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笠的漆时光
2022-03-10石文芳
石文芳
一、风竹幽春笋香
鸡叫第三遍时,一笠就躺不住了。天光从纸窗户上亮了进来,他摸索着起了床。虽已到了仲春,但早起还是有些凉,一笠只得在秋衣外面又套了一件薄棉袄,顺便帮还在熟睡的弟弟一蓑盖上被踢走的被子。
一笠摸索着走进厨房做饭。灶膛里的火照得他的黑瘦脸庞红通通的,真看不出他已经17岁了。
一笠往门口望了一眼,爸爸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飘出,袅袅地升起来,在竹林的上空散了。寂静的山村里响起了锅盆碗筷的叮当声,赶鸡赶鸭的吆喝声,两口子的拌嘴说话声。
吃过早饭后,爸爸在腰上系上腰笼,腰笼里放上一杯茶水、两只编织袋,荷起一把锄头就出了门,一笠则跟在身后。
经过邻居刘伯伯家时,恰好刘伯伯捧着饭碗推门出来,碰个正着:“哎,老江,今儿起个大早又是去砍竹子吗?”
爸爸笑吟吟地递上一支烟,然后给自己也点上一支:“是呀,今年竹子长得很好,笋也满山都是,不砍可惜了,再说,也到了晒笋干的时候了。”
刘伯伯说:“这年头,笋干也不大有人吃了。你呀,是一天不上山砍竹子就待不住吧!不过,你年纪大了,也要慢一些。昨夜里刚下过雨,石级打滑。一笠,你要多帮衬些你爸。”
“嗯。”一笠点了点头。
爸爸想起自己年轻时走这条山岗,噌噌噌一口气走到上面的岗头,还不用半顿饭的工夫。再把一大捆毛竹背上肩,从岗头一路拖下来,路上都不用歇息。但今年脚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大概是从去年上山背毛竹时大意跌了一跤开始吧,现在一到阴雨天,膝盖还会隐隐作痛。
但就算是这样,爸爸还是习惯在山岗里上上下下,在竹林里进进出出,尤其是到了竹子大年的时候,他就更坐不住了,好像整片竹林都在呼唤他。
被春雨洗刷过后的竹林,弥漫着泥土和竹叶的清香。一阵春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顿时浑身凉飕飕的。满眼苍翠的竹子,让人心潮澎湃。一笠常常痴迷于竹子清瘦挺拔的身姿,被那一杆杆林立的气势所折服,他仰起头看竹梢闪动之下的天光,一种沐浴灵魂的舒泰涌遍了全身。
高耸入云,翠绿欲滴的毛竹下,满地是高矮不一的竹笋,有的已长到一米高了,有的才刚刚破土而出。
爸爸慈爱地看着山里长出的笋娃娃,就像看着一群自己的孩子一样,还真有点舍不得挖掉呢。可是笋多了也不好,会影响下一年毛竹的产量和质量。确定位置之后,爸爸和一笠就着手开始挖笋。
没过多久,爸爸腰笼里的两只编织袋就装满了笋。一笠捧起刚挖出的竹笋,鼻尖弥漫着还没干燥又带点生涩的味道,加上风的助阵,竹林演奏着动人的乐音,竹叶互相摩挲的低语,似乎指引着洄游的路。
这片竹林是风竹村的命,是村民的生活来源,上山护竹伐竹是村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当爸爸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跟随大人们一起进竹林,敏捷地爬上竹子,然后从这棵竹子荡秋千似的荡到那棵竹子。从小他就学会了看哪个春笋能成好竹,哪个春笋必须挖除,以利于周围竹子的生长。
春笋旺的时候,也是晒笋干的时节。把挖来的笋剥壳、洗净、切片,放入酱油、老酒、白糖、花生、黄豆,这样制成的笋干味道最好,咸中带甜。夏天的鞭笋,冬天的冬笋,一笠和一蓑从小就很喜欢吃。
风竹村的村民对竹子有很深的感情。在最繁忙的季节,竹鼓槌在鼓上敲出动人的节奏,欢快地在山岭间漫卷,随风飘散到云天。竹板一响,顺口溜随口就来。一杆横笛在手,山坳上、库塘边、溪畔下,不知吹开了多少村民的心扉。
但爸爸万万没想到,现在竹子竟然成了不值钱的东西,想当初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竹器。爸爸坐在竹林里歇息的时候,常常呆坐着叹气。村里刚办竹器厂那会儿,自己还是劳动主力呢,上山砍竹,拖竹,分段,远不在话下。编的竹椅、竹筐、竹席等竹制品,都是时兴的好货,口碑也就这样慢慢做了起来。
但随着塑料制品的出现,村民们的家具也更新换代,竹器渐渐被淘汰,订单急剧减少,只有极少数的老人家还愿意用结实耐用的竹器。不少年轻人进城打工,厂里招不到工人,竹器厂便倒闭了。
可是,爸爸不甘心也不忍心让这门手艺没落,便自己开了一家竹器铺,其实就是把家里的一间小屋当成作坊,满足村里少量的竹器需求,但养家糊口却勉强得很。于是,他也开始学做些油亮亮泛着酱色的精制竹帘画、竹挂盘、竹花瓶等各种竹编装饰品,吸引来客。
一笠跟在爸爸身后走出了竹林,他感受得到,爸爸的脚步十分沉重。
一笠的家就坐落在风竹村,村子背靠青山,面朝沃野,沿着田野穿行而过,远远地便可以看见一幢幢白墙青瓦、飞檐翘角的古厝。卵石砌成的狭窄、幽静的石巷,经过雨水的冲刷,留下了古老的印记。石墙虽已是一片斑驳,但其呈现出来的红褐、灰白、藏青的色泽,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缤纷绚丽,俨然一幅油彩画。石屋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一笠的家就在其间。
回到家后,爸爸处理完春笋,就开始干起了竹活儿。爸爸坐在院里全神贯注地用篾刀劈着竹片,只见他一手握着篾刀,一手推着竹片,手轻微抖动发力,不急不躁地将竹片徐徐推进,整根竹子被均匀地一分为二剖开。接下来,爸爸又用篾刀的钝面敲落毛竹节,随着手上篾刀的不时起落,噼里啪啦的声响在院子里回荡。最后,爸爸用刮刨刮掉长长的竹刺,再取出一把月牙状的刀,用刀刃进行刮青……
一笠家的房前屋后,也有几棵竹子,微风拂过,竹叶翠影交相辉映,不时发出阵阵悦耳的沙沙声。
现如今,竹器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为了养家糊口,爸爸偶尔会挑上自己编制的竹器进榕城叫卖。但是今年的腿脚疼得厉害,爸爸犯起了愁。
一笠看出爸爸的担心:“爸爸,今年就让我挑竹器进城去卖吧,您好好休息。”
“可是,你往年都是跟着我进城,从来没有独自去过,一個人去成吗?”爸爸面露难色。
“没事的,爸爸,我跟您去过几次。您要是还不放心,我就跟着隔壁的刘伯伯一起进城。”一笠真诚地看着爸爸。
“刘伯伯进城是去看他的儿子儿媳,你虽然可以跟他进城,但之后都要靠你自己,你可以吗?”爸爸担心地说。
“我可以的,爸爸。”一笠坚定地看着爸爸。
爸爸犹豫了一会儿,抽了一口烟顿一顿说道:“如果你真想进城,那你就先跟我去砍一茬芦苇再说吧。”
一笠知道,爸爸是想考验自己,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天光,从分不清远近的深邃黑,慢慢地变得灰雾起来,渐层的靛蓝色染遍了整片星空。
黑蓝色覆盖的夜空下,风像野孩子似的东奔西跑,冷不丁露出尖尖的牙齿,狠狠地咬了一笠的脸一口。脚下的泥土是软的,空气是湿的,一笠伸出五指,想捉住那股与山里不同的气息,但风却从他的指缝间漏过。飘飘荡荡的水的气息,在夜晚冻成一层薄纱,手指一轻碰,就哧啦哧啦撕裂,像落满一地的玻璃碎片。
湖面一片深邃,没有尽头,船摇摇晃晃,仿佛是行进在一条狭长黑暗的隧道里面。浪花飞溅到船头,碎成一颗颗發亮的珠子,滚来滚去。漫长的等待让一笠心里摇荡着焦躁,像远处听得到的水声,摇曳多姿,引人联想,却看不见。
时间在寒风之夜过得很慢,寒意越来越浓,一笠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爸爸的叫喊声,让一笠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借助手电筒的光照亮一片模糊的地面,一笠跟着爸爸跳下船,踩在一片松软的苇梗上,苇梗下是松软的淤泥,伴随着脚步的挪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铺天盖地、高挺的芦苇,顶着沉甸甸的穗头,随风摆动,发出飒飒声响。一笠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芦苇聚集在一起,举手投足,像严格训练的战士。风刮过来,芦苇抱团对峙,站成铜墙铁壁,但还是抵挡不住一波波的猛烈吹袭,芦苇向着同一个方向低头、弯腰,瞬间就要折覆在地。与见过的水稻相比,这些芦苇简直就是巨人,高大、粗壮。一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不点,在这荒岛之上无比孤独、渺小。
爸爸拿着刃口发亮的弯刀,走到附近的芦苇丛中,转眼工夫割倒一片。刀割破苇秆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孩子的抽泣声。
一笠学着爸爸的样子,他拎起弯刀,跃跃欲试。一笠顺着芦苇穗垂头和风吹来的方向,弯下腰身,左手夹抱苇秆,刀起苇落,整齐地匍匐在地。一笠帮着爸爸,用细麻绳把芦苇结实地打成一捆一捆。苇秆上锋利的枝叶划破一笠的手掌,留下道道伤痕,他痛苦地握住手掌。
休息的时候,一笠看到远处芦苇丛中惊飞起几只白色水鸟,伸展翅膀,线条般的身影,越飞越远。一笠一个激灵,跟着白色鸟飞去的方向,钻进了芦苇荡深处。
此时的芦苇荡,湖水退去,白鹭们喜欢在此嬉戏觅食。修长而饱满的灰白色苇穗,像一支支画笔,日沐金光,夜吸银露,饱蘸天地间的风霜雨雪,涂鸦出一幅绚丽多姿的画卷。挺拔的苇秆,如长剑飘舞的苇叶,被一笠的身体撞出哗哗啦啦的响声。
一笠几次试图跳起来,像一只鱼儿般跃出水面吐个气泡,但苇浪又高又大,在风中左摇右摆,一下就吞没了他瘦小的身影。白的花,绿的叶,黄的秆,一笠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能嗅到大地的芬芳气息。
一笠在这儿发现了灰白色的小螺蛳壳,螺口还沾着泥垢;边缘残缺的河蚌壳,混杂在光滑的碎卵石间;还有几个脏兮兮的空蛋壳,有大有小,淡淡地泛着绿色,像鸟屎一样。一笠想,要是能在这里找到一只水鸟的蛋壳就更好了。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爸爸呼唤自己的声音,他环顾四周,呼喊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于是,他循着脚印的踪迹,赶紧往回跑,哗啦哗啦,身体的碰撞,在芦苇荡里又腾起一股细小的声浪。
回到家后,爸爸告诉一笠,准许他一个人进城卖竹器了。一笠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一跳差点够着房梁,他感觉自己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这天清早,一笠挑着爸爸选好的竹器,跟着刘伯伯从村里坐船出发,到县城再换乘大巴。大巴车上,乘客大包小包,货物架、过道、座椅下堆得满满都是,一笠的双脚像陷进泥淖中,动弹不得。
他透过车窗看到,平原上的景物,没有峰峦叠嶂的遮挡,能望见远处高高矮矮的房子、葱葱郁郁的大树、成片的稻田和甲壳虫般爬行的汽车,还有绵延的高压线。这些景致跟着他一起跑,但还没一会儿就被大巴车甩得远远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嘁呀”停下,有人喊了一声:“到喽!”
一笠欣喜若狂地下了车,眼前的景象让他既兴奋又新奇。
二、初见脱胎漆器
“一笠,伯伯今天带你到一个新地方卖竹器。”刘伯伯笑意盈盈地指向不远处。
一笠抬头一看,只见“三坊七巷”四个字赫然出现在头顶上方。
“这是你第一次来这里吧,我的儿子就住在离三坊七巷不远的地方,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参观,你来这里卖竹器准没错。”刘伯伯胸有成竹地对一笠说。
一笠看着这一条人来人往的坊巷,散发出古老的芬芳。坊巷纵横,石板铺地,白墙瓦屋,曲线山墙。每个坊巷口都有一个石刻的牌楼,亭台楼阁、花草假山令人目不暇接。镂空的门窗雕花、丰富的图案雕饰、精巧的花座柱杆随处可见,整个坊巷精巧雅致。
“行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我儿子家里,只能送你到这儿,你一个人卖完竹器应该知道怎么回去吧?”刘伯伯试探地问。
“知道。”一笠连忙从坊巷的沉醉中醒来。
刘伯伯离开后,一笠找了一处不大的空地,从包里掏出一块塑料布,把竹器整齐地摆在摊平的塑料布上。他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流,努力回想着爸爸叫卖时的情形,他正想开嗓,却听见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糟糕!还没开始干活,肚子竟然开始饿了。就在此时,从一笠的身后传来阵阵香味,是葱饼的味道,鱼丸的味道,糕点的味道。
一笠看着从店里出来的人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美食,他也好想去买一块尝尝,可是竹器都还没有卖出去,不然,忍一忍?一笠抿了抿嘴唇,咽下口水,使出气力来喊道:“瞧一瞧,看一看喽!手编的竹器,结实美观,快来买哦!”
这一声叫喊吸引了不少游客,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拿起一个竹筛,眯着眼睛仔细端详道:“我以前小的时候,家里就是用这东西洗菜,现在已经买不到了,编得真好啊!”老奶奶感慨道。
“这是你自己编的吗?”老奶奶好奇地问道。
“不是,这是我爸爸编的,我只会编些简单的小竹器。”一笠腼腆地说道。
“哎哟,已经很厉害了,哪像我家的孙子只知道淘气,你年纪轻轻会编会卖已经很厉害了!”老奶奶啧啧称奇。
一笠感到不好意思,从小到大极少受到表扬的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买一个,多少钱?”老奶奶干脆地问道。
“十塊。”
“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有年轻的男女,即便是不买的人,也来好奇地看上一眼,眼看着竹器快卖得差不多了。这时,天空却乌云密布,打起了惊雷,快要下雨了,围观的人纷纷离去。
一笠开始匆忙地收拾还摊在地上的竹器,哪想暴雨说下就下,他猝不及防,只能挑起担子飞快地跑到一个亭子里避雨,希望等雨一停就马上搭车回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在空气中没有一点儿缝隙。一笠眼巴巴地望着天,感觉这场大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笠心想,再等下去会不会赶不上回家的大巴车?这儿离车站也没有多远,加上剩下的竹器也不多,跑一阵儿应该不成问题。打定主意之后,一笠便挑起担子冲进雨幕之中,整条街道,只有他一个人狂奔在坊巷里。
一笠跑出坊巷后,雨越下越大。这时,一个蹬着三轮车的师傅从他身边经过。蹬三轮车的师傅眯着被横飞的雨幕打得睁不开的眼睛,咬紧牙关,晃动肩膀,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腿上,才能让三轮车蹬得稍快一些,被打湿的小褂紧紧贴在胸口上,却在背后高高隆起。
三轮车师傅吃力地问一笠:“这么大的雨要去哪里呀?我可以送你过去!只要十块钱!这么大的雨天很便宜啦!”
一笠一边跑一边艰难地说:“不用了,师傅,谢谢您!”
于是,三轮车师傅掉转了一个方向,三轮车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一笠舍不得好不容易挣到的一点儿钱花在坐车上,他依旧顶着大雨向车站奔跑着。黄豆大的雨点打在一笠的脸上,一笠顾不上抹去,雨水流进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里,饥饿的肚腹,刺骨的寒冷,让他的四肢开始发麻僵硬,他的头越来越重,越来越晕……
快了……快了……一笠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终于,一笠因为体力不支倒在了雨泊之中,他浑身使不上一点儿力气爬起来,他看着阴沉沉的天和厚重的雨点,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爷爷撑着伞向一笠走来……
当一笠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简朴的屋子里。屋子里摆着许多工艺品,有金鱼缸、六角盘、花瓶、小碟、执壶、糖罐、茶盏、香炉等,造型小巧精致,色彩明丽和谐。
木橱上摆着一件菊瓣朱漆盖碗,色泽鲜艳古朴,装饰丰富多彩。红鲤鱼盘,青花描水藻,红釉绘鱼纹,鱼儿在莹澈透亮的池水中游动。剔红梅花纹笔筒,放在木色苍然的案上,抬眼即见一丛红梅,有点有线,可密可疏,不被季节所拘,时时刻刻,开满筒身。一笠好像置身于白茫茫的天地间,看见一树老梅绽放,美丽里透着孤独、凛然中又有温柔,感受着生命的强韧与清寒。
架子上的花瓶上大都散撒着水仙、葫芦和月季花的纹样。一笠凝视其中一件,剔红双层牡丹花瓶,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花与叶层次繁密、起伏环绕、彼此叠压。密集的牡丹花并不繁杂,它错落有致地静静“盛开”,穿枝过梗,或藏或露,繁而不乱,甚至可以看到叶子上寸寸纹络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每一寸空隙都留得恰到好处,随性自然。
还有许多让一笠目不暇接的工艺品,在这个简朴的屋子里,一笠仿佛浸润在落日流光里面。山水悠然,远去的木船在红紫的云彩里,湖水明净,渔夫的船桨晃荡,似有清风袭来,微渺如烟,它们都成了剪影,落在流光溢彩的漆器上。
一笠被眼前琳琅满目说不出名字的工艺品所深深震撼,他仿佛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和竹器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第一次强烈地想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做成的,好奇心促使他迫切地渴望,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解答满腹的疑惑。
正当一笠看得入神时,一位老爷爷走进了屋子,端着姜汤来到床边。他头戴草帽,黧黑的两颊深陷进去,饱经风霜的脸上,原本深邃的黑眼显得有些浑浊,宽厚的手掌露出深深的沟壑,老茧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得凌乱不堪,洗得发白的旧上衣皱褶连成一片。
“你醒了?”老爷爷问道。
“啊?”一笠这才回过神来。
“我在路上看到你的时候,下着大暴雨,你倒在雨泊里,身边还有一担竹器。”
“我的竹器?”一笠惊呼道,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竹器不在身旁。
“别慌别慌,我已经帮你把竹器晾到院子里晒太阳了。”
“谢谢你,老爷爷。”
“不客气,来,把这碗姜汤喝了吧。”
一笠接过汤碗,发现汤碗很轻,碗上的花纹和刚才看到的那些工艺品的花纹一样美丽。
“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找个地方躲一躲?”
“我有躲了一会儿雨,但是这场雨实在下得太大太久了,我担心会赶不上回家的大巴车,所以只能淋雨跑向车站。”
“这样啊,你家在哪里?”
“风竹村。”
“噢,那个村子的竹器编得很出名呢。”
“是呀,我爸爸就是编竹器的师傅,他编得可好了!”
“你很崇拜你爸爸吧?”
“是啊!”
一笠好奇地反问道:“老爷爷,屋子里的这些东西都好漂亮呀!它们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老爷爷的嘴角咧开一道笑容:“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贝呢!它们叫作‘脱胎漆器’。”
“脱胎漆器?”一笠不自觉地跟着念了念这个名字。
“是啊,这可是我们榕城的一宝呢!脱胎漆器光亮美丽,不怕浸、不变形、不褪色,坚固、耐温、还耐酸碱腐蚀。当然,你别看它具备这么多优点,但一点儿也不重。”老爷爷自豪地说。
“这么多的脱胎漆器,您应该花了不少工夫吧。”
“当然啦,你别看它小小轻轻,但是要制作好一件脱胎漆器,却要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从选料、塑胎、髹饰到成品,需要经过设计、制模、配料、印花、片花、修边、拼贴、磨光、着漆、上色、罩金等十几道工序,各道工序技艺要求都很高,一般要耗费好几个月呢。”
一笠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一件小小的脱胎漆器居然要花这么多时间,比编竹器还要麻烦许多。
“所以呀,它们都是时间的精美艺术品。”老爷爷越说越得意。
一笠向老爷爷投去敬佩的目光。
“那你再躺着休息一会儿,有事叫我。”说完,老爷爷离开了屋子。
一笠喊住老爷爷:“老爷爷,我还没向您道谢呢,该怎么称呼您?
“街坊邻居都叫我老陆。”
“谢谢陆爷爷!”
“不客气。”
“陆爷爷,我叫江一笠。”
“一笠,好名字。”
一笠看见老陆走到院子里,面前有一个木质转盘,只见他将陶泥置于盘上,然后转动转盘,并对泥巴进行拉制,顷刻之间一只造型优美的碗坯便成形了。
一笠看得目瞪口呆,觉得十分神奇。
老陆拿着碗坯端详,自言自语:“如果烧成瓷器应该也还不错。”
这时,一个青年人推开院门进入,老陆回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还记得回来?”
“爸……”男人欲言又止。
“我不是说过,你要是不学制作脱胎漆器的话,就别再回来了吗?!” 老陆明显激动了。
“爸……您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代了,谁还守着老手艺过活。”男人无奈地说。
“你……”老陆面红耳赤,“做人不能忘本,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呀!难道要到你这一代断送掉吗?”
“可是我对脱胎漆器并不感兴趣呀!”男人生气地喊道。
“罢了罢了,我也管不了你了,你爱干嘛就干嘛!” 老陆摇着头说。
“爸,我只是回来收拾几件衣服,这段时间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后我会经常写信告诉你我的状况,有紧急的事情了就按信上的地址找我。”说完,男人放下一叠钱就走了。
一笠听到了老陆和他儿子的争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陆失魂落魄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到屋子,提起茶盏倒了一碗茶喝,心事重重。
“陆爷爷,您的儿子不愿意学脱胎漆器吗?”
“是啊,他不是有漆缘的人,勉强不来呀!我这里是朱紫坊,有很多手工艺店铺,但因为位置偏僻,没有什么客人,脱胎漆器又不是一种生活必需品,买的人自然也就少。如果有人能来这儿买漆器,大多是费尽周折、慕名而来。我很想让我的儿子传承这门手艺,但是他并不感兴趣,哎……”说完,老陆更加伤感了。
一笠发现脱胎漆器遇到的困境,和竹器遇到的困境是一样的,或许还更为艰巨。看着陆爷爷忧愁的模样,一笠想起爸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竹林的方向茫然的样子。一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陆,他想告诉老陆,他很喜欢这些脱胎漆器,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因为,他发现,这话其实根本安慰不了老陆。
“好啦,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赶紧好好休息,明天我送你坐车回家吧。”
“谢谢陆爷爷。”
当夕阳只剩下最后一丝余晖时,西边天空出现了晚霞,小院顿时被笼罩在绚丽的霞光中。老陆的脸被霞光涂抹成紫铜色,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在晚霞的红光下,显得那么安详。
三、鱼香浓拜师礼
第二天,老陆送一笠到车站坐大巴车。一笠坐着大巴车,回到村里,发现爸爸正在村口焦急地徘徊。
一笠挥着手喊道:“爸!”
爸爸听到是一笠的声音,一回头,向一笠奔去:“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都准备进城去找你了!”
一笠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说给爸爸听。
爸爸听后不住地说:“那可得好好感谢那位老爷爷呀!”
这次一笠进城卖竹器挣了一些钱,爸爸很开心,但他发现一笠好像有些恍惚,经常会一个人坐着发呆,似乎在想些什么,有时叫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爸爸有些担心,便在一个晚上叫来一笠聊天。
爸爸问:“一笠呀,你最近怎么了?怎么老是走神,有什么烦心事吗?”
一笠惭愧地低下了头:“爸爸,我……”
爸爸看一笠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没事的,有什么事大胆说。”
一笠重新抬起头认真地说:“爸爸,我想去学脱胎漆器。”
爸爸很震惊,但竭力保持平静:“你喜欢脱胎漆器吗?”
“嗯!喜欢!”一笠笃定地说。
一笠久久难以忘怀,当看到老陆一屋子的脱胎漆器时的震撼,他为那些美丽的漆器所折服,他希望有一天也可以做出属于自己的脱胎漆器。
“那……学业怎么办呢?”爸爸问道。毕竟,一笠今年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
“爸爸,我已经很努力学习了,但学习成绩总是不够理想,我想早点学一门手艺,也好为家里减轻负担。我和弟弟两个人给您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您虽然都没有说,但是我都懂。”
爸爸没有想到,儿子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儿子真的是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既开心又心疼。
“一笠啊,让爸爸再考虑考虑好吗?”爸爸为难地说。
“好。”
這年夏天,一笠毕业了。
这天晚上,爸爸把一笠叫到跟前说:“一笠呀,如果你真的想学脱胎漆器的话,那你就去吧。”
一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疑惑地看着爸爸。
爸爸慈祥地看着一笠说:“是真的。”
一笠听完这才高兴地跳了起来。
“但我们风竹村的人,拜师学艺讲究礼仪,你不能空手去拜师,要带上拜师礼。”爸爸继续说道。
“拜师礼?那是什么?”一笠疑惑地问道。
“明天你和我一起去镇上的集市买些家乡特产,去榕城的时候带去给你的师傅吧。”
“嗯。”一笠激动地点了点头。
一笠跟着爸爸搭上顺风车进镇了。
清早的集市,已经零零散散地开了几家店铺。早餐小摊店的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敲响了集市的睡眼。刘嫂家的豆浆油条,李叔家的蛎饼芋粿,王婶家的粉干炒粉,客人们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匆匆忙忙一排坐下,偶尔也会边吃边唠唠家常。
爸爸带着一笠来到林家鱼铺门前,铺子里林叔叔正忙着捏鱼丸。
“老林!”爸爸热情地叫道。
林叔叔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赶忙把满是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豪爽地回道:“老江,快来快来,今天刚做出的一批新鲜鱼丸,带点回去。”
正说话间,林叔叔看到站在爸爸身后的一笠笑着说道:“一笠也来啦!”
一笠礼貌地应道:“林叔叔好。”
“老林,我今天带孩子来买一些特产给他带去拜师。”
“拜师?一笠不是要跟着你学编竹器吗?”
“这孩子想去学脱胎漆器。”
“一笠,你听叔叔说,竹器可是你爸爸的心血,你如果不继承手艺,你爸爸该有多伤心呀!”
一笠惭愧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爸爸拍了拍林叔叔的肩膀说:“孩子嘛,他喜欢就让他去做吧。”
“要不跟着叔叔学做鱼丸、鱼面,别的不说,保证你三餐饿不到!”
“老林,快别开玩笑了。”
“好好好,知道你疼儿子啦!”
一笠知道爸爸和林叔叔是认识很久的好朋友,林叔叔的竹器都是找爸爸做的,爸爸买鱼丸也只去林叔叔的铺子。
林叔叔把捏好的鱼丸放在清水盆中,用微火煮熟,捞起晾在竹筛里。等到有客人来点,直接下锅,葱花些许,星星点点,一清二白。下锅时的鱼丸静悄悄地潜在水底,等水沸腾了,就浮到水面上来。一笠看得满心欢喜,忍不住咽了口水。
林叔叔舀起一碗放在一笠面前说:“快趁热吃吧!”
一笠腼腆地拿起勺子,鱼丸一口咬下去,外皮微破,点点肉香往外溢出,萦绕齿间。一笠的脑海马上浮起蓝天大海、鱼跃蟹爬的画面,仿佛鼻子、耳朵都感觉到海洋的新鲜气息。
“老江,不是我和你吹牛,送礼就得送咱们这儿的特产,买鱼丸鱼面就该来我家准保没错。你看,纯手工的鱼面,有嚼劲有韧性,再加上瘦肉丝、鱿鱼丝、香菇丝、黄韭芽、这么一炒,爽滑可口,保证他的师傅吃了,肯定会卖力教一笠的。”
“你做的鱼丸鱼面,我还能不放心吗?你给我鱼丸称十斤,鱼面称六斤吧!”
“好嘞!”林叔叔麻利地将鱼丸鱼面装袋递给爸爸。
“老林,多少钱呀?”
“哎呀,你和我还客气什么!尽管拿走!”
“那怎么行?占人便宜的事,我老江做不来!”
“你说你这人!”林叔叔把爸爸拉到一旁小声地说,“我知道你最近有些困难,你就不要逞能了。大不了,等下次我去你那儿订竹器的时候,不用算我钱就好了呀!”
爸爸感激地看着林叔叔说:“兄弟,谢了。”
林叔叔拍了拍爸爸的肩膀。
一笠跟着爸爸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爸爸为了让自己可以去学习顶住了这么大的压力,自己必须要学出名堂来,不能让他失望,更不能让自己后悔。回家的路上,一笠抬头看天,天高云淡,一望无际的蓝色里,云彩出奇的清凉。
四、进城寻师学艺
一笠临行的前一晚,爸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知谁家的第一声鸡叫,吵醒了睡梦中沉寂的村庄。
爸爸早早地起来,为一笠收拾行李。
“一笠啊,在外面凡事都要靠自己,做别人的学徒一定要吃苦耐劳,不能抱怨,学到的都是本事,要有感恩的心,懂吗?”爸爸叮嘱道。
“爸爸,您放心,我会好好学的。”一笠答应道。
随后,一笠跟着爸爸来到妈妈的坟前,在坟前放上妈妈最喜欢的雏菊。一笠看见漫山遍野的雏菊,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片辉煌。
自从妈妈不在之后,在爸爸面前,一笠变得不爱哭。可能是因为在失去妈妈的那段日子里,他看到了爸爸的急剧衰老,好像时间在爸爸身上流逝得特别快。
一笠永远都记得,妈妈用手摩挲着他的脸,唤他到病榻前耳语的场景:“一笠啊,答应妈妈,要好好生活,多体谅爸爸,照顾弟弟……”
而那日,爸爸浑浊的眼里,生命之光如流沙般滑落,散开,碎了一地。
爸爸和一蓑送一笠到村口的时候,一笠咬牙含泪,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眼眶憋得通红,就是不让眼泪落下来。
连日的大雨让路上有不少小水洼,也让村外小河的水涨得满满的。河岸边高大的榕树经过暴雨洗涤后,翠绿的叶片湿漉漉的,它们在雨后变得安静起来,不再理会时时袭来的轻风。
爸爸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吧,安顿好以后,记得给我们写信,好让我们放心。”
一笠接过爸爸手里的袋子,慢慢地向岸边的小船走去,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了一眼沧桑的爸爸,抽泣的弟弟,还有村里人家黑色的瓦屋顶上一层淡淡的烟雾,几只麻雀抖动着湿漉漉的羽毛在篱笆外跳来跳去。
河面上起了雾,乳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两岸的青山。船夫撑着船桨,慢慢地向一笠移来,身后的水波荡漾开去,有种恬静的柔美。雾越来越浓,船在船夫的划动中,有节奏地行进着。群山猶如踊跃的兽脊,朝着远方奔去。
坐在船上透过浓雾,一笠依稀看到了风竹村在翠竹掩映中,似乎在向他微笑,在向他挥手。一颗泪珠,倏忽从他的眼眶滑落,像一滴露水,坠落在小河里,没了踪影……
一笠抱紧胸前的布包,那是妈妈生前缝给他的,布包上缝满了雏菊的清馨。那是密密匝匝的线脚,越过时间的长河,织成一字一句叮咛的话。每次外出,一笠都会背这个布包,尽管上面补过很多补丁,但他却舍不得丢掉,因为那都是爸爸补的。
昔日的童谣依然在耳畔回荡,一笠至今未忘。那时月明,风在树梢,鸟在鸣叫,妈妈的哄睡歌谣总在夜间响起,软和,温情,暖透一笠的梦乡。
人一离故土,就好比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水萍,因风四散的蒲公英,孤独感向一笠袭来,无处躲藏。
晨初天清如水,船抵码头,身后的土地,被远远晾晒在曦光下。
一笠离船踏岸,整理好衣服,只留给河畔一片执拗的背影。
一笠到达县城后,马上买了车票,坐上大巴车。在车上,他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这辆大巴车走走停停,遇上有招手的路人都会停下,没过多久,车上来了一个男孩,在一笠的身旁坐下。
男孩上身穿着一件暖黄色的外套,外套有点大,显得他的身材更瘦小,与稚气明显不搭,看起来很不协调。男孩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在车厢里快速扫过,略略显得有些慌张和羞涩,而后低下头,望着窗外行走的风景发呆。风从窗口吹进来,吹乱了男孩似乎精心梳理过的发型。
一笠转过头来恰好与男孩的目光相对。男孩显得有些戒备,一笠被他略带警惕的眼神刺到,不好意思地压低了目光,别过脸望向车窗外。
在车上,一笠渐渐有了睡意,梦中他回到了风竹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小山尖上,看着爸爸坐在院子里,一根根篾条在他的指间来回穿梭,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
梦中的一笠并不欢喜,风把忧伤吹进他的身体,眼泪不知不觉安静地流淌出来,顺着眼角、耳廓,积洼成耳沟凹处的一汪清池,水波微漾,泛起粼粼光浪。
大巴车载着一笠,离他要去的城市越来越近,却也离他的家越來越远。
一笠愣愣地望着窗外,树木不断向后倒退,离家的感觉越来越真实,也许爸爸正泪流满面吧,他的心里一阵酸楚。
一想到这,一笠心里一酸,眼角不禁渗出了眼泪。当自己和爸爸提出要进城学脱胎漆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爸爸眼里的失望和落寞,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但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他没有退缩没有犹豫,这是以往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时不会有的坚定。这一次,他不想放弃,他想试一次,更想拼一次!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学有所成,不负期望!
汽车突然停下,有人喊一声:“到了!”
走出车站,一笠看到道路两侧种满了羊蹄甲花树,他在天桥下驻足,看着红白相间的花朵,纷纷扬扬地落在自己头上,像是流动的瀑布。
一笠看着这座美丽的城市,人来人往,车流不息,自己背着小布包,手里紧紧提着拜师礼袋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老陆。忽然,他想起老陆曾经说过“朱紫坊”这个名字,便一下子有了方向。
一笠一路打听朱紫坊,从车水马龙的路上,转入坊巷,一份古意便迎面而来。丝丝缕缕榕须垂地,绿荫掩映白墙黛瓦,一笠看到阳光穿透树叶间隙,投射在灰白色围墙上。穿过木屋,走过白墙,清风骤起,透着雅致,仿佛让人置身于悠然自得的画面之中。
橘黄色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朵照射下来,一位穿着蓝色布卦的老奶奶从门里探出头来,也和往常一样掀开盖在窗下杂货摊上的蓝印花布。纽扣并不新颖别致,棉线也没有那么鲜亮光泽,只是依旧取下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拂去上面的灰尘,再拿出新的扇面。老奶奶偶尔抬手拿针线在头发上擦一下,看一眼坊巷深处,仿佛在追忆逝去的岁月。
二楼的木窗被推开,一位妇女抖起一片锦被,就着日光,随意地挂在栏杆上。老爷爷提溜着竹篾的篮子,里头放着装豆腐脑的碗与几块零钱,后面跟着一个孩童。一个小女孩儿坐在一个台阶上,在这片阳光里仰脸吹着肥皂泡,无比专注。
渐渐地,人头攒动起来,车夫踩着三轮车慢悠悠地经过,和同行互相寒暄,却并不着急离去。有的人们拎出火炉生火烧水,随着人们手中的芭蕉扇摆动,脚跟前的炉子也冉冉腾起,烟火的气息扑鼻而来,一米多宽的青石板,幽深地伸向远方。
挂在坊巷上空五彩缤纷的油纸伞随风起舞,纸伞上绘制的花鸟山水,十分漂亮。
曲转迂回,行至巷深。一笠这才回过神来,在坊巷里兜兜转转太久了,差点忘了正事。于是,一笠急忙询问一位路过的青年人,这里是否有一家姓陆的老爷爷开的脱胎漆器店?青年人微微一笑,说那家漆器店远近驰名,便轻车熟路地为一笠指明方向,说完后蹬上自行车远去在青石板路上。
一笠按照青年人所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程又过了几个拐口,终于找到老陆的店铺。一笠看到一处古旧的门楣,檐梁上挂着一块乌亮的黑漆大招牌,上面是“老陆脱胎漆器”六个闪亮的大字,斑驳的青砖墙体上爬满绿植,藤蔓无声地伸展到屋檐下。石榴树斜出三两枝,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令人垂涎欲滴。
一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过一会儿,老陆便打开了门,看到一笠很是惊讶:“咦?是你呀,几个月没见,你变化了不少呀!”
一笠笑着说:“陆爷爷,我是特地来感谢您的,这是我爸爸让我带给您的鱼丸和鱼面。”说着,一笠便把满是鱼香的袋子递给老陆。
老陆摆了摆手说:“不用这么客气,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不用带东西。”
一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你看我光顾着说话,站着干嘛呀,赶快进来坐。”老陆热情地拉过一笠。
一笠跟着老陆再一次把这家店铺好好端详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来老陆的店铺也是他的住处。上一次由于一笠被大雨淋病有些低烧,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如果不是听到朱紫坊,是绝对无法再次找到这里。
拾级而上,庭院里有一张长木桌,桌上零散着几件还未成形的脱胎漆器,一些墙面露出斑驳的黄土。
老陆继续坐到桌前开始侍弄漆器,他指着手上的一个豆青釉小碟说:“一笠你看,这个豆青釉小碟怎么样?”
一笠认真端详起来:“和我上一次在屋子里看到的一个小碟很像。”
老陆摆了摆手笑着说道:“这个小碟是我最近刚做的,每一个设计出来的东西,它的厚薄、弧度,感觉,都值得让人琢磨。
说着,老陆又拿起桌上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茶具说:“尤其是弧度,同样一个东西,这弧度变一下,味道就不一样了。”
一笠看得出来老陆对脱胎漆器十分在行,于是,他鼓足勇气,“噗通”一声跪下。
老陆看到一笠突然下跪,惊讶得赶紧把手上的小碟轻放到桌上,赶忙去扶一笠,困惑地问道:“你这孩子,怎么突然下跪?”
一笠执拗地叩了一个头后才站起来说:“陆爷爷,我想学脱胎漆器,我想拜您为师。”
老陆听到这句话,脸色骤然变了,握着一笠的手也松开了:“你知道什么是脱胎漆器吗?就说想学?”
一笠支支吾吾地說:“虽然我不是非常了解,但我真的很喜欢脱胎漆器,求您收我为徒吧!”
“你走吧,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老陆说完,缓缓地背过身去。
一笠犹如遭到晴天霹雳,他不解地问:“陆爷爷,我是做错什么了吗?您为什么不愿意收我为徒呀?”
“不为什么,不收就是不收,哪有那么多的理由!”陆爷爷冷冷地说。
“您不说为什么,我就不走!”一笠激动地说。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倔强!好吧,我告诉你,这门手艺,我传亲不传外,这样行了吧!”老陆愠怒道。
一笠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脑袋一片空白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陆看到一笠一脸窘迫便软下语气安慰道:“孩子,这门手艺不是你想学就能学那么简单,你还是回去吧。”
一笠望着老陆缓缓进屋的背影,呆立在原地。过了一阵儿,一笠才默默地走出院子。
他漫无目的地在坊巷里来回徘徊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笠又冷又饿,他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毕竟那个理由他无法反驳。他觉得自己非常没用,信誓旦旦地以为老陆一定会收自己为徒,还让爸爸为难。一想到爸爸为自己辛苦张罗,他就觉得对不起爸爸,如果现在回去,这算什么交代?说不定,还会让乡里街坊嘲笑爸爸。不能这样回去!绝对不行!
一笠想得出神,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位老奶奶。
一笠满脸歉意:“对不起……对不起……”
老奶奶一脸和蔼地说:“没事没事,咦?我看你好像不是朱紫坊的小孩儿,你是迷路了吗?”
一笠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来拜师学艺的……”
老奶奶恍然大悟:“哦哦,朱紫坊确实有不少手艺人,你是来找哪位师傅?”
“陆爷爷。”一笠更加失魂落魄了。
“倔老头?”老奶奶噗嗤一声笑了。
一笠疑惑地看着老奶奶。
老奶奶继续笑着说:“你是不是吃了闭门羹啦?”
一笠用力地点头:“是的,陆爷爷说手艺传亲不传外。”
一笠正想问老奶奶怎么知道的时候,肚子居然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老奶奶慈爱地摸着一笠的脑袋说:“看来你是饿了,走吧,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可是……”一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奶奶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明天就告诉你答案,或许我还能帮你一把呢!”老奶奶信心十足地说。
一笠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五、阴房里的大漆
第二天,叶奶奶带着一笠来到老陆的店铺。
老陆打开门发现是叶奶奶和一笠后惊讶地说:“叶婆婆,你怎么来了?”
“倔老头,先让我和一笠进去再说吧。”
一笠跟着叶奶奶又一次走进脱胎漆器店铺的庭院里,还是那一番景象,依旧让一笠着迷。
老陆沏了一壶茶放在桌上,叶奶奶提起茶壶,倒进瓷白的小杯中,慢慢品起来。
“倔老头,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一笠这孩子看着踏实,他想学脱胎漆器,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叶奶奶放下茶杯说道。
“我说过了,不收徒,你不用再说了。”老陆显得十分决绝。
一笠两眼巴巴地望着老陆不敢言语。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要不这样,你先留他几天,从杂活儿开始干起来,正好你的店里也缺人手不是吗?如果他不是那块料,你再赶他走也不迟嘛。”叶奶奶建议道。
“这……”老陆被劝得无法反驳。
“别磨磨蹭蹭了,就这么定了。一笠,还不快叫师父!”叶奶奶给了一笠一个眼神。
“师父!”一笠立马会意,欣喜若狂连忙跪拜叩头。
“哎别,你先别急着叫我师父,先做好吃苦的准备吧。”说完,老陆转身离去。
叶奶奶叮嘱一笠:“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接下来都要靠你自己了。”
一笠感激地说:“嗯,谢谢您,叶奶奶。”
老陆又回到那张桌子前,戴上老花镜,将一根生有倒刺的细草伸入漆器雕花的每一条细缝之中,细细打磨,磨完一番对着灯光细细打量后,再不慌不忙地继续磨。磨好的地方用灯光一照,便漾出一层琥珀色的光辉。整件漆器磨好后如玉雕一般,温润,晶莹。
一笠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老陆工作。
过了一个多小时,老陆终于说话了:“你要是真想学脱胎漆器,光我答应了恐怕还不行,还得看你有没有漆缘。”
“漆缘?”一笠听得有些糊涂。
说完,老陆带着一笠来到阴房。
一笠好奇地问:“陆爷爷,这是哪里呀?”
老陆说:“这是阴房,夏天并不是制作漆器最好的时间,漆需要在特定的温度和湿度下才能凝固。因此,需要专门的阴房来放置阴干,像我现在正在制作的盘子和杯垫,每上一次漆,通常都要放置两天,阴干后才能上第二遍漆。”
一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阴房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半成品,或立在地上、或摆在架子上,正在进行不同程度的阴干。桌面上的碗里调着精心配制的漆,颜色有数十种,都用保鲜膜封着。各种型号的刷子、牛角刮刀和笔杂乱无章地散在桌子上。
老陆揭开一碗乳白色的液体,液体表层接触空气后迅速转为褐色。
一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陆端起这碗说:“这一碗看着没多少量的大漆,可珍贵得很呢!它是从漆树上取得的,漆树需要生长十年才能采集漆,每棵漆树割一次漆就得休息两年,伤口才能复原。漆农用蚌壳割开树皮,将蚌壳插在刀口下方采集漆液,漆液汇入木桶后,用油纸密封保存。从漆树上割取的天然漆液,叫生漆,我们行内人称‘大漆’。大漆经过日照、搅拌,氧化后变成熟漆。然而,三千棵漆树只能采集一公斤生漆,因此也有一种说法叫作‘百里千刀一斤漆’”。
说完,老陸便开始刷漆。
一笠好奇地靠近说:“陆爷爷,我可不可以摸一下大漆呀?”
老陆便挑起一点儿漆放在一笠的手心。
一笠感觉很黏,像浆糊一样。一笠认真观察着手心的这滴漆,看着大漆从乳白色,慢慢氧化成褐色,最后干固变成黑色,他觉得非常神奇。
这滴有生命的大漆,它正在被唤醒,在之后的岁月沉淀里不断成长,存蓄时光造就漆器的温润美感。
老陆指着一笠手心的大漆说:“每一个事物都有独一无二的美妙肌理,任时空万千变化,大漆却可将这种美妙定格,直至永恒,这就是大漆的神奇之处。”
一笠好奇地问:“陆爷爷,您说的‘漆缘’是什么意思呀?”
老陆耐心地回答:“如果你感受得到大漆是有生命的话,那么你就会和它交流,去聆听它的心声,怀着敬畏之心做出的漆器才能历久弥新。但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做脱胎漆器,大多数人会对大漆过敏。就算不过敏,光是学习上漆就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成百上千次不断地摸索,需要上漆、打磨、晾干,再上漆,再打磨,再晾干……重复至少几十次。从调漆到涂抹,手感、时间、用料、温度都有讲究。如果耐不下性子,一个小小的闪失,前面所有的功夫都会白费。而且,这也是个体力活,通常,一次打磨需要至少一个小时。打磨也并非简单的重复,需要一边磨一边感知,哪里要多磨一点儿、哪里得留一点儿。推光则更讲究,需要用手掌蘸植物油拌细瓦灰,反复摩擦漆面,一点儿一点儿地‘点亮’漆器,直到变得光亮如镜,润泽如玉。所以,不少人因为没有耐性也吃不了苦,就半途而废了。”
一笠听完老陆的一番话,眼中迸发出闪耀的光芒,他顿时觉得手心的这滴大漆无比珍贵,更觉得和漆相伴一生的工匠是多么值得敬佩呀!
老陆看着一笠认真好学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半眯着的眼睛上的褶皱似乎化开了些,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时自己学漆的样子。
一笠似乎开始明白老陆的担忧了,也能够理解他对脱胎漆器的那份感情了。或许正是对脱胎漆器的执着信念,才一直支撑着他到现在,即便儿子不愿意传承手艺,即便购买脱胎漆器的人越来越少,他也从未想过放弃。如今,他依旧用着那双残破不堪的手掌,拿着刻刀,小心翼翼地雕刻、上漆和打磨,用心制作心中最美的脱胎漆器。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笠每天早起到阴房里观察大漆的变化,以及学习如何刷漆。
慢慢地,一笠发现,自己的手臂、耳朵、脖子开始变得红肿、发痒,越挠越痒,十分难受。一笠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便去问老陆。老陆告诉他,这是被大漆“咬”了,只有忍过这段过敏期,才会好起来。
这天晚上,一笠痒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看着窗外的月亮想家了,一想到爸爸和弟弟,他的鼻子一酸,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一阵寒风袭来,一笠裹紧了被子,忽然,他想到了可以缓解痛痒的办法了。一笠在确定老陆睡下之后,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用木盆打了一盆水。
清冷的月光下,一笠咬了咬牙,把已经红肿过敏的手慢慢地伸进冷水里,刺骨的寒冷钻进四肢百骸,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月亮很明,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接连几个晚上,他都用这个方法挨过了大漆给他的考验。
白天,一笠照旧到阴房里面帮忙。老陆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惊异这个孩子才短短几天就再没喊过痒了,之前比他大许多的学徒最少也要喊上大半个月才能慢慢接受,老陆开始对一笠刮目相看。
六、巷子里的挨打
经过一个多月的刷漆练习,老陆发现一笠肯吃苦不抱怨,但就是心性急了些,已经有好几次主动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学做脱胎漆器。每每这个时候,老陆便会犹豫,他不确定一笠到底是不是学脱胎漆器的料子。
这天,老陆坐在院子里的长桌前,手里捧着一个茶勺胎体端详。
老陆告诉一笠:“泥土、石膏是常见的塑造胎体的材料,但一只莲蓬、一个葫芦,其实也可以用来做胎体,这就看漆匠对大自然的感悟力了。”
一笠看着阳光下的茶勺草木灰釉,胎体略泛杂质,可见星星点点。一笠感觉这时的茶勺,虽然像个灰头土脸的孩童,但却不乏如璞玉一般的温润静谧。
老陆调制好大漆作为粘剂后,就用夏布在胎体上逐层裱褙,再将瓦灰漆泥反复地刷在夏布上。老陆刷得很慢很细,好像手中的并不是茶勺,而是他的孩子,他无限爱怜地看着黑褐色的茶勺。
大漆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氤氲开来。
老陆对一笠说道:“接下来就要耐心等待了,完全干透的夏布胎体会变成坚硬的外壳。等到阴干后,轻轻敲打夏布外壳,里面附着的胎体会被震碎脱落,只留下漆布雏形。再经上灰底、打磨、髹漆、研磨后,这个茶勺就会变得光亮如镜了。”
一笠满怀期待地看着眼前的茶勺。
老陆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看它,从胎体到形态,再到色彩,都取于自然又回归自然。每一道工序的完成,都需要经上一段或短或长的时间等待。其实,自然和时间才是最好的艺术创作者,我们必须要心怀感恩和虔诚,你在做脱胎漆器的过程中要学会静心。”
一笠惭愧地低下了头,他知道老陆是发现了他的急躁。
“陆爷爷,我错了,我太着急地想要证明自己了……”
“这其实也是很多漆匠会犯的错误,急于求成不仅看不到效果,反而还会弄巧成拙。”
一笠信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周里,一笠按照老陆教的“层层裱布,层层批灰”的方法,每当批灰一次后,就把胎体放入阴房,等它阴干后再重复这道工序,如此循环往复。一笠的手每天都在感受茶勺的变化,从最开始的粗糙到后来的细腻,他看着它不断成长起来,而老陆也在看着一笠一路成长。
可就在最后一次批灰的时候,一笠没把夏布的孔全部填平,导致最后的茶勺不尽人意,一笠沮丧极了。
一笠问老陆:“陆爷爷,我是不是很笨呀?学了这么久,一个茶勺都做不好。”
老陆安慰道:“一笠,世界上并不缺聪明人,往往是愚人更难得。你要记住这个茶勺,它现在就和你一样,要经历更多的磨砺才会闪闪发光。你今天做不好,没有关系,还有明天,明天做不好,也没关系,还有后天。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你愿意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总有一天会做好。毕竟,一生只做一件事情的人,并不多呀!”
一笠看着老陆希冀的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天,一笠完成刷漆练习之后,准备去找叶奶奶,正走在巷子里,这时迎面走来三个个子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生。
带头的一个男生嚣张跋扈地说道:“你就是在倔老头那儿的家伙?”
一笠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男生问:“你是谁?”
另外一个男生说:“你连我们大壮哥都不认识还混什么?”
一笠不解地问:“大壮哥?我认识你吗?”
大壮毫不客气地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爸爸也是开漆器店的,前阵子有个顾客在我家店里买了一个脱胎漆器后,居然跑到你们店里鉴别真伪。倔老头竟然和他说,我家店的漆器是用化学漆代替大漆打底,制成劣质漆器鱼目混珠。现在倒好,买脱胎漆器的人都往你们店铺跑,我家的生意都被你们给抢了!”
一笠听大壮这么一说,想起老陆曾经和他说过,由于大漆昂贵,所以不少漆器店铺都不会真的使用大漆,而是改用化学漆,骗不懂漆器的顾客以牟取暴利。
大壮见一笠陷入沉思,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的店又破又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要倒闭了,现在倔老头还收你这么个小徒弟来学艺,难道已经沦落到要靠外人继承手艺的地步啦?哈哈哈——”
尖酸的言语和刺耳的嘲笑让一笠怒火中烧,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身体因愤怒不住颤抖着,脸涨得通红,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朵后:“你不要乱说!你们的漆器掺假就是不对,我师父没错!”
大壮轻蔑地冷笑一声:“哼,还护起倔老头来了,那个老头平常看着冷冰冰的,你这小子估计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学到手吧!哈哈哈!”
大壮说完,身边的两个男生也跟着哄然大笑。
一笠恶狠狠地盯着大壮,腮帮鼓鼓的,像青蛙鼓起来的气囊,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准你侮辱我师父!”
大壮瞪着一笠气急败坏地说:“你还嘴硬,看来不给你點颜色瞧瞧,你是不会知道我的厉害!”
说完,另外两个男生大步上前,一把将一笠推倒在地,一笠连忙用手掌撑地。
大壮往一笠的肚子上狠狠地踹了几脚说:“我叫你嘴硬!叫你嘴硬!”
一笠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正当三个男生对一笠拳打脚踢的时候,叶奶奶恰巧从巷口经过,听到一笠惨叫的声音,便大喊道:“你们三个给我住手!”
大壮回头看到是叶奶奶,啐了一口唾沫,说道:“算他走运!”连忙叫另外两个男生收手,拔腿就跑,一溜烟就消失在了巷尾。
叶奶奶急匆匆地跑向一笠:“天啦,这三个家伙竟然把你打成这样!”
一笠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强忍痛楚想站起来,却发现手腕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心里陡然一颤。
叶奶奶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一笠:“我们先回去找你师父。”
七、没有白走的路
老陆看到一笠一身狼狈地回来问道:“你怎么了?是打架了吗?”
叶奶奶怒不可遏地说道:“是李家漆器店的孩子把一笠打成这样!必须得讨个说法,实在太猖狂了!”
老陆面色凝重地说:“你先不要着急,先听一笠说吧。”
一笠踉跄地坐了下来,把来龙去脉说给老陆听。
老陆听完后脸色铁青地说:“叶婆婆,麻烦你帮我带一笠去看伤拿药,我出去一趟,谢谢。”
叶奶奶说:“客气什么,一笠这次受委屈了,你之后一定要对他好些。”
老陆没有回答,便匆匆出门了。
等到傍晚老陆才回来,手上还多带了一瓶云南白药。
“一笠,我已经报警了,他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老陆说道。
“谢谢陆爷爷。”一笠感激地说。
老陆坐在床头,用云南白药慢慢揉搓一笠的手腕。
一笠自责地说:“陆爷爷,我没保护好自己的手,对不起……”
老陆心疼地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大壮挑衅你,是他有错在先。你和他争吵是为了保住漆器的名声和我的颜面,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一笠把头埋得更低了,他知道老陆接下来会狠狠地训斥自己了。
但老陆只是叹了一口气说:“手艺人最重要的是手,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要保护好自己的手啊!”
一笠抽泣着点头。
“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外行人的眼光和评价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我早就被气死了,还用干这一行?”老陆眼中闪烁着泪花。
老陆轻轻淡淡地说起往事:“我记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呀,根本都不知道什么叫脱胎漆器。那会儿,每天为了填饱肚子努力干活,什么手艺都学,所以都是在十几岁就拜师学艺的。我那会儿,就跟着几个要好的玩伴一起去做泥瓦匠。先从小工做起,整天提灰和泥,搬砖推瓦,一天都不得闲。夏天汗流浃背,冬天冻手裂脚。除了做盘灶建房等大活之外,村里个别人家起院墙、修厨房、开新窗等杂活儿都能接。碰上阔绰的雇主,还能有酒有肉的犒赏,那就算是逢年过节的待遇了。师傅口传心授,自己慢慢积淀,再加上不断地干活,手艺就很快娴熟起来了。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我对水和土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老陆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热泪盈眶。
老陆接着说道:“后来,我们接到的活儿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里,我偶尔也帮一些老石匠干点活儿补贴家用。村民们起房造屋,绝对离不开石匠,修门枕石更离不开石匠。单单是一个门枕石就很有讲究,门枕石的正、侧面上的图案不同,刻工的精细程度也有所不同。门枕石的正面要刻猛虎下山、二龙抢宝、龙凤呈祥等栩栩如生的图案。而门枕石侧面的浮雕图案一般都是花卉,像是梅花、菊花、兰花,或者是石榴、葡萄、如意等图案也行。这种极考验功夫的活计,不请有经验的老石匠是做不好的。所以,那时候,我就会帮老石匠打打下手,也顺便观摩学习他们的浮雕绘画。”
一笠听到这儿不解地问:“陆爷爷,您以前是做泥瓦匠和石匠的活儿,怎么后来会去做脱胎漆器呢?”
老陆笑着说:“是呀,怎么后来会去做脱胎漆器呢?这大概就是‘漆缘’吧,命运在我不知不觉间铺了一条通往它的路,我现在回过头来看才明白。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被叫去给壁画作修补的师傅帮忙。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美丽的壁画。很多故事都是来自《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我到现在还记得在一壁画上,宋江头戴雉翎冠,骑在骏马上,左手边吴用、花荣,右手边卢俊义、公孙胜,六马并立。宋江面前,有黑脸髯须大汉李逵,舞动双斧。武松、林冲、鲁智深等人各持兵刃,分立马前。宋江身后有棵松树,树上石秀、燕青等人,或坐或立。远处江上,有两艘小船,三阮、张横等水军头领,乘舟踏浪而来……那壁画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第一次明白,人活在世,除了为生计奔忙之外,也应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后来,我就常常利用空闲的时间,学画画,买不起颜料和画板,就用瓦片在石板上画,从最简单的花花草草画起来,再慢慢地画飞禽走兽。那时候,村里的大人们看到后,总会骂我‘不务正业’,邻村的一些孩子也会取笑奚落我。但是我都没有生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一笠不解地摇了摇头。
老陆意味深长地说:“因为那时我的心里实在太快乐了,即使画得不好,即便被人嘲笑,我还是觉得很开心很满足。虽然不知道,未来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实现这种快乐,但是只要能做这件事情,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一笠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是在第一次看到满屋的脱胎漆器的时候,感觉很神奇像有魔力一样。”
“直到我遇见脱胎漆器,我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也知道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是未来的铺垫。因为没有任何理论知识,我只能从头开始学起,寻找和制作胎体,感受绚丽的色彩,尝试在纯漆里加入各种矿物颜料,很多颜料的配方也是自己慢慢摸索调配出来的。一遍遍地上漆,然后观察胎体会不会出现气泡、毛刺、起皱等问题。我用最笨的方法一点点尝试、一步步摸索,而一件漆器从最初的胎体到成型,所有工序有几十道,甚至上百道。这都需要反復试验、不停改进,一年下来就做那么一两件漆器。我知道成功并非一日之功,只有用心打磨出的漆器,才会拥有坚忍恒久的美丽。”老陆语重心长地说道。
一笠心疼师父多年的不易和艰辛,偷偷流下了眼泪,怕师父发觉,又马上用手背抹掉。
老陆摸了摸一笠的脑袋说:“其实,一直以来支撑我走到现在的东西,不是别人眼中的金钱和名声,而是梦想的力量啊!”
当听到“梦想”这个词的时候,一笠的瞳孔里迸射出闪耀的光芒。
“我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学习脱胎漆器,不仅要吃得了苦,还要耐得住寂寞。不管别人是认可支持,还是误解排挤,你都要自己熬下去,这是连师父都不能帮的事,而唯一能够支撑你的力量就是,对脱胎漆器无比热忱的爱呀!
一笠的两行热泪唰地流了下来,他觉得老陆简直讲到自己心坎儿里去了,曾经的委屈和愤懑都烟消云散。
老陆擦掉一笠脸上的泪水关切地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手养好,以后不能再这么冲动了,知道吗?”
一笠激动地喊道:“好,师父!”
老陆愣了一愣说:“哎!好徒儿!”
八、冬至灯下夜话
转眼便是冬至,一笠越发地想家,在休养手腕的半个月里,一笠时刻都在惦记着爸爸和弟弟,不知道阴雨天爸爸的腿脚还痛不痛,不知道一蓑有没有帮爸爸分担些家务活。老陆看出了一笠的心思,便放了他几天假,让他提早回家过节。
一笠返回风竹村,村子由远到近,如同一个须髯飘飘的老人向一笠走来,最早迎接一笠的依旧是那棵站在村口的大榕树。他已经记不清它在这个地方站了多少年,好像从自己有记忆开始,它就一直在这儿了。
高高的大榕树站在风竹村的入口,如同一位哨兵,坚守着古老翠绿的诺言。一块字迹模糊的碑石立在大榕树边,残缺不全的文字已经难以辨认。大榕树如今虽然上了年岁,但依旧十分茂盛,藤蔓密布,枝叶油亮,迎着暖风伸展着村子的希望。
一笠看着大榕树,童年的回忆一下子涌现在眼前。清晨,一笠去上学的时候,村子也醒来了,小贩的吆喝声,买卖的讨价还价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还有呼呼噜噜的磨豆腐声像一曲交响乐。傍晚,老人摇着蒲扇,领着小孩,坐在门口乘凉,唠唠家常。小孩儿们得意地把自己在学校一天所学的古诗,咿咿呀呀地背起来。当夕阳洒满了屋顶,晚风轻抚过脸庞时,几个小孩子便闲不住了,一笠和一蓑也在这群孩子里面,他们爬到大榕树上玩捉迷藏,飘飞的树叶在落日的霞光中闪闪发亮。他们总会玩得不亦乐乎,天黑了,玩累后便三三两两依偎着,坐在大榕树下数着天上的星星。
“哥!”
一声呼唤把一笠从回忆中拉回,一笠回头看到是一蓑,乐开了花。
“一蓑!”
一蓑手里提着一只小桶向一笠跑来,一笠凑近一看,桶里面是活蹦乱跳的小鱼。
“哥,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一蓑,对不起,我一直抽不出空来……”
“没事没事,你回来就好,爸爸知道了肯定很高兴,这是我刚刚去河里捉的小鱼,今晚可以炖鱼汤喝。我们回家吧!”
“好!”
一笠回到家里时,爸爸正在炒菜,听到有脚步声便喊道:“一蓑,帮我拿下架子上的盐巴罐!”
一笠默默地将盐巴罐递过去,爸爸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愣住:“一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爸,我刚回来没一会儿。”一笠笑着说。
“哦……那……那我今天多做几道菜。”爸爸看着一笠高兴地说。
“爸,你再不翻菜,就要粘锅了!”一蓑提醒道。
“哦哦。”爸爸赶紧用铲子翻炒了下菜。
爸爸忙忙碌碌地做了一桌子的菜,在饭桌上不停地给一笠夹菜。
一笠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心里暖暖的。
橘黄色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在一起,窗外的夜色很柔。
天一亮,爸爸就开始着手准备冬至“搓圆”的事。爸爸把糯米和大米,用清水淘洗干净,倒入瓷盆里,浸上清水,直到糯米泡得发白变软。爸爸用石磨磨米浆时,在磨口处系上一个白布袋,让浆水流进袋子里。爸爸推磨,一蓑添磨,石磨吱吱呀呀地转动着,洁白的米浆就顺着石磨边缘流出。磨好后,爸爸把布袋口扎紧,一手提起,掀起石磨上面的一面磨盘,将装满米浆的布袋放上,压上另外一块石磨,把水沥干,直到米浆变成细腻白皙的“搓粉”。
沥水是一个非常的漫长过程,一蓑馋得很,总是时不时地跑去捏一捏布袋,看米浆沥好了没有。嗅着淡淡的米香,想着明天米浆就会变成热气腾腾的汤圆,一蓑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过了一晚上之后,爸爸取下布袋,在簸箕上倒出沥干的“搓粉”。爸爸把“搓粉”倒进搪瓷大汤盆里,加入适量开水,开始用手揉。
“爸爸,我帮你揉吧。”一笠看着说道。
“这可是体力活,揉不均匀的话没法捏,还是爸爸来吧,明晚你们来帮忙捏就行。”爸爸笑着说道。
爸爸把“搓粉”揉得有韧性后就成了一个大面团,他又把大面团分成一个个小面团,捏成小碗的形状,包入用花生、芝麻、白糖做的馅儿,虎口收拢滚圆,开水下锅。爸爸给一笠和一蓑各盛上一碗,汤圆软糯、香甜,吃起来口舌生香,回味无穷。
到了冬至前一天的晚上,爸爸把面团撕下一小块,揉搓成条状,放在桌上,截下一小段在掌心,搓成一个小圆球,轻轻地让它滚落到圆盘里。一笠和一蓑也帮忙将“搓粉”搓成一颗颗小“搓丸”,边搓边唱着“搓细齐搓搓,依奶疼依哥……”的童谣。一笠和一蓑帮忙捏完“搓丸”后,又继续去捏各种生肖,一笠想起了妈妈,听爸爸说,妈妈捏生肖捏得可好了,像真的一样。
冬至这天的早上,爸爸烧了一锅水,投入前一晚搓好的“搓丸”,轻轻拨弄,“搓丸”随之上下翻滚,好像岁月河面上的一枚枚玉珠儿。不一会儿的工夫,“搓丸”就全都漂浮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爸爸用捞勺捞出,放入事先准备好的装有黄豆花生粉的盘子中,快速转动手中的盘子,“搓丸”便都均匀地裹上了豆粉。一蓑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搓丸”下肚。
爸爸笑着说:“真是一只小馋猫。”
久别归家的夜晚对一笠来说十分珍贵,也很亲切。屋后竹林林立的山头,不时传来呼啸的風刮过竹林的“沙沙”声;屋旁的小溪,在此时水也大了起来,“哗哗”地响个不停,在寂静的山村里特别清晰入耳。这些声音对一笠来说,都是家的印记,是美好的回忆。
“一笠,这段时间在外面,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钱够不够花呀?”爸爸心疼地问道。
“爸爸,我住在师父的店里,他对我很好,不仅教我手艺,还告诉我很多道理。坊巷里还有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她也是手艺人,平日里都很关心照顾我,还会带我出去玩呢!”一笠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真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这是出门遇见贵人呀!”爸爸激动地说。
“哥,你这次回来能不能多待几天呀?我好久没和你去摘果子吃了,现在就连去河里捉鱼都是我自己一个人。”一蓑噘着嘴委屈地说道。
“一蓑,你现在要好好读书,别老想着玩。”爸爸摸着一蓑的脑袋说。
“一笠,这几天看你做事手好像使不上力气,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爸爸疑惑地问道。
“爸,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手腕弄伤了干不了活儿,需要休息一阵子。”一笠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你的手受伤了?严不严重?怎么弄的呀?”爸爸紧张地问。
“没事没事,就是扭到了,过几天就好了。”一笠安慰道。
爸爸轻轻地拉过一笠的手说:“你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做事情都要慢一些,小心点,你们的妈妈去世得早,这些话只能由我来说了……”爸爸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爸爸,我记住了,您不要担心了。”一笠认真地说道。
“哥,那你在外头都学了哪些手艺呀?”一蓑好奇地问。
“我学的这门手艺可厉害了呢!它叫作脱胎漆器,是我们榕城的一宝。要做成一件脱胎漆器呀,从选料、塑胎、髹饰到成品,要经历十多道工序呢。我师父说过,制作脱胎漆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是谁都可以做得来,也不是谁都愿意去做。”一笠说得头头是道。
一蓑虽然听不懂,但总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一家人围谈几近深夜,絮絮叨叨的话语,还有一蓑扛不住困意的打呼声,一笠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九、滩涂上的抉择
过完冬至后的几天里,一笠发现爸爸总是早出晚归,回到家的时候又是一副倦容。一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很想问但他又看得出来爸爸并不想说。这天,爸爸又是六点便出门了,一笠悄悄地跟在身后想去看个究竟。
一笠跟着爸爸走了一路,来到了一片滩涂。这片滩涂,一笠并不陌生,这是风竹村最大的一片滩涂。举目远眺,壮观的鱼排、错落有致的竹竿,绵延很远。当朝阳升起,混沌的大海开始明晰起来,云蒸霞蔚、轻盈柔美,滩涂一时间如海市蜃楼般仙气弥漫。清晨的滩涂色彩浅淡,虽不惊艳,却有一种朴素无华、不事雕琢之美。
一笠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到滩涂来,他继续跟着爸爸前行,不敢跟得太近,生怕被爸爸发现。爸爸的脚步加快了不少,他径直走进一片被划分成一块块小方块的蛏田。
“老江,你来啦!”一个看过去四十岁左右的蛏农向爸爸打招呼道。
“蛏苗到了吗?”爸爸着急地问。
“到了,今天一早两辆大货车就把蛏苗运来了。趁着现在涨大潮,我们赶紧搬吧,要不然来不及放苗!”蛏农说道。
“好!”爸爸应道。
一笠看到十多名蛏农将车上装有蛏苗的保温箱搬了下来,所有的蛏苗被搬下来后,蛏农们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放苗。寒冷的冬日里,爸爸赤脚走进滩涂,单腿跪在“溜板”(一种滩涂上的交通工具)后侧,另一条腿蹲地,在滩涂上慢慢滑行着,并不熟练的样子略显笨拙,相比其他蛏农,爸爸的速度明显慢很多。爸爸迎着刺骨的海风,趟着冰凉的海水,将蛏苗艰难地撒在滩涂上,借着褪去的潮水,将蛏苗埋进淤泥里。
等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淡黄、橙黄、金黄、绯红,十里光影变化无穷。层层波浪轻柔地拍打着海滩,重重叠叠、绵绵不绝。而爸爸和蛏农们还在滩涂里面继续撒蛏苗。
此刻,一笠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和苦涩,但更多的是不解和懊恼。为什么爸爸要转行?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不和自己说?难道是因为他不喜欢竹器活儿了吗?一笠犹豫着是否上前,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爸爸,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就在一笠踯躅时,爸爸忽然出现在一笠的身后,一笠转头便和爸爸面面相觑。爸爸错愕地看着一笠,沾满海泥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笠的目光不安地四处游走,他不敢看着爸爸的眼睛,只能咬紧嘴唇。爸爸看出一笠的心思,他在想到底要怎样和一笠说明白。
于是,爸爸率先打破沉默:“一笠啊,你怎么也到这儿来啦?这里风大你跟着爸爸走走吧。”
一笠默默地点了点头。
爸爸尴尬地笑着说:“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刚才爸爸干的活叫作‘下蛏苗’,蛏苗长大后挖上来就是缢蛏。你可别小看这小小的蛏苗,单是选苗和下苗,我就学了好久呢!蛏农叔叔们都说,‘好苗收成胜三分’。蛏苗必须在涨潮的时候撒下,如果下苗时风浪大、潮水大,那么撒下的蛏苗就有可能在落潮時被冲走,即使及时起埂拦截,没被冲走的蛏苗也会堆积在一起,因太密集造成死苗……”
一笠有些不耐烦了,他不想再听爸爸喋喋不休地讲关于蛏苗的事情了。于是,他直接打断爸爸的话:“爸,所以现在你也改行了吗?”话一脱口,一笠就后悔了,从小到大,他从没有用这种近乎质问的语气和爸爸说过话,但如今他又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爸爸讶异地看着一笠,他清楚地意识到,一笠对于自己改行非常地排斥,他必须要开诚布公地和儿子好好聊聊了。
“一笠呀,这工作虽然辛苦了一些,但是收入不错……”爸爸面露窘迫地说。
“爸,您难道忘记您的梦想了吗?当初竹器厂倒闭,您都没有放弃竹器活儿,还把家里当成作坊继续编竹器,为什么现在却放弃了呢?”一笠哽咽地问道。
“爸爸不能只为了自己呀,一蓑和你都还需要爸爸的照顾,家里的经济情况已经不容许爸爸再继续编竹器了……”
“怎么会?以前都还……”一笠突然不说话了,他的脑海当中快速闪过拜师礼和爸爸平常托邻居刘伯伯捎给自己的钱。原来,自从自己选择离家学艺之后,家里的负担比以前更重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爸爸不忍心告诉自己真相,而自己却还埋怨指责爸爸。一笠崩溃地抽泣起来,他觉得非常愧疚,自己的快乐竟然是建立在爸爸放弃梦想和劳累奔波之上。
“爸,是因为我对不对?”
“不,你不要把这个问题想得这么严重,爸爸没有你想得那么伤心,我也很喜欢这份工作呀!”爸爸的眉间是掩饰不住的沧桑。
“爸,是我太自私了!”
“一笠, 有的时候很多事情要换个角度看,你就会发现不一样的风景。”爸爸安慰道。
爸爸拉起一笠的手走在滩涂边上,一笠尝试平复自己的心情,他看着这片平静的滩涂,想起往年一到七八月份,滩涂上就热闹非凡的场景。早上五六点钟微醺的晨光里,万亩金色滩涂上,一群赶海的人,头戴草帽,脚蹬高筒水鞋,手拿蛏锄,肩挑蛏篓,两脚踩在过膝的滩涂里,弯着腰弓着背,面朝海泥一个蛏锄下去要挖半米深,才能从滩涂里挖出缢蛏。人们把挖好的缢蛏,放在一个小盆里,盆子装满后,再倒进筐里。再由一个专门的人挑着缢蛏,沿着滩涂,跨过堤坝,将缢蛏带到岸上的池塘清洗。炎热的夏天里,风竹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满眼都是缢蛏。有装在篓筐里不时伸缩着蛏脚的活蛏,有晒在竹屏上半熟的蛏干,还有摆在饭桌上飘着香味的蛏汤。
一笠忽然觉得缢蛏也非常的可爱,他看着一排排海浪涌上沙滩,冲击着岸上的泥沙,等海浪退后,沙滩又恢复原样,在海滩退潮后凸现养殖海蛎的石条桩林连绵不绝,渔民们在石条桩林中穿梭不停。海滩上,一排排竹杠,一道道绳索,密密麻麻,挂满海带,就像一条条黑色潜龙,直向大海深处延伸。渔民们忙碌着,有的用拖拉机拉着新鲜海带,有的挑担运送海蛎。到了傍晚,海水退去,滩涂露出,搁浅的渔船、缓缓流动的水流,在夕阳中勾勒出迷人的线条。满载而归的渔民,脸上洋溢着喜悦,大步流星地走回家去。
一笠似乎懂得了什么,生活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难题,梦想不应该成为逃避现实和推卸责任的借口。只是,他还是有些彷徨和迷茫,他不忍心看着爸爸这么辛苦,在继续学艺还是放弃归家的分岔路口,他不知道该作出怎样的抉择。
爸爸看着一笠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没有说什么。父子俩都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家里。
晚饭后,爸爸拿出一块湿黄泥巴,放在院子里平整的石板上。
一笠好奇地问:“爸爸,你在做什么?”
爸爸神秘兮兮地说:“明天你就会知道啦。”
清晨,“哗哗”的劈竹声,伴随鸟鸣鸡啼声,惊醒一笠。早起的爸爸在院子里持刀劈篾。爸爸坐在竹背椅上,气清神定,一边用嘴衔着薄薄的竹篾,一边持刀将竹片往下拉,刀嘴并用,技艺娴熟。纸片般轻薄的竹篾,光洁如稠,一片片从父亲皮肉和竹片的交锋中流出。
爸爸发觉一笠站在身后,便停下手里活说道:“一笠呀,你再等一会儿,等爸爸把手头上的活儿做完,就做一个好东西送给你。”
“嗯!”一笠激动地点头。
一笠昨晚还在为爸爸以后再也不做竹器活儿伤心,今天看见爸爸重新编竹器的样子,一笠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满足。无论未来爸爸是否还会继续编竹器,他都会像爸爸鼓励自己一样,支持爸爸。
爸爸说完后,加快了干活的速度。一笠站在爸爸身后等候的时间里,不经意看见屋顶上那一对“会飞”的灰鸽,那是父亲用心良苦的杰作,也是贫苦的日子里甘甜的回味。
一笠记得,石屋刚建好那会儿,一家人便兴致勃勃地给屋子做装饰。爸爸找来两块大小差不多的木块,用粉笔在木块上画出鸽的形状,将多余的部分锯下来,用小刀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削旋。尖尖的嘴,圆圆的头,椭圆形的身体,翘翘的尾巴,然后用砂纸磨光,刷上白漆。他用两个黄豆大小红琉璃做眼睛,在脖子根部横向钻透一个洞,穿上铁丝,又用不锈钢白铁皮剪了两对翅膀,根端钻个小眼,再用黄铜丝做了四个小弹簧,一头穿进小眼固定好,另一头缠在横穿铁丝头上。最后,他在鸽的腹部,竖钻约一寸左右深的圆洞,插在房脊上约三寸长的铁丝上。每当微风吹来的时候,它们就随着弹簧翅膀忽闪忽闪,眼睛也被阳光照得红光闪闪,一对活灵活现的灰鸽就站屋顶上。村里的人都夸赞爸爸的这双巧手,不仅干得了竹活儿,还做得了木艺。
做完竹活儿后,爸爸取下昨晚放在石台上已经半干的黄泥巴,用手里的小刀在泥块上不停地刻画着,刻出一只小狮子,脖子上还带有一串小铃铛,微卷的鬓毛。爸爸用瓦盆把狮子烧成瓦灰色,又涂上黄颜色,变成了黄狮子,目光炯炯地眺望远方,栩栩如生。
爸爸问一笠:“这小狮子怎么样?像不像?”
一笠惊喜地说:“像!”
“一笠,爸爸知道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要担心家里,爸爸会照料好一切。你既然选择了脱胎漆器,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半途而废不是我们家的作风!爸爸做这只小狮子送给你,希望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害怕,要勇往直前,就像这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一样。”爸爸语重心長地说道。
一笠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接过小狮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十、印锦脱胎技艺
随着时间慢慢地推移,一笠的手渐渐复原了。老陆便想要教一笠脱胎漆器的髹饰技艺。
这天,依旧是在院子的长桌前,老陆对一笠说道:“一个脱胎漆器的成败,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到了髹饰这一步的时候,材料和技法至关重要。材料这一块,蛋壳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说着,老陆用镊子从工作台上一堆细碎的蛋壳中,夹起绿豆大小的一片蛋壳,沿着蛋壳边缘一点点掰成龙鳞的形状,仔细镶嵌在首饰盒半干的漆面上。
老陆边贴边说:“漆器制作讲究手上有眼,手下有感。这个工艺叫蛋壳镶嵌,每片龙鳞依据形状和大小,精选不同弧度与颜色的蛋壳镶嵌而成,用力稍过就可能前功尽弃,所以不能贪多求快。”
“经过一天一夜的晾晒后,再上漆,然后用细砂纸进行打磨。你上一遍颜色就要磨一次,要不断地磨,磨平、磨光,这样才能把被漆覆盖的蛋壳磨出来。”老陆特地强调道。
一笠一边认真听一边仔细观摩。
老陆放下首饰盒后接着说:“另一种材料是螺钿。螺钿是用螺、蚌的外壳在漆器表面加以装饰的工艺,可以呈现光彩夺目的效果。”
一笠看着螺片与漆,一个闪烁如星,一个漆黑如夜,它们的组合,令人想起晴朗夏日星光璀璨的夜空。
老陆笑着说:“当然,除了材料之外,髹饰技艺也极为关键。”老陆翻出一本专门写漆艺的书籍,慢慢地翻到其中一页念道:“天然生漆的深邃温润、金银的雍容华贵、贝壳的绮丽变幻、蛋壳的温和朴雅,为漆艺的精神之美创造了无比丰厚的物质条件。而漆艺的工艺之美,也创造着漆艺的精神之美。罩染后的蕴藉含蓄、研磨后的朦胧变幻、刻划后的锋利尖锐、堆雕后的阴阳凹凸,使漆艺的精神之美得到了多姿多彩的绽放。”
老陆把书本递给一笠说:“这本书,你好好看,看完要记得还我哦。”
一笠接过书本,打开,看到泛黄的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圈点勾画和随文批注,他顿时感觉手上沉甸甸的。
“我们榕城还有一种独特的脱胎漆器髹饰技法,叫作‘印锦脱胎工艺’。印锦的过程比较复杂,一定要极其细致认真去做才行。”老陆补充道。
一笠认真地点了点头。
老陆先把漆料配方渐次调拌,然后放入铁臼中,再用铁槌锤打。他一边捶打一边还不忘提醒道:“锤打时要防止漆料溅出。”
捶打好后,老陆把漆料碾成片状,根据纹样模板的尺寸切成块料,又将块料放在模块上,用手指压平压实。
老陆手里掂量着模板说:“制作模板要根据漆器形状,设计髹饰的图案纹样,可以是山水、花卉、人物,或飞龙、走兽、博古等图案,然后将图案纹样雕刻成模板。制模一般选用黄杨木,用浮雕的手法做到层次分明、凹凸有致,这样特别配制的漆料,在模板上才能印出纹样图案。”
老陆将印纹取下后,先用小刀将印纹边沿突出部分切去,再用漆刷沾粘剂涂在印纹背面,最后将印纹贴于漆器装饰部位。
老陆指着接缝处说:“这叫‘修样’和‘拼贴’,一定要记得,接缝处要严密。”
一笠问:“接下来就要上漆了是吗?”
老陆摇了摇头说:“心急什么,还要‘修边’呢,用小刀将印纹边沿的粘剂刮掉,刮的时候要慢些,不能损及印纹,放置三天后才可以涂漆。”
一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就算到可以上漆的时候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先用退光漆将印纹表面涂刷一层,涂刷要均匀,防止起皱纹。再调制好细漆灰,用角刮挑细漆灰,填补在低凹处及接缝处,放入阴房干燥。接着用细砂纸将补灰处研磨平滑,磨时不要用力过大,以防止磨过火。最后用毛刷沾水,轻轻地刷洗印纹,洗除印纹上的灰尘。”
一笠惊喜地问:“这就要完成了是吗?”
“当然没有,做好前面的准备工作后,就可以上金底漆了,用长毛刷除去印纹上残存的灰尘,用手指沾金底漆,精细地拍打在印纹上,并用小刷子刷均匀,才可以贴金和罩金。”
一笠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认真做着笔记,生怕记漏什么。
老陆欣慰地笑了:“这些流程呀,做久了自然就会烂熟于心。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在做每一步的时候,要注意培养手感和分寸。走,带你去看一个新奇的东西。”
一笠停下笔来疑惑地问:“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老陆故作神秘地说。
出了店铺,老陆并没有带一笠走远,而是拐进不远处的一家店铺,一笠抬头一看,门头匾额上写着“老严头漆画”。
一进门,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热情地和老陆打起招呼来:“倔老头,最近来得少了呀!在忙活儿什么?”
“哈哈哈,瞧你说的,今儿不是来光顾你的店了吗?”老陆打趣道。
“哎?这是你的徒弟?”老严问道。
“严爷爷,您好!”一笠礼貌地问好。
“你好呀!”老严慈眉善目地笑了。
“今儿到你这来,就是带他来见识见识你店里的宝贝!”说完,老陆拉着一笠的手走了进去。
一笠慢慢地欣赏着铺子里的每一幅漆画,深邃的黑、斑驳的朱红、温暖的米黄,漆画以与众不同的色彩表现力,恰到好处地体现了画面所需要的静谧与热烈、沉稳与律动、质朴与繁华。每一幅漆画作品都色彩斑斓、层次分明地呈现在一笠的面前。
老严说:“神秘的东方风采、神奇的质感肌理、诗一般的意境都在漆画中得到完美融合。而且,漆画的技法丰富多彩,可以像版画一样镌刻,像浮雕一样堆砌,像镶嵌画一样把各种质感的材料嵌于画面之上,也可以用木炭磨出埋藏在漆层下面的图案。”
老陆诡谲地笑了:“哎,你是不是漏说了什么呀?”
老严恍然大悟:“哦!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带你的小徒弟来了。不论漆画多么优秀,都必须得承认,漆画是在漆器上衍生出的一个新画种。”
老陆拍了拍老严的肩膀对一笠说:“当然,整个脱胎漆器的工艺手段都可以用到漆画上。漆画的表现方式有描漆、刻漆、堆漆、刮漆、泼漆等,描漆类似工笔画,刻漆类似版画,堆漆类似浮雕,刮漆类似油画,泼漆类似水彩画,各种漆画都具有不同的美感。”
“小徒弟,你要不要跟爷爷学漆画呀?”老严调侃道。
“去去去,教你自己的徒弟去。”老陆连忙说道。
一笠看着老陆和老严像两个孩童一样地拌嘴逗趣,不禁觉得有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走出漆画店,一笠终于懂得老陆带他来这儿的用意,漆画和印锦都有相似之处,可以融会贯通,学习印锦也并不是简单的纸笔记忆,最重要的还是要去多尝试,多练习。一笠十分感动,老陆虽然不苟言笑,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感受老陆的良苦用心。
十一、炉火纯青鼎炉
自从一笠过完节回到朱紫坊后,他就发现老陆似乎比往常更加忙碌了,每天晨曦便起,在案上忙碌,星辉夜幕才去休息,劳累之下得了重感冒。一笠常常听见老陆咳嗽不停,连脸色也憔悴了许多。
一笠心疼老陆的身体便劝道:“师父,您为什么最近变得这么忙?”
老陆放下手里的漆器咳嗽了几声说:“榕城举办了一场漆艺大赛,名字叫作‘匠心杯’,我一直以来都在准备的这个作品叫作‘炉火纯青鼎炉’,但现在马上就要到截止时间了。”老陆面露担忧。
一笠关切地说:“可就算比赛再紧迫,但身体更重要呀!师父,你还是要注意休息呀!”
老陆倔强地说:“如果这个比赛,脱胎漆器拿不到名次的话,我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个漆器手艺人?”
一笠知道自己拗不过师父,他看得出来,师父非常希望在这次大赛上,脱胎漆器能够一展风采。可是,师父的身体病得越来越严重,他十分担心师父能否完成作品。
一笠软下口气说:“那好吧,师父,让我帮您分担一些活儿,您就不用那么累了。”
老陆欣慰地说:“谢谢你,我的好徒儿。”
在之后的每一天里,一笠更加勤奋刻苦地进行练习,一完成老陆布置的活儿之后,就马上來帮老陆打下手。
“打磨,十分讲究力度,轻了,无法将漆的花纹显露出来;重了,就会磨去花纹毁掉器物,一切都要恰到好处。来,你试试。”师父对着一笠说。
一笠接过鼎炉,小心翼翼地打磨着。
几天后,鼎炉进行擦漆。
老陆将鼎炉置入阴房对一笠说:“等到漆完全干透,就可以推光了。”
到了推光最后一道工序,一笠按照师父说的,以手掌蘸花生油拌细瓦灰,反复摩擦漆面,漆面逐渐出现内蕴的光泽。
老陆在一笠身边说:“这个活儿必须要用手来做,以手掌来真正感受漆器的‘体温和心跳’,感受漆器的生命律动。”
多次推光下来,一笠全身酸痛,手臂久久发麻,但他却一点儿也不觉累,相反,他很有成就感。
一笠静静地闻着漆香,感受着漆器唤醒自己身上每个生命细胞,他终于懂得了老陆对漆器的那份热爱。
终于,炉火纯青鼎炉完成了,老陆和一笠的眼睛在鼎炉的身上,一刻也挪不开。它在灯光照耀下光彩夺目,金碧辉煌。榕树盘根错节的底座,交错之间大小不一,空隙呈不规则,底部薄料双色。三足鼎立、如意裹足,十分有力。侧面双耳,象鼻卷珠,金锦环绕。圆形的鼎盖上方是一个圆雕金狮戏球钮,鼎盖上下配合严丝合缝。鼎的内壁黑漆推光,漆面光滑锃亮。整座鼎炉鬼斧神工,令人震撼。
老陆甚至都不敢用手去碰鼎炉,只是痴痴地说道:“真好,真好……”
但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这一天,一笠从叶奶奶的店铺离开,在回去的路上,看见漆器店的方向竟然有浓烟升起,一笠想起师父还在店里,便一路狂跑回店里。
一笠看见漆器店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灿烂的云霞已经消失了。
火,像疯了一样,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黑烟腾腾升起,还伴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赤红的火焰仿佛一个狂妄的漆工,用手中的刷子,将所到之处都漆成了黑色。
有人打电话报警,有人挑水灭火,有人疏散人群,大家都在用各種各样的方式在救火。
一笠急哭了喊道:“我师父还在里头,求求你们,快去救救我的师父吧!呜呜呜……”
一位青年人不顾个人安危冲入火海,一番恐慌焦急的等待之后,一笠看见青年人背着老陆踉跄地逃出了火海。老陆的头发烧焦了一大块,脖子上的皮也都脱落了,渗出了血。
大家看到老陆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被烧得半焦的鼎炉,嘴里喃喃道:“保住它……保住它……”
一笠抱着老陆号啕大哭。
接下来的日子,一笠把店里没被烧成灰烬的漆器工具收拾了一番,暂放到叶奶奶的店铺里。叶奶奶也每天都来看望老陆,老陆的儿子也赶了回来。老陆的儿子对店铺重新进行了整修。
医院的空气里飘散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一笠站在老陆床前。
老陆泪眼婆娑:“还好……还有你,一笠,答应师父一件事好不好?”
一笠哭着说:“师父,你说,我一定做到。”
老陆虚弱地说:“鼎炉要重新做了,你能不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一笠用力地点头:“师父,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做。”
之后,一笠每天往返于店铺和医院之间,按照老陆的指导重做鼎炉。
“上漆这一块是关键,大漆如果太浓、太粘,金粉就会容易糊到一块,也没有光泽。而如果大漆太淡、太干,就会造成金粉贴不上,贴不饱。一定要把握住在大漆快干未干的时候,就要上金箔了。这是难度最大的一道工序,稍不注意一画错就很难修改,也容易把薄如蝉翼的金箔给弄掉。”老陆躺在病床上对一笠说。
一笠认真记下后,回去大胆采用生漆、白土、明油、黏土等配料搅拌而成锦料,再用锦模印出纹样,用刀刃薄劈,粘贴在鼎炉的面上。
老陆的伤势不断恶化,这天,老陆把一笠叫到身边。
老陆伤心地说:“一笠呀,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如果不是我大意,店铺也不至于失火,鼎炉也不会……
一笠握着老陆的手说:“师父,我不辛苦,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好起来。”
老陆自责说道:“一笠呀,师父对不住你,未来的日子里,师父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师父教过的手艺,你一定要勤加练习啊!”
一笠哭着说:“师父,您一定要撑住,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师父累了,你不要怕,即便我不在了,生活也会是你最好的师父,要把脱胎漆器的手艺发扬光大,师父相信你做得到!”
“师父……我会的。”
老陆静静地靠在床头边,浑浊而涣散的眼珠突然睁大,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的漆……我的命……”
“师父!师父……呜呜呜……”
老陆去世之后,尽管一笠忍着悲痛不眠不休地制作鼎炉,但还是没能按时完成作品参赛。一笠明白,自己制作出一个可以和师父媲美的脱胎漆器,不单是技艺问题,更重要的是时间。一笠永远记得师父说过,自然和时间才是最好的艺术创作者。师父在病危之际,想着依然是让自己多加练习,哪怕他清楚地知道,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重做了。一笠失声痛哭,他为师父的毕生心血感到心痛,更为自己无法完成师父的遗愿而心痛。
在大赛颁奖那天,一笠也来到了展览馆。在众多的漆艺作品中,可以看到很多美丽的画面,斑驳的白墙、金色的黄昏、澄澄的稻田、翠绿的青山、皑皑的白云、层叠的峰峦、曲折的小路等。
有渔女头披一条纱巾,戴着一顶斗笠,身穿短衫,右手提一篮子,背向观者,面朝大海。也有夜晚的海港,波光粼粼,数艘渔船紧紧靠拢,船上一个个渔民或伫立或盘腿而坐,翘首观望面前渔船上悬挂的银幕,海鸟在宁静的夜幕中飞掠而过。还有蓝色夜空上挂着一弯月亮,几根桅杆下晾着衣被,一家子还有一条小狗在船上……
可不论这些漆画多么美丽,漆器多么精致,在一笠的心里,师父的作品才是最好的漆艺作品。当一笠听到终评结果时,他泪流满面,他在想,如果没有那场火灾,“炉火纯青鼎炉”一定能够获奖。
一笠走出展览馆,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气特别的好,阳光灿烂,像是师父在对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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