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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性的不懈探寻,对真爱的不息追求

2022-03-10王雪瑛

上海艺术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侍萍曹禺周朴园

王雪瑛

岁月是经典最好的证人。经典首先属于作品诞生的时代,同时又超越时代,历经时光之潮的冲刷,与不同时代的对话,不断闪烁着人性的光芒,成就着经典的品质。

茅盾曾评价,“当年海上惊雷雨”,《雷雨》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划时代的经典和里程碑,奠定了中国现代话剧坚实的基础,代表中国话剧艺术由此走向成熟。《雷雨》的经典性首先在于与同时代的对话。

原版《雷雨》:以呼喊与抗争揭示黑暗社会的悲剧

《雷雨》首次发表于1934年的《文学季刊》,24岁的曹禺在大学毕业前夕,在半年时间内五易其稿,完成了这部处女作。“在黑暗的旧社会里我捱过了半生……那个时候,我是想反抗的。因陷于旧社会的昏暗、腐恶,我不甘模棱地活下去,所以才拿起笔。《雷雨》是我的第一声呻吟,或许是一声呼喊。”

《雷雨》是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的产物”,对于旧社会的昏暗、腐恶,曹禺发出自己的呻吟与呼喊,抨击与抗争,引发了同时代观众的极大反响,《雷雨》如同巴金的长篇小说《家》一样,在20世纪30年代,特别是青年一代的心中掀起了汹涌的波澜。

1935年中国旅行剧团首次把《雷雨》搬上舞台,从北平开始,辗转天津、南京、上海巡回演出,将《雷雨》推到了中国话剧舞台的中心,让观众感到了心灵的震颤:惊雷之下,雷雨将至!命运的巨变正在袭来……

《雷雨》以一天的时间:从上午到午夜两点,在两个场景:周公馆和鲁家,集中展开了周鲁两家30年间的恩怨情仇。家的场景,成为8个人物生活和戏剧冲突展开、发展的空间。

她忧郁中压抑着情感的激流,有着雷雨般的性格的蘩漪,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执着地追求着爱情。她的情感动能、她的性格力量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冲突的爆发。

他出生于封建家庭,又到德国留过学,是最有教养和体面的矿主周朴园,在家里家外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如果说蘩漪的“执着与冲动”引爆了雷雨的悲剧,那么周朴园的“伪善与冷酷”埋下了雷雨的悲剧。

他是周朴园与侍萍的儿子,他是被继母蘩漪与四凤深爱着的周萍,他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充满了罪恶感,企图逃离家庭去父亲的“矿上”。

他是周朴园与蘩漪的儿子周冲,他是受新思想影响的单纯青年,他心仪与追求着四凤。

她是30年前周家善良的侍女侍萍,她被周朴园始乱终弃赶出家门30年之后,又被蘩漪召来周家。

她是侍萍与鲁贵的女儿四凤,她的清新与美好吸引着周家兄弟,她与周萍相爱,同时又被周冲追求着。

目前,我国高校财务风险管控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一些高校对内部控制缺少有效的认识、内部控制缺少有效的监督、内部控制制度不健全。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他是侍萍与周朴园的儿子鲁大海,他是不平等的旧社会革命力量的代表,是受压迫罢工的工人代表,他理直气壮地反对阶级剥削和压迫。

他是鲁大海的继父鲁贵,是见钱眼开的周家管家……

不论是家庭秘密还是身世秘密,所有的矛盾和冲突都在雷雨之夜爆发,尖锐的戏剧冲突、紧张的情节节奏、富有性格的人物对话,构成惊心动魄的雷雨大戏。

年轻的曹禺对他剧中的人物非常熟悉,每一个人物都有其典型意义和不可替代的典型作用,他们彼此之间构成血缘关系与家庭关系,构成环环相扣的戏剧关系。同时,周鲁两家又代表着不同的阶级,人物代表着不同的社会角色。所以,雷雨的悲剧,不仅仅是家庭与家庭之间的悲剧,也是黑暗社会的悲剧,又是在不平等的社会中各个人物自身的悲剧。

曹禺以丰沛的爱憎情感,灌注在《雷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深刻地揭示了悲剧复杂的社会内涵与深邃的人性层面。曹禺以有力的戏剧结构、丰富的人性内涵,深入探讨了那个时代重大精神的命题。每一场《雷雨》都震撼着观众的心灵,吸引着更多的读者和观众阅读剧本和观剧。从1935年到1936年底,《雷雨》在全国上演了五六百场,曹禺的《雷雨》成了那个年代的“现象级”话剧,呈现了中国现代文艺创作新的发展动态,代表着中国话剧艺术的崛起,并由此走向成熟。

《雷雨》与同时代观众的热切而深入的对话,开启了《雷雨》经典化的过程:80多年的“生命”历程中,在不同年代、不同地区,被不同导演排练、不同剧团演出的过程中,《雷雨》拥有了众多版本,成为历久弥坚的经典剧目。

文艺评论家钱谷融对曹禺剧作十分赞赏,他从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写作《雷雨》人物分析,直到70年代末才完成《〈雷雨〉人物谈》,成为评论《雷雨》的名篇。他认为曹禺的作品最符合黑格尔的戏剧概念,他的剧作最大的特色,就是矛盾冲突的尖锐和紧张;他写的对话能够紧紧地抓住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的心伴随着剧情发展的节奏而一起跳动。

《雷雨》

央华版《雷雨》:东西方交融中演绎更普遍的人性

埃里克导演更注重《雷雨》中超越特定时代的内涵,对人性的深入开掘,他认为:“虽然它在中国发生,但它讲的是一个更普遍的故事,这个故事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能发生。这些主题也是从古希腊戏剧开始就一直在戏剧舞台上讲述的。”因此他导演的《雷雨》更注重对激情、欲望、爱情的呈现,在困境中人物与困境的对抗,人物对情感的渴望,对自我的追求。

在这样的创作理念下,央华版《雷雨》的“创新”设计凸显颇具现代感的舞美。舞台的布景非常简洁,给予了演员演绎角色最大的空间。关注点从戏剧意象和舞台效果转为对戏剧本质的思考,重点探索角色与演员的关系、人物与观众的关系。人物衣着都带着自身特质的设计,没有特别的年代感与明显的中西风格,这样的《雷雨》从气质上更印证了普遍意义上的“当代”感。

巨大的浅灰色纹理的大理石墙面营造出周公馆“冷酷”的质感;“木头盒子”般低矮又压抑的“鲁家”,一条由狭长洞口构成的“窗”,注视着被悲剧氛围压迫得越来越紧的人物。冲天的白光和红光构成极为震撼的尾声——雷雨之夜。参与罢工的鲁大海闯入周公馆的一幕,演员出现在观众席中充满激情地表演,抨击着资本家的本性。周萍在决定离家的深夜潜入鲁家与四凤幽会,多了一段两人的“激情戏”……剧中的人物,无论怎么样地挣扎,最终都未能真正走出家的空间,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

在第四幕的雷雨之夜,导演还安排在巨大的背景墙上播放第91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罗马》,这部拍摄于2018年的电影讲述的也是关于女仆的故事。颇具隐喻意义的是,周朴园独自面对空旷的客厅和正在播放影片的背景墙。

曹禺在给《雷雨》的导演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是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

《雷雨》将戏剧叙事置于两个家庭之中,固定的血缘关系和变化的情感关系引领剧情的走向。资本家周朴园和工人鲁大海的阶级对立形象,富家子弟与贫穷少女的爱情悲剧,将戏剧的内核超越了家庭的空间,指向对当年时代命题的追问。但是曹禺并没有对社会问题做概念化的演绎,对人物也不是简单的道德审判,而是从复杂人物关系的演绎中、从紧张情节的推进中、在戏剧冲突的爆发中,勾勒出人物丰富的层次。曹禺在戏剧中始终关注人的处境,所以吸引着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读者和观众,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在联想、思索、对话中,开掘其丰富而深刻的人文主义内涵。

《雷雨·后》:以心理现实主义透视人物的内心交战

很多《雷雨》的版本都删减了原剧本中的“序幕”和“尾声”,对于如何安排这两个部分,曹禺先生曾在《雷雨》序中写道:“这个问题需要一位好的导演用番功夫来解决,也许有一天《雷雨》会有个新面目,经过一次合宜的删改。”

曹禺心中的“有一天”,出现在80多年之后,他的女儿万方在《雷雨》的肩膀之上,创作了 《雷雨·后》,这既是父女两代戏剧人的对话,也代表着当代戏剧与经典《雷雨》的对话。因为《雷雨》现实主义的生命力,观众对万方的《雷雨·后》充满着期待。万方在《雷雨·后》的创作谈中自述:“当《雷雨》的故事过去几十年后,该死的都早已死去,活着的人度过了漫漫人生。这时,岁月和时间赋予了《雷雨》另一副面目。复杂的人性、无常的人生,一切经过时间的海浪日复一日地冲刷和洗涤之后,露出更深的一层,那些埋藏得很深的真相显露了出来,这就是《雷雨·后》。”

相对于《雷雨》高强度的情节性叙事,有力的三一律戏剧结构,《雷雨·后》以非线性的散点叙事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追踪人物的内心交战,深度解读人心,分析人性。显然《雷雨·后》的戏剧呈现更注重“写意”,分散于舞台上不同的空间。导演让所有的演员一直在舞台上,没有后台,打破时空的限制,每一个人物都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犹如访问梦境。埃里克导演说:“《雷雨》是白天你经历过这些事情,然后晚上你睡觉做梦的时候就是《雷雨·后》。这是他们之间的联系——现实和梦境。”导演的生动阐释涉及了戏剧的两个层面:情节展开的现实层面与人物内心的心理层面。

20年后,蘩漪、侍萍各居一隅,万方没有用写实的方式来扩展戏剧情节,比如鲁大海逃离后的经历。而是以周朴园分别看望蘩漪和侍萍,来呈现经历岁月流逝的周朴园落寞中的苍凉心境,衰老中的自我怀疑。他说不上是真正的自我忏悔,但是有着往事沉淀后的自我审视:“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为什么还要来?”这是周朴园看望蘩漪后,带着内心的不安与自问,又去探望侍萍。

与蘩漪的内心不宁与刻薄相向不同,侍萍的宽容以待中有着冷静的自持。侍萍与周朴园交谈的是雷雨之夜,是什么驱动了孩子们痛苦的决绝,惨烈的离世……蘩漪依然纠缠于往日的痛苦中,在半疯半醒间无法自拔,在质疑中郁郁而终。周朴园、蘩漪、侍萍都没有能力走出雷雨之夜的阴影,他们的心里常常回放着往日的梦魇。周朴园终于感到了内心的疼痛,而这疼痛是他对自己反省的开始。最终,已经在彼岸世界的周萍、周冲和四凤,三个人肩并肩、手拉手地表达了他们以兄妹之情相处,寄予父辈以爱和宽恕的启示——“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啊!”这体现着剧作家对人物的悲悯之心,对人性深刻揭示后的理解。

《雷雨·后》是对《雷雨》中人物情感脉络和内心世界的梳理,同样不是简单的道德审判,而是从人物的创伤性经历,人物的错综关系中,探究复杂的人性,体现出心理现实主义的深度。

曹禺在《雷雨》后记中娓娓道来:“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期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万方后续创作的《雷雨·后》是对父亲曹禺这段创作自述的充分表达和呈现:所有的人在经历过一场可怕事件和长久的岁月煎熬之后生命的状态,犹如对人生的一声“叹息”,有着悲剧的况味,隽永的诗意。

雷雨,是一种自然现象,又是一种象征,蕴含着命运强大的力量。雷雨,又是一种意象,隐喻了时代处于风云激荡中的矛盾冲突,人物处于追寻与挣扎中的疼痛无依,闪电不仅划破夜空,更是瞬间透射人性的深处。雷雨以强烈的时代反响,奠定了中国现实主义话剧的基础,又在时光的流转中闪烁着经典的光泽,被李健吾称之为“一出动人的戏,一部具有伟大性质的长剧”。在与不同时代对话的过程中,《雷雨》进入了更为广阔的时空,不同代际的观众与读者生发着个性化的理解,开掘着作品多元的主题和意义,成就着《雷雨》经典的品质。连台戏《雷雨》《雷雨·后》是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和交融,是当代戏剧与经典戏剧的对话,是对人性不懈的探寻,是对爱与理解永远的珍爱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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