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八楼的人
2022-03-10胡炎
胡炎
1
假设人的腿是可以伸缩的,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那么来自视野的障碍将不复存在。王宇想。王宇这么想的时候,暮色正穿过建筑物的缝隙,悄悄地溜进来,就像一个蹑手蹑脚的贼。而这个通身黢黑的贼是可以长高的,从王宇对面那栋楼的最低一排窗子,一节一节长上去,直到淹没整个建筑。王宇想,这个黑色的贼可真让人羡慕啊。他不仅可以长高,可以无限度地长胖,可以无孔不入,而且神不知鬼不觉,他用黑巧妙地掩饰了自己,把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他可以无所忌惮地攀着任何一家的窗沿,偷窥里面的一切,比如八楼那个高鼻梁的女孩。而王宇只能仰着脸,在二楼的阳台上,眼巴巴地望着那个空荡荡的窗户。女孩在干什么,是否换上了绒质的睡衣,白日盘起的头发有没有散开,就像三月的柳丝摇摆着嫩绿的春天。她或许正穿着拖鞋,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玩着手机,也可能坐在钢琴前,飞动着纤长的手指,让琴键在悠扬的旋律中跳舞。壁灯投射下的光晕恰到好处,映着她天使般的鼻梁。那个黑色的贼一定看得入迷,说不定还会垂下几滴晚露般的口水。在渐深的夜色里,女孩钻进弥散着茉莉花香的被窝,睡姿安详而美好,脸部的曲线勾勒出梦幻的轮廓,就像王宇设想的那样。那是一种唯美的、时尚而又优雅的起伏。那个黑色的贼或许像他一样怜香惜玉,摘两朵星光插在女孩的发髻上,并用自己的黑手套温暖着她露在外面的臂腕。而当晓色抹去女孩的梦境,早起的小雀用歌声敲打着玻璃,女孩打着粉红色的哈欠,高鼻梁上的一双明眸转向窗棂上薄明的晨曦,那个黑色的贼已经溜走了,带着女孩芬芳的鼻息和笑靥里的微醉,遁匿无踪。
王宇坐在黑暗里的一棵树上,那棵树在黏稠无垠的夜色里摇曳。他感到些微的眩晕和恍惚。如果像鸟一样在树冠上搭个巢多好,他把自己变成一只鸟的样子,胳膊上长出羽毛,尾椎伸展、开叉,生出长长的尾翎。他想女孩一定是喜欢鸟的,鸟是飞翔的精灵,有着天籁般的歌喉、晶亮的眼睛和迷人的体形。说不定她的床头或者汽车的驾驶台上,就有鸟形的布偶。她会喜欢什么鸟呢?百灵?白鹭?丹顶鹤?黄莺抑或孔雀?总之,那一定是很美的鸟,只有很美的鸟才能配得上她天使般的容颜。女孩还一定喜欢鸟的歌声,它们不用人类的语言,而是水的音节、风的韵律、云的飘逸、花的魅惑,它们的歌声婉转而深邃,即使表达爱情,也绝不像人类那样浅薄而庸俗。它们的歌声是人类谱不出的音乐,无论独唱、二重唱、小合唱还是大合唱;它们的歌声还是诗人写不出的诗词,即使李白、杜甫、李商隐、柳三变、李清照,也很难与它们的吟唱媲美,因为它们的作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王宇想,女孩一定常常伏在窗前,微眯着双眼,倾听着鸟的歌唱。那些神秘的音符像薄绢一样从她的鼻梁上滑下,又像月色一样渗入她的灵魂。她凝然不动,听得专注而痴迷,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天使的雕塑。
如果没有来自身后的呻吟,这一切该多么美好。可躺在床上的妻子使他身下的树迅速变矮,化作黑夜的一部分,被那个黑色的贼藏进了宽大的衣袖里。他离开阳台,来到狭窄的卧室,妻子的呻吟让他感到隐隐的惭愧。该换纸尿裤了,这是他五年来熟稔而麻木的事情。他的嗅觉已经接近失灵,眼睛也近乎熟视无睹。自从妻子在那个秋风萧萧的日子里下班出了车祸,她就变成了床的一部分。在王宇日复一日的注视下,妻子的眼神暗淡了,表情枯竭了,四肢萎缩了,就像一件日益陈旧的器物,在漫长的岁月里锈迹斑斑。王宇要照管这件器物,直到她在岁月的剥蚀中彻底风化。他没办法擦掉上面的锈迹,更不可能还原她最初的形体和色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延长这件器物的存在,这是他的责任。王宇知道有好多女人羡慕这个瘫在床上的女人,她们说,瞧瞧,遇到这么好的男人,她可真有福啊。王宇把苦笑丢给了那个黑色的贼,他想这样的“福”恐怕人人避之不及。他把自己躲在贼的身体里,成了贼的一部分、黑的一部分。他像贼一样长高,隐身于阔大的暗夜,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把星光轻轻地放在女孩的枕边……
你的脸怎么这么黑?妻子说。
黑吗?王宇心不在焉。
黑,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哦。
你的腿怎么了?
我的腿……
是啊,你的腿。
王宇发现自己的腿像伸缩拖把一样,一会儿拉长了,一会儿缩短了。
你返祖了吗?
返祖?
嗯,是返祖。
王宇伸伸胳膊,胳膊上长出了浓密而硕大的黑色羽毛,手也化作爪形,像一只老鹰。
呵呵,有意思。妻子竟然笑了。
在五年来妻子发出的第一次笑声里,王宇感到了恐惧。他想自己这个样子会不会吓着那个高鼻梁女孩?他没有变成可爱的鸟,喉咙里也发不出动人的歌声,甚至瓮声瓮气,像一口老缸里发出的回声。而天亮以后呢?他会不会成为大街上的一只怪物,让那些赞美他的女人花容失色,用惊骇的尖叫宣告他是一个异类?
2
很多笑开放在阳光里,温暖并且深情。这些笑像花朵一样,是送给王宇的。
没有人发现王宇是一个怪物,也就是说,他在其他人眼中依旧是正常的。他的形象和气质很符合一个“好男人”的标准:身材挺拔,着装正统,眉清目秀,眼角有那么点微微的猩红,流露出一丝天然的忧郁。不仅忧郁,还有些文弱,脸颊显出适度的憔悴。天天伺候那个瘫子,多不容易啊,你看,眼都熬红了,人都累瘦了。那些女人说。她们在赞美他的同时无疑包含着真实的疼怜,王宇有时会对她们笑一下。可他不喜欢被同情,这种同情是可怜的代名词,并且温柔地绑架了他。
王宇骑着破旧的电动自行车,穿过稠密的人流,走进那座奇形怪状的写字楼。他要在这里像陀螺一样旋转,然后拿到不多不少的薪水,喂养自己的饥饿和床上的器物。开会了。同事对他说。王宇不喜欢开会,很想打瞌睡,眼球不自觉地上翻,耳膜像空洞的瓷器,把公司領导的讲话加工为遥远而模糊的风声。但他必须提醒自己,这样可不行,他得在脸上呈现出聚精会神的样子,眼神里闪烁着醍醐灌顶的惊喜。他听到了一片“咩咩”的羊叫声,那是在故乡的山坡上,小小的羊倌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牧羊的鞭子,嘴里嚼着一片草叶,墨绿的草汁染绿了他的牙齿和嘴角。在他的脚脖处,安静地伏卧着他的黑狗,间或向某只调皮的羊警告一声。他的狗叫小黑,每天守护着他和他的羊,夜里还负责看家护院。羊叫声真好听啊,像歌谣一样在草坡上打滚,一直跌入远处的黑龙潭。小羊倌打着哈欠,梦在羊叫声里飞起来。奶奶还是那么慈眉善目,手里拿着一张冒着热气的葱花油饼,说,宇伢子,吃饼饼啰。奶奶的声音和羊叫声一样,带着悠扬的颤音,把他的童年暖透了。好多蝴蝶绕着他飞,白的、粉的、黄的、黑的、紫的,像是飞舞的花瓣。后来,它们落在他的脸上、胳膊上、腿上,落在他全身的每一处。蝴蝶对他说,小羊倌,你怎么长得像一朵花呀?他就觉得自己真的是一朵花了,脚上的根须扎进山坡,身上发出花的香味。他听到羊叫声、狗吠声、鸟啼声、虫鸣声、溪水的叮咚声还有奶奶的召唤声,像山风一样拂过他的发迹,吹进梦的深处。他美滋滋地笑了。
严肃点!王宇听到公司领导说,你们看看人家王宇,听得多专心。
王宇动了动身子,表情沉醉在幸福里。这样的表情让领导舒服,并且为他们佐证了自己讲话的魅力。王宇想,如果说话的是那个高鼻梁女孩,一定会比羊叫声更动人吧。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女孩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呢?软软的,柔柔的,有一种空灵的回音,既不太近也不太远,犹如树梢上一朵缭绕的云,真实而又飘渺。她会说些什么?会不会是关于命运的玄机,就像王宇经常困惑的,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开始;时间是平直的还是弯曲的,是不可逆的还是闭合的。王宇并不知道她何时到来,反正在他无意间看向对面的时候,女孩就出现了,她从窗子里探出脑袋,两只雪白的鸽子落在她的手上。她还似乎冲他笑了一下,高鼻梁上闪耀的日光让他迷醉……
散会!领导说。领导宣布散会的时候习惯挥一挥手,那手挥得很有力度,就像宣布一场势在必得的战争。同事们摇着头,把脸上的倦意抖落在地,而王宇依旧保持着神往和聆听的姿势坐在那里。还没开够呀?同事拍拍他。王宇也摇一摇头,抹了把脸,自嘲地笑笑,站起来向外走。领导在门口把他叫住了。
赶快把这几份材料整出来。领导说。
好的。王宇的回答一贯恭顺。
王宇是个好同志。领导经常这样说。领导是吝于表扬的,但对王宇却慷慨有加,诸如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之类的词汇从不吝啬,就好像王宇天生是这些词汇的形象代言人。同事也说,王宇是个好同志,脾气好,人缘好,没和任何人红过脸,活多了让王宇帮忙,他也从不拒绝。王宇想,我大概真的是个好人,嗯,好人。
哦,还有件事。领导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您吩咐。
下午去见见总公司葛总。
哦。
王宇没有让领导看到自己心中的畏怯。他其实怕见领导,越大的领导越怕。若非迫不得已,他是不会去的。小羊倌是种在他心里的形象,那种自卑和怯懦与生俱来。领导的表情和声音不会像他假设的那样,是羊,是死去的奶奶,是高鼻梁女孩。他在他们面前保持着天然的谦卑,恭候他们的耳提面命。要命的是,去见葛总是代表公司汇报工作,而他在慌乱中常常找不到恰当的措辞,大脑甚至会陷入短暂的空白。如果喝点酒就好了,王宇想。酒壮怂人胆,喝得恰到好处时,他的自卑和怯懦就会被锁在骨子里的野气打倒,他微红着脸,不卑不亢,滔滔不绝,所有流于笔端的语言都会从嘴里跑出来,像一群撒欢的羊。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几份材料写得干净利索,这对王宇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上初中的时候,他的作文就获得了全市的大奖。这个天赋成就了他也束缚了他,比如他的嘴,说话时要像渔人撒下一张大网,从语言的河流里竭力捕捉沉在水下的词汇,可每每都有许多漏网之鱼。光有笔杆子还不行,口才也要上去。领导说。可王宇的嘴依旧很难自如地吐出莲花。在他进步的阶梯上,他被自己的嘴绊住了。王宇把材料送给领导,领导自然一如既往地满意,然后叮嘱他,下午去见葛总,一定要打起一万个精神。王宇很想问,为什么是我?可他张不开口。领导明白他的心思,说,你为葛总修改过材料,葛总虽然没见过你,但对你印象很好啊。
去吧,成败就看你的了。领导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当那个黑色的贼再次到来的时候,王宇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真不错,这一天任何事都进展顺利,连葛总那里也有了满意的结果。领导在电话里说,好样的王宇,明天晚上给你设宴庆功。王宇颇有了些成就感,可连他自己都怀疑,今天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脱胎换骨了?为什么我在葛总面前胸也挺起来了?这的确不可思议,难道有一种冥冥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这力量来自何处?会是那个高鼻梁的女孩吗?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不单单是好员工王宇,还是有本事的王宇了。
你的脸呢?妻子问。
我的脸?
是啊,我看不到你的脸了。
王宇掏出手机来个自拍,他看到了一张带着酒红的脸,还有凝固不变的专注、神往和幸福。这不正是他想要的那张脸吗?为何妻子却看不到?这个被风尘蒙蔽的器物,大约已经神志不清了吧。
我疼。妻子说。
王宇为她换纸尿裤的时候,看到了妻子臀部上的褥疮。她正在时间的流水中被腐蚀。王宇不知道这样的腐蚀还会持续多久,就像一段颓败的墙,剥蚀、脱落,百孔千疮,在某个夜梦初醒的早晨,突然发现那堵墙已经不见了。他忽然有些伤感,眼里涌上了泪花。但妻子看不见。她看不见他的脸,哪里还能看到他的伤感和泪水?
那个黑色的贼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来呀,他说。王宇有些犹豫,他觉得躲在贼的身体里去偷窥高鼻梁女孩,是件不道德的事情。妻子就在身后,她是否能感知到自己温存的丈夫此时正在心猿意马?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可王宇真的无法自控。他把温存留在妻子的床头,鬼鬼祟祟地来到阳台上。黑色的贼让一切都变得温软而神秘,就像一个远古的传说,或者,一个美好的陷阱。王宇想,他一定是掉到陷阱里了,可他却不愿离开这个玄机四伏的陷阱。他和黑色的贼一样,都迷恋这个陷阱,并亲手制造这个陷阱。那个高鼻梁的女孩知道他在偷窥她吗?不,他和贼一样,此刻都是隐身的、无形的,她当然不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他只想讓这种偷窥陷在无尽的黑暗里,成为一个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疼。妻子又说。
3
庆功宴设在这个城市的一家高档酒店里。王宇照例站在下手位置,谦恭地等待大家落座。无论会场上还是酒席上,座次都是极讲究的,一点儿不能马虎。公司领导向他招招手,王宇你过来。王宇赶忙走过去。领导指着旁边的位置,坐。王宇不敢坐。领导拉他一把,让你坐你就坐,扭捏什么。其他人也说,对对对,今晚你才是主角。王宇只得诚惶诚恐地坐下,屁股下好像撒了一把蒺藜,让他坐卧不宁。
王宇陷入此起彼落的赞美声中,酒一杯一杯地灌进肚里。领导说,人才难得啊,连葛总都夸小王有才干呢。王宇似乎醉了,但他不知道自己醉了。他好像听到故乡的叔叔婶子们说,瞧瞧,小羊倌多出息,考上大学了。羊群冲他“咩咩”叫着,似乎舍不得他离去。山道很长,鸟和蝴蝶一路飞着送他,风漫过坡坡岭岭,在草和树叶上弹出飒飒的声响。奶奶站在身后的山头上,摇着那张总也吃不完的葱花油饼,说,宇伢子,记得回来吃饼饼哟。
来来来,我敬你。领导举着酒杯,说。领导的脸在王宇眼前晃,像一张被水浸湿的画,漫散开来,怎么也看不清。王宇说谢谢领导,双手接过杯子,小心送到唇边,以免破坏了饮酒的姿态。可酒依然从嘴角洒出了一些。他感觉身体内的野气正在跃跃欲试,小羊倌挥着鞭子,拼命追打一条红身黑斑的大蛇。他把大蛇打死了,又用石头砸烂它的头、它的身子。小羊倌放声大笑,让他的羊群目瞪口呆,似乎被他吓到了,然后,不安的叫声响成一片……王宇站起来,他突然有种想说豪言壮语的冲动,他甚至想骂人了。但王宇意识到了危险,他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叮嘱自己,事可以多干,亏可以多吃,但话不能多说。他得管好自己的嘴,那两片唇是不安分的,稍不留神就会自作主张,尽管它们说的是真话,可真话在习惯了假话和恭维的耳朵里却更像假的,就像你喝惯了某种假酒,那么真酒会让你的舌头做出果断的判断:假的!王宇在恍惚中听到自己说,感谢领导的关心和栽培,感谢同事们的支持和帮助,这是大家的功劳……然后,他竟然把持不住,俯身在墙角呕吐起来。
王宇醉了。同事说。
你们瞧瞧,领导说,醉了说话还这么靠谱,王宇确实是个好同志嘛。
王宇不记得是怎么回去的,不记得是如何为妻子换纸尿裤的。在悠长的梦境里,他发现自己坐在了领导的老板椅上。这感觉真不错,这才像个当领导的样子。他感到全身火烧火燎,山坡上的草燃起了野火,在呼啸的山风中熊熊燃烧。他看到奶奶站在火焰上,向他扬着手里的油饼。王宇说,奶奶,我渴。奶奶说去黑龙潭吧,潭里的水可好喝了。王宇骑着一只羊,倏忽间黑龙潭就在眼前了。他把头扎进甘冽的潭水,喝呀喝,鱼在他眼前游,游着游着就游向了深处。他一个猛子扎进去,陷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
黑暗,漾动的黑暗,这不是那个黑色的贼吗?贼说,快来吧,她在等你呢。王宇看到了一张床,床上吊着玫红色的帐子,那个高鼻梁的女孩隐约坐在里面,背对着他,裸出雪白的双肩。王宇愣了一下,不敢靠近。女孩侧过脸,高高的鼻梁充满诱惑。她说,你是王宇吗?王宇说是的。女孩说,等你好久了,你不是一直在偷窥我吗?王宇感到羞愧,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女孩笑了,有什么害羞的,来吧,我告诉你命运的秘密。王宇鼓起勇气过去了。他看到了女孩优美的曲线,看到了她弯月般的眼睛,闻到了她来自人间之外的迷醉心魂的体香。他小心翼翼地爬到床上,在无尽的缠绵里听到女孩喃喃地说,我们写一个传说吧。
我疼。王宇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说。
那个黑色的贼冲他诡谲地笑笑,于是,高鼻梁女孩转瞬便不见了。王宇看到了身边的妻子,她正在痛苦中向他投来幽怨的眼神。王宇坐起来,他发现妻子的纸尿裤并没有换。对不起。他说。王宇在余醺中笨拙地解下妻子的纸尿裤,他看到妻子臀部的褥疮更加严重了。她疼,怎能不疼呢?王宇也疼,是那种无奈而彻骨的疼痛。
对不起。王宇又说。
躲进卫生间的时候,王宇看到他的脸上留着淡淡的唇印。他觉得自惭形秽。他用一个梦向床上那个无助的女人犯罪,并且亵渎了那个住在八楼的高鼻梁女孩。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堕落。再这样下去,他就无可救药了。王宇对着镜子,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4
小羊倌在山坡上撒尿,最初,是那些羊好奇地看着他,然后,是鸟,是蝴蝶,是趴在草叶上的螳螂,再然后,奶奶就来了。奶奶说,小坏蛋,不害臊!小羊倌忽然发现,村里的叔叔婶子们都来了,他感到无地自容,落荒而逃,身后是一大片开心的笑声。
很长一段时间,王宇被深深的羞耻感包围。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那些赞美他的女人说,人心不古哟,谁能想到他伪装得这么好。王宇想,也许我真是一个伪装出的好人,我在妻子面前伪装温存,在同事面前伪装谦和,在领导面前伪装卑微。这伪装足可以假乱真,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妻子卧床的时候吗?他还记得那个秋日的午后,妻子躺在落满枯叶的街边,自行车和两只鞋都飞到了别处。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停在那里,那个肇事的女司机看起来四十多岁,画着很浓的妆,坐在驾驶座上不停地打电话。副驾上,是一条名贵的宠物犬。宠物犬从落到一半的车窗中探出雪白的腦袋,对着躺在地上的女人狂叫。它似乎很愤怒。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王宇总会做一个重复的梦。他梦见大风刮过山坡,羊叫声、虫鸣声、溪水坠入黑龙潭的回声……所有他熟悉的声音都被大风搬到远处。小黑在草丛中蛰伏,然后疯狂地跑向山顶,对着看不见的大风狂吠。它孤独而茫然,哀怨的叫声似乎贯穿了王宇所有的时光。据说狗的视觉远超人类,那么,小黑看到了自己的伪装吗?搞不清,真的搞不清。也许是从他莫名其妙地眺望八楼那扇窗户开始吧,那个黑色的贼淹没了他,带走了他,改变了他……
王宇开始惧怕黄昏,因为那个黑色的贼会准点到来,风雨无阻。他多日不去阳台了,他想忘掉那个高鼻梁的女孩,在四月袭人的花香里,他把冬天拉到心里,用以抵抗来自女孩的气息和不着边际的浮想。他想让自己静下来,完完全全静下来,守着床上那个日渐朽败的器物,让时间遗留下他更多的温存。
你怎么了?妻子说。
我……怎么了?
你病了吗?
没有啊。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难看吗?
嗯,难看。
王宇看不到自己的脸,他也不想看到。也许真的很难看吧,王宇想,只要不难堪就好。他听到时间的流水声,在妻子粗糙的皮肤上刮出喑哑的回响。这回响何似多年前大学后面那条桃花溪划过柳树的声音。大学建在山上,桃花溪宽不过两米,春天的时候桃花绽放,落英缤纷,花瓣沿溪而下,学子们便给它起了这个浪漫的名字。那时王宇常和妻子——准确地说,当时还是同学——来到这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们在月色里依偎,面前的小柳树站在水里,改变了溪流的平静。月亮在水里晃动,成为一团变形的白光。妻子说,水中的月亮很美,像一个童话。他说,童话总是不真实的。妻子没有反驳,又说,这水真好。他说,好在哪儿?妻子说,上善若水。他说,可是水没有性格。妻子瞧着他,为什么这样说?他说,水无色无形,无孔不入,随遇而安,既容月白风清,也纳污泥浊垢。妻子沉默了。在渐重的晚凉里,他揽紧了妻子,说,所以,水没有性格,也没有人格。
王宇升职了,成了公司领导的副手。领导说,葛总亲自交代的,要好好培养你这匹千里马。王宇说,谢谢领导。他从闹嚷嚷的大办公室搬进了单独的房间,办公家具和领导的一模一样。领导笑呵呵地说,好好干,可不能骄傲哟。王宇说,哪能呢。过去的同事而今成了他的下属,敲门声拿捏得很有分寸,腰也躬下来了。王宇很想说,把腰直起来。可他终究没有说,依旧保持着适度的谦和。他现在异常清醒,他得继续夹着尾巴,在领导和下属的眼里,他仍是那个好同志王宇。
老板椅似乎太大了,左右两侧没有凭靠感。王宇一整天都在适应这把椅子。房间里很静,桌子上的电话像是睡着了。他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除了嘴比过去忙了不少。那些总也干不完的业务成了一句简单的话:“下班前完成,报给我看。”他需要效率和质量。黄昏到来的时候,王宇并没有急着回家,他在寂静中忽然感到疲劳,是一种放松后从生命底部放射出的深深的疲惫感。他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盹,奶奶似乎很冷,北风正放肆地玩弄着无辜的雪花,也把她的骨头冻僵在地下。她不喜欢冬天,因为她在活着时被一场又一场北风冻坏了身子,全身所有的关节都在痛。她在劈柴燃起的火堆前取暖,可是关节的疼痛依旧折磨着她,她再也找不回年轻时的体温。奶奶在风雪中摇着那张葱花油饼,说,宇伢子,回来吃饼饼了。
黄昏漫卷而来,王宇照例骑着电动自行车回到老旧的小区。领导劝王宇买辆车,可王宇没有这个打算,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他要把有限的薪水用来保存那件器物。然而这个黄昏显得与众不同,他看到一个光头正在大汗淋漓地搬家,不是搬走,而是搬来。他有些好奇,这个小区已经很久没有进入新的住户了。那些省吃俭用积下些家当的,都置了新居,乐颠颠搬走了,还不无招摇地告诉邻居们新居的住址,有空一定去串门啊。他们一遍遍叮嘱着。而让王宇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单元正是高鼻梁女孩所在的那个单元。
王宇停下来,等光头喘息的时候搭讪道,常住?
常住。光头抹一把额头上的汗,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关照。
那没说的。王宇笑笑。
二手房,什么都没有,倒不便宜。光头多少有些不满。
哦。几楼?
八楼,顶层。
八樓?
对,八楼。
东户?西户?
东户。光头认真地看了王宇一眼,似乎怀疑他的身份,这种刨根问底的做派莫非是警察?
东户……王宇蹙起眉,下意识地重复着,怎么可能是东户?
有什么不对吗?
那个高鼻梁女孩去哪儿了?
女孩儿,还高鼻梁……光头一头雾水。
就是原来的住户。
老兄发癔症了吧?光头显然不耐烦了,哪有什么高鼻梁女孩儿,这家只有一个塌鼻老太太!
你骗我!王宇突然愤怒了。
接下来,所有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王宇全身变黑,黑得遮云蔽日。腿像抽拉金属杆一样,一节一节长高。他的身上生出硕大的羽毛,屁股下边拖着一条长长的尾翎。他伏在八楼的一扇窗户前,用尖利的喙敲打着玻璃,似乎要把玻璃啄破。然后,这个巨大的怪物开始向四周膨胀,像黑色的水,漫进所有的缝隙,把一切都淹没了。
谁家的宠物犬叫了一声,黑夜降临了。
责任编辑 李大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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