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春节祀灶小考
2022-03-10余思彦
余思彦
中国自古有着“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谚语,风俗塑造着一个地方的人民性格与对外形象,在吴楚大地上就曾流传过“吴好剑客,而士多创瘢;楚好细腰,而国多馁死”的说法。岁时节俗作为一地风俗的代表,往往也是方志记载的重要内容。
春节是我国最为重要的一个传统岁时节俗。从腊月二十四的除尘祀灶,到除夕的祭祖守岁,再到大年初一的拜年贺岁,在上海地区方志中记载的本地春节习俗与全国各地虽大体相同,但在空间和时间上也存在着流转变迁,要弄清楚这些“小异”恰是一个饶有趣味的问题。虎年春节前夕,我一头扎入方志,找寻起那些曾经的上海节俗。
春节前夕一般从祀灶揭开序幕。虽然现在上海市区已不多见,但在郊区某些地方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一般在腊月二十四的傍晚开始祀灶,称之为“送灶”,摆放的祭品也比较讲究,大多用“粉团糖饼”,也有用“酒果粉圆”。在查阅方志时,这里的“糖”和“酒”引起了我的注意。关于为什么要使用糖的说法,方志中记载比较一致,大多是灶神要在这一天上天报告人间这一年的功过,所以要用糖黏住灶神的嘴,嘴甜一点才能向天帝说好话。明正德《松江府志》卷四就记载着:“祀用粉团糖饼,以谓灶神朝天,言人过失,用糖取胶牙之意。”至于为什么用酒?宝山地区把腊月二十四日又称为“醉司命”的说法提供了线索。司命即“东厨司命”,是我国民间对灶神的一种称呼。早在唐代《辇下岁时记》就记载:“都人至年夜,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帖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抹于灶门之上,谓之醉司命。”到了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也有相似记载,祀灶之日固定到了腊月二十四。祀灶时用酒糟涂抹灶门,就是为了让灶神喝醉,这样上天报告时,醉醺醺的可以少说人间疾苦。只是后来,民间又有一说怕灶王爷喝醉了光说胡话,才改用饴糖黏住灶神的嘴。看来不管是先用“酒”还是后用“糖”,都是为了祈祷灶神能体察民间疾苦,多为人间造福。祭灶如此重要,祭灶使用的灶糖还成为医病良药,清代顾世澄所著《疡医大全》卷三十九《救急部》就记录着一个救误吞鸡骨的方子,以“来年灶糖食之,自化。”崇明地区民间还流传着“灶糖食之,头不生疮”的俗谚。
除了“酒” “糖”等,祀灶祭品还可以用时令蔬果。民国《宝山县续志》卷五记载“醉司命夕供以茨姑、地栗及菱”,并且指出一种新趋向,即“现间民间习惯多有于二十三日送灶,二十四日扫除者”。这种新变化在崇明也有体现,在光绪《崇明县志》卷四中开始记载着“二十三、四日扫屋尘,以糖饼祀灶”,民国《崇明县志》卷四也有“二十三、四日,拂屋尘,以糖饼、莳菇祀灶”的记载,但翻检此前乾隆《宝山县志》以及万历、康熙、雍正、乾隆各朝的《崇明县志》都未提到腊月二十三日祀灶。另外,在我国其他地区还有“兵三民四” “官三民四”的说法。比如浙江瑞安地区,何励生撰写的《瑞安废历岁阑杂咏》就有一首咏道:“爆竹声喧果物珍,兵三民四俗因陈;儿童不识年关迫,未到黄昏促送神。”一种解释是军户祀灶是二十三,百姓祀灶是二十四;另一种解释是北方祀灶是二十三,南方祀灶是二十四。那么,宝山、崇明地区在清末民初流行的腊月二十三送灶是否可以视作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看来还得另作进一步研究。
在方志中同样还令我疑惑的是,一般来说,妇女是灶头的主要使用者,但在举行祀灶这一仪式时妇女不能参加。明代弘治《上海志》称“二十四日暮祠灶,谓送灶,妇女不得参”,正德《松江府志》称“妇女不得参”,万历《崇明县志》称“十二月二十四日,男祀灶,女子不至”,到了民国,《续修金山县志稿·舆地志》中仍是“二十四日暮祀灶,谓之送灶,妇女不得参”。是因传统文化中的男女地位不同,还是为了回避“男女之嫌”?对于“妇女不得参”的说法还有待在方志中进一步考证。
腊月二十四除了祀灶之外,最为重要的就是除尘,也就是家庭卫生大扫除,方志中也称之为“扫屋尘”或“除残”。上海大多数地方是二十四日当天起打扫房间,也有个别地方在二十五日才开始打扫房间。同治《上海县志》就有记载“二十五日俗谓诸佛下降,扫屋尘,曰除残”。民国宝山地区也认为:“盖必送灶而后扫除,以示不敢亵神之意,若先扫除而后送灶则误矣。”另外清代宝山人周兆鱼作《潜溪杂咏·送灶》诗云:“新篘糟 莫嫌浑,乌芋乌茨饯灶神,饱吃明朝二红饭,燕泥落尽扫梁尘。”其中认为宝山地区是以二十四日为祭灶,二十五为扫除日。
当然扫除并不只是一天能解决的,因为老底子的腊月二十五日,那是忙得不得了的,在江南一带就大多都有着食粥、接玉皇、烧松盆、照田财等多项习俗,其中最广为知晓的是食口数粥。早在宋代著名诗人、苏州人范成大的《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并序》中就提到:“腊月二十五日,煮赤豆作糜,暮夜阖家同飨,云能辟瘟气。虽远出未归者,亦留贮口分,至襁褓小儿及僮仆皆预,故名口数粥。”可见,口数粥中的口数即意为按照全家人口计算而来,哪怕外出远门者,也要为他留下一口。其还著有《口数粥行》诗云:“家家腊月二十五,淅米如珠和豆煮。大杓轑铛分口数,疫鬼闻香走无处。”同样在明正德《松江府志》记载道:“举家食赤豆粥,云辟瘟,出外者亦留以与之,名口数粥,兼饷亲里之持丧者。”可见明清上海地区所食的口数粥与范成大所在的苏州地區高度一致,就是用赤豆与杂米煮成粥,食后寓以来年清热解毒、预防瘟病的祝愿。
实际上,除了在郊区部分地区还有食口数粥的习惯,另外接玉皇、烧松盆、照田财等传统岁时节俗已渐渐消失在人们的生活中,包括光绪《青浦县志》中曾记载着的“易荼垒” “插柏枝” “互炒豆” “烧苍术辟瘟丹”等热闹的除夕活动也已不再有人提及。渐渐淡忘和忽略的传统习俗已由时代赋予了新的内容,在人们感慨抱怨春节越来越没有年味的时候,其实岁时节俗本来就是会随着空间、时间变迁的,形成新的风俗。
从空间维度来看,同一时期内一地风俗会受到相邻经济、社会、文化更加发达地区的影响。明正德《松江府志》卷四记载“四时节物,略与吴门同”,可知古代上海地区受到苏州的深刻影响,令其岁时节俗也与苏州相仿。如果说此处记载的“略与吴门同”只是当时人们大致的共同感受,那么对于地处沪浙交界的金山,时人则给出了一个更为精确的说法。乾隆《金山县志》卷十七中记载着“金邑地邻西浙,凡诸风俗,类吴者十之三,类浙者十之七”,也就是说在清代的金山地区,风俗习惯的30%受到江苏影响,70%受到浙江影响,吴越文化交汇交融于此地,长三角文化汇聚碰撞出金山地区丰富多元的民俗文化。
从时间维度来看,一地风俗亦会随着时代发展而有所转变,风俗成为反映时代变迁的标尺。明正德《松江府志》主编顾清就曾感慨“松之风俗,见于志者,几变矣,观其变,而世可知”。这种风俗的历时性变化也引起了明代大文学家、崇祯《松江府志》主编陈继儒的共鸣与担忧:“吾松正德辛巳以來,日新月异,自俭入奢,即自盛入衰之兆也。”在崇祯《松江府志》中,他还一口气历数了乡饮、婚娶、丧祭、赠赙、宾宴、冠髻、服饰、履袜、组绣、布缕、染色、几案、舆盖、舟楫、室庐、园林、迎送、缇帙、楮素、巫医、方外、优剧、声妓、僮竖等涉及衣、食、住、行、用等方面的24种巨变。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陈继儒身处时代巨变洪流之中,依然保有作为修志人的一种使命担当。
阅读方志,让我通过风俗的这些大同小异的呈现与梳理,感受到“大历史”和“小历史”、“大传统”和“小传统”、国家和地方之间的具体实践的冲突、融合,同时也为我留下诸多疑问,有待进一步研究与探讨,实乃此次春节节余之一乐。
(作者系市人大代表,金山区博物馆馆长,民盟金山区委副主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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