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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土伯九约”新解

2022-03-09贾雯鹤

文史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本味一夫王逸

贾雯鹤

关键词:《楚辞》;土伯;九约;地母神

《楚辞·招魂》中“土伯九约”一语,自王逸以下至近人之注《楚辞》者,可谓众说纷纭,言人人异。这些不同的解释,大致来说可以分为以下五种。

第一种是将“约”解释为身体的形态。王逸《楚辞章句》云:“土伯,后土之侯伯也。约,屈也。言地有土伯,执卫门户,其身九屈。”顾野王《玉篇》“约”字云:“《楚辞》‘土伯九约’,王逸曰:‘约,屈也。’野王案:谓屈节也。《吕氏春秋》‘旄象之约’是也。”徐锴《说文解字系传》“节”字云:“《楚辞》曰‘土伯九约’,谓身有九节也。”无论是“九屈”还是“九节”,都是对身体形态的描写。

第二种是将“约”解释为身体的一部分。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云:“约,尾也。《吕氏春秋》:‘肉之美者,有旄象之约。’”俞樾《俞楼杂纂·读楚辞》云:“王注曰:‘约,屈也。其身九屈。’愚按:王氏解九约殊不成义。疑约乃之叚字,字亦作。《说文》云:‘ ,调弓也。’非其本义。《广雅·释诂》:‘ ,出也。’其字从角从弱,其本义当为新出之角。土伯九,其角觺觺。九即谓九角也。作约者,以音近而通用。”章太炎《膏兰室札记》“旄象之约”条云:“此约当借为,同从勺声。《玉篇》云: ,腹下肉也。旄象之约,犹肥牛之腴耳。”[1]高亨《楚辞选》云:“约读做肑,肚下的肉。(《吕氏春秋·本味篇》‘旄象之约’,约字与此同。)九肑,肚下垂着九块肉,如牛乳一般。”[2]根据《玉篇》, 、肑为异体字,则高说实承自章太炎说也。胡念贻《楚辞选注及考证》云:“‘约’有‘节’义。土伯身躯有九节,骨节能屈伸,王逸说能九屈,其义亦相通。‘旄象之约’,疑亦指骨节间联接的筋肉,其味甚美。”[3]

第三种是将“约”解释为物件。郭沫若《屈原赋今译》将此句译为“地神九位,手拿着绳索”,在《后记》中,他进一步解释道:“《招魂》的‘土伯九约’很费解,一般注疏家多解‘约’为‘屈’,或解为‘尾’,或解为‘短索’,但总把土伯作为一个人。这样,于下文的‘此皆甘人’的‘皆’字就解不通。我推想土伯是九个人,因古人言天有九重,地亦有九层,故地又称‘九地’‘九京’‘九泉’‘九原’。大约每一层地有一位土伯掌管,故称‘九约’。‘约’,我认为,是绳索的意思。”[4]汤炳正《屈赋新探》以曾侯乙墓出土主棺的棺画中的手持戈戟的神兽当“土伯”,“棺画中‘土伯’所执的长矛,殆即《招魂》中‘土伯九约’中的‘约’”,进而认为“约”与戈矛之义的“矟”通,“九约”实即“九矟”。“棺画中‘土伯’成行,戈戟成列,则‘土伯九约’一语,的确展示了武士们守衛森严的景象,正与天上的‘虎豹九关’相对应。”[5]

第四种是将“约”看作动词。陈子展《楚辞直解》在郭沫若之说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约字是绳索的意思,引申就该是纠合和约束的意思。土伯九约,就是说土伯九个神仙纠合掌管地下九层。”因此他将此句译为:“土伯九位纠合管制。”[6]

第五种则突破了传统的解释,不再将“九”看作数词,而是将“九约”解释为“纠钥”的同音借词。郭在贻《〈楚辞〉解诂》联系上下文进行考察,认为“土伯九约”与“虎豹九关”有着对应关系。他从训诂学上证明:九、纠相通,九关既纠关,“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由虎豹把关”。“约字则是钥的借字”,“所谓‘土伯九约’者,实即‘土伯纠钥’”,“意谓由土伯把关”[7]。对此解释,黄灵庚《〈楚辞〉文献学百年巡礼》一文深表赞同,认为“释《招魂》‘土伯九约’之‘九约’为‘纠钥’,谓‘把关’之意。皆极精审”[8]。

然而,笔者经过仔细考察,认为上述五种解释,放在上下文里,皆不能圆融。故不揣谫陋,提出新说,以就正于大家。为便说明,兹将两段有关的诗文具引如下:

魂兮归来,

君无上天些! 魂兮归来,

虎豹九关, 君无下此幽都些!

啄害下人些。 土伯九约,

一夫九首, 其角觺觺些。

拔木九千些。 敦脄血拇,

豺狼从目, 逐人駓駓些。

往来侁侁些。 参目虎首,

悬人以娭, 其身若牛些。

投之深渊些。 此皆甘人。

致命于帝, 归来归来!

然后得瞑些。 恐自遗灾些!

归来归来!

往恐危身些!

从诗中可以看出,天上的主神是“一夫九首”的“一夫”;“拔木九千些”以下的诗句全都是对他凶恶行径的状写,而虎豹不过是把守天门的神兽而已。地下幽都的主神呢?王逸《楚辞章句》云:“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毫无疑问,主神就是土伯,“其角觺觺些”以下的诗句也全都是对他凶恶行径的状写。郭在贻先生将“土伯九约”与“虎豹九关”相对应,显然有误。我认为,“土伯九约”应与“一夫九首”相对应,因为他们才是天上和地下的主神,而且都是人格神,这从“夫”“伯”二字即可看出,和神兽虎豹判然有别。前引蒋骥《山带阁注楚辞》释“九约”为“九尾”,应该也是着眼于“土伯”和“一夫”的对应:一夫为天神而九首,土伯为地神而九尾。或许有人要问,堂堂的冥界主神——土伯,怎么会没有看守门户者呢?在希腊神话中,我们也看到了与此相类似的情景:“据荷马说,哈得斯是亲自守卫冥国的”[9]。哈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冥王,而土伯正是中国地下幽都的主宰,神格相同。或许土伯和哈得斯一样,既是冥王,同时也是冥国的守卫者。

既然“土伯九约”与“一夫九首”有对应关系,那么“九约”也应和“九首”一样,是身体的一部分了。事实上,顾野王《玉篇》等引用《吕氏春秋·本味》“旄象之约”来释“约”字,虽然他们解释得并不正确,但却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线索,下面就试作证明。

《吕氏春秋·本味》:“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嶲燕之翠,述荡之 ,旄象之约。”根据张双棣等《吕氏春秋译注》的注释:“ 炙”通“ 跖”,指鸟的脚掌;“ 翠”指鸟尾肉;“”同“腕”,指兽的小腿。可知“约”和“唇”“炙”“翠”“”一样应为肉体中的一部分,殆无疑矣。《译注》对“约”的解释为“短尾”[10],同于蒋骥。然而,征之典籍,从未见“约”有“尾”义,而且“约”和“尾”在古音上亦无由相通。因此,将“约”解释为“尾”,并无根据。

从《吕氏春秋·本味》可以看出,“旄象之约”被视作肉食中的美味。而《韩非子·喻老》云:“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加于土铏,必将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则必旄象豹胎。”同书《说林上》亦载之。从上下文明显可见“菽藿”为粗陋的食物,“旄象豹胎”则为精美的食物。因此,《吕氏春秋·本味》的“旄象之约”和《韩非子·喻老》的“旄象豹胎”应该是指的同一种事物。那么,“约”是否就等于“胎”呢?约古音为影纽药部,胎古音为透纽之部,在音理上并无通转之途。我认为,“旄象之约”的“约”应通读为“夭”。夭古音为影纽宵部,与约纽为双声,韵为对转,二字在音理的通转上没有问题。夭和胎,析言之,夭指胚胎中的幼子,胎则指包含幼子的胚胎;混言之则无区别。《吕氏春秋·孟春》:“无覆巢,无杀孩虫、胎夭、飞鸟。”胎夭,张双棣等解释为:“在母腹的小兽。”[11]反观《礼记·月令》“毋杀孩虫胎夭飞鸟”之孔颖达疏:“胎谓在腹中未出,夭为生而已出者。”可谓强生分别,甚无谓也。《大戴礼记·易本命》:“好刳胎杀夭,则麒麟不来焉。”《淮南子·本经训》“刳胎杀夭,麒麟不游。”《战国策·赵策四》:“刳胎焚夭,而麒麟不至。”《说苑·权谋》:“刳胎焚夭,则麒麟不至。”这里的胎、夭对举,指的是刳剖胚胎,焚杀幼子。

因此,“旄象之约”指的是旄象的胎夭,和猩猩之唇等同被古人视为肉之美者,而且古人确实有食兽胎之习,如《吕氏春秋·应同》云:“刳兽食胎,则麒麟不来。”《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三回云:“煮猩唇,烧豹胎。”皆可为证。

为什么在古人心目中,土伯的形象是有九个胎夭的怪物呢?事实上土伯来源于史前时期的地母神。从已有的考古发现看,地母神(西方又称为史前维纳斯)毫无例外都是女性雕像。她们共同的特征都是具有丰硕的乳房和腹部,实际上是丰殖多产的象征。在此意义上说,土伯九胎正是对地母神旺盛生殖力的一种具象化表现形式,虽然土伯从字面上看已是一位男性神了。女性神向男性神转化,是母系社会进入父系社会的必然产物。虽然他们的性别变了,但他(她)们的渊源承继关系,还是可以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反映出来。如《述异记》卷上所载:“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又如《楚辞·天問》:“女岐无合,焉取夫九子?”闻一多先生说,女岐即鬼子母。[12]周拱辰则认为她是“不夫而孕,九子一乳而生”[13]。所谓“一产十鬼”“九子一乳而生”,不正是土伯九胎的一个最好的注脚吗?其实鬼母、鬼子母、土伯都不过是地母神的衍化形式而已。

虽然土伯和地母神有渊源关系,但二者遭遇的不同,也不禁令人感慨系之。地母神因其丰产能力而受到初民的隆重祭祀,同样在形式上具有丰产能力(即九胎)的土伯却成了喜欢吃人(即“此皆甘人”)的恶神,其九胎反而更令他显得狞恶可怖。人们以此来恫吓四处乱窜的游魂,从而达到“魂兮归来,反故居些”的目的,固其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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