悄悄塞给我一个温热的小布袋,小声道:“这是刚刚炒出来的,给你点儿补补脑。快考试了吧?”我顾不上客气,点点头收下了。我把那个小布袋揣在怀里,回家的路上,感到香气浓郁,似乎还裹挟着她的体味,一阵阵冲击着鼻孔……我心中慌乱,特别想拿出来闻一下,又担心同行的两个同学发现,便找个理由钻进路边的玉米地里。见他们走远了,我拿出来,放在鼻前嗅着、嗅着,久久不愿松开……

临近一九七九年高考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后,本来想直接回家的,出了学校门,可我总感觉会有点什么事情,便又折回来,往公路桥老头子摆摊的地方走去。老远就隐约看到有人在那里打闹,我一个惊愣,拔腿往前跑去,及至到了跟前,才看清是老曲的儿子、瘸子廣祥在那里发疯。他把他爹卖剩下的半袋花生倒在了桥边,拖着一条瘸腿,恶狠狠地在上面踩来踩去,又从小荣手中抢过秤杆,一把推开她,双手握住秤杆两端,弓起膝盖,猛地一磕,秤杆折成两截,他抬手扔到桥下的河床上。老头子斜靠着大柳树,动弹不了,张着大嘴,发出无声的哭泣。

这时只听广祥仰天吼道:“我叫你们卖、卖、卖!就靠卖几斤破花生,猴年马月攒够钱?啊?我不活了,我今天死给你们两个看……”

小荣爬起来,上前死死抱住她哥的腰,泣道:“哥!俺答应……俺答应你,行不行?啊?俺答应,俺答应……”

我懵懵懂懂地抬腿想上前,被一只大手摁住了肩膀。是加油站的大老郭,他冲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多管人家的闲事。

一九七九年夏末,高考成绩下来了,我榜上无名。我也没有太难过,因为早就意识到自己考不上。这时候传说国家要搞农业改革,公家的土地分给社员自个儿种,我家能分到七八亩地,爹娘希望我跟着他们下田,说只要肯下力气,七八亩地打下的粮食,全家根本吃不完,以后可以常吃到细粮了。还说,用不了几年,就能给我娶房媳妇。我动了心,准备下地大干一场。

瘸子广祥大闹桥头之后,我又去过几次那里,都没有碰上老曲,更别说见到小荣了。去问加油站的大老郭,他说老头子一直没露面,看样子不会来了。我不死心,又陆续去过几次,还是没见上他们的影儿。桥头大柳树下,几小撮风干的碎花生壳上,有一队队的蚂蚁在爬……

一天午后,我硬着头皮去了沙窝村,以买花生的名义,打听卖炒花生的曲广祥家。有人给我指了路,很好找,就在进村不远处。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看到他家的房屋很破旧,门楼都快要坍塌的样子。大门半开着,我鼓足勇气迈进院子,刚想张口,屋门开了,眼前一亮,小荣走了出来。见了我,她猛地愣在那里。我低声说:“我、我、我是来买花生的……”她示意我不要再吭声,蹑手蹑脚走过来,靠近我,小声说了一个地方,让我吃过晚饭就去那里等她。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心慌吃不下,早早就赶去小荣说的地方——沙窝村西头的一个小水库,我孤坐在水库边,头顶上是又大又圆的月亮,没有风,半下午刚下过一场雨,四野蛙声一片,还有夜鸟的悲鸣,我突然莫名其妙的有些害怕。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一片沙沙声,我紧张得汗水都下来了,急忙站起来。果然小荣来了,她没有骗我,她是一个人来的。

她走到我跟前,我发现她是那么瘦弱,脑袋大约只及我肩膀。我喘着粗气,说:“小荣姐,你来了。”

她点点头,说:“我是想告诉你,再过半月我就出嫁。”

“嫁给谁?”我愣了好久,才道。

“刘格庄乡的刘板根。”

“……他,人好吗?”

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许久才道:“他和我哥差不离,也是个瘸腿。”

我张开嘴巴,傻愣在那里,半天合不拢。

她扭过身子,不看我。

“你为啥……答应?”

“……刘板根的姐姐刘翠,嫁给我哥。”

我全明白了。脑子乱得不行,不知该说啥。

“弟弟,你得考大学。”她转过脸来,双目炯炯望着我,“你要沿着镇上那条公路,到济南去,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哭了,无声地哭。

她突然扑到我怀里,双手死死拢住我的腰,脸贴在我胸口上,呢喃道:“等你考上大学,如果还记得我,就到刘格庄乡找我,告诉我一声……我炒最香的花生给你吃……”

我点点头,强忍着、克制着,不让眼泪掉落到她头发上。她扬起脸来,脸蛋上也沾有泪水。恍惚中,我感觉她踮起脚尖,亲了我嘴唇一下,然后就像云一样飘走了。

回到家,我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告诉爹娘,我想到县一中去复读。爹娘都叹口气,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说服爹娘,背上粮食到县一中复读,整整拼了一年。一九八○年,终于考上了,而且是军校。我是我们那一带考上军校的第一人。

我违背了对小荣的承诺,没有去见她。即使每年都有一次探亲的机会,我也没有拿出哪怕半天时间去刘格庄一趟。我害怕见她,不知道见了面该说点啥。

往后的日子,我的路越走越宽,级别也是水涨船高,在城里找了爱人,生了小孩,一切都好。和故乡的联系,自然也是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我再也没见过小荣。到后来竟然把她的容貌也淡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她个头不高,瘦瘦的,脸蛋圆圆的、红扑扑的,梳着两条并不粗壮的辫子。

前些年有了微信,当年姜庄镇中学的老同学建立了微信群,我也被拉了进来。沙窝村有个叫曲建民的同学在群里,有一天我主动加了他好友,向他打听:沙窝有个女的叫曲小荣,当年家里卖炒花生,你熟悉吧?她现在,怎么样了?

过了一两天,建民才回复我,用语音回的,乡音浓浓的,一下子拉近了我和故乡的距离。他说:“熟悉。她早年嫁到刘格庄,男人是个瘸子。她不喜欢瘸腿男人,和别人偷好上了,要私奔,半道上给抓了回来。婆家一大群人到沙窝她家大闹,东西砸了不少,还作势要把她嫂子带走。他们两家是换婚。她惹了众怒,可能觉得没脸活吧,就喝农药自杀了。”

我呆愣在那里。趁老婆不在身边,反复听了好几遍,总还是不大相信。咬咬牙给建民拨打语音电话,先聊了点别的,最后回到曲小荣身上。我说:“建民,你说她是自杀的,这确实吗?”

他说:“这个没错,葬她的时候,六个人抬棺,我是其中之一。”

我默然了。

我这辈子,最爱吃的食物就是花生,这个不会再变了。每当吃花生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故乡的一个人。这么多年来,我吃了无数的花生,可是再也没品到当年炒花生的味道。

作者简介

陶纯,男,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著有长篇小说《一座营盘》《浪漫沧桑》等6部,中短篇小说逾百篇。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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