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艺术的多样化思考、实践与表达
——对话周啸虎
2022-03-09周啸虎ZhouXiaohu
周啸虎 Zhou Xiaohu
1. 周啸虎,《集训营》,8频道录像装置,2007-2008
中国的影像艺术创作从20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虽然晚于西方,但在当时契合了国内的社会文化环境,可以说是从中国当代艺术的土壤中自然生长出来的。您自1997年起,开始用计算机进行艺术创作,并实验定格动画、视频装置等不同的形式。请谈谈您在当时选择动画、视频这种形式进行创作的动机。
资讯和技术匮乏年代,对于西方当代艺术的了解,基本靠猜,或许也由此导致了一种艺术边陲“方言”的形成。1996年我拥有了第一台586PC电脑、一台松下家用摄像机。那时我在学校当老师,有一位电脑工程师朋友,还有各种盗版软件,这是当时的全部资源。影像技术和互联网发轫,我意识到新人际、新控制时代的来临。自1997年我暂时搁置了架上绘画创作,在朋友倾情帮助下制作了一系列动画和计算机作品碎片。1998年利用图片融合软件完成“偶像”动画、拍摄了“心欲迷宫”定格动画,还制作了超级文本作品《阿B日记》,我把未完成剧本、插图和3D动画一起传到互联网上,网民可以在线修改和编排阿B的生活、左右剧本命运,可是缓慢的网速令人沮丧的,最后也只能在展厅以CDROM媒介形式交互展出。当然,这仍是令人兴奋的开端。在后来《脱口秀》(1999)、《水调歌头》(2000)录像里,进行录像语言试验,通过二次叠加拍摄方式,强调录像的表现力而非可疑的记录功能。同时,也关注语言控制和文化权力的荒谬性、呈现容器中生存处境。
后来选择定格动画作为主要表达形式,直接的原因是当时计算机技术限制。“低技术”的定格动画,使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创作自由,当然,其中也不乏童年梦想的延续。我尝试利用服装、身体和黏土等材料制作动画,试验不同材料不同的含义和诗意政治的针对性。比如2002年《蜜糖先生》,是对创造主体和对象关系的互文思考,处理动画对象、身体政治和幕后操纵三者悖论关系。同年做了《乌托邦机器》,是用紫砂黏土做的逐帧动画,用黏土复制每日新闻联播的场景,再针对黏土二手场景逐帧拍摄获得“三手现实”,我用陌生化的表达方式去呈现一个平行于生活的艺术事实,让两者互相观望。在此,我由动画操纵进入,更在意与泥偶对象之间建立协商合作的关系。
2. 周啸虎,《暗网-一块海 》,动画拼屏装置,2020
您的《集训营》《侦探计划——追尾实训》等作品均围绕具体的社会事件、文化现象展开。您也曾强调田野调查在您创作中的必要性。您如何将对这些事件、现象的观察和思考转换到影像创作中?您如何看待影像艺术与现实生活、社会文化的关系?
艺术就像抛向河里的一枚石子,动作和声音表示一个事件的发生,重要的是涟漪,这是被发动并且共振,涟漪才是真正的“社会装置”,具有了引擎功能。
8频道录像装置《集训营》(2007-2008)是培训计划项目,我把这个作品看成是“真人版”的提线木偶。为此项目,我曾两次参加某跨国公司的集训,做调查笔录、收集背景资料。他们采用多媒体技术迅速提升肾上腺,肌肉注射式的身体训练,实现植物神经自动反应。拍摄《集训营》时,我邀请了一个杂技团在剧院舞台上排演,杂技演员全体倒挂在电动道具架上面,所以演员是处于颠倒的状态进行表演的,表演的内容来自现成的培训课目。后期剪辑的时候再翻转成正向画面,可以看出他们头部充血的状态和异常的重力,观众看到这件作品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异样和荒诞。这件作品在国内外都有展出,我印象深的是在美国,观众惊叹所有的荒诞、激情和社会神话,在身体倒置的状况下自动迸发。也由此看到自由经济下的跨国资本,是如何高效调动人的物质属性来颠覆价值观的。
《侦探计划——追尾实训》可以说是一个关乎泛现成品概念、自动写作和社会发生学有效性的综合试验。“泛现成品”概念,囊括了新闻事件现成品、各种社会游戏规则,甚至美术史事件,那些场所、身份和特定关系均可以作为现成品调用。
您的作品融合了多种艺术媒介。在创作之初,您是更多考虑技术与媒介,还是叙事表达与观念呢?
当我进入某项具体的工作,有时是起因于对某个领域的好奇或持续关注,然后寻找处理方式,有时一个项目可以持续创作很多年,在基本观念的引导下,会有多种媒介方式呈现。当然有时也会起因于某些媒介新的运用方式或者一个念头闪现。那些能产生新的观察和新的解决途径的念头总是令人兴奋的,也成为我工作的动力。
对待媒介的运用,我会看作是打开的一个工具库,工具自身并没有倾向性,看选择是否恰当,更重要的是创造性“用法”。我的作品不会局限于单一的概念指向、叙事表达或单一的媒介方式。我喜欢建立那种平行于生活的另一个事实和事件,一个项目在空间和时间中不断递进,审美经验被挑衅或遭遇惊喜的过程。为此,我需要做的是短路原有关系,让事件偏离原来的路径,自动走向出乎意料的新方向。
3. 周啸虎, 《词语链——蒙太奇结构》,动画,情景雕塑,2010
我偏好维特根斯坦“上房抽梯”的寓意。艺术方式是媒介、途径和手段,可以理解为“梯子”,梯子的目的是把人引向更高一层的地方,去领略无限风光。用了什么样的梯子,怎么从梯子向上爬,这是可以说清楚的,而上了“屋”之后,领略到了什么,那需要观众自己去领会和解读,是不可言说的。
您如何理解影像艺术独特的艺术语言?比如它的时间性、叙事性,以及记录(也许是伪记录)、窥视、观看等特性,在用影像艺术作为媒介进行创作时,您的创作方法会发生变化吗?请结合具体的作品谈谈。
2008年我做《侦探计划——追尾实训》时,惊叹于充斥网络的侦探公司主页,源自好奇和深入观察,但是我并不想用田野式的纪录去误导观众的批判意识。幸好,“自动写作”的方法为我给出了方向:我雇用侦探用手里的摄像机去为我工作。利用他们的特定身份设一个局(确实有些恶作剧):我与10家侦探公司签约,要求每个公司指定的探员去跟踪和窥视前一家公司的探员的行为,前提是,每个探员同时也被后一家公司跟踪,但是是不知情的。这样,在上海某商场五层高的环绕共享大厅中,诞生了一个持续2小时的互噬追尾闭环,一个完美、荒诞的情景雕塑:对窥视的窥视、对侵权的侵权,图像比真实更真实!事后,我逐一收集录像、照片和笔录素材,制作了一个形似共享大厅的影像媒体陷阱装置。在一系列借助影像媒介表达的集体卷入项目中,我在意参与者的身份作为现成品带入行动全程。关系的转换和递进是关键,我会着力改变原有关系场所和人际关系,而参与者按固有规则自动发生,一如侦探进入正常的受雇工作状态。
一直以来,您在影像艺术创作上不断尝试新的媒介和方法,您进一步的打算或计划是什么?会尝试在技术上进行突破吗?
进入当代艺术创作伊始,我就没打算把自己固化在单一媒介表达的框架里。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意义在于使用,即在于其用处和目的”,我把媒介语言看成是货架上的工具,他们是平等自由的,重要的是创造性用法。杜尚解放了物品的固有功能,将拾得物转换为“现成品”艺术,我更愿意扩展为“泛现成品”概念。比如《我买单》《疯狂英语营》还有《误解史》等等项目的实施。
继动画《迷走花园》(2019)之后,我会考虑从这个作品里截取一个场景,做一个全景异托邦投影“超级剧场”,一个不可知的城市随机降临在脚下,观众行走在地面影像中,相互干扰。另外,相同的主题,用“低技术”的定格动画来制作,做一个驻场创作计划。看看两种媒介所导致的感知差异。艺术家是扰乱原有艺术秩序和艺术史的践行者,艺术媒介本来就没有边界,媒介本身也不是目的,我更愿意采取媒介混淆使用策略。
您的关注点经历了从具体社会实践到文化现象转变,再到表达方法的“古”与“今”、“中”与“西”并置。可以具体谈谈您影像艺术创作的变化吗?在您创作转变的背后,有着怎样的逻辑和考量?
感谢你用心的问题。有个词叫“内卷”,当朋友告诉我它的真正含义,我不禁背心发凉!为了避免在同一个池塘里不断注水,我需要拓展一个新的高地,因为池塘有限的存量,不会因为不停地注水而扩容。当初以观念艺术作为切入口,如何做是基本任务,颠覆思维或挑衅惯性,做,就是意义本身。后来发现做是会有所指涉的,这里就有了做什么和如何做的双重任务。于是有了所谓“社会装置”概念的一系列项目创作,从日常和社会生活情景开始介入,同时强调艺术观念和方式的颠覆性处理。至于后来转变到传统文化关注,可以理解为从社会介入工作,进入了更为普遍的、人类学意义上的价值思考。
4. 周啸虎,《2008侦探计划——追尾实训》,行动艺术,录像装置、图片、文本
比如2016年的个展“地上”项目,强调剧场空间的同时性发生,在社会装置基础上,深入民间文化社群。影片《地上乐园》,与浙江泰顺民间提线木偶剧团合作拍摄,仪式性的提线木偶表演,在浙南山水景观、水电资源和旧矿产工业中来回切换。讨论地理人文与习俗之间的平等仪式,景观山水与介入美学秩序之间的平衡。录像在传统哲学思辨、悖论,以及在“日凿一窍”的执念中,人类进入了新地质时代。
从2019年开始的3D动画项目《迷走花园》,改编自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借助博尔赫斯关于“没有空间的纯粹时间”的思考,以及对东方玄学的研究,3D动画影片在一连串妄念中发生和自噬巡回。作品通过地缘冲突中信息传递方式的历史,表达人类是如何被时间障碍击败、被力不从心的控制意志所击败——这是一部人们与时间迷宫博弈但永无胜算的失败史。
影像艺术在20世纪下半叶,作为一种与科技、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新媒介,为当代艺术的创作带来了更多可能,也拓宽了艺术的边界。在数字化蓬勃发展、表达方法多元化的当下,影像早已不再是“新”的媒介和创作手段。您如何看待影像艺术的未来?
在资本时代的图像经济中,算法技术进一步割裂每个个体,个人化浸入、着魔和附体,在有限物理空间中无限行走。貌似掌控一切的虚拟影像替代关于“真实”的追究,成为自己的上帝不啻是逃避被操纵的尴尬,当然也提示了新的人际和观察视角。
2009年我在上海比翼艺术空间建立真人军演游戏迷宫,并且发起真人CS游戏行动艺术:《军演营-10.18营救》,营救一名在苏丹被绑架的中国石油工人。游戏结束时展览开幕,现场保留所有真人CS游戏残留的迷宫装置、录像、可视电话设备等。交互电话方式和真人CS游戏影像的视听经验,牵引观众的灵光带入,使观众成为事件的介入者和知情者,这里只有幸存者,没有局外人。
时隔十年,新的游戏征服者正在迭代上架,各种新的玩法和算法成就着新的价值。从CS“人质救援模式”到CF“救世主模式”的崩盘,唯资本逻辑不会改变。生活反倒变成虚拟图景的一个投影,甚至图景变得比真实更符合我们的愿景。生产力的目的是更有效地生产消费者,抑或杀毒是为了更有效地生产病毒。游戏迭代已经预设好虚拟原矿货币,池中物在狂喜地操纵一切的同时,不断完善着自我消费的每一个关键帧。艺术工作有可能营造异托邦灵性假设,提示“负熵”人类纪的浪漫想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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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总要散席,游戏已经从被动操控升级到随机差异的算法预设。假如你已经想好了,行动!或者边行动边思考,但是不要奢望一击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