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水为古阆中之水考

李殿元

关键词：渝水;流江;嘉陵江;阆中;重庆

“渝水”为中国古代的河流，不过具体为哪条河流或者为那条河流某一段的名称——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兹不揣浅陋，试述见解如下。

一、历史上有三条“渝水”

王建纬先生发表过《古渝水考》，梳理了古人对流江、渠江、嘉陵江的认识变化，认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四川东北地区曾称作“渝水”者有三：流江、渠江、嘉陵江。[1]其实，古渝水不仅四川东北地区有，其他地区也有。权威的工具书《辞海》认为：

渝水：古水名。（1）一名宕渠水。即今四川南江及其下游渠江。古有賨族聚居水滨，善歌舞，汉“巴渝舞”即出于此。今合川以下一段嘉陵江，因与渠江合流，古时亦通称渝水、宕渠水。隋开皇初在今重庆市置渝州，即因此水得名。（2）即今辽宁大凌河。西汉时，在今朝阳县境置临渝县，即因此水得名。[2]

同样很权威的工具书《辞源》认为：

渝水：古水名。《汉书·地理志下·辽西郡》：“渝水首受白狼，东入塞外。又有侯水，北入渝。”水道在河北临榆县（公元1958年撤销，划归秦皇岛市和抚宁县），今变迁无可考。渝，也作“榆”，渝关和临榆县，皆以此得名。[3]

《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也是很权威的工具书，它认为：

榆水：（1）在直隶临榆县。《汉书·地理志》：“临榆县。渝水首受白狼，东入塞外。又有侯水北入渝。”或谓即今之石河。今水道变迁，已无可考。渝关及临榆县名皆由此。（2）即今江西之袁江。[4]

根据这三种工具书的阐释，可知，“渝水”为古水名，古代被称为“渝水”的河流有三处：一为四川东北的古巴人区域;一为河北的临渝县（今秦皇岛市）;一为江西新余段的袁河，新余市至今仍然有渝水区。

中国的区域很大，古今都存在地名的重复，有三处甚至更多处的“渝水”很正常。本文不研究河北、江西的“渝水”，而研究四川东北地区古巴人区域的“渝水”的具体位置，或者是区域。

四川东北之“渝水”出自嘉陵江流域。经考查，与“渝水”有关的河流有嘉陵江、渠江，与“渝水”有关的地区有阆中、渠县、重庆。

嘉陵江是长江最重要的支流之一，因流经陕西省凤县东北嘉陵谷而得名。其自北向南纵贯四川盆地中部，于重庆朝天门码头注入长江。嘉陵江古称阆水，是因为该水流经四川阆中县（今市），其境内之水称为阆水，后来就习称嘉陵江为“阆水”。嘉陵江还被称为“渝水”，为何被称为“渝水”？

王建纬认为，“春秋至秦汉时期的渝水本指流江。古代人们由于地理知识的局限，把流江当成嘉陵江之正源。渝水（流江）注入渠江，渠江也叫渝水。渠江（渝水）与嘉陵江合流，嘉陵江也因之通称渝水。流江—渠江—嘉陵江之称为渝水，盖因‘水随决入而纳通称’之意。以后，人们逐步认识到嘉陵江的来龙去脉，实现了‘正本清源’，知道嘉陵江源出陕西凤县东北，并非古渝水—流江。”[5]王建纬先生的研究确实给人许多启迪，但有些问题仍然值得讨论。

“ 水随决入而纳通称” 见于《水经注》卷三十六：“若水至僰道，又谓之马湖江，绳水、泸水、孙水、淹水、大渡水，随决入而纳通称。是以诸书录记群水，或言入若，又言注绳，亦或言至僰道入江，正是异水沿注，通为一津，更无别川可以当之。”[6]

“水随决入而纳通称”的情况确实存在甚至可以说是普遍存在，但是，究竟是谁纳谁？需要研究，一般应该是大水纳小水。如果流江与渠江的汇合，流江是主流，那就不应该叫渠江而应该叫流江;如果渠江与嘉陵江的汇合，渠江是主流，那就不应该叫嘉陵江而应该叫渠江。可客观情况却是渠江、嘉陵江始终存在，“流江”的名称都未纳，又怎么会去纳它的“渝水”之名呢！

二、“渝水”与渠县

渠县古称宕渠，为秦统一巴蜀后最早建立的县份之一。渠县古有宕渠水，即渠江，流江是渠江支流，这两条江在古籍上都有与“渝水”有关的记载。

确有证据证明，“渝水”指宕渠水。《水经注》卷三十三《江水》谓“宕渠水即潜水、渝水矣”[7]。宕渠水为古水名，即今四川渠江及其上游南江。宕渠水在《汉书·地理志上》作潜水，有“潜水西南入江”[8]之句。潜水因水在宕渠县境内，故《水经》或作潜水，或作宕渠水，上游一名北水。唐宋时，称上游为北水或巴江，称下游为渠江;近代上游又改称南江，下游仍称渠江。

《水经注》卷二十九《沔水、潜水、湍水……》还写道：“潜水出巴郡宕渠县，潜水盖汉水枝分潜出，故受其称耳。……县以延熙中分巴（西）立宕渠郡，盖古賨国也，今有賨城。县有渝水，夹水上下，皆賨民所居。汉祖入关，从定三秦，其人勇健，好歌舞，高祖爱习之，今《巴渝舞》是也。”[9]

关于“流江”为“渝水”的证据，是宋代及明代的文献资料。

明曹学佺在《蜀中名胜记》引《太平寰宇记》说：“渝水，即流江也。夹水上下，皆賨民所居。”[10]据此，“渝水”即指今达州市渠县流江溪。关于“渠水”来源，《蜀中名胜记》载：《志》云：“渠水有三源，一出达州通明镇，一出巴山，一出罗娱山。至三会镇，过宕渠山，会潜水。至县北会渝水。经广安南渠口，会嘉陵江，至合州会涪水入江。”按潜水亦发源于宕渠山麓，郦道元谓“宕渠县有大穴，潜水出焉，通罡山下而南入于江”，是也。[11]

虽然流江至今仍称“渝水”，流江流入宕渠（今渠江）水也称“渝水”，宕渠水后来亦称“渝水”，但它与嘉陵江被称为“渝水”没有直接关系。

三、“渝水”与阆中

阆中与渠县一样，为秦统一巴蜀后最早建立的县份之一，与“渝水”也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甚至，从文献资料的先后看，從巴人的起源看，就与“渝水”关系的密切程度而言，阆中还远超渠县。

阆中为“渝水”所在地证据确凿。而且，从文献记载的时代看，相对于《水经注》《蜀中名胜记》等典籍，记载阆中为“渝水”的文献资料更早。

从嘉陵江流域的路线看，阆中在渠县的上方，距离渠江流淌到合川与嘉陵江汇合处约230公里。从文献资料方面考查，流经阆中的嘉陵江不仅被称为“阆水”，也被称为“渝水”，这与远在两百公里外的渠江是没有关系的。

而且，有文献证明有“渝水”之称的渠县流江，其发源地为仪陇县西北观紫场。仪陇县是在南朝梁天监元年（公元502年）才设置的，而在此之前，它属巴郡阆中县地。也就是说，流江发源于阆中，它的“渝水”之称也来源于阆中。重庆籍著名学者董其祥先生就明确表示：“（渝水乃）发源于阆中县境流入渠河的流江。”[12]

关于阆中为“渝水”的文献资料有许多。隋唐时期出现的《周地图记》说：“水源出秦州嘉陵，因名嘉陵，经阆州即阆中水。”又云：“阆中水亦曰渝水。”北宋乐史的《太平寰宇记》说：“嘉陵江一名西汉水，又名阆中水。”三国时蜀人谯周《三巴记》说：“阆中有渝水，賨，锐气喜舞。汉高祖乐其猛锐，数观其舞，使乐人习之，所謂巴渝舞也。”[13]

尤其是，比其他文献资料更详细的，由东晋时期的蜀人常璩撰写的《华阳国志·巴志》明确记载“阆中有渝水。賨民多居水左右”。原文是：

……夷人安之。汉兴，亦从高祖定秦有功。高祖因复之，专以射白虎为事，户岁出賨钱口四十，故世号“白虎复夷”，一曰“板楯蛮”，今所谓“弜头虎子”者也。汉高帝灭秦，为汉王，王巴、蜀。阆中人范目有恩信方略，知帝必定天下，说帝，为募发賨民，要与共定秦。秦地既定，封目为长安建章乡侯。帝将讨关东，賨民皆思归。帝嘉其功而难伤其意，遂听还巴。谓目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耳。”徙封阆中慈凫乡侯。目固辞，乃封渡沔侯。故世谓“三秦亡，范三侯”也。复除民罗、朴、昝、鄂、度、夕、龚七姓不供租赋。阆中有渝水。賨民多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陷阵，锐气喜舞。帝善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乃令乐人习学之。今所谓“巴渝舞”也。[14]

按《华阳国志》的记载，阆中人范目与刘邦关系特殊，“渝水”在阆中，賨民多居水左右，巴渝舞由此产生。《蜀中名胜记》对以上说法列举《太平寰宇记》《周地图记》《三巴记》《路史》等典籍的文献资料作为支撑。[15]在这些证据中，《路史》关于“太昊伏羲母华胥，居于华胥之渚，孕十有二岁而降神，生于仇夷，长于起城”的说法值得重视。

关于巴人的起源，学术界有多种说法，但无论那种说法，都不否认巴人与伏羲、賨民族的关系。

《路史》卷十“后纪一·禅通纪·太昊纪上”说：“（伏羲）母华胥，居于华胥之渚。”[16]所谓“渚”，即水中的小块陆地或水滨的沙洲。对于这个“华胥之渚”，罗泌之子罗苹在《路史注》中特别注明：“所在国有华胥之渊，盖因华胥居之而名，乃阆中俞（渝）水之地。”[17]嘉陵江阆中河段，古称渝水。隋唐时的《周地图记》早有解释：“阆中水即渝中水。”这就是说：华胥是阆中人，她是在阆中的渝水岸边孕育伏羲的。

对《路史》的这一记载，明代著名学者、诗人、藏书家曹学佺表示了明确的支持。他在《蜀中名胜记·保宁府一》中为《路史》的“（伏羲）母华胥，居于华胥之渚”作注说：“所都国，有华胥之渊，乃阆中渝水地也。”[18]

许多古籍记载都说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伏羲。可是，这个“雷泽”在什么地方却未详载。有说雷泽在“吴西”，即今太湖;有说雷泽即雷水，在今山西永济南，源出雷首山。而《路史注》为了强调伏羲是孕育于阆中渝水之滨，特引古籍《遁甲开山图》的文意作注说：“仇夷山四面绝立，太昊之治也，即今仇池，伏羲之生地，与成纪、彭池皆西土，知雷泽之说妄也。”[19]《路史注》在这里明确指出，雷泽在东，仇夷、成纪、彭池皆在西，说伏羲孕育于雷泽不合情理，是妄说。

特别要注意的是，《路史注》在否定“雷泽”的同时提出了“彭池”这个地名，而阆中嘉陵江边就有一个彭泽大池。联系其他古籍所说的“雷泽”来看，这个彭泽大池应该就是阆中南池。

阆中的渝水岸边不仅是华夏之母华胥孕育伏羲之地，也是多居水左右的賨民，即巴人的起源之地。《山海经》是最早记载巴人事迹的古文献。《山海经·海内经》说：“西南有巴国，大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20]大皞即华胥之子伏羲，他是上古时代统帅东方部落的首领。

《山海经》说华胥之子伏羲的后人后照为巴人始祖是有根据的。古代氏族有非常大的流动迁徙性，嘉陵江流域本就是伏羲部落的活动范围。所以，依据史料记载可以推定，巴人实际上的共同先祖就是伏羲氏。这即是说，巴人的起源与阆中也是有关系的。

依据逐渐积累的考古发掘资料并结合文献资料分析，巴人早期的中心活动区域就在川东北的嘉陵江流域，至少在从早期到晚期之间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巴人是以嘉陵江流域为发源和发展的根据地的。

在巴国的历史上，曾建立过多个都城。《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巴子时虽都江州（今重庆江北区），或治垫江（今重庆合川南），或治平都（今重庆丰都），后治阆中（今四川阆中）。其先王陵墓多在枳（今重庆涪陵）。”[21]上古陵墓所在地实即国家都城，因此巴国明确记载的共有五都。江州、垫江、平都、阆中、枳这五座城市都曾经是巴国的都城，“都”“治”“多先王陵墓”，已完全表明了这些城市的都城地位。

应该看到，这些都城的建立是有先后之分的，并且与巴人的迁移和国力变化有密切关系。“先王陵墓多在枳”，说明枳是巴国较早时期的国都;由于受到楚国的军事压迫，巴人逐渐从川东长江河谷地带向嘉陵江沿岸由南向北移动，最后以阆中为中心直至为秦所灭。从中可以看出，阆中作为巴国都城建立要偏晚一些，它是巴国的最后一个国都。

巴人与“渝水”，与阆中，多有关系，也即是说，阆中就是“渝水”所在地。

阆中在嘉陵江中游，境内有“一江四河”。一江指嘉陵江，它纵贯全市境内南北;四河指东河、构溪河、西河、白溪河，分别从东西两侧注入嘉陵江。

因为有了嘉陵江，才成就了阆中这座闻名于世的历史文化古城。也因为阆中的嘉陵江，所以不仅《华阳国志·巴志》说“阆中有渝水”，《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也说“阆中有渝水”。《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集解”引郭璞曰：“巴西阆中有俞水。”应劭《风俗通》也说“阆中有渝水”。《路史》注：“所都国有华胥之渊，盖因华胥居之而名，乃阆中俞水之地”。《蜀水考》记：“嘉陵江入阆流经百余里，在阆境又名阆中水，亦曰闽江，亦曰渝水，又名南津河。”《旧唐书·地理志》写作：“阆中有渝水，僚人居其上。”正是因为有这样多的文献记载，著名史学家蒙文通先生在《古族甄微》中言：“渝水巴山悉在阆中，巴歌渝舞之所自出，此巴古国也。于后巴子或治江州（重庆），或治垫江（合川），或治平都，或治阆中。……以阆中上流之渝，名江州下流之渝，亦也阆中之巴名江州之巴。”

四、“渝水”与重庆

重庆是与渠县、阆中一样古老的城市，秦统一巴蜀后，屯兵江州，筑巴郡城（江州城），城址在今江北区江北嘴至刘家台一带。是为史载重庆建城之始。

南朝梁元帝太清四年（公元550年），武陵王萧纪于巴郡置楚州，西魏文帝大统十七年（公元551年）改为巴州，北周闵帝元年（公元557年）又改楚州。《元和郡县志》载：“隋开皇九年（公元590年），改楚州为渝州，因渝水为名。汉高祖还伐秦，巴人从军，歌舞陷陈，帝善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后令习之，所谓巴渝舞也。”[22]

显然，重庆与“渝水”的关系虽然来自嘉陵江，但那已是嘉陵江汇入长江前即作为“渝水”的最后绝唱，而且還已是隋唐时期，与“渝水”的关系确实说不上密切。

“因渝水为名”的也不只重庆。同样是《元和郡县志》就有“新喻县，上。西南至州一百五十里。本汉宜春县地，吴孙皓分置新渝县，因渝水为名。天宝后相承作‘喻’，因声变也。”[23]

重庆因为嘉陵江古称渝水而改为渝州。与江州、巴州、楚州这些名称相比较，渝州（曲折蜿蜒的渝水边有座古城，以水为号，故名）更富诗意而名重一时。李白有《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杜甫有《渝州侯严六侍御不到先下峡》，司空曙有《发渝州却寄韦判官》，苏轼有《渝州寄王道矩》等诗篇，都给渝州扬了名。尤其是才思飘逸，感情奔放，诗情画意，美妙绝伦的李白《峨眉山月歌》，更让人们牢牢地记住了“渝州”这个地名。

可惜，“渝”字与重庆的缘分还是浅了些。到了北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年），因渝人赵谂叛诛事，朝廷认为“渝”字的本义有“变”之意，遂改渝州为恭州。

“渝”字确有“改变，违背”之义。（《诗·郑风·羔裘》：彼其之子，舍命不渝。）或者，嘉陵江正是因为它的曲折蜿蜒，左顾右盼而得到“渝水”之名。然而河道的弯曲与赵谂的叛诛，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巴渝舞，董其祥先生的《巴渝舞源流考》明确地说：“巴渝舞是秦汉时期在巴郡（今四川东部地区）境内渝水（即发源于阆中县境流入渠河的流江）两岸聚居的勤劳勇敢、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经过长期生产、生活实践，所创造的一种具有民族特点的舞蹈艺术。”[24]看来，巴渝舞与重庆不能说没有关系，但也不能说有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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