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房间
2022-03-11张文龙
张文龙
如果世界上果真存在超越了时空限制,萦绕在最广泛的智慧生物脑海里的终极之问,那么我想,这问题应该是:为什么活着?
数不清的哲学家在不同的年代,以各自的真知灼见尝试着给出回答。遗憾的是,即便是最聪慧和善辩的哲学家,也無法让所有人认同他的答案。但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虽然对于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五花八门(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声称找到了终极答案,如果是终极答案的话,就应该成为唯一的真理,但实际上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认为别人的答案是歪门邪说,或仅仅是对自己终极答案的补充和注释),但至少,人们在这个问题的解答方向上达成了最大程度的统一,那就是:人活着的首要目标是追求幸福。
在古代,苏格拉底、柏拉图、老子、孔子都不同程度论及幸福,他们对于幸福的定义和获取途径也大相径庭。在如今的人们看来,他们的学说无不包含着一种朴素的观点,即幸福是美好的、值得孜孜以求的,人们在追逐的旅途中实现人生的意义。
但在近现代的哲学家们看来,幸福不再那么完美无瑕了。克尔凯郭尔第一个将追求幸福与人生意义的同等性剥离开来。他认为,盲目追求幸福与把握个体的自由是完全对立的。不够格的幸福只不过是尝试不去经验生活的矛盾和紧张。因此,我们不应该去追求幸福,而应该追求一种对自由和可能性的觉知,从而全身心投入生活的能力(这意味着我们应该欢迎焦虑,它将把我们从舒适的幸福幻觉中唤醒)。
尼采更进一步。他不仅反对追求幸福,甚至把遭受苦难作为人生的目的。尼采相信,苦难是一位老师,寻找幸福则是进入了错误的领地。他不无亢奋地追问:苦难,伟大苦难的学科——难道你不知道正是这种学科创造了人类迄今为止所有的进步?据此,他提出幸福和不幸是一对孪生子,它们一起成长。只有当我们遭受苦难之时,我们才变得深沉并进入生活的深处。
海德格尔这样解释:从来不会有一种确定的伦理框架,也不会有万无一失的通向幸福的大道。
加缪走得更远。他把人的存在描述成是一场持续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许多人感到疏远和缺乏信心。但是,在加缪看来,从根本上说,生活的挑战不是去寻找幸福,而是抓住我们经验的自由并坚持到底——无论面对的挑战有多么艰难。我们的斗争也许看起来像是西西弗式的任务,但在完成这些任务和品味我们命运的过程中,我们能在旅程的体验中、在生活的肯定中找到满足。
波伏娃意识到,自由的担当不允许我们毫无限制地享受自由。雅斯贝尔斯认为,生命本质上是居住在一个框架中并受限于它。
这些设定让原本单一的世界肢解为数不清的形形色色的世界。幸福的目的性被削弱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增进意识、觉知、勇气、自由、真实,追求意义和目的,比让一个人的生活小心翼翼地进入幸福状态更加重要。幸福会被重新定义,这将导致我们过一种非常个体化和艰辛的生活,但也是一种极度有意义的生活……
这是我十多年前打工时,在工地上捡到的一本哲学笔记。那时,我辍了学,却鬼使神差地爱上了写诗。我知道,自己写的都是些打油诗,一些不会写的字还用拼音作了代替。但一点点地积累下来,竟然也有了不小的规模。就在那段时间,我无意间看到了碎石堆里的一个笔记本。是那种很旧的笔记本,封皮有些泛黄,里面用潦草的字迹记满了哲学语录,写到后半部时,主人显然没有了耐心,有时一小段话就用去了一页,有时干脆连着几页全是空白。
但我注意到,在刚开头的十多页笔记中,字迹还算清秀,看上去像是一个哲学系女生的笔记。特别是,在那一排排排列得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似的文字边缘,我看到了用红色圆珠笔写下的稍显潦草的八个字:幸福向下,苦难向上。
这八个红字像一个心怀鬼胎的少妇,引诱着我向一个隐隐潜伏着的陷阱坠落。我实在无法明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如今,我再次翻开这本已很破旧的笔记本,仍无法理解,“幸福向下,苦难向上”,到底意味着什么。
诚如我向各位坦白的那样,自从捡到那本哲学笔记后,我的兴趣就不在于诗歌,而转到哲学阅读上来。我研读了大部分有点名气的哲学家的作品,却似懂非懂。于是,我转变策略,我不再幻想成为哲学家,而开始阅读小说,以便以后也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
我不知道我这样古怪的念头,是因为我上学时培养的那半吊子的哲学思维造成的,还是仅仅得到了父亲的遗传。而想起父亲,我才意识到我原本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的,正是父亲的古怪举止让我入迷,我想为他的一生作个解答,这样想着就不由自主地翻起了以前的哲学笔记。下面我很快就会谈起关于父亲的古怪的事情。但在此之前,请允许我先作个小小的声明:我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未读过书,更别提接触到我所提及的哲学家了。好了,现在我开始静下心来讲讲父亲的轶事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曾是一位快乐的农民。那是还处于吃大锅饭的年代,每个人的口粮都凭劳动挣工分。父亲酷爱发明。他给自己制作的双头钉耙效率是常人的近两倍,他还自己做了一个手持除草机,在农田除草比锄头快了很多。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因为工分是按劳作时间计算的,与效率无关。但这阻挡不了父亲继续发明的步伐。后来,当我记事的时候,已经分田到户了,因此父亲发明的家什终于发挥出了威力。短短几年,家里就积累了相当的财富。父亲忽然之间就成了名人,成了农民界的权威,不少人以能和父亲一起喝酒为荣。甚至还听说,有人在暗地里串联,准备推举父亲当村主任咧。但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的幸福之路戛然而止。
直到如今,我也不能确定父亲这种突变的深层原因。母亲只是简单地将其归结为脑子坏了,短了路,就像电灯泡一样,短了路就得爆炸,好在父亲的脑袋并没有爆炸,这也是他得以继续自己的古怪之举的原因。母亲清楚地记得,一天傍晚,父亲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像一个被阉割过的公鸡,丢下扛在肩头的双头钉耙就一下子瘫坐在了堂屋的椅子上。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一个很纠结的问题正在他的脑海里生长。睡觉的时候,父亲翻来覆去很痛苦的样子。次日一早,我们还没起床,他就开始在门前的一块平地上挖了起来。
当然,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我年幼的时候。我之所以印象深刻,可能是记忆的缘故,也可能仅仅是听到母亲的讲述后在脑海里产生的幻影。总之,在我后来的印象中,父亲就没再走出过家门。他在门前挖了一个地洞,有点像冬天里存储红薯白菜的地窖,然后他搬了进去,就再也没有上来过。
那时,我们刚刚把三间尖顶砖瓦房返修一新。这是北方农村一个典型的房屋,一字排开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室,房前搭了简易的厨房,厕所则安排在院落的一个角落里。因此,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喜欢把父亲居住的地洞称为第四间房。只是后来,村里的房屋都变成了两层三层的小洋楼,可我们的四间房却再也没有改变过。
在我离开家乡之前,父亲的一日三餐都由我负责送下去。每次我用吊篮将盛着馒头、咸菜或者面条的碗筷递下去,父亲接过后并不答谢。约摸半个钟头后,我再用吊篮将剩饭菜吊上来。有一次,我特别好奇,不知道父亲在地洞里都干些什么,就偷偷溜了下去。父亲躺在用木板支起来的床上,似睡非睡。这时正是盛夏的午后,滚滚的热浪充盈在不大的空间,像一个蒸笼,更像一个囚室。父亲的身下满是汗渍,他却毫不为所动。我上前摸了摸他裸露着的肚皮,像一个正在融化的冰块,冰凉而又湿滑。看到我,父亲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你下来干什么?他冷冷地问,身体仍躺着纹丝不动。
爸,你在这里干什么啊?咋不上去啊?我问。
别吵,我正在想问题呢。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父亲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仿佛随时会勃然大怒的样子。
我没再说话,转身爬了上来。这次事件以后,父亲让母亲系了一个铃铛在屋檐下,他有事的时候,就拉一下伸进地洞里的细绳,铃铛清脆地响起来,母亲就会跑过去,掀开地洞的盖子问:什么事?而铃铛不响的时候,我们被命令绝不能轻易掀开盖子,实际上也掀不开,因为盖子被父亲从地洞里反锁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新奇又好玩儿。记得有一次,雨后黄昏,漫天的云霞将村庄染成了一个粉红的世界,那些风中摆动的杨树叶片,尚挂着晶莹的水珠,反射出一缕缕耀眼的光芒,远远看上去像钻石一般。这时,母亲正在厨房里张罗,弟弟盯着从屋檐拉到地洞里的细绳发呆。那细绳在粉红色空气中呈现出一种非理性的灰色,远远看上去像蜘蛛丝一样令人厌恶。在我的怂恿下,弟弟终于将信将疑地跑了过去,拉了拉细绳。“丁零零”,铃铛响了起来。母亲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和弟弟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纳闷地愣了一会儿,立即醒悟过来,奔過来劈头盖脸在我们头上就是一顿栗子暴揍。从此我们知道了,这种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
但父亲在地洞里究竟干些什么呢?我们仍不得而知。渐渐地,邻居们都觉察出了异常。“哎,你家男人这些时都干吗去了,不见个人影啊?”他们都这样问。刚开始,母亲支吾着回答不上来。问得多了,母亲就会没好气地回答:“他干什么管你们毛线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于是,众人就不再追问下去。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久而久之,人们还是得知了父亲的所在。开始不停有人来到我家,径直走到地洞前,朝着里面喊话,在没有得到回答后,他们用脚踢了几下,见仍没反应,这才悻悻而归。
这样闹了一段时间,人们大概也失去了兴趣,渐渐没人再关心父亲究竟在干什么了。但这件事却在我们的心中留下了阴影。父亲的闭门不出,总让我们在外人面前感到低人一等。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会惹来异样的目光。为此,我在内心里痛恨父亲的选择。关键的问题是,我并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对于父亲的猜疑与记恨,几乎贯彻了我的整个小学生涯。在我即将离开家乡,前往十多里外的镇上读中学的时候,谜底终于揭开了。那是开学前的一个午后,天气仍很炎热,所有的生命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连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花狗都病恹恹地躺在院门的阴影里,似睡非睡地吐着长舌头。这时,屋檐下的铃铛“丁零零”地响了起来。那些时,我的心里一直在焦躁地想,当我离家走了以后,家中除了母亲和弟弟外,就只剩下地窖里的父亲了,他们可怎么过呢?因此,当我躺在院门前的木板上听到铃铛声音时,内心一阵狂喜,我以为,父亲肯定也是想到这一层,准备出来重见天日吧。
于是,我飞快地起身跑了过去。地洞的盖子松开了。我打开盖子,父亲一脸得意地站在下面,仰头看着因为盖子揭开从天而降的大把的阳光,眼睛眯成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细线。“平娃,快下来,我有了新发现。嘿,还真让我给解出来了。”他兴冲冲地朝我招手。
我以为他终于恢复了正常,满心欢喜地下了地窖。“你看,平娃,这就是我这几年潜心钻研的成果。你虽然看不懂,但总能感觉到它有多了不起吧。”说着,父亲迫不及待地从角落里搬出一沓沓的纸张,铺开在木板床上给我看。
每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符号,有的是文字,但字体太小根本看不清楚。有的则完全是毫无意义的涂鸦,一坨坨、一片片的,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爸,你这都是些啥啊?”我不解地问。
“嘿嘿,傻儿子。你当然不懂啦。这可是你老爸多年的心血啊,你要能一眼看懂,那我干的这多年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趾高气扬地说,言语中有些不耐烦的味道。
“可是爸,你这到底是什么啊?”
“唉,告诉你吧,虽然现在说还为时尚早,但想到你就要去外地读书了,从此也成了小大人了,不能再把你当孩子了。你爸我从小就有个梦想,就是破解人生的奥秘,用最简单的公式推导出人之所以活着的终极目的。我感觉我就快要达到这个目标了。”
“平娃,你看,经过无数次演算,我已经把公式中的100多个变量缩减到了60多个。当我把变量最终缩减到10个以内的时候,我就能破解这个终极问题了。”说着,他得意地展示着那些涂满各种奇怪符号的纸张。
看着他夸张的手势,我脑海里闪过一个滑稽的念头,仿佛在看一场耍猴的表演。但很快,我就陷入莫名其妙的恐惧之中,那恐惧如同没有出口的漆黑隧道,突然降临将我团团困住,看不到一丝亮光。以至于我再听不到父亲的话语,也看不见他的公式,只是懵懵懂懂地爬了上来。父亲在下面喊了两声,我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去,黏稠的阳光如同牛奶一般滴洒在屋顶上。
20多年后,我蹲在南国的一个工地上抽着烟。暮色已经有些暗了,工友们相继走回了亮着灯光的工棚。我知道,在不远处某一间点燃橘黄色小灯泡的简易工棚里,我的爱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正手忙脚乱地准备晚餐。6岁的儿子灰头土脸地从学校归来,也许正一头扎进工棚外搭起的厨房,像一条土狗,四处寻觅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但我此时并不想念他们。我想起了父亲,那个从未走出过地窖的父亲。20多年的岁月之刀,给世上万物都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弟弟不再是任我摆布的小木偶了,他以优异的成绩留学法国,并成功在巴黎一所大学谋到了教授的职位,娶了当地一名教授的女儿为妻,育有一儿一女。五年前,他携全家人回来的时候,看着面前温文尔雅的弟弟,我既感到特别自豪又觉得特别悲伤。我为弟弟而自豪,同时又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伤。哥,请接受我和家人诚挚的谢意,要不是你当初放弃了学业供我读书,我也不会有今天。说着,他掏出一条法国雪茄。知道你爱抽烟,我特意从法国带回来的,你尝尝?来,孩子们,这就是我经常给你们提起的伯伯。喊伯伯。“伯——伯——”稚嫩而生硬的音节从孩子们口中憋了出来。他们像在观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一样,谨慎而仔细地端详着面色凝重的伯伯。
弟弟在老家住的时间不长,一个星期不到就走了。我却觉得这段日子过得极其漫长。他和父亲的矛盾从童年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在父亲的眼中,弟弟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即便是衣锦还乡,他甚至都不出来迎接一下。弟弟更是瞧不起父亲,觉得他自始至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逃避主义者。哥,要不是老头子钻牛角尖,咱妈的一生也不会过得这么苦,你也不至于半途辍学……所以,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直到弟弟离开家乡,都没有跟父亲再见过一面。
这让我对弟弟很失望。我知道,弟弟的见识和智慧高过我百倍以上,但在理解父亲方面,我觉得他甚至都没有真正地思考过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我觉得很能理解父亲。虽然我觉得父亲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但看到他眼中喷射出的炯炯有神的光芒,我知道父亲一定走在他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道路上。
只是苦了母亲。如果说,岁月之刀的威力在什么地方表现得最突出,那就一定是在母亲身上了。在我初二辍学回家的时候,40多岁的母亲已经憔悴得像个60多岁的太婆。她曾经挺拔的腰身佝偻下来,曾经圆润的脸上爬满了蚯蚓般的皱纹,曾经在风中飘逸的黑发变成了稀疏的华发。唯一没变的是母亲乐观的个性,即便生活的重担压得她直不起腰,但稍有闲暇,歌声就会从她嘴中冒出,整个家庭甚至整个村庄,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欢乐的时光。
岁月如梭,但父亲是唯一的例外。时间在他的身上仿佛失去了魔力,即便是在20多年后,时光的年轮已经走出了很远,但父亲除了身体稍微發福、皮肤更加苍白之外,没有任何的变化。他眼睛中散射出来的光线似乎更加清澈,而又夹杂着某种隐秘的力量。
这期间,我又一次进入父亲的房间,那是我的新婚之夜。送走客人后,铃铛响了起来。父亲晚上喝了点酒,显得很兴奋。“平娃,今天过后,你就有了家室,也算是家里的大家长了。我很高兴。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们了,特别是你妈妈,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你们哥俩,那个小浑球我就不管了,出个国就了不起了?狗屁!倒是你,让我觉得有点后悔。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一意孤行,你可能也就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了。”说着,父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睛里闪出晶莹的泪光。
“爸,你别说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成了家,咱爷儿俩今晚不醉不归啊。”我也端起了酒杯,跟父亲说。
“是,是。不说了。今天要多喝点。嘿嘿。”父亲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又给我倒上满满一杯。
我们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就又聊到了父亲钻研的话题。“平娃,我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把人生公式又大大简化了,如今只剩下20多个变量。虽然越往后会越难,但我相信,不出10年,我就一定能把公式简化到10个变量以内。那时,平娃,我会把我这一生最宝贵的财产留给你。”
但其实我对父亲的所谓人生公式并不感兴趣。我并不认为,复杂的人生能靠一个简单的公式来作出决定。但我尊重父亲的事业。他不大的房间几乎让各种凌乱的纸张填满了。这些纸张被翻来覆去地写满了奇怪的符号。这让我想起我读书时,老师曾给我们讲起的一个故事。说在中世纪的一个国度,所有的人都想制定出一部能够适用所有人、使用千万年的终极法律。他们绞尽脑汁,因为要适用所有的人,要管理国家的方方面面,先开始制定出的法律多达上百卷,据说如果一个人读完,每天8小时,需要80年的时间。后来经过讨论,觉得还不足以适用所有人,就继续增加法条,最多时甚至超过了200卷。但是,人们发现,这些条目越详细,适用的年代就越短暂。要想让法律的生命更加长久,就必须在确定性和精确性上作出些牺牲。于是,删减法条的行动持续了50多年,渐渐地人们发现,所谓的终极法律就只剩下一条:人类的活动需要制度的约束,但制度又不能限制人自身具备的必要权利。最后,直到制定者自己都失去了信心和兴趣,完美的终极法律仍没有被制定出来。
但父亲的雄心显然并不仅仅在于此。法律对他来说,只是人生公式中极小极轻的一个变量。他的终极公式将以丝毫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直接、有力地揭示出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极简真理与逻辑,并由此解答所有人关于命运的疑惑与彷徨。
婚后两年,我的儿子就出生了。这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洋溢在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一种心有不甘的表情弥漫在她的眼睛里。父亲仍不为所动,继续以百倍的豪情继续着自己宏伟的研究。
但我不能再在家乡待下去了。为了帮父亲完成他的事业,我必须外出打工挣钱了。我跟着村里打工的队伍来到南国的城市,像一条乞食的土狗,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工地上忙碌。
两年后,母亲终于走完了她艰难的一生。她走后没两年,父亲也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开了我们。那一天中午,到了吃饭的时候,妻子并没有听到铃铛响。她以为父亲是忙得忘了,就没在意。可眼看太阳已经西斜,房檐前仍毫无动静。妻子便去地窖前喊父亲。喊了很久也没见动静,她就慌了神,忙叫来邻居,大家一起打开地窖盖,就发现父亲静静地躺在厚厚的废纸堆上,一动也不动。
父亲走后的第二天,我回到了家乡。在清理父亲的遗物时,我与妻子发生了争执。我把他使用过的所有废纸都收集在一起,用牛皮纸包好,准备一起埋在父亲的墓地里。可妻子却不同意。这些鬼画符有什么用呢,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些。
最终,按照妻子的建议,在父亲下葬的那天下午,他穷尽一生研究出来的人生公式,在坟前付之一炬。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