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特征解析
——基于定居意愿的比较
2022-03-09梁宏
梁 宏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1 引言
在人口流动和老龄化快速发展的双重推动下,老年人口流动逐渐引起各方关注。国家卫健委流动人口动态监测数据显示,老年流动人口规模在2000年以后增长较快,从2000年的503万人增加至2015年的1304万人,年均增长6.6%;全国流动人口中老年人的比例在2000-2015年间有小幅增加,2000年为4.9%,2015年为5.3%[1]。老年流动人口的增长与家庭化迁移密切相关,随着核心家庭在流入地不断稳定,为了照顾流动儿童及老年父母,青壮年流动人口通常会将家乡父母列入随迁的考虑范围,故而形成以照顾晚辈、随迁投靠及养老为目的的老年流动人口。不仅如此,还有相当比例的老年流动人口以经济活动为流动目的,2015年与2017年国家卫健委流动人口动态监测数据显示,以务工经商而流动目的的老年人(以下简称“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分别占老年流动人口的22.5%和35.4%,增长幅度较大。
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是一个兼具独特性与复杂性的群体。以往研究显示,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不同,他们以低年龄段、男性、农业户口为主,其流动目的是参与市场经济活动、提高收入及生活水平,并且,他们大多在中年期甚至更早来到流入地,在当地的居留时间较长[2];与青壮年务工型流动人口不同的是,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明显较低,在经济活动中的劣势非常明显,主要活跃于如农林牧渔业、传统服务业等低端行业,其中在业者的月收入水平很低,但工作时间却并未明显较短[3]。可以说,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是一个集老年人、务工者、流迁者等多维特征于一体的群体。那么,作为流动的务工者与流动的老年人,哪方面是他们的突出特征呢?在流入地公共服务、社会福利均等化政策制订中,应如何考虑他们的群体特征?
定居意愿研究对深入理解中国人口流迁模式的多元分化具有重要意义。自2000年以来,诸多研究从户籍、流入及流出区域特征[4][5],到流动人口自身人力资本、就业和职业特征、收入、流入地劳动力市场特征[6][7],以及包括流动时间和流动范围在内的个人流动经历因素[8],再到家庭成员随迁状况、流入地住房状况等流动人口家庭生计条件及策略因素[9],以及在流入地的社会融合状况及相关主观感受等因素[10],分析了定居意愿在不同特征流动人口中的分化。因此,本文通过对定居意愿影响因素的分析、比较,深入理解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突出特征。
2 理论视角与研究假设
2.1 理论视角
由于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兼具务工者与老年人的流动特征,因此,对其定居意愿的解释,也可从人口尤其是老年人口迁移决策的主要理论视角展开。
一是,市场回报理论。市场回报理论强调个体的迁移态度、决策主要是基于“成本—效益”即个人效用最大化的考虑。托达罗 (Todaro)将“工作机会”这一结构性因素与市场回报的关系做了解释,并提出期望收入理论,即城市里存在正式与非正式的二元劳动力市场,农民流入城市往往是在城里人不愿从事的、非正式劳动力市场寻求工作的机会更大[11]。随着新生代流动人口受教育程度和劳动技能水平的提升,以及目前城市对高层次人才落户的鼓励,城市非正式劳动力市场将成为老年流动人口务工机会集中的领域。因此,根据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劳动属性,市场理论所涉及的人力资本、工作机会等因素对其定居意愿仍具有解释力。
二是,生命周期理论。生命周期理论为西方老年人口迁移研究的提供了主要解释。在该理论视角下,老年人口迁移的动机、决策和行为被置于不同环境和人生的不同阶段中。老年人口迁移的生命周期模式可简单地表示为:原居住地→阳光地带→子女身边→养老机构,即退休后的迁移分为三个阶段:首先,向好的自然环境迁移,该阶段的老年人具有低龄、有配偶、生活能够完全自理等特点;然后,向成年子女或其他亲属迁移,该阶段的老年人往往年龄较大,丧偶、生活部分不能自理;最后,进入养老机构,该阶段的老年人往往处于高龄且生活严重不能自理[12]。可以说,西方老年人口迁移的生命周期模式始于退休这一不在业状态,迁移过程中的决策及行为在很大程度上由他们的健康状况决定。
三是,新迁移经济理论与代际交换理论。新迁移经济理论强调以家庭为决策主体的重要性,认为家庭迁移不仅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预期收入,还把家庭风险降到最低点,迁移既是个人效用最大化也是家庭风险最小化的综合选择,家庭的整体利益成为劳动者迁移与否的关键性因素[13]。新迁移经济理论对我国劳动力外出务工决策具有较好的解释力,因此,它也能从家庭效用最大化的角度,为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城镇定居意愿提供有力解释。在代际交换理论视角下,老年人口迁移的动机、决策和行为被看作是追求家庭成员互助和代际支持的选择。有研究显示,家庭人力资源对老年人的迁移决策有更大影响,在健康状况下降时,若有人在家照料,老年人的迁移意愿会大大下降;若子女或者其他亲戚都不在身边,老年人就有可能向那些医疗设施和公共服务设施较好的地方迁移[14]。可以说,由于对代际支持尤其是长期生活照料的依赖,家庭人力资源及养老支持条件成为了老年人迁移决策及定居意愿的重要依据。
综上所述,基于定居意愿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特征的理论解释可包括两方面,一是劳动力市场回报的效用最大化理论,二是老年人生命周期及代际养老支持理论;这些理论还涉及个体和家庭两个层次,共同支撑起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理论解释(详见图1)。
图1 基于定居意愿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多维特征检验的理论视角
2.2 研究假设
为进一步确定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最主要的特征是务工者还是老年人,本文从健康和在业状况两方面对相关理论进行检验。健康和在业状况是大部分流动人口调查都会涉及的项目,而且,在市场回报与生命周期这两种理论视角下,健康和在业状况所具有的理论含义明显不同,可以在理论检验中形成竞争性的研究假设,进而更精准地确定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突出特征。具体来说:
在市场回报的理论视角下,健康的体魄是劳动力市场中重要的人力资本,在业状态也意味着劳动力市场竞争中的相对优势地位。有研究表明,在业状况、就业稳定性及职业发展规划对农民工的落户意愿有显著作用[15]。同时,作为劳动力市场竞争中的个人禀赋,健康的身体状态能提高流动劳动力的就业机会及工作稳定性。因此,作为流入地市场经济活动的参与者,无论追求市场的个人效用最大化,还是追求家庭经济风险的最小化,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中健康者、在业者皆会具有显著较强的定居意愿(研究假设1.1、1.2);或者说,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若突出具备务工者特征,则其中的健康者、在业者的定居意愿会显著更强。
在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视角下,退休事件或未在业状态是老年人重新评估迁移效用、做出定居决策的前提条件;同时,成年子女或其他家庭成员所能提供的养老支持、较好的城市生活条件和公共服务供给对不再工作的老年人形成了强大的吸引,让他们更倾向于选择在子女所在的城市定居。不仅如此,健康水平的衰退也是老年人进行迁移决策的重要依据,即在健康水平下降时,老年人的医疗、康复需求会急剧提升,这时,流入地城市较好的医疗设施无疑会吸引老年人持续居留,提升他们的定居意愿;而在健康水平还未下降时,老年人的医疗及康复需求尚不明确,定居意愿也相对较弱。有研究发现,健康状况越差的老年流动人口,其长期居留意愿反而越强[16]。因此,在生命周期的老年阶段,作为寻求代际支持的老年人,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中的非健康者、不在业者皆应具有较强的定居意愿(研究假设2.1、2.2);或者说,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若突出具备老年人特征,则其中的非健康者、不在业者的定居意愿会显著更强。
家庭迁居水平及流入地定居条件不仅作为代际支持因素影响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还会对健康水平、在业状况的影响产生调节作用。成年子女及配偶是老年人晚年所需服务的主要提供者,家庭成员互助、代际支持及居住条件等都是家庭养老的重要基础。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来说,实现了家庭团聚的老年人更倾向于在流入地定居,而且,在家庭内部,家庭成员根据家庭的共同资源禀赋决定家庭的生活行动计划,主要家庭成员的互动还有助于他们的求职和发展,有助于他们在流人地的社会融入[17][18]。可以说,较高的家庭迁居水平及较好的流入地定居条件会促进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充分发挥市场活力,缓解老年期的各种不适及社会疏离;具体来说,家庭迁居水平较高(如老家无配偶子女)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健康者、在业者的定居意愿会显著较强(研究假设3.1、3.2),流入地定居条件较好(如自购房)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健康者、在业者的定居意愿会显著较强(研究假设3.3、3.4)。
另外,基于国内关于流动人口居留意愿影响因素的研究成果,本文认为,户口、区域等结构性因素、个人特征、流动经历、社会融合状况等因素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仍发挥着类似的作用,对此不再开展深入讨论。
3 研究设计
3.1 研究对象及研究策略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即此次的流动目的为务工经商,且年龄在60岁及以上者。
由于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兼具务工者与老年人的流动特征,因此,为研究他们的突出特征,本文采用比较法,一是,通过健康与工作状况对其定居意愿影响的显著性及方向性,比较市场回报与生命周期理论的适用性;二是,比较他们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的特征、定居意愿的决定模式。其中,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包括以照顾家人、异地养老、随迁家属及其他为流动目的的三种类型老年人,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包括50-59岁、40-49岁以务工经商为流动目的的人口。
3.2 数据来源
为获得各类型流动人口的特征、定居意愿及其各方面影响因素的数据资料,本研究选取2017年国家卫健委全国流动人口动态监测的原始数据(以下简称“2017年调查”)。2017年调查采用分层、多阶段、与规模成比例的PPS抽样方法,在全国31个省(区、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流动人口较为集中的流入地抽取样本点,其抽样调查结果对全国流动人口总体具有代表性;调查内容涉及家庭成员与收支、就业、流动及居留意愿、健康与公共服务、社会融合等有关情况;实际调查的有效样本量为169989人。其中,满足本研究需要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有效样本量为2159人,照顾家人型、异地养老型、随迁家属及其他型老年流动人口的有效样本量分别为1002人、825人、2116人(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共计3943人),50-59岁、40-49岁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的有效样本量分别为11602人、35724人。
3.3 变量说明
被解释变量。本文的被解释变量为调查对象在流入地的定居意愿,并对其进行“有”、“无”的二分类处理。2017年调查中设计了两个与定居意愿相关的问题,首先是“今后一段时间您是否打算继续留在本地”;然后,对打算持续居留者继续询问“如果您打算留在本地,您会居留多久”,回答选项中的“定居”即为“有”定居意愿,回答其他选项的为“无”定居意愿。
解释变量。本文的主要解释变量为既反映劳动者市场活动特征及禀赋,又反映老年人生命周期特征的健康与在业状况,反映流入地或流出地家庭结构、居住安排特点的家庭迁居水平,以及反映流入地定居条件的住房性质。具体来说,在业状况与健康状况皆采用二分类处理,即在业与不在业、健康与非健康;对老年人而言,配偶与子女是家庭养老、生活照料的主要支持者,因此,家庭迁居水平由老家是否有配偶或子女来测度,并处理“有”、“无”两类;定居条件用流入地家庭是否自购住房来测度,并处理为“是”、“否”两类。
控制变量。本文将以往流动人口居留意愿影响因素研究中所涉及的结构因素、流动经历因素、社会融合因素、个人特征及社会保障状况、家庭因素作为控制变量。其中,结构因素包括户口性质、流出地域、流入地域;个人流动经历因素包括流动范围、本次流动时长;社会融合因素为研究对象对流入地认同的肯定与否定得分①2017年调查中,反映被调查者对流入地肯定认同的调查项目包括“我喜欢现住居住的城市/地方”、“我关注现住居住的城市/地方”、“我很愿意融入本地人当中,成为其中一员”、“我觉得本地人愿意接受我成为其中一员”、“我觉得我已经是本地人了”,反映被调查者对流入地否定认同的调查项目包括“我觉得本地人看不起外地人”、“按照老家的风俗习惯办事对我比较重要”、“我的卫生习惯与本地市民存在较大差别”。每个调查项目都有四个选项,即完全不同意、不同意、基本同意、完全同意,对不同选项赋以不同分值,然后累加,即分别得到流入地肯定认同得分和否定认同得分。;个人特征包括性别、年龄、受教育年限;个人社会保障状况用是否拥有社会保障卡来测度;家庭因素包括流入地家庭人数、配偶及子女是否有本地户口、现住地及老家的家庭是否有困难。
3.4 模型选择
正如2017年调查的问卷设计,定居意愿应该是研究对象两阶段决策过程的有机结合,第一阶段是他们在流入地是否会持续居留,第二阶段是他们在确定持续居留的基础上对是否定居做出决策。如果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定居决策上具有较强的自选择性,影响其在流入地是否持续居留的一些不可观测因素同时也会对其定居决策产生影响,那么,直接采用二分类logit回归模型进行的定居决策分析结果会出现“自选择问题”,导致回归系数产生有偏估计,影响因果关系的推断。为避免这一问题,本文选择Heckman两阶段选择模型进行回归分析。
本研究中,Heckman两阶段选择模型的构建方法如下:第一阶段是持续居留决策的probit回归模型,考察各因素对研究对象是否持续居留的影响;第二阶段是修正的定居决策probit回归模型,考察各方面因素对研究对象是否在流入地定居的影响。如果Heckman两阶段选择模型分析结果显示,样本数据的“自选择问题”并不显著存在,那么,本研究将对全部②全部研究对象的定居意愿仍为二分类变量,“是”表示打算持续居留者中的“定居”选择者,“否”为其他所有研究对象。研究对象和其中的“打算持续居留者”分别采用二分类logit模型进行定居意愿影响因素回归分析,并以不同模型来检验定居意愿的影响因素对分析结果的稳健性。
4 实证分析
4.1 基于与不同群体比较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特征描述
务工型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差异非常明显。2017年调查结果显示(见表1),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以低年龄、男性、农业户口为主,与已有研究结果一致。同时,他们的劳动力市场禀赋及优势明显,健康者、在业者比例明显较高;他们对流入地的认同度较低,有社会保障卡的比例也明显较低;在家庭资源方面,他们的配偶或子女有本地户口的比例较低,现住地或老家家庭有困难的比例较高,家庭在流入地自购住房的比例明显很低。值得注意的是,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持续居留及定居的意愿明显较低,他们打算持续居留的比例不到八成,在持续居留者中,打算定居的比例不到一半。可见,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家庭资源、社会融入水平并不高,定居意愿也相对较弱。
与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相比,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劳动力市场禀赋及优势却明显较弱,其健康、在业的比例明显较低。2017年调查结果同时显示(见表1),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家庭迁居水平较高,老家无配偶子女的比例接近八成,而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的这一比例仅在六成上下;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中,现住地尤其是老家的家庭困难比例也相对较低,其流入地家庭自购住房的比例也略高些。虽然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持续居留愿意与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无明显差异,但是,他们的定居意愿相对较高。
表1 不同类型老年流动人口与不同年龄段务工型流动人口的特征比较 单位;%
总之,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特征兼具独特性和复杂性。他们的经济活动能力高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却低于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他们在流入地家庭资源略优于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却远不及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他们的定居意愿高于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却低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值得注意的是,无论与哪个群体相比,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女性比例、受教育程度都明显较低,他们的流动时间都明显最长,60岁以前开始流动的比例超过七成(见表1)。由此可见,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劳动力市场特征、家庭资源、定居意愿介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与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之间,但他们的流动经历最丰富。
4.2 基于定居意愿影响因素分析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特征检验
首先,结构因素、家庭资源、流动经历及社会融合状况对定居意愿仍有显著作用。2017年调查结果显示,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决定模式与以往研究中流动人口或农民工居留意愿的决定模式具有较高的一致性。具体来说(见表2模型1、3),结构因素、个人流动经历、社会融合因素对他们的定居意愿皆有显著影响,非农户口、来自西部、流入东北、个人流动时间越长、对流入地认同肯定得分越高者的定居意愿显著较强;同时,流入地及流出地的家庭资源也对他们的定居意愿有显著影响,配偶或子女有流入地户口、老家无配偶及子女、流入地家庭自购住房者的定居意愿显著较强。
表2 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影响因素的模型分析
需要说明的是,Heckman两阶段模型检验结果显示(见表2模型1),模型对样本数据的拟合效果较好(整体检验显著)。但是,在定居意愿的分析中,流入地持续居留意愿的选择性并不显著(rho值不显著),除本次流动时长、对流入地认同的肯定与否定得分、流入地的家庭人数及流入地定居条件外,其他因素尤其是本研究所关注的健康与在业状况、家庭迁居水平对持续居留意愿皆不存在显著的选择性。可以说,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样本数据的“自选择问题”并不突出。因此,本研究可对全部研究对象和其中的“打算持续居留者”分别采用二分类logit模型进行定居意愿影响因素的回归分析,以检验Heckman两阶段选择模型分析结果的稳健性。表2模型2、3结果显示,除了本地家庭人数、老家家庭是否有困难的影响被二分类logit模型高估外,其他因素对定居意愿的影响没有发生根本改变。可以认为,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相关特征与定居意愿的关联具备一定的稳健性。
其次,健康与在业状况作为生命周期特征会对定居意愿产生显著影响。与以往青壮年流动人口或农民工居留意愿的决定模式不同的是,在业与健康状况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具有显著的负向作用。2017年调查结果显示(见表2模型1、2、3),在其他因素相同的情况下,健康者或在业者的定居意愿显著较弱,而非健康者或不在业者显著地更倾向于在流入地定居,研究假设2.1、2.2得到证实;相应地,其竞争性的研究假设1.1、1.2须以否定。
再次,健康与在业状况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负向显著影响验证了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的适用性。具体来说,虽然当初以务工经商为流动目的,但退休是老年期的必然选择,不在业状态可看作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退休结果或“工作—退休”转变中的歇业状态,这时,不在业的老年人受流入地家庭人力资源及养老支持条件、城市或社区公共服务供给等因素吸引而更倾向于做出定居的决策;相反,在业状态体现了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仍身处劳动力市场,尚未完成生命周期中“工作—退休”状态的转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倾向于提前考虑甚至决定下一个人生阶段的问题,他们在流入地的定居意愿也就不会很明确。类似地,非健康状态可看作老年人健康水平衰退的结果,是老年期必经的生命历程,这时,非健康状态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同样会受流入地家庭成员所能提供的照料支持、城市医疗保健条件等因素吸引而更倾向于做出定居的决策;相反,健康状态者尚未完成生命周期中“健康—非健康”状态的转变,老年期的家庭养老、医疗及康复需求尚不明确,他们在流入地的定居意愿也不会很明确。总之,上述分析表明,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突出具备老年人特征,老有所养、老有所安的生命周期需求仍然是他们的主要特征,虽然他们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各方面特征的差异较大。
同时,非健康者、不在业者的定居意愿显著较强还表明,市场回报理论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已缺乏解释力。具体来说,健康的身体作为劳动力市场中重要人力资本,在业状态作为优势的劳动力市场竞争地位,都不能显著提升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这表明,健康与在业状况作为劳动力市场因素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已缺乏解释力。可以说,作为经济活动人口,老年与中年务工型流动人口虽有较多相似之处,但是,在定居意愿的考虑上,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已不具备明显的务工者特征。
最后,模型分析结果具有一定的稳健性。表2模型1(Heckman两阶段模型)的第一阶段估计结果显示,健康与在业状况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是否打算持续居留没有显著的选择性,因此,结合表2模型2、3的稳健性检验模型,可以说,健康与在业状况作为生命周期特征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显著影响是稳健的。
4.3 基于定居意愿影响因素群体异质性比较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特征分析
首先,同为流动的老年人,务工型与非务工型的定居意愿影响模式存在一定差异,但不能否定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有力解释。具体来说(见表3模型4),健康与在业状况对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无显著影响,这很可能是因为该群体中在业者比例极低,健康者比例也较低的缘故;也就是说,无论作为劳动力市场的禀赋及优势因素,还是作为生命周期特征因素,健康水平、在业状况皆可能因缺乏变异性而对定居意愿不产生显著影响。同时,家庭因素对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影响更加突出,如现住地家庭有困难会显著提高该群体的持续居留及定居的意愿,老家家庭有困难则会显著降低这两种意愿。而且,家庭迁居水平及流入地定居条件对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也有显著的促进作用。可以说,家庭及代际支持因素对务工型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皆有显著影响,进而表明,务工型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特征没有本质差异,追求家庭、代际的养老支持是他们考虑定居意愿的重要依据。
表3 务工型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影响因素的heckman两阶段回归分析
其次,同为流动的务工者,老年与中年务工型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影响模式有异有同,但最终仍支持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解释。具体来说(见表4模型1、5、6的第一阶段“是否会持续居留”),健康状况对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持续居留意愿选择性的差异为:40-49岁、50-59岁的健康者持续居留意愿显著较强,而健康状况对60岁及以上者的持续居留意愿无显著的选择性;在业状况对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持续居留意愿选择性的差异为:40-49岁在业者的持续居留意愿显著较强,50-59岁在业者的持续居留意愿仍较强但不显著,而60岁及以上在业者的持续居留意愿反而较弱(虽不显著)。总体而言,随着年龄段的提升,健康与在业状况对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持续居留意愿选择性的规律变化表明,这两个因素作为劳动力市场竞争特征的作用在不断下降。
最后,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对务工型流动人口迁移决策及定居意愿的有力解释还有所扩展。在考虑持续居留意愿的样本选择性情况下(见表4模型1、5、6的第二阶段“居留者是否定居”),健康状况对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影响也有一定规律性,即40-49岁的健康者定居意愿较强(虽不显著),50-59岁的健康者定居意愿反而较弱(虽不显著),60岁及以上健康者的定居意愿不仅较弱,而且是显著较弱;这表明随着年龄段的提升,健康状况作为劳动力市场竞争的禀赋因素对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作用有所减弱。在业状况对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皆有显著的负向影响,即不在业者的定居意愿皆显著较强,而且,随着年龄段的提升,这种负向作用还在不断加强。这一方面表明,工作状况对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影响趋同;另一方面,该结果也可能是劳动力市场对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的选择性所致。有研究显示,在人口流迁过程中,那些健康状况明显恶化的人往往无法长期滞留在迁入地,出于生活成本、医疗、社会保障需求等方面的考虑,这些人更可能返回迁出地,进而出现迁入地劳动者健康水平较高的情况,这种由回流所造成的迁入地调查样本的选择性现象被称为“三文鱼偏误效应”[19]。类似地,劳动力市场中工作机会缺失也会使劳动力回流,进而使流入地样本中的不在业者比例偏低;不仅如此,流入地样本中留存的不在业者很可能是出于生命周期及家庭代际支持等方面考虑而决定定居的人,即因回流而“缺失”与“留存”于迁入地样本的不在业者存在系统性差异。由于本文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特征的分析、讨论主要是出于流入地的考虑,因此,可能存在的因工作机会缺失而使中、老年劳动力回流导致的样本选择性偏差,并不影响针对流入地调查样本的分析结果;也就是说,工作状况对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定居意愿所共有的负向显著影响,进一步说明工作状况的生命周期效应不仅存在于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中,还对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发挥作用,即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对务工型流动人口迁移决策及定居意愿的有力解释可从老年扩展到中年。
表4 中、老年务工型流动人口定居意愿影响因素的heckman两阶段回归分析
4.4 家庭迁居水平、流入地定居条件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影响的调节作用
健康与在业状况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影响模式因家庭迁居水平、流入地定居条件而发生改变。具体来说,家庭迁居水平与健康状况、在业状况的交互项纳入二分类logit回归模型后(见表5模型7),家庭迁居水平原本显著的直接影响不再显著,但它与健康状况交互项的影响为正向且显著,即健康状况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影响因家庭迁居水平不同而呈现显著差异,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老家无配偶及子女的健康者显著地也更倾向于在流入地定居,研究假设3.1得到证实;而家庭迁居水平与在业状况交互项的影响不显著,即老家无配偶及子女的在业者在流入地定居的倾向没有显著较强,研究假设3.2没能得到证实。类似地(见表5模型8),流入地定居条件与在业状况的交互项作用显著,即流入地定居条件对在业状况的影响模式存在显著的调节效应,该正向效应表明在流入地自购住房家庭的在业者显著地更倾向于在流入地定居,研究假设3.4得到证实;而流入地定居条件与健康状况的交互项作用不显著,即在流入地自购住房家庭的健康者在流入地定居的倾向没有显著较强,研究假设3.3没能得到证实。将以上交互项共同纳入二分类logit模型(见表5模型9),该结果仍然稳健。
表5 家庭迁居水平、流入地定居条件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调节效应分析
由此可见,家庭迁居水平、流入定居条件对健康与工作状况的影响模式存在显著的反向调节作用。这一方面说明家庭迁居水平、流入地定居条件在解释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意愿、决策中的重要性,二者对其定居意愿的影响兼具的主效应与调节效应。可以说,在迁居水平较高的流动家庭中,健康的身体也能够显著提升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或者说,即使未完成“健康—非健康”的生命周期状态转变,这些老年人也会因主要家庭成员的吸引而更倾向于做出在流入地定居的决策;类似地,在流入地购买住房即定居条件较好的流动家庭中,工作的状态也能显著提升这些老年人的定居意愿,或者说,即使未完成“工作—退休”的生命周期状态转变,这些老年人也会因流入地较高的定居条件而倾向于定居。另一方面说明,市场回报理论在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中的适用性需要以家庭迁居水平、流入地定居条件为前提条件。老家无配偶及子女的健康者、流入地自购住房家庭的在业者显著地更倾向于在流入地定居,皆表明较高的家庭迁居水平及较好的流入地定居条件意味着老年人能获得的家庭资源及代际支持相对较多,极大减轻了老年人对“老无所养”、“老无所安”的担忧,使他们充分发挥市场活力,实现务工经商的目的。换言之,市场回报理论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仍具有一定的解释力,只是这种理论适用性须以家庭迁居水平、流入地定居条件为前提条件。综上,家庭迁居水平、流入地定居条件对解释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重要性、前提性,进一步说明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对该群体的适用性,凸显其老年群体特征。
5 结论与思考
5.1 主要结论
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是一个集老年人、务工者、流迁者等多维特征于一体、兼具独特性与复杂性的群体。利用2017年全国流动人口动态监测数据的定量分析,本文发现,虽然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诸多特征看似介于非务工型老年与务工型中年流动人口之间,但是,通过健康与在业状况对定居意愿影响模式的分析与比较发现,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适用性远高于市场回报理论的解释,这表明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突出具备老年人特征,他们与非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没有本质差异,追求家庭代际的养老支持是他们考虑定居意愿的重要依据,其务工者特征已不再明显。同时,家庭迁居水平、流入地定居条件对解释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定居意愿的重要性、前提性,进一步说明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对该群体的适用性,凸显其老年群体特征。总之,虽然以经济活动参与为流动目的,但是,“落叶归根”不是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唯一选择,他们中的一部分会依据自身生命周期特征、家庭资源及代际支持等因素而做出定居决策,寻求家庭代际支持,老有所养、老有所安仍是他们的首要需求。
5.2 思考与启示
在确定目前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以老年人特征为主、生命周期及代际支持理论对其更具适应性的同时,本文认为,有定居意愿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会不断增加,理由如下:
一是,生命周期的演进。目前,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仍以在业和健康状态为主(分别占69.85%、51.69%),但是,随着“工作—退休”、“健康—非健康”生命周期的演进,为寻求家庭资源和代际养老支持,他们的定居意愿也可能会有所提升,在流入地的定居者也会不断增加;换言之,即使是以务工经商而不是以随迁、异地养老为流动目的,但是,随着职场退出、健康衰退等生命周期的演进,会有越来越多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选择在流入地安度晚年。此外,健康与工作状况作为劳动力市场竞争因素的作用随务工型流动人口年龄段的提升而不断下降,工作状况的生命周期效应已从老年扩展到中年。
二是,流动人口的家庭化程度在不断提高。本研究发现,在家庭迁居水平较高、流入地定居条件较好的前提下,劳动力市场禀赋及优势仍能提高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定居意愿;也就是说,市场回报理论对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适用性须以家庭迁居水平为前提。可以推测,随着人口流动家庭化程度的提高,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持续居留甚至定居,并参与流入地的经济活动,丰富流入地劳动力市场的中老年人力资源。
三是,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流动时间很长,大多是由第一代务工型流动人口转变而来。2017年调查结果显示,近四分之三(72.53%)的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是在60岁以前来到流入地的,他们的平均流动时间超过十年,这意味着,他们大多是由中年务工型流动人口转变而来。随着劳动力老龄化趋势的增强,流入地的劳动力短缺问题会逐渐显现,加之,流动人口家庭化程度不断提高,已有充分工作和生活经验的中年务工型流动人口会不断延长他们在流动入地的居留时间,甚至会做出定居决策。
在这种情况下,流入地政府势必面临日益增加的这些老年人对公共产品、社会服务和社会福利需求的挑战,如何既能解决该群体不断提高的养老需求,又不给地方政府增加太大的财政负担?这对实现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统筹城乡一体化及促进中国老龄事业发展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根据本研究结果,各地政府在制订与老年流动人口相关的养老及优待政策时,可以考虑以下三点:(1)考虑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生命周期特点,分类型、分层次、递进地将他们纳入本地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体系之中,探索一种整体性与类型化相结合的渐进式的老年优待政策准入制度;(2)充分发挥流入地家庭的养老支持功能,通过促进流动人口家庭团聚、维护家庭功能相对完整、支持家庭发展能力建设等措施间接提高务工型老年流动人口的晚年生活质量;(3)未雨绸缪,对第一代务工型流动人口未来的定居意愿及其实现的途径进行前瞻性研究,为流入地政府养老保障、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政策的完善和推广提供有力的实证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