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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2022-03-08刘元杰

传记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晋国本义

刘元杰

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

“元”是《说文解字》中除去部首字“一”外收录的第一个字。“元”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始也。从一从兀。”“元”在形体上有“一”这个构件,表示“开始”的意义,与部首“一”中“惟初太始”的文化内涵相关,《说文解字》按照形体和意义相统一的原则排列字序,把“元”放在开始的位置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元”是一个形体简单的汉字,却在方寸之间蕴含了丰富厚重的历史文化信息。一般来说,形体越简单的汉字其经历的历史时期往往越长,内蕴的意义信息就越多。但也因其历史久远,原始的构造意图隐没在规整的笔画中,我们想要探寻“元”的本义,就需要追溯其构造意图。

以头为始:元的形与义

“元”的本义“首、头”在文献中有实际的例子,《左传·僖公三十三年》中有这么一段话:

先轸曰:“匹夫逞志于君而无讨,敢不自讨乎?”免胄入狄师,死焉。狄人归其元,面如生。

先轸是晋国的股肱之臣,赵衰称其“有谋”,自愧弗如。先轸辅佐晋国两代国君开疆拓土,取威定霸。这位有勇有谋的大将却在一场稳操胜券的战役中脱去盔甲,冲入敌阵,以身殉国。狄人在战后“归其元”,杜预注:“元,首。”这里“元”使用的就是本义,表示人的头颅,即狄人战后归还了先轸的头颅。

要理解先轸的行为,还要从他获得元帅的头衔说起。当时晋文公的中原霸权受到南方楚国的威胁,为抵御楚国北上中原,晋国在被庐举行蒐礼,宣布改政,作三军,以郤縠为元帅指挥中军。公元前632年,郤縠去世,先轸因为才能出众,以下军佐将的身份一跃而上,接过郤縠元帅之职,统领主力中军。之后楚国围宋,宋国向晋国求援,晋文公犹豫不决:若不出兵,晋国将失去宋国这一盟友;若出兵,又没有齐国和秦国的帮助,胜算不大。这时先轸献出一计:“使宋舍我而赂齐、秦,藉之告楚。我执曹君而分曹、卫之田以赐宋人。楚爱曹、卫,必不许也。喜赂怒顽,能无战乎?”(《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这一招直接化解了晋国两难的处境:让宋国贿赂齐国和秦国,使齐、秦在楚国面前替宋国求情;同时晋国扣押曹国国君,将楚国盟友曹、卫的田地分给宋国,楚国吝惜曹、卫的土地,一定不会答应齐、秦的求情,必然会与宋国开战。齐、秦既受宋国贿赂,同时又与楚国产生龃龉,必然会与晋国合作。这样晋国既不需要直接出面拉拢齐、秦,还能打击楚国的盟友曹、卫,并且能激化齐、秦和楚之间的矛盾,一旦开战,三国联军在实力上就占了上风。此时,楚国惮于晋文公的声势,有了退兵的想法,于是派宛春去晋军交涉,想用曹、卫二国换取宋国解围。晋国上军将领子犯认为楚国的做法是无礼的,可以此为借口讨伐,先轸却认为不如将计就计,“私许复曹卫以携之”(《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把宛春扣留下来,激怒楚国。果然曹、卫和楚国告绝,楚军与晋、宋、齐、秦联军于城濮交战。先轸率领中军,击败被引诱深入的楚军,使晋国再次巩固了中原霸主的地位。

日有短长,月有死生,没有永恒的霸业,晋国的霸主地位随着晋文公的逝世而动摇。秦国发兵长途奔袭郑国,至周国遇到郑国商人弦高,弦高使人送信,郑国有了防备,于是秦军改变计划灭掉滑国返回。先轸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攻击秦军的好时机,力排众议,以秦国不吊国丧,不顾忠臣谏言,为一己私利侵犯与晋国同姓的郑国为由,出兵阻击秦军。在先轸的指挥下,晋军在崤的狭路设伏,击败秦师,擒获秦军将领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这一战再振晋国威风,却也埋下了祸患,更成为了先轸免胄殉国的导火索。

晋襄公的嫡母文嬴是秦穆公的女儿,她认为崤之战打破了秦晋之好,先轸是在挑拨、构陷两国的关系。为了维护两国情谊,她请求把被俘的三名秦国主将释放回国,以免激化秦晋矛盾。晋襄公答应了,释放了三人。先轸朝见襄公,得知战俘被释放,勃然大怒,说:“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盛怒之下,先轸不顾君臣之礼,啐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久,狄人趁晋国为文公下葬的间隙侵犯齐国,然后与晋国在箕地展开战争。于是便出现了先轸“免胄入师”的一幕,老臣先轸深感失礼于国君,只好以如此壮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愧疚之心。与晋国交战的对手狄人在战后“归其元”,将先轸的头颅送回了晋国。

志勇不忘:“丧元”的内涵

无论是传世文献还是出土文献中,“元”用作本义表示“头”的意思基本已经被另一个同义词“首”所替代。所以我们推测,文献中“元”使用的本义不一定是在文献流传整理过程中未被“首”替换的残留,而可能是带有特殊文化内涵的现象。

除《左传》外,先秦文献中还有“元”使用本义的例子。《孟子·滕文公下》记载了陈代和孟子的一段论辩: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

孟子所处战国时代已经不是先轸所处的春秋时代,礼乐已经失去约束力,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兼并战争不断。诸侯行事以利益为导向,所以《孟子》开篇梁惠王张口就问:“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心怀儒家仁政理想,渴望实现黎民“不饥不寒”、深明孝悌之义的“王道”,但是现实中没有君主认同并施行孟子的主张。在各诸侯王处多次碰壁后,孟子选择了退而著书,不再主动去谒见诸侯。这在弟子陈代眼里成为故作借口、拘泥小节的行为。于是,陈代与孟子之间的这场论辩就发生了。

陈代认为如果主动去游说诸侯,得到诸侯的重用,往大了说可以实现仁政理想,恢复天下王道秩序;即使不能实现宏愿,也可以改变目前的局面,实现称霸之道。况且《志》上说“枉尺而直寻”,用曲折一尺来换取伸直八尺,违背一些小的原则来实现更大的目标,陈代认为这样的事情好像可以干一干。

孟子没有直言驳斥陈代的观点,而是举出齐景公时代的一件往事回应。从前齐景公田猎,想要叫守园囿的官吏虞人近前来,于是举起手中用羽毛装饰的旌旗召唤。虞人不去,景公权威受辱,震怒之下,命人捆绑虞人,准备杀他。但是虞人并不因此畏惧,他对齐景公说:“过去先君来田猎,用旃召唤大夫,用弓召唤士,用皮冠召唤虞人。我没有看见皮冠,不敢回应召唤大夫的信号,所以没有上前。”孔子称赞他:“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韪之。”(《左传·昭公二十年》)看见君主召唤应当前往,这是常道;但是不按其制的召唤就不前往,这是守礼的做法,是君子所肯定的行为。孟子认为所谓屈折的只有一尺,伸直的却有八尺,这完全是从求利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按求取利益的逻辑,即使屈折八尺,伸直的只有一尺,因为获利就也能去做了。不待诸侯来召见而主动去谒见,即使被任用,也不能马上实现“王道”,见诸侯非但不是“枉尺直寻”,而是“枉寻直尺”。这样的事怎么能去做?

孟子在叙说虞人守礼时提到,虞人不因为景公将杀之而恐惧,是因为“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所赞成的就是他坚定守礼、无所畏惧的精神。这两句话给“志”和“勇”立定了“义”的标准。“在沟壑”指的是死后没有棺椁,其实质是因为贫穷没有办法按照礼制举行葬礼,但是对于守死善道的志士而言,固守穷困是按照义所行之事,所以不会因为穷困而感到遗憾。“丧元”指的是死亡,其中“元”用的就是本义“头”。对于舍生取义的勇士而言,即使失去头颅、身首异处也毫不动摇。

这时,我们再回头看先轸“免胄入狄师”的行为,看似是反常之举,其实是一个臣子为守礼明义而行的“丧元”之事。所以“狄人归其元,面如生”,因为所行之事是合义的,既为国捐躯,又自罚蔑视君主之罪,视死如归,死得其所,因此“面如生”指的应该是面部表情不狰狞,无惊惧恐怖之色。《左传·哀公十一年》中还有一“归元”之事,吴、鲁联军和齐军在艾陵开战,齐国大败,中军将领国书被俘。鲁哀公使太史固“归国子之元”(《左传·哀公十一年》),将其头放在新的筐里,下面垫上青黑色和浅红色的绢帛,加上绸带,放上一封信,说:“上天如果不了解你们的行为不正,怎么能让下国得胜?”这里“元”用本义,也是在讨论死亡是否符合道义的情境下出现的。

在不多的几条“元”用本义的文献中,我们能感受到“元”的本义总是和“丧元”的事件相关联,且总是和讨论“死亡是否符合道义”的语境相联系。在其他的语境中,头的意义总是用“首”,如《诗经·邶风·静女》中“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诗经·卫风·伯兮》中“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我们可以推测,当“头”这个意义不仅指人体的一个部位,而是寄托着某种特殊的文化内涵时,就会有意识地选择一个更古老的同义词“元”来进行区别。

体元居正:辨别“初”和“元”

“元”出现的历史时期很早,且经常出现在甲骨文、金文中,但遗憾的是未见其用本义。在先秦文献中,“元”最常用的意义是由本义引申而来的“开始”“第一”“最大”等意义。

常见的与“元”同表示开始意义的还有“初”“始”。在《说文解字》中,“元”“初”“始”分别被解释为:

元,始也。

初,裁衣之始也。

始,女之初也。

“裁衣”是解释“初”字形从“衣”从“刀”的构造意图,是用刀裁剪衣服,以生活中的场景来表示开始这个抽象的意思。“女之初”是在解释“始”从“女”的原因,以女人初生子的阶段来表示开始的意义,所以有“始祖”等词汇。去除构造意图的部分,这三个字记录的词义是:“元,始也。”“初,始也。”“始,初也。”它们是一组意义为“开始”的同义词。

同样表示“开始”义,“元”与“初”有细微的差别。首先在字形的取象上,“元”取象于人侧立的静态画面,“初”取象于制作衣服的动态过程,所以,“元”更强调“开始”的时间点,而“初”则表示阶段的名称,也就是把一个过程按照时间顺序依次分成几个部分,“初”就是开始的一段、开头的部分。

“初”在《左传·隐公元年》讲述郑国共叔段之乱时得到了一次精彩的运用,首尾两个“初”字贯通了全文。开头一句“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初”表明郑国的祸乱不是突然爆发,而是酝酿已久的。郑武公从申国娶了姜姓女子,生了两个儿子:郑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是难产,头先脚后,因此姜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很讨厌这个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大儿子,给他取名叫“寤生”,就是难产倒着出生的意思。姜氏偏爱小儿子,从名字就能看出,“段”就是“锻”,锤铁的工具,有坚硬的特质,蕴含了美好的祝福。不仅如此,姜氏还想废长立幼,立共叔段为太子,屡次向武公请求,但没有得到允许。

等到庄公继位,成为郑国国君,姜氏请求把制地分给共叔段作为采邑,庄公很明白姜氏的用意,直接回绝道:“制地形势险峻,虢叔就是死在那里,别的地方都可以商量,这里不行。”因为虢叔曾依凭制邑险峻的地势,不修德行,最终为郑国所灭,所以庄公一来担心共叔段重蹈覆辙,二来也是为防备宠弟犯上作乱。姜氏无话可说,请求改封京城,让共叔段居住其中,称之“京城大叔”。“大”同“太”,“京城大叔”即“京城太叔”,足见对他的宠爱异于众臣。

庄公的大臣祭仲看到这个情况,忧从中来,进言说:“凡是国都,城墙周围的长度超过三百丈,会带来灾祸的。先王定下的制度,大的地方的城墙,不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超过九分之一。现在共叔段所在京城城墙不合制度,将会发生您忍受不了的事情。”言下之意,提醒庄公要注意共叔段已经产生谋反的祸心,要做好应对。庄公故作无奈地说:“姜氏想要他这样做,我哪里能免得了遭受祸害呢?”祭仲见庄公不为所动,进一步说:“姜氏的欲望怎么能够满足,不如早做打算,不要滋生事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就难以应付了。蔓延的野草尚且不好铲除,何况是备受宠爱的弟弟。”祭仲这番话说得已经非常露骨,如若不是心腹之人,这样直接到近乎挑拨骨肉亲情的话,恐怕早就触怒君王,引来杀身之祸。然而庄公却成竹在胸,既没有表露出对祭仲的赞同,也没有指斥祭仲的直言不讳,只是淡淡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您姑且等着看。”

不久,共叔段命令郑国西部和北部的边境既听令于庄公,又听令于自己。公子吕眼看祸事将起,忙问庄公:“国家是不能允许一国二主的情况出现的,您打算怎么办?如果您要让位大叔,我就去侍奉他;如果不是,就请除掉他,不要让百姓产生别的想法。”庄公仍然面不改色地说:“用不着,他会自取其祸。”庄公一再纵容,共叔段直接把两属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封邑,把地盘扩张到廩延,夺权之心昭然若揭。子封认为这是动手的时机,不然任由共叔段扩大势力,民心会倒向一边。庄公仍然不为所动,他认为共叔段没有一个正义的理由夺取君位,所以没有人会亲附他,势力越大越容易崩溃。

共叔段果然按捺不住,开始整治城郭、储备粮草、修缮兵器、准备车马,要袭击郑国都城,夺取君位,姜氏打算作为内应打开城门。但是老谋深算的庄公早就布置好眼线,提前知道了共叔段起兵的日期,这才下令子封率领二百辆战车攻进京城,京城的人倒戈起义,共叔段逃窜到鄢地,庄公直追穷寇,共叔段又逃到共地。战争结束后,庄公因忌恨姜氏偏心,造成宠弟谋乱,把姜氏安置在颖城,并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相见。”怨气已泄,庄公开始后悔过激的誓言,毕竟还是母子血亲。在颍谷做边疆护卫长官的颍考叔听到这件事,想要帮助庄公,于是说有东西献给庄公。庄公宴请他,他在吃的时候把肉留下来不吃。庄公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我孝敬母亲,她已经吃过我能给她的食物,但是没有尝过您赏赐的肉汤,我请求带给她吃。”这一段自白触动了庄公的心,庄公感叹道:“你有母亲可以送肉汤,我却没有!”颍考叔趁机把自己的主意告诉庄公:“不用忧虑,如果挖地见到泉水,在隧道里相见,就可以又不违背誓言,又能与母亲相见,还不会引起非议。”庄公听从他的意见,进了隧道,赋诗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氏走出隧道,赋诗说:“大隧之中,其乐也洩洩!”

到这里,从二人赋诗的内容看,似乎庄公和姜氏达成了和解,但史官最后又添上一笔:“遂为母子如初”,用“初”戳破了表面上的和谐。见面之后,庄公和姜氏的关系也只是恢复到了共叔段作乱前的状态,姜氏仍然讨厌这个儿子,而庄公仍然怨恨偏心的母亲。两个“初”字一首一尾,非常不起眼,但是有丰富的内涵,把整个事件首尾贯穿起来。

所以,通过《左传》讲述共叔段之乱中“初”的用例我们可以看出,“初”代表的不是一个时间点,而是一个连续事件的开端阶段。同样是表示开端的“元”,是对时间点的标注。如《春秋》:“元年春,王正月。”杜预注:“凡人君即位,欲其体元以居正,故不言一年一月也。”杜注颇具经学色彩的解释,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元”表示开始意义具有特殊的文化内涵,蕴含了“慎始”的意义,因为开始是一切的根本。

天一元始:元旦的变迁

“元”和“初”都能冠于时间词前表示“开始”的意义。“初”可以表示一个季节或阶段开始的意义,如“初伏”“初旬”“初春”“初夏”“初秋”“初冬”。“元”用在时间词前表示第一,如用在“年”前,构成“元年”,《公羊传》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君主即位的第一年被称为“元年”,后代帝王使用年号纪年,改元后的第一年也称为“元年”,如汉武帝的“建元元年”“太初元年”,等等。

“元”加在“日”前,最初不是专指每个月初一,而是指好日子。《礼记·王制》:“元日,习射上功,习乡上齿。”《礼记正义》认为“元日”就是“善日”,也就是选一个好日子,司徒命乡内年老而有地位的人聚会在乡里学校,考察后辈学习射礼的成果,学习乡饮酒礼。《礼记·月令》:“孟春,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卢植、蔡邕都把“元”解释为“善”。清代朴学家王引之在《经义述闻》中指出,把“元日”当作每月的第一日,在汉以前是没有的。“元日”特指农历正月初一是从张衡《东京赋》开始的:“于是孟春元日,群后旁戾。”三国时,吴国的薛综注:“言诸侯正月一日从四方而至。”汉之后,“元日”才开始专指年首的第一天。宋代王安石的诗歌《元日》记录了传统的节俗,流传甚广:“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与“元日”同指新年第一天的“元旦”最早见于《乐府诗集》收录南朝梁萧子云《介雅》:“四气新元旦,万寿初今朝。”宋代吴自牧《梦梁录·正月》明确指出:“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元旦这日由于既是年的开端,又是时、月的开端,所以还被称为“三元”。《南齐书·武帝纪》记载了元旦赏赐戍边将士的事情:“缘淮戍将,久处边劳,三元行始,宜沾恩庆。”

元旦可以追溯到传说的三皇五帝时代。《晋书·律例》记载:“颛顼以今之孟春正月为元,其时正月朔旦立春。”按照这个说法,元旦起源于颛顼帝时期,距今已有五千多年历史。此后,由于夏、商、周、秦、汉各代历法的差异,元旦所指并不是同一天:夏以农历正月初一为元旦,商以十二月初一为元旦,周以十一月初一为元旦,秦以十月初一为元旦。直到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颁行《太初历》,规定以夏历正月为岁首,此后两千多年,无论政权如何更迭,社会如何变换,一直保持相对稳定的状态。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封建王朝结束,格里高利历引入,以公元纪年。由于政治变革的原因,近代中国社会中便出现了两个新年,原来旧历正月初一的“元旦”和新历1月1日的“元旦”。

官方行政力量的推行和民众社会传统之间出现了割裂,山西太原乡绅在日记中写道:“五更各庙鸣钟,惊醒世人早起迎神,里中放炮接连不断,此其新年也。上年十一月三十日所过阳历之新年,百姓皆不以为然,惟官厅庆贺,民皆睨而视之,且谓是彼等之年,非吾之新年耳,民情大可见矣。”可见传统“元旦”在民间的生命力依然顽强,民众对农历正月初一具有更强烈的认同感。1914年1月,北洋政府内务部致袁世凯的报告提出:“拟请定阴历元旦为春节。”从此,传统农历新年岁首易名“春节”,而传统的新年岁首的名称被安置到公历1月1日,成为今天所称的“元旦”。1949年9月,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决定采用公元纪年法,正式把农历一月初一改称为“春节”,公历1月1日称为“元旦”。

在今天看来,两个新年并存并没有什么矛盾,正如老舍先生所言:“两个新年,先过国历新年,然后再过‘家历’新年。二者之间隔着那么几十天,恰好藕断丝连,顾此而不失彼,是诗意的跌宕,是艺术的沉醉,是电影的广告!”但是在新旧交替之时,却有人认为“爱国的人应当遵守国历”,“国历是最科学的”,老舍先生对这种荒谬的言论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过年是种艺术,谈不到科学;谁能在除夕吃地质学,喝王水,外加安米尼亚?再说,国历是科学的,连洋鬼子都知道,难道堂堂的天朝选民就不晓得?2月是二十八天,正合二十八宿,中西正是一理,不过,科学是日新月异的,将来高兴,也许2月剩八天,巧合八卦图,而12月来上五六十来天!再说,家历月月十五有圆月,而国历月月十五有圆太阳,阳胜于阴,理当乾纲大振,大家不怕老婆。可惜,圆月之外还有新月半月等等,而太阳没有出过太阳牙。

正如老舍先生所说,遵守国历是表现爱国的一个方面,但“人当爱国,也当爱家”,“国历与家历应当两存,到爱国的时候就爱国,到爱家的时候便爱家”。“这不是要哪个与不要哪个的问题,也不是哪个好与哪个坏的问题,而是应当下一番工夫去研究怎样过新年,与怎样过旧年。二者的历史不同、性质不同、时间不同、种类不同,所以过法也得不同。把旧艺术都搬到新节令上来,不但是显着驴唇不对马嘴,而且是自己剥夺了生命的享受。反之,顺着天时、地利与人和,各有各的办法,各有各的味道,才能算作生活的艺术。”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传统的“元旦”是伴随着中国传统历法的完善发展而形成的传统节日,它植根于传统的农耕文化和宗法制度中。农业生产必须要遵循自然时序的规律,家庭家族是生产的单位,需要协调成员间的关系。今天社会生产方式发生重大的转变,“元旦”的内涵也随之改变,甚至其所指也不再是原来的内容。但是词中所蕴含的对起始的重视,所反映的中华民族珍视时间的美好传统,都积淀在“元”这个字的形体和意义中,在今天依然有蓬勃的生命力。

注释:

[1]古文字中有一个和“元”形体相似的字形,今天把它释读为“兀”。这两个字在古文字中记录同一个词,是同一个字的不同形体,因此以上所举古文字形“元”和“兀”是很难截然分开的。《说文解字》也认为“元”的字形可以分解为“从一从兀”,可见这两个字有着密切的关系。陆宗达、王宁先生认为,“兀”和“元”在字形上本来就是一字的异体,参见陆宗达、王宁:《训诂方法论》,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76 页。

[2]刘大鹏著,乔志强标注:《退想斋日记》,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70 页。

[3][4][5]老舍:《老舍经典》,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 页,第107 页,第10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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