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在审美救赎上的现实追问与进阶更新
2022-03-09LiFang
李 芳 Li Fang
1. 2021年“开放的六月——四川美术学院艺术游”特别活动“美术馆之夜”(摄影:杨金良)
1793年,自“第一部美育的宣言书”《审美教育书简》始,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便厚植下美育的人文沃土。他从内容上深入阐述美育学科建构的理论基础,表达美育可以塑造出理想、完美、全面和谐发展之人格,从而阐明了美育作为人文学科的属性。而人文学科“是以‘人文主义’‘人的价值’‘人的精神’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可见美育以人为本,对于其庞大的受众群体——“人”本身实施以动态关注与分层研究尤为重要。
一、内卷与迭变
2020年以来,除了“新型冠状病毒”毫无悬念地上榜“年度知识热词”外,“内卷”也位居热词榜单。那么,内卷为何呢?内卷,involution,不同领域对其界定不同。
首先,在经济学领域最早提及该概念。1963年,印度尼西亚爪哇人在水稻种植上的劳动力填充型农业经济模式,引起了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的关注,并在著作《农业的内卷化》()中首次提出。经济学关注的是该经济模式在边际劳动生产率、劳动力投入及人均收入等方面的经济体结构,这点在“内卷”的汉语引入者,历史社会学家黄宗智(1940-)先生在长江三角洲棉花经济生产的研究中,对于小农经济在边际报酬接近于零时仍无限投入更多劳动力现象,所提出的“没有发展的增长”中可窥一二。
其次,人类学范畴更倾向于去关注当社会运行在某方面遭遇瓶颈时,在无新增长点的刺激之下,为何人们会在单一渠道中陷入“军备竞赛”式竞争的存量博弈,在持续倾轧中被内卷驱使着前进,而未能寻找到差异化以实现质的突破。
在社会学范畴,“如果用经典社会学理论解释,‘内卷化’描述的实际上是既有社会容量下的社会密度问题”,从而无法进阶为更高级模式的现象。例如,在农业人口占比90%以上的古代中国,科举制度是人们唯一可以向上破圈的通道,“官员阶层作为中上阶层,数量占全国总人口比例极低,大致为0.2%左右,竞争极为残酷。”这点我们从徐渭(1521-1593)先生的坎坷仕途和磨难困顿中,可以感同身受。在当时那样的蹒跚前行、心灰意冷的状态下,他于嘉靖二十七年开设“一枝堂”,教书谋生,研习学说。这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徐渭在无奈之下,选择避开高度单一模式的去内卷化之路。
与“油灯时代”不同的是,得力于数字技术的链式增长,今天信息的生产及传播速度与广度呈几何式,传统的教育与就业格局彻底改变。人们被物联网、互联网、新技术所立体浸润,亲历着美国未来学巨擘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1928- 2016)在《第三次浪潮》中所预言的“信息化阶段”。面对超载的信息洪流,美国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John Naisbitt,1929-)提出“我们淹没在信息的海洋里,但却渴求知识”。深究可见,在时代演进、市场机制、技术更新、教育发展、媒介变革浪潮的交互冲击之下,如今的社会文化范式发生了变革。“渔民讲潮起潮落,商人讲旺季淡季,社会文化需求也应当有周期。”从现实路径切入受众的文化需求,除了从系统上整体考量之于受众的分众分层,以达到美育的有效实施与传播,还应从差异上充分顾及到受众、尤其是非精英化大众中“常人”的周期需求。
一方面,既有社会容量下的社会密度急剧增大,社会竞争的内卷现象突显。“经济学视角的内卷未能解释内卷化背后的文化驱动力”,纵然各个领域的侧重点不同,而事实上,当下这种非理性的凡人“军备竞赛”源自群体压力的无意识竞争。类比一个我们身边的日常现象——“剧场效应”,即假如人们都坐在剧场里看戏,而前排有人选择站起来看,那么后面的人也被迫站起来。戏是一样的戏,但所有人的体力成本投入增大,收获的剧场效果其实更差。
另一方面,知识信息的传播已非单向的被动型传递,而更注重双向的主动型交流。从“公众参与”到“社会共享”,受众捕获并糅合信息为适合自身此在的知识或解决方案,其期待视野与审美接受也不断在修正与拓宽,必然迭变。
2.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重庆大学城树人小学校馆校共建专场美育活动
在审美接受层面,作为一位在诗、文、书、画、戏曲等领域皆颇有建树的艺术家,徐渭无论是在诗歌抑或是戏曲的美学、美育思想中,均不乏基于观众接受层面的考量。比如诗歌,“从审美接受的角度设立了一条评价诗歌的标准:‘试取所选者读之,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这其中的“冷水浇背,陡然一惊”指使受众获得心灵或道德上的警醒。又比如其戏曲理论中的《南词叙录》,也充分考虑到南北戏对于受众具有不同的审美教育价值,从而“为当时受到正统曲界轻视、打压的南戏传奇辩护”等等。
不仅仅是徐渭,“没有一个艺术行为主体是绝对孤立于自我族群的文化体系之外”。当冲突与压力并存,挑战与新生同在,旧有范式失去一定存在合理性的时候,美育效应及其传播就迫切需要在包括但不限于审美接受等现实路径,甚至于理论范式上,随之迭变。
二、日常的生活
“当你爱上生活的一刻,就找到了激活生命的‘生之花火’”,这是2021年年初上映的动画电影《SOUL》中的台词。与众多说教式电影不同,《SOUL》通过视角平视的底层叙事,表达出生活的本质并非苦追目标,而是生活本身。阳光斑驳、树影婆娑、微风荡漾……这些细碎的种种与具体的存在才是活在当下的真谛,正所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无用之美方为大美。这种打破惯常叙事功能的创新方式,无疑获得了身处快节奏社会中的普罗受众认同。受众在电影中的每一帧常人的镜像自我中似乎分别对应上了真实自我,治愈效用助推了传播效能。
不仅仅囿于电影,在考虑受众审美接受的角度上而言,当今美育传播的“信息茧房”里还需渗透并映射出真实的人间烟火与日常生活。
关于日常的生活,在俄国哲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Николай Гаврилович Чернышевский,1828-1889)看来,“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秉承人本主义和革命主义精神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指出艺术是生活的教科书,并且认为“美是生活”,“美属于现实生活本身,具有客观实在的性质,而并非‘绝对理念’的外化”。当然这里的生活意指“广大劳动人民的自由劳动和争取美好生活的劳动”。
日常生活在海德格尔(M a r t i n Heidegger,1889-1976)那里,更多的是针对工具理性、技术统治的时代,他在《存在与时间》中通过“日常生活”和“常人”的提法与分析,“把此在的日常生存看做此在最切近的生存方式”。一方面,他相信日常存在是一种可悲的沉沦,认为常人是一种“非自立和非本真状态的存在”;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意识到艺术、审美的拯救功能,以饱含人文关怀的视角为此找到解决路径——提出一种新的生存尺度,即诗性的尺度。相较于技术的尺度,海德格尔将其定位于一切尺度之首要。这种对于生存主体“常人”的定义及其作为“此在之在世”模式的把握,祛除了所谓日常沉沦的遮蔽,在由意义的遮蔽、解蔽到拯救的过程中,揭示出理性虚妄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或许是执于神秘主义的色彩,海德格尔式的现代审美救世主义并没有将西方社会拯救于精神困境。
“人是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与海德格尔不同的是,鲁迅(1881-1936)先生用直接犀利的语言方式,阐述了人与自身日常生活之间的无法割裂。这个无法“自拔”离开的地面就是日常生活,我们被抛入其中,是我们最基本的生存状态。这位文化勇士目光聚焦于灾难深重的民族,不仅仅彰显出思想与美学的先锋性,更重要的是提出“立国”必先“立人”的重要思想,其作品及思想是中华民族有效的现实解决方案与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三、美育的底色
思想的长河中,百舸争流。美育效应之于东西方历代的教育实践中,在“以美促美”“以美育德”“以美启智”“以美健体”“以美促劳”等方面,均表现出积极影响。在孔子(公元前551- 公元前479)那里,“美育便是成就人生的主要途径之一”。放眼当今,“使教育成为‘按美的规律塑造人,按美的原则教育人’的审美活动”,便是大美育的使命。前文从考虑受众审美接受的角度上反思美育,应当渗透并映射出真实的人间烟火与日常生活。而从美育终极目的出发,世事洞明皆美育,亟待给予社会最大基数的受众群像——“常人”以精神共鸣与心灵抚慰,“发乎情,止乎礼”,春风化雨般浸润其价值选择、人生追求及公共素质,从而“增加与社会的融合度”、认同度和归属感。
2020年3月19日,美国《时代周刊》()杂志发布封面故事——全球抗击疫情群像。作为坚守付出的六位人物中唯一的华人面孔,中国外卖骑手高治晓同时登上美国版和亚洲版封面。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后,外卖骑手们这些都市的他者充当起摆渡人角色,链接起一个个城市中的孤岛,维系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这位骑手因此获赞“非凡的使命感”。“现代社会的健康发展,有赖于健康向上的工作伦理的锻造,个体的劳作奋斗也需要精神世界的安顿。”这些都市中流动的他者,对于社会的深层资源结构拥有集体认知。他们在社会美育传播的精英化范畴之外,隶属于大众化范畴之中,却又是此中的“长尾”。
3.“2021罗中立奖学金获奖作品展”专场公共教育活动“一起来当小评委”
此前谈到受众是有着特定需求和接受机制的个人,美育也应当分众满足不同受众的心理投射。从生存论的意义上而言,“此在最重要的特征是它必须生存,只有弄清了此在是如何生存的,了解了此在的生存方式,才能回答 ‘此在为谁’的问题。”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尊重这部分的长尾需求,均等化针对其接受与需求曲线渗透并传播相应的信息内容,这也是彰显美育底色的现实路径之一。
自古以来,中国传统美育蕴含着浓郁深厚的道德精神、社会理性与家国情怀。譬如,朱熹(1130-1200)将美育与塑造完满心灵、构建美好人生紧密联系,王阳明(1472-1529)“重视美育的‘化育’即心灵潜移默化的特殊方式”等。在内忧外患、西学传播的时代背景下,中国现代美育思想以梁启超、王国维、蔡元培等为代表的思想巨擎,奠定了美育体系的观念、路径和方法,形成以独立个体人为本位的思维方式,重视人之价值及其主观能动作用,并在“‘理论’‘人生’‘启蒙’和‘实践’四个维度展开探索”。悉数中国美育的发展历程,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1818-1883)美育观亦是影响要素之一。其倡导的美育指出人是按照“美的规律”塑造物体的真理,突显了美育之于人本性以及社会进步之间的关系,从而深刻揭示了美育在人类文明中的底色。即便是在当今全球化、信息化的时代,“依然具有真理性、现实感和生命力”。作为中国社会美育实体实施的首个公共之处,南通博物苑亦秉承了创办人张謇(1853-1926)“昭苑掌,示来者”的办苑理念,于1905年创建之时就与增长智识的社会美育结合。《大公报》在1917年曾经以钦佩感叹的口吻如此描述,“人民有此实习之所,知识之增进,自不待言”。
4.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
可见,从当代教育信息论的角度讲,美育可使人们在不同阶段感悟到人生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包括人格修养、价值认同、责任意识、逻辑思维等等。“对人生进行审美,已成为现代人追求的最高生活境界。这就是审美价值观在各种价值观中最具有泛化色彩和渗透力的根本原因。”
四、结语与展望
如果说中国现代美育思潮是在内忧外患、救亡图存、以教兴国的情势下,着眼于现代文化蓝图的构建而作出理性与信仰并重的文化尝试。那么,当今美育效应的实施就应革新观念,在主体建构、生存实践、审美接受、文化传播等多重维度,与更多元、更广泛的受众群体建立共同体链接,策略性实现成为摆渡与安放当代中国常人群体的救赎之海。叶郎先生曾于2014年在《人民日报》发表的《美指向高远的精神境界》一文中指出,“美关乎精神生活和人生意义”,健康的审美应当“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发展完满人性的功能。”确实,人间烟火,众生百态,万物皆有欢喜处,不论是时代的内卷,还是常人的长尾,启蒙、摆渡亦或救赎云云,美育效应及其传播均应作如是观。
这也许将成为当今美育走出樊囿、进阶更新的核心触点。
注释:
[1]原作为,《审美教育书简》由张玉能翻译,2009年在译林出版社出版。
[2]曾繁仁,《美育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8页。
[3]田牧野,《被玩坏的“内卷”与教育革命》,载于《社会科学报》,1738期8版。
[4]同[3]。
[5]《第三次浪潮》将人类的文明发展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次浪潮的“农业阶段”,第二次浪潮的“工业阶段”以及第三次浪潮的“信息化阶段”,从而赋予历史研究与未来思想以全新视角。
[6][美]约翰·奈斯比特,梅艳译,《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1页。
[7]张志,博物馆陈列新思维,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5页。
[8]余盛峰,《中国青年报》,2020年11月7日。
[9]徐渭,《答许北口》,徐渭集,上海:中华书局,1983年第482页。
[10]潘黎勇,《中国美育思想通史 明代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32、434页。
[11]梁玖,《审艺学》,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96页。
[12]“信息茧房”(Information Cocoons)由哈佛大学法学院凯斯·桑斯坦凯斯·R·桑斯坦(Cass R. Sunstein,1954-)教授于2006年,在《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生产知识》()著作中提出。即在信息传播中,因公众自身的信息需求并非全方位的,公众只注意自己选择的东西和使自己愉悦的通讯领域,久而久之会将自身桎梏于像蚕茧一般的“茧房”中。
[13][俄]车尔尼雪夫斯基,《艺术与现实的关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6页。
[14]李天道,《西方美育思想简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234页。
[15]同[14],235页。
[16]周宪,《文化现代性与美学问题》,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6页。
[17] 同[16],53页.
[18]郭成、赵伶俐等,《大美育效应——美育对学生素质全面发展影响的实证》,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 13页。
[19]朱立元,《美育与人生》,载于《美育学刊》2012年第1期。
[20]同[18],第1页。
[21]许永,《阶层分化与媒介责任》,《艺术学新视域》刘伟冬 编,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04页。
[22]同[8]。
[23]长尾(The Long Tail),或译长尾效应,其中的头与尾属于统计学名词。从人们需求角度来看,大多数的需求会集中在头部,这部分或可称之为主流,而分布在尾部的需求则是零散、小量的需求。但这部分价值较低的需求会在需求曲线上,形成为一条长长的“尾巴”,而所谓长尾效应就在于其总量的巨大。
[24]杨泽波,《做好“常人”——儒家生生伦理学对一种流行观点的修正》,载于《哲学研究》2019年第10期,76页。
[25]朱立元,《美育与人生》载于《美育学刊》,2012第1期。
[26]张泽鸿,《百年西方美育中国化的理论反思》载于《安徽电气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
[27]董学文,《论马克思主义美育观的本质和特征》载于《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
[28]南通博物苑,《南通博物苑文献集(1905-2015)》,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16页。
[29]同[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