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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妆

2022-03-11温振鑫

北京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胖子吉他

温振鑫

闫冬坐在陈旧的转椅上,抱着那把跟随了他很久的吉他。陋室、旧椅、老琴相得益彰,再配上他满带沧桑的面庞,一股文艺大叔的气质像一缕醇厚的檀香,在小屋中飘荡。一位年轻母亲带着十岁的儿子坐在闫冬的对面审视着他,脸上的严肃似乎让这间二十平方米的陋居兼琴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一曲王杰的《心痛》终了,闫冬缓缓地向仅有的两位观众报以微笑。母亲脸上的严肃渐渐散去:“老师,您唱得比视频录的好。”

闫冬一怔,不知道这位母亲说的视频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笑着和对面的年轻母亲说了一声谢谢,并再次和年轻母亲强调,在他这儿学吉他,乐器、乐理一块儿教。母亲点头称是。最后重点问题落到了学费上。

闫冬很豪爽:“只收一份!”

孩子的母亲表示出了极大的赞同和欣赏,她的目光停留在闫冬身后墙架上摆的那只干净的蓝色玻璃烟灰缸上。“老师,孩子有哮喘,您这……”

闫冬回头也看向了烟灰缸,他笑了笑,“那就是个摆设。”

年轻母亲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满意的微笑。

目送母子二人离开了这间二十平方米的陋居兼琴室。他将摆在面前的琴谱一一按原位放回身后的书架,在书架的角落看到了只剩下半包的白色软包红塔山,抽出一支泛着黄渍的烟,放在鼻子底下深吸一口气。这种烤烟型香烟的独特味道,让闫冬觉得有一股淡淡的巧克力味道。如果说别人吃巧克力可以让心情变得愉悦,那么闫冬闻到这没有被点燃的烟丝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和喜悦。

喜悦并不能坚持很久,手机屏幕一闪,一条银行短信在月初的下午如约而至。短信是告知他“失业金”到账了。去年此时,闫冬向街道办事处申请了失业,社保局便准时准点地向他提供着为期12个月的失业金,每月1870元。这是他每月唯一的一笔固定收入,其他收入便是时有时无。他不知这个学生走了,下一个学生什么时候再来。现在到手的是最后一个月的失业金,闫冬不得不为生活再多费一番心思。

也许在这炎热的下午,没有什么比一听冰镇啤酒更能解决问题的了。闫冬打开冰箱门,空空如也的冰箱里黑洞洞的,只有门侧的储物架上还有一听啤酒。当闫冬拿出啤酒,手机再次响起,他用胳膊肘将冰箱门关上。好友赵胖子的大脸充满了整个手机屏幕,没有留出一点留白。

“跟您说了多少回了,一定要把您上课的视频发出来。朋友圈、微博……只要能发的地方,你都发一遍。你不听我的,这学生还招不招了?”

“废话,不招学生我喝西北风去!”

“赶紧发啊!”

“没录……”闫冬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鼓捣那玩意儿,这岂不是说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吗?只好强词夺理,“谁教学生还把手机放跟前?一边上课一边录啊!”

赵胖子的哂笑,足以说明他看穿了闫冬的心思,笑着说:“你别出门啊,我让我儿子过去。”

结束通话,闫冬喝了一大口冰啤酒。喝得有点急,冰凉的啤酒在空荡荡的胃里搅起一股热浪。他猛地一张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嗝。

自从去年厂里不景气关了门,闫冬便开始自谋生路。先是卖掉自己的摩托车,换成一辆不知道过了几手的小面包,干起了拉建材生意。刚开春的时候装修的人挺多,每天的活不少。盛夏之后,生意便渐渐地少了。空下来的闫冬被朋友找去,给他介绍了几次临时的婚礼主持。由于出价不高,很能满足一些城乡接合部新人的需求。年轻时的闫冬一把吉他让他声名远扬,最不怵的就是上台,几次下来效果还很不错。朋友劝他,既然要挣这个行当的钱,应该置办几套像样的“行头”。闫冬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人,别人的金玉良言他照单全收。在大商场里一通转,很快花出了还没攥热乎的钱。“行头”置办齐后,婚礼主持的买卖却越来越少了。

看着闫冬日益拮据的生活,好友赵胖子毫不客气地说,他闫冬就不是干这个买卖的材料。拉货,每回都因为建材弄脏他的破车和雇主抬两句杠,惹一肚子气。当司仪,谁要知道他是个离了婚的老光棍,会找你去煞风景?最后赵胖子语重心长地劝他教孩子弹吉他才是最正经的挣钱手段。当年他们哥儿几个的乐队在城里的酒吧火过一时。赵胖子的架子鼓打出了国际范儿,现在他自己就靠教孩子打鼓赚钱。在赵胖子看来,孩子的钱最好挣。

赵胖子言出必行,很快帮助闫冬介绍了几个想学吉他的孩子。但是赵胖子深信,现在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要让别人知道就得宣传,宣传还不能花钱,最快捷的就是发朋友圈。他的名言是:“只要流量够,不怕不出名!”

不到两个小时,在小赵的鼓捣下,几段闫冬的教学视频居然搞定了。小赵看着闫冬的视频说,“闫叔,你就往朋友圈里发吧!一准没错。我爸教架子鼓视频都是我给弄的,朋友圈都刷爆了。”

黑暗的小屋里,只有手机的光闪烁着,映照得闫冬脸上一片幽蓝。也许是看得时间有点久了,闫冬眼睛有点干涩发痒,不停地用手揉着。每次只快速地揉一下,便迅速地放回手机上。滑动着屏幕上的信息条。

“朋友圈!谁给起的名儿?朋友就朋友吧,还圈起来。我跟我侄女都成了朋友了,这不他妈的乱了辈分了?”闫冬一边笑骂着,一边还在滑触屏。

突然,闫冬的手停住了滑动。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这张照片。那是自己侄女闫小兮和一个漂亮姑娘的合影。姑娘身着一件紧紧束着腰肢的白色曳地婚纱,那件婚纱在闫冬眼前膨胀着晶莹而纯净的光,那些附着在上面的饰物,仿佛与生俱来地沾染了贵族气息,隐隐地含着不可一世的傲慢與神圣。闫冬用力揉了揉已经被麻木的眼睛,仔细地辨认着站在侄女闫小兮身边那个姑娘。

这是闫冬的女儿,是闫冬和郭芳的女儿——闫小颜。

闫冬迅速拨通了侄女闫小兮的电话,在电话那头传来喧闹的音乐声。

“喂!二叔,你找我干吗?”

“小兮,我问你,你姐要结婚啦?”

“二叔,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电话那头拼命地喊着,那声音已经让闫冬觉得电话都快在自己手里炸裂了。

“闫小颜要结婚啦?”闫冬也拼命地喊了一句,喊完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闫冬从侄女的口中得知,自己闺女闫小颜即将结婚的喜讯!但闫冬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默默地从空了一半的烟盒抽出一支红塔山,叼在嘴里。躺在床上,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二十年来的往事像投影一样投射在眼前。不同的是闫冬的眼前没有投影仪发出的那道蓝光,取而代之的是浮现出的淡蓝色的烟雾。闫冬记得那时候自己抽烟抽得很凶,本就不大的小屋里弥漫着红塔山特有的那股浓烈而干涩的味道。

“别抽了!不抽你会死啊!”郭芳尖利的声音像刀子划在水泥地上一样的刺耳。

“你烦不烦?”

“嫌烦你倒是把烟掐了啊?”

“滚!”

闫小颜幼小的哭声打断了夫妻的争吵,也打断了闫冬的思绪。二十年前,也是在苦夏的炽热中闫冬和郭芳结束了旷日持久的苦战,郭芳把能带着走的都带走了,包括闫小颜。房子是闫冬单位的公房,还留给闫冬住。从此,他过上了无人束缚的日子,饿了才吃,困了才睡,醒了可以不用起床,狭小的单人床像无限广阔的天地,承载着他的一切。和赵胖子一班朋友更可以尽兴地引吭高歌,可当他醉醺醺地斜倚在门前,却掏不出房门钥匙;踏进又黑又窄的小屋,凄冷而又无所事事的时候,便只有拨弄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吉他。

在酒吧演唱的日子是闫冬和赵胖子一班朋友觉得最开心的时刻。坚守着自己的爱好,挣着属于自己的钱。与此同时,一个叼着红塔山香烟的女人走近了闫冬。很快小屋不再凄冷,狭窄的单人床也变得拥挤不堪。这個叼着红塔山的女人好在不是每天都和闫冬在一起,否则闫冬需要为本就窄小的小屋再增添一只烟灰缸。

那天,是闫小颜十七岁的生日。

闫冬请叼着红塔山的女人帮自己挑一件礼物送给女儿。叼着红塔山的女人飞快地用淘宝订了一只在闫冬看来十分精致的小包。

闫小颜生日的晚上,收到了带有LV标志的小包。郭芳坐在一边低垂双目,她似乎用鼻子就能判断出是假货。那只包的确假得有点让人想笑,包上的花纹似乎被打上了一层马赛克,款式连闫小颜的姥姥都觉得不会拿着它去菜市场。为此郭芳破天荒地给闫冬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郭芳严肃地告诫闫冬,不要用那些假得不能再假的破烂,腐蚀和拉拢自己的女儿,并声明抚养费的交付时间不能晚于每月八号。

不久,那个叼着红塔山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闫冬的小屋。

天热得像下了火,入夜后依旧燥热得让人觉得到处都是滚烫的。黑夜很难看清什么时候变了天,闫小颜在家开着空调,铺着瑜伽垫,跟着电视练习着“三角伸展式”。电视里的声音和缓而恬淡,闫小颜扭动着让身边人看着有些嫉妒的腰肢。但她还是希望在下周的婚礼上,自己苗条的身材能晃瞎所有来宾的眼睛。

电话的振动打破了屋里的节奏,闫小颜轻轻地点了一下蓝牙耳机。

电话是郭芳打来的,关切的询问着闫小颜最近几天的饮食状况。自从婚礼临近以来闫小颜就以各种借口拒绝吃饭。早上只喝一杯牛奶,中午是水煮的青菜,晚上几乎不再动筷子。当妈的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挨饿,在郭芳无休无止的狂轰滥炸之下,闫小颜决定提前回到刚刚装修好,还未散干净气味的新房里独住。

郭芳实在不能理解闫小颜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在她看来女儿的身材足以和任何一个模特媲美,可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命地控制。后来郭芳想开了,婚礼是每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谁都愿意把自己最美丽瞬间留下来。当年自己结婚的时候没挑上好时候,选在了冬天办结婚。婚礼当天,自己裹着像棉被一样的军大衣,里面穿着缎面的提花棉袄,便和闫冬一起走进那间二十平方米的小屋。但郭芳还是觉得身体比什么都要紧,不能为了那一瞬间的闪亮,把身体都饿坏了,就算闫小颜不在跟前,她也要打电话劝说女儿。

“别老惦记着减肥,小庄什么时候回来?”

闫小颜把手机扬声器打开,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唠叨。继续在瑜伽毯上练习着“三角伸展式”,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着母亲的提问。

“明后天吧!”

“晚上吃的什么……”

“还有别的事吗?”

“明天你叔叔要出去,我去机场送他,完了事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别!”闫小颜像听到警报一样,立刻停下动作,凑近手机说,“您可别来。您一来了,我就前功尽弃了。”

挂了母亲的电话,闫小颜走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雨点已经将窗子打得斑斑驳驳。如果不是母亲的电话,沉闷的雨声一点都没有传进屋里。闫小颜把窗子打开了一条缝,一开窗一股闷热的潮气涌进屋中,雨声也顺着窗缝钻进来。没有风,雨像一道道的密线,悄无声息地下着。

此时门口的电话响起。闫小颜关了电视,走到门口。拿起电话,可视电话上是一个男人的黑影。手里拎着一把还在滴水的伞,雨水将黑影的下身淋湿,他正在尽力地甩去鞋上的泥水。

闫小颜愣愣地看着门外的闫冬。此时,闫冬依旧甩着裤腿和鞋上的泥水。头发、肩头也都湿得一塌糊涂。

“我不进去了,给你弄得到处都是脏的。哪天办事?”

闫小颜没说话,转身去卫生间拿了毛巾递给闫冬。

“我听小兮说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闫小颜盯着闫冬,闫冬一边擦着头上和肩上的雨水,一边等着闫小颜回答。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半晌,空气好像凝固了。

“还有别的事吗?”闫小颜冷冷地问。

门开着,屋里空调吹出的冷气顺着敞开的大门,沿着闫冬的脚面窜到裤腿里,一口气钻到衬衫中。一阵只有深秋才会出现的寒凉,紧紧地包裹着闫冬的身躯。他觉得是那么冷,冷得在心底里打寒战。

黑黢黢的楼道里,只有一点烟头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强烈的灼热的光亮。

烟,被雨水打湿再点燃会有一丝丝的苦味,这种苦涩含到嘴里便引来剧烈的咳嗽。

闫冬还记得小时候的小颜,听见他咳嗽便会关心地问:“爸爸,你为什么老抽烟?”

“爸爸喜欢这股烟味。”

“妈妈说抽烟是会死的,你死了我就没有爸爸了。”

闫冬嘴里的苦涩慢慢地蔓延到了鼻腔,苦涩在鼻腔里融汇成一阵酸楚。眼前的楼道依旧是漆黑的,黑得让人难以自拔。像是在没有尽头的山洞里,身旁只有冰冷坚硬的岩壁。

清晨,闫小颜出门的时候,发现楼道的台阶上留着两摊湿漉漉的痕迹,旁边是一堆因为大力碾轧而折曲的红塔山烟蒂。

如果郭芳自己不说,没人相信她今年已经55岁了。卷发蓬松地吹散在两肩,自从带着闫小颜嫁给第二任丈夫之后,她似乎开启了人生新的旅程。第二任丈夫比她大三岁,之前和闫冬是一个单位的,后来自己开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麻将馆。每天来麻将馆打牌消遣的不是官太太就是富婆,郭芳每天游走于她们中间,让饱受烟火气的她从此容光焕发。麻将馆里最不缺的便是烟,可从来没听郭芳抱怨过她对烟味有任何不满和拒绝,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接过某位闺蜜递来的细长的坤烟,自己也慢慢地品两口。

麻将馆一楼是个茶楼。装饰得很清幽,暖色调的灯光把整个房间笼罩在一股淡雅之中。一张硕大的茶台和一张古雅的楠木罗汉榻,占据了一大片空间。茶台对面是两张玲珑的楠木圈椅。屋内墙上四白落地没有一点装饰,显得清高而洁净。茶台上品茗的用具一应俱全,她自己则熟练地摆弄着那些茶具。

闫冬觉得面前这个和自己睡过十年的女人似乎有点陌生,他被這里的沉香味熏得有些昏昏欲睡。

郭芳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小颜要想让你知道,早就通知你了,还用你亲自跑一趟?”

“我是她亲爹!”

郭芳将一盏清靓靓的茶,用茶叉挑着递到闫冬面前,自己却依旧摆弄着面前的茶具:“这么多年了,你和小颜都没怎么见过面,爹是亲的,感情这事我也没辙。”

闫冬点点头,从身旁的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牛皮纸袋子放到桌上:“我闺女出嫁,我总得有点表示吧!”

郭芳继续摆弄这面前的茶具,几乎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你亲自给她都不收,你给我算怎么回事?”

“你帮我给小颜!”

郭芳终于抬起眼皮,望了一眼那只牛皮纸袋子,很快又低头摆弄起手里的茶具:“闫冬,这事我不想管。”

“你成心不想让小颜认我这个爹啊!我就一个闺女。我也没那么大奢望,我就想让小颜知道,我还一直想着她。”

郭芳觉得硕大的茶台忽地一震,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了闫冬的背影,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茶台上的那一盏清靓靓的茶泛着涟漪,旁边是那只崭新的牛皮纸袋子。

郭芳并没有阻拦闫冬,只是静静地坐在罗汉床上,看着闫冬远去的身影。她起身拿起了那只牛皮纸袋子,袋子的重量超出了她的想象。郭芳心里一阵暗恨,自己刚才就该把这个袋子摔给闫冬,想起那个假LV,再掂掂手里的牛皮纸袋子,郭芳觉得自己再一次高估了闫冬的经济实力。她尽力地想说服自己,一个五十岁的失业男人,就靠着教吉他赚点钱不容易,多少也算是他对女儿的心意。但是这也太少了,几乎都没有几张。她丢开这个牛皮纸袋子,就在纸袋落在茶台上的那一刻,纸袋和茶台撞击发出的声音,让郭芳觉得牛皮纸袋里面似乎不是她想象的东西。

郭芳重新拾起纸袋,从里面取出了一封信和一个写着闫小颜名字的房产证。

赵胖子一直觉得自己那天给郭芳打电话数落人家有点草率。他一个劲地问自己的老婆,自己是不是干涉了别人的家庭生活了?他老婆笑骂道,你赵胖子一辈子除了打架子鼓的时候是用脑子,其他的时候都是用脚指头想事情。只有这次算是用了一回脑!赵胖子理所当然地把老婆的话当成了金口玉言,便觉得自己这事办得还算上点档次。可是每每一想到闫冬,自己便又失落起来。

盛夏的傍晚,没有什么地方比大排档更能聚拢人气,在这里只需要点上几瓶啤酒和几串烧烤,便可以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然而这些对于此时的闫冬来说,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赵胖子给闫冬满满地倒了一杯酒,自己一把抓起两个大腰子正吃得满嘴流油。闫冬看着赵胖子的吃相,无奈地摇摇头:“你也是,为这事你还和她打个电话,弄得我跟求着她似的。”

赵胖子大口地咀嚼着肥厚的大腰子,心里美滋滋的。越想越觉得自己前天给郭芳的那个电话打得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其实,单凭赵胖子本身来说,完全没有必要蹚这脚浑水。就像他自己想的一样,给姓郭的娘儿们打电话,从自己这儿说叫自甘下贱,从别人角度讲这叫干涉别人家庭生活。但是一想起自己的好哥们儿,这样被前妻小视,自己便觉得不甘心,就想让对方知道,闫冬这件事办的绝对是个老爷们儿应该干的事。既然你闫冬不好意思说,那我赵胖子一定要给哥们儿出这个头,跟郭芳聊聊过去。

“今儿下午郭芳不是来找你了吗?都跟她说清楚了,到时候小颜的婚礼,你该去就去啊!”

“我去干吗?人家怎么介绍我?生父闫冬……”

“你管那么多干吗?你去了,心里痛快了,比什么都强!”

“那是我亲闺女!这让我闺女的婚礼多难堪……”闫冬默默地喝掉了面前的一杯啤酒,“胖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二十年了,小颜一直心里头跟我隔着。他妈左一个恨我,右一个恨我的。现在闺女大了,要出嫁了。男方我也没见过,冷不丁地钻出一亲爹来,我闺女还得跟人家费口舌。”

赵胖子一口喝干了自己面前的啤酒。

“那你怎么想的?”

“去还是得去,我就别露面了!”

“嘿!我说闫冬,你呀这辈子就这德行。拉着不走,打着倒退。这要搁我,我管他谁呢,我先自己痛快了再说!你说你小子当年那股子劲,都跑哪儿去了?”

“当年?当年我要是装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今天这事了。”

是的,二十年前闫冬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哥们儿睡到一起。当赵胖子暗示他,这几天晚上好好在家陪陪媳妇的时候,闫冬还以为赵胖子觉得自己在台上的风采盖过了他的展示,骂赵胖子小心眼。可是当他看到家里狭小的卧室里,郭芳和自己的哥们儿凌乱不堪的时候,再也忍不住怒火。哥们儿被打进了医院,老婆带着女儿躲回了娘家。之后,多少次郭芳跪在闫冬面前请求宽恕的时候,都被他像掐灭烟头一样狠狠地碾轧。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我不当“活王八”。然而他现在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年的执着,后悔没必要一次又一次地把郭芳碾轧得抬不起头,后悔把女儿交给她。可是今天他却无法把憋在心里的话和女儿说,告诉女儿,那个爱着她的妈妈曾经有过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当年你要是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早跟你丫绝交了。绿帽子都给你扣上了,你再装孙子,你还是老爷们儿吗?”

闫冬摇摇头,对赵胖子笑笑说:“算了,我都这样了,别给人家添堵了!”

闫小颜从外面回来,一开门便闻见了满屋子的油煎和红烧的味道。这熟悉的味道使闫小颜的口水充满了整个口腔。对于闫小颜来说两种气味让她的记忆最深,一个是闫冬满身的焦油味,另一个就是郭芳精心烹饪的香味。

“我不是和您说了么,不用来……”闫小颜一边换衣服一边向厨房走来,“您眼睛怎么了?”

“没事,还不是为你……熏的。”

入夜,郭芳和闫小颜对坐在沙发上,良久娘儿俩一句话都没有。面前的茶几上是那只崭新的牛皮纸袋子。

此时,郭芳心里乱得像团棉絮。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女儿开口,心里默默地梳理着:“其实,我从来没恨过他,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没有再生活在一起的必要,所以才离开了他。年轻的时候他会唱歌、会弹吉他、会哄我。后来唱歌成了他的生活,弹吉他成了他的伴儿。我觉得我还没他的吉他被他抱得那么近、那么紧。我嫉妒那把吉他,我想砸了它。”

闫小颜被屋里的安静包裹着,她似乎猜出妈妈有话想和自己说,看着面前茶几上的牛皮纸袋子,她似乎听到了妈妈剧烈的心跳。“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穿着爸爸新给我买的新裙子,你提着那只红皮箱子。那个楼道是那么陡,可是你却不顾一切地一手领着我,一手提着箱子。我记得那天晚上下雨了,下得挺大。我们到了姥姥家,姥姥给我洗澡。我躺在床上,听见你和姥姥说,你恨他。”

“你那会儿才多大,你记得住什么?”

“我都记着呢,一点也没忘……”

“小颜,那天咱们从家出来的时候,我没拿箱子,也没下雨。到了姥姥家就睡了。”

“你骗我,那晚上姥姥骂了你,也骂了爸爸。我都记得呢……”

良久,屋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只能听到空调口吹出的咝咝风声。二十年前的苦夏,谁家能装得起空调,铸铁底座的电风扇还是结婚前添置的物件。每当它摇头的时候,总会发出有节奏的“哗楞楞”的呻吟,心情好的时候听着是享受。与闫冬的和谈被几次拒绝的那些日子,一听见这动静郭芳就想砸了那吵人的东西。白天单位的同事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晚上姥姥哄睡了小颜后,把她骂得体无完肤。小颜紧紧地闭着眼,幼小的她完全听不懂姥姥说的好日子不知道好好过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得妈妈的哭泣让她揪心。

来自周围的一切让郭芳的确恨闫冬,这种恨莫名地让她选择了向闫小颜倾诉,甚至向闫小颜讲述自己内心的苦。闫小颜便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躺在她的怀里,分享着郭芳带给她的睡前故事。“闫冬是个坏男人,他有别的女人,他不要咱们了。咱们也不要他,让他死在外面,再也不让他进这个门……”

闫小颜是个极好的聆听者,她会不时地向郭芳提出必要的问题,加深母亲对整个事件描述的细节。有时候,为了证明妈妈说的话,闫小颜竟然偷偷地跑到闫冬的小屋,躲在不远处看着那扇油漆的铁门。从那扇门里走出的叼着红塔山的女人让闫小颜深信,自己的爸爸就像妈妈说的一样,他是个坏男人,他有了别的女人。直到闫小颜最近一次看到闫冬,都能让她想起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叼着红塔山的女人。红塔山烟盒的白色和那件白色的连衣裙成为闫小颜心中最痛的回憶。幼小的睡前故事让她看到了她觉得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她的恨是有理由的。

“妈想和你商量个事……”

“让闫冬参加我的婚礼是吗?”

郭芳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看着面前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的女儿。

“无所谓,谁来都行……”

郭芳再次陷入了沉默。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她努力地想解释曾经的往事,但又觉得所有这一切,现在说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小颜,有时候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也许不都是事实。可能只是别人想看到和听到的……”

闫小颜静静地像是停止了呼吸,她轻轻地转过身。

郭芳的面颊已经被泪水浸润,早已发红的眼窝中还在不断地有泪珠涌出。

油漆的大门看起来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

二十平方米的陋居依旧收拾得一尘不染,只是里面本就简单的陈设已经被搬空了。雪白的墙壁,深灰色的水泥地面,木质本色的门窗。一切都没有变,还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闫小颜矗立在门口。

这是她二十年后第一次站在屋里环顾一切。

小颜:

你好,这小屋是爸爸给你的嫁妆。这间小屋是你成长的地方,那时你还没有桌子高。盛夏的骄阳里,爸爸用吉他伴你入睡,那时的你是多么幸福。爸爸想让你永远幸福。

事与愿违,爸爸没有给你最幸福的童年。我曾想过弥补,但是我知道,无论怎么样的修复,都不能让你心里深处的痛抚平。爸爸对不起你。

如今,你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爸爸只想告诉你一句话:“珍惜当下,切勿执念。”

这间小屋的产权是爸爸前几年从单位那里买下来写的你的名字,今天作为嫁妆送给你。人生难免不如意,爸爸只想当你有不如意的时候,能有一个自己独处的空间。

安静能让你看清事情的原委,冷静能让你找到做事的初衷。

……

闫小颜模糊的双眼看不清眼前的这封信,手中的牛皮纸袋子是那么沉重。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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