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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书法考略

2022-03-09李楚凝

文史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唐代书法诗人

李楚凝

关键词:唐代;诗人;书法;表意

“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高度概括了中国历史上代表性的文类,唐代以诗歌为最。唐代诗人数不胜数,据清代《全唐诗》记载,有姓名可考的诗人多达二千人,录存作品4万余首。唐代诗歌形式丰富,内容多样,使“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传为佳话。无可否认,唐代是诗歌创作的高峰;但唐诗不足以穷尽唐代文化艺术的魅力,唐代书法界也名家辈出。唐代延续隋朝“由质趋文”的趋势完成了南北书风的大融合,创造出法度严谨的楷书与极度表意的狂草。唐代诗歌与书法相辅相成,共同促进了唐代文化艺术的繁荣,正如李泽厚所言:“书法和詩歌同时在唐代达到了无可再现的高峰,既是这个时期最普遍的艺术,又是这个时期最成熟的艺术。”[1]

唐代多数文人诗、书兼擅,有人诗名为书名所掩,如“草圣”张旭、“柳骨”柳公权等;有人诗名大过书名,如“诗仙”李白、“诗魔”白居易、“诗狂”贺知章等。本文拟通过对文献与图像资料的分析,揭示唐代诗人群体书法面貌及其“表意”倾向性。

一、唐代诗人善书之背景

诗歌与书法是中华民族古典文化艺术的两大瑰宝,其渊源自有语言始,节奏是二者的共同灵魂。书法对诗歌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如张怀瓘所云:“文章之为用,必假乎书,书之为征,期合乎道,故能发挥文者,莫近乎书。”[2]文章之功用的发挥,依靠于书写,将内容书写于载体有利于文章的传播与保存,故书能“发挥文”。《石鼓文》的十个鼓形石头上分别用篆书记载了描绘秦王出猎的十首诗歌,是最早诗、书结合的例子。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及其子王献之虽也有以其自作诗为内容的墨迹,但未在诗歌史上占据一席。在唐代独特的文化背景下,诗、书皆取得不俗的成就,并擦出绚丽的火花。

李唐帝国经济之繁荣、政治之清明、思想之自由造就了辉煌灿烂的唐代文化,使诗歌和书法得到空前的发展。具有非凡胆识的李世民在位期间以史为镜,成就了历史上有名的“贞观之治”。其政治上虚心纳谏、任人唯贤,经济上轻徭薄赋、扶持商业,思想上三教融合、宽松自由。众多措施解决了人民的温饱,奠定了王朝基业,使唐朝成为我国封建王朝的高峰。

唐代以“诗、书取士”的科举制度为书法与诗歌的相互渗透创造了条件。就诗歌而言,严羽曾论及宋朝诗歌不如唐朝之缘由:“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3]虽“凡省试诗类鲜佳者”[4],但唐代“以诗取士”的制度确实激发了读书人作诗的积极性。在此种制度下,唐代诗歌创作形式丰富,种类多样。就书法而言,唐代书法的繁荣依托于各项士人筛选政策,如设立以书法取士的科举制度,确立以“身、言、书、判”为标准的选官、用官制度,设置国子监书学科以培养擅书之人才,使唐代书法艺术蒸蒸日上。唐代以科举制代替了世族制,这一举措促使越来越多的文人志士求取官名。以诗、书取士从制度上带动了读书人诗、书兼擅。

唐代诗人多有工书者,却不以书法名世,或为其诗名所掩,或不屑于书名,或真迹流失而不传。王士禛曾言:“愚按《宣和书谱》,唐诗人善书者,贺知章、李白、张籍、白居易、许浑、司空图、吴融、韩偓、杜牧,而不载温飞卿。然余从他处见李商隐书亦绝妙。知唐人无不工书者,特为诗所掩耳。”[5]如此看来,诗人之书法是不容小觑的。

唐代诗人的书学思想也颇有创建,他们多通过论书诗抒发对书法艺术的见解。岑文本、李峤率先以书法评论为题材作诗,许多诗人皆效仿之。白居易、韩偓、李贺、许浑、温庭筠、苏浣等诗人都有论书诗流传。著名诗人杜甫便作有一百余首论书诗,如《观薛少保书画壁》《饮中八仙歌》《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等。唐代诗人文采丰茸,单描写运笔迅速的诗句便有多种,如李白言“时时只见龙蛇走”(《草书歌行》),任华言“速禄飒拉动檐隙”(《怀素上人草书歌》)等等。这些论书诗不但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同时也为后学者提供了研究唐代书法艺术的新角度。

唐代诗人擅书并非艺术史中的偶然现象,其特殊的时代背景促成了书法与诗歌艺术的共同繁荣,以“诗书取士”的科举制度成为诗人兼擅书的必要条件。唐代诗人在书艺与书学上的造诣,是治唐诗者、治书法史者、治美学史者皆不可忽视的。

二、唐代诗人书法概说

初唐时期关于诗人工书的文献记载不多,真迹也几乎无存。他们的书风大抵不出欧、虞、褚、薛的藩篱。虞世南书名大过诗名。他的诗歌被明代许学夷称为“唐音之始”。虞世南擅长楷书,其融合南北的书风深受唐太宗的喜爱。开创了“上官体”诗风的上官仪凭借细腻精巧的描绘在贞观后期名噪一时,张怀瓘言上官仪“师法虞公,过于纂矣”[6]。其书法师法虞世南,成就高于王纂。初唐“文章四友”皆工书,崔融师法薛稷的弟弟薛曜。薛曜也是学褚的,崔融书风亦应是瘦硬一脉。李峤的《书》是目前所见较早的论书诗作,其对书法的评述具有专业书家的鉴赏力。杜审言对自家书法的评价相当自负,自言其书“合王羲之北面”[7],讽刺苏味道见其判“自当羞死”[8]。这二人书法真迹皆无存,其书水平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稍后的沈、宋二人完成了五律诗的定型。沈佺期“以工书著名”。宋之问天赋异禀,擅长真书、行书,有记载曾书《龙鸣寺碑》,但已不可考。

盛唐的诗人群体不但诗名显赫,书名也丝毫不逊色。诗人王维不仅善画,且“工草隶”,《旧唐书》称其“笔踪措思,参于造化”[9]。“诗仙”李白“丱岁知通书”[10],擅长行草,黄山谷谓“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11],《宣和书谱》称赞其书“字画尤飘逸”[12]。李白草书墨迹《上阳台帖》笔法多变,结构开张,“飘飘乎有仙气”[13]。杜甫“于楷隶行草,无不工者”[14],9岁便能书大字,曾在诗中回忆道:“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杜甫真迹虽不存,但其书法观皆留存在论书诗中。他向往“瘦硬”书风,屡次在诗中提及对张旭书法的喜爱。张旭狂草在唐代享有盛誉。其好友贺知章亦擅草书,书风与张旭相类,据说能“纵笔如飞,酌而不竭”[15],宋朝时还留存有其草书“一十有二”,如今仅有草书《孝经》(图一)传世。窦臮曾评其草书“落笔精绝,芳嗣寡仇”[16]。

中唐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期,李唐王朝的境遇已大不如前。然而艺术与社会的发展并非和谐对应的关系,一个时代经济的衰退并不意味着艺术的衰退。以讽喻诗见长的白居易开创了元白诗派,其“书不名世,然投笔者皆契绳矩,时有佳趣”[17]。《宣和书谱》称其字画“不失书家法度”[18],行书“妙处与时名流相后先”[19],特为宋人赏识。《淳熙秘阁续帖》卷五所刻其作品《与刘禹锡书》(图二)行楷兼杂,天机自动。同为元白诗派的元稹亦善书,《宣和书谱》评“其楷字盖自有风流酝藉,挟才子之气而动人眉睫”[20]。作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经常作诗论书,其作《石鼓歌》较早揭示了石鼓文的美学价值与文字学价值。他虽然误将《石鼓文》判为周宣王时代的产物,但以其在文坛的引领地位对石鼓文的广泛传播是功不可没的。韩愈自谓“性不喜书”,朱长文曾言“退之虽不学书,而天骨劲健,自有高处,非众人所可及”[21]。从其留存的刻帖和多处题记来看,朱长文之评价不虚也。

柳宗元与刘禹锡私交甚好,《书史会要》称此二人皆善书,他们都曾向皇甫阅学书法,“柳为升堂,刘为及门”[22],柳宗元的书法成就在刘禹锡之上。柳宗元长于章草、草隶、小草书,在当时颇有影响,有记载言:“柳柳州书,后生多师效”[23]。刘禹锡善作楷书、草书,其楷书《崔迢墓志》略带南北朝余风,似出虞氏麾下。常与白、刘二人唱和的牛僧孺书法效法钟繇,落落不俗。苦吟诗人贾岛善写八分书,与韩择木近似,“得钟、张之奥”[24]。李绅的书法被朱长文列为能品,称其“笔老字劲,亦无愧于前辈焉”[25]。张籍亦善书,《宣和书谱》称其“善书翰,行草为最”[26],唐代韦氏家族墓志的出土使后人得以一睹韦应物书法的风貌。韦应物为其妻子撰文并书的《元蘋墓志》(图三)有褚书余韵,瘦硬清挺,含蓄自然。才女薛涛善诗,善制小笺,亦善书法,其书颇与王羲之、卫夫人相类。《宣和书谱》评薛涛书“作字无女子气,笔力峻激”[27]。

晚唐时期,唐王朝呈现出显著的衰败之势,兼善诗书者规模已大不同以往。杜牧书法豪爽率真,“与其文章相表里”[28],其行草书墨迹《张好好诗》(图四)留存至今。李商隐善作藁草,《宣和书谱》载其藁草“字体妍媚,意气飞动”[29],可惜的是其藁草作品已无存,现仅留存其楷书《王翊元夫妇墓志》(图五),结体宽博,法度严谨,颇与柳(公权)书相类。受晚唐颓风影响,许浑常在其诗作中怀古伤今,在晚唐享有盛誉。许浑擅长正书,《宣和书谱》评其正书“虽非专门,而洒落可爱”[30]。

三、唐代诗人书法观的“表意”倾向

唐代诗风与文风的发展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同一性。唐朝建立之初,李世民便将文化政策置于自己的掌控下,主导了国家的文化走向。这一时期的诗风与书风皆受制于法度之中。初唐诗坛强调格律森严。这样的诗风对诗歌创作的声律、韵律都有严格的约束。在此基础上崔融、上官仪、沈佺期等人加快了律诗的定型。与此相照应的是,初唐书法家好写法度严谨的楷书,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等初唐书法名家皆写得一手中规中矩的唐楷。

初唐的诗书风格是短暂的。随着经济的繁荣,出现了唐代诗、书创作的最高潮。盛唐时期的诗风“破偶为散”,突破了初唐时期工整拘谨的面貌。王维、孟浩然等人的诗风呈现出自由活泼的气象,后由李白将诗歌推向浪漫主义的高峰。与此相呼应的是盛唐书风打破了“法”的约束,张旭、怀素的狂草以及颜真卿行书《祭侄文稿》有了更多抒情表意的分量。

就整个唐代诗人的书作与书学的面貌而言,唐代诗人的书法观存在“表意”的倾向性,其缘由有二:首先,唐代诗风与文风发展的趋同使得二者之間互相渗透,汹涌澎湃的浪漫主义思潮必然渗透进诗人的书法作品与书学思想中,正如陈振濂所言:“在诗的国度里,诗的审美决定了其他艺术的审美”[31]。其次,唐代诗人与书法家有较多交往,同为书家与诗人的张旭在唐代诗人群体中享有盛誉,其意态勃发的狂草对诗人的“尚意”的书法观有重要影响。正如韩愈《送高闲上人序》所言:“喜怒窘穷,忧悲……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32]韩愈此语虽意在称赞张旭草书,却也将书法的本质分析得十分透彻。当时无论诗人还是书法家,皆认为书法应具有寄情喻物之特质,以及拥抱大自然、张扬自我和人性、呼唤个性自由与思想解放的豪迈情怀。这与唐代诗歌美学的终极意义也是相契合的。

诗人书法观的“表意”倾向表现在其论书诗中,这些诗作多与歌颂草书有关。草书名家张旭和怀素尤受赞誉。张旭喜好醉后作狂草,《新唐书》记载:“(张旭)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世呼为张颠。”[33]李颀曾在《赠张旭》一诗言及张旭作书时的神态:“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生动形象地刻画出张旭沉醉痴狂、无拘无束的书写状态。此外,杜甫《饮中八仙歌》、高适《醉后赠张旭》、皎然《张伯英草书歌》等诗作皆言及张旭狂草的美妙。怀素是继张旭而起的又一草书名家,许多诗人皆作诗歌颂怀素草书,如贯休、任华、苏涣、戴叔伦、鲁收等。李白对怀素极为推许,曾在诗中言:“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草书歌行》)即便歌颂怀素书法的诗歌多半是怀素主动求誉,然就流传怀素墨迹《自叙帖》所言,其书法也堪称上乘之作。看来诗人为他作诗虽有应酬的成分,但终究是出于对其书法的欣赏。

对草书家的崇拜使唐代诗人身体力行地书写草书。贺知章与“草圣”张旭交好,也善写狂草,其小草更为人称道,作品《孝经》草法纯正,气息高古,连绵不绝。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兼擅行书、草书,《宣和书谱》收录五种。其墨迹《上阳台帖》(图六)留存至今,洋洋洒洒二十余字,用笔收放自如,章法灵动飘逸,意蕴大类其诗。晚唐诗人杜牧也善写行草,现存其真迹《张好好诗》章法连贯得势,字形错落有致,笔法劲健得力,毫不矫揉造作,深得自然之意趣。董其昌盛赞它:“此书深得六朝人风韵”[34]。除此之外,书史还有刘禹锡、柳宗元、张籍、李商隐等众多诗人善草书的记载。

题壁书是唐代诗人喜爱的书法形式。唐朝题壁多书于屏障和粉壁之上。一般而言,题壁书不受纸幅的限制,更适宜书家笔墨性情的发挥。张旭与贺知章皆擅长题壁书。据陈思《书小史》所记,此二人经常在市井闲逛,只要碰到整洁的墙壁及屏幛,便欲题壁,“笔落数行,如虫豸飞走”[35]。即便是张芝、索靖的书法也无法媲美此二人的题壁书。诗人刘禹锡曾在洛阳亲眼看到贺知章的题壁书法,并作诗言:“壁上笔踪龙虎腾……偶因独见空惊目,恨不同时便伏膺”(《洛中寺北楼见贺监草书题诗》)。作者对贺知章题壁书的仰慕之情不言而喻。据白居易诗作《答微之》记载,白居易与元稹都曾互相将对方的诗作题壁而书。白诗言:“君写我诗盈寺壁,我题君句满屏风。”此外,顾况、韩愈、刘禹锡、孟郊、张籍等诗人对题壁书皆有所记,然因题壁书不易保存,后人也无法一睹为快了。

梁曾在其书论中言及各朝代书风的主旋律,曰:“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36],这一论断成为书史上的定论。然就唐代诗人的书法观而言,他们受“浪漫主义”诗风与盛唐狂草书家的影响,多崇尚抒发性情的行草书、题壁书,显然并未趋向“法度”,而是具有明显的“表意”倾向。

唐代文人志在科举,吏部考试对应试者诗歌、书法的考核使唐代诗人善诗也工书。唐初文人的诗风与书风皆有“法”可循。盛唐之时,人文主义思潮的涌动与国家开放的对外政策的鼓励,推动了浪漫主义诗风的大兴。在此背景下,盛唐及以后的诗人打破了“法度”的牢笼,于作诗和作书皆崇尚于“意”的追求与表达。《宣和书谱》曾用“诗中有笔,笔中有诗”[37]评价诗人元稹,意指元稹的诗歌创作与书法创作相互融通。将这一评价延伸至对整个唐代诗书兼擅的文人群体,也是妥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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