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的镜子”
——迈克尔·霍尔罗伊德《利顿·斯特拉奇传》中的重构与同构
2022-03-08梁庆标
钟 芳 梁庆标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英国传记家迈克尔·霍尔罗伊德(Michael Holroyd,1935—)从伊顿公学毕业后便进入律师事务所工作,随后入伍,自1958年离开军队后专注于写作,但他一直强调梅登黑德公共图书馆才是他真正的“母校”,他感兴趣的是人性而非法律条文。或许正是此种生活历程和认知让霍尔罗伊德有别于其他学者型传记家,赋予其传记书写以别样的笔触。实际上,20世纪40 至60年代,事实性和学术性传记取代了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传记和后斯特拉奇式的人性化传记而主导着生命写作,它们牺牲了分析阐释和美学上的完整性,转而强调传记的事实细节和客观有限的阐释。在这样的潮流下,霍尔罗伊德的传记无疑也带有严肃细致的学术性,但又不同于一份冰冷的研究报告,而是带有温度、可读性强的散文式传记,内里尚有动人的情感力量,足以唤起读者的同情与对传主命运的思考。霍尔罗伊德的第一部传记《休·金斯米尔传》(1964)反响平平,随后因其为利顿·斯特拉奇、奥古斯都·约翰和乔治·萧伯纳撰写的三部传记而声名鹊起。其中,两卷本《利顿·斯特拉奇传》(1967—1968)是关于斯特拉奇的权威传记,获得1968年《约克郡邮报》图书奖()。后来,因大量相关材料的涌现和普通读者对长篇累牍传记的敬而远之,此传被重新审视和删改,并最终以一卷本《利顿·斯特拉奇传》(,1994)的形式出现。讽刺的是,恰恰是霍尔罗伊德的传主早在1918年就发出预言:“保持精简,是一个传记家的首要责任。”1995年,克里斯托弗·汉普顿(Christopher Hampton)将其改编为电影《卡琳顿》(),将斯特拉奇和卡琳顿两人的爱情故事搬上银幕,很多观众深受感动,霍尔罗伊德也由此名声大噪。
《利顿·斯特拉奇传》(以下简称《斯特拉奇传》)分为四大部分:第一部分重点介绍了斯特拉奇的家庭环境和从剑桥大学毕业前的求学生涯。在这个部分,霍尔罗伊德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认为斯特拉奇的同性恋倾向部分归结于其家庭生活中父亲的缺席和母亲的主导地位,而将斯特拉奇性格中的阴郁成分归因于其居所——兰开斯特门的昏暗、闭塞、压抑和维多利亚的时代气息。剑桥大学作为斯特拉奇逃离家庭后最重要的精神归宿,是孕育其思想和创作活动中反叛因素的圣地:G.E.摩尔《伦理学原理》()为他的同性恋情感冲动提供了一个“科学框架”,斯特拉奇直呼这本书的出版是“理性时代的开始”;加入秘密社团“使徒会”(the Apostles)让他从沉默压抑的长期岁月中得到解脱,大胆说出他的所思所感。霍尔罗伊德还将斯特拉奇界定为剑桥大学的“无冕之王”,认为他的影响至少囊括剑桥大学的三届学生,甚至波及整个英国社会的宗教态度、帝国主义论调和性观念。第二部分讲述了斯特拉奇离开剑桥大学后五年间的卖文生涯,除了给《旁观者》杂志供稿,他还试图跟梅纳德·凯恩斯保持通信以获取剑桥大学的动态,并与邓肯·格兰特发展了他第一次明确的同性恋情感,当得知凯恩斯和邓肯成了秘密情人时,他陷入了人生的黑暗时期。其中,霍尔罗伊德还提及斯特拉奇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相遇以及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初步形成。第三部分主要围绕斯特拉奇所在的布鲁姆斯伯里团体在1910年至1918年间的活动展开,还涉及斯特拉奇对亨利·兰姆、鲁伯特·布鲁克、拉尔夫·帕特里奇等人的迷恋,与弗吉尼亚·伍尔夫、奥特兰·莫瑞尔女士(Lady Ottoline Morrell)的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情感,其中,莫瑞尔女士身上的男子气和异装癖激起了斯特拉奇关于雌雄同体的想象,为他书写弗罗伦丝·南丁格尔、维多利亚女王和伊丽莎白女王提供了想象和范本。这个时期是斯特拉奇事业上和精神上的转折点,他陆续创作了《法国文学的里程碑》()和《维多利亚名人传》(),霍尔罗伊德注意到斯特拉奇表面上仍然羞怯,仍会夸大他在情感或写作上遭遇的挫折,但他的自信正在逐步增长。第四部分重点写斯特拉奇和多拉·卡琳顿、拉尔夫·帕特里奇之间的三角恋情,他们自1917年开始一直生活在一起,直到1932年斯特拉奇因胃癌去世,卡琳顿开枪自杀。
《斯特拉奇传》的形式总体上因袭常规,按线性时间序列讲述传主的生平,里面充斥大量细节、轶事和人物对话,不禁让人联想到鲍斯威尔的《约翰逊传》,就如鲍斯威尔详细记录约翰逊博士的音容笑貌和只言片语,霍尔罗伊德以斯特拉奇的日记和大量书信为依托,且将其中的大部分以直接引语的形式呈现,让读者最直接地感受到斯特拉奇的独特声音,生动地塑造出一个理性又浪漫、自卑又傲慢、以爱为信仰却无法获得理想之爱的波西米亚式艺术家。但霍尔罗伊德最独特的地方在于,他尝试模仿斯特拉奇的声音进行叙述,试图使用斯特拉奇自己的“短语、句子节奏和其他文体特征”来说明传主的生活和工作之间的联系,以至于让读者最直观地感受到传主的心理和个性,甚至全然沉浸在斯氏的内心深处。传记中有不少修辞采用了抒情的调子,比如在描写斯特拉奇濒死之际,作者描绘出生命消逝时的静谧和斯特拉奇亲友们无言的悲伤:
其他亲戚朋友也赶来了,他们的车在碎石路上前后颠簸。自圣诞节以来的霜冻天气仍在继续。这样的天气里,万籁俱寂——利顿一直很喜欢这种天气。一层薄雾罩着草地,挂在榆树上。阳光从树枝丫间洒下,落在草坪上,似乎徘徊着、犹豫着,才触到墙壁,透过窗户倾泻而下。护士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其他人则紧张、沉默,似乎陷入了梦幻般的静止状态。在等待的时候,他们不可能不将这种美与利顿的死相提并论,也不可能不去想利顿留下三人之间失衡的捆绑关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霍尔罗伊德着迷于斯特拉奇成长时期影响其性格形成的环境、事件和他曲折的情感经历、心理变化,却对他作为传记家的成功经历的美化和戏剧化提不起一点儿兴趣——吸引霍尔罗伊德的往往是斯特拉奇创作时陷入的黑暗时期和成名后的矛盾心理。为了重建已然逝去的、在当下已过时的知识和艺术世界,霍尔罗伊德还围绕着维多利亚时代传记的终结者——斯特拉奇刻画了布鲁姆斯伯里团体肖像,为掀起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热推波助澜。毫不夸张地说,20世纪60年代是西方晚近文化历史的分水岭,《斯特拉奇传》则是60年代文化历史中生命书写的一大里程碑,它对斯特拉奇同性恋情感的书写“开辟了生命写作中同性恋话题领域”,具有不容忽视的历史意义。
不得不提的是,“每一个真理都必须有一个殉道者”。1967年至1968年,《斯特拉奇传》一经出版,就在英国社会引发了轩然大波,首先遭到了与斯特拉奇有关的人物的“大规模镇压”,此传面临无法出版的危机,霍尔罗伊德也遭受着指控的威胁,因为这部传记损坏了他们的名誉,破坏了他们的幸福,给他们带来或大或小的不幸——此传揭露了斯特拉奇以及他所在的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同性恋倾向和行为。幸运的是,这些谩骂后来被溢美之词盖过,“后者不仅来自将斯特拉奇视为英雄的同性恋者,也来自乐于看到一堵文学柏林墙被逐渐拆除的传记家同行们”。反观之,种种抵制和镇压恰恰说明了这部传记的真实性,可以说,此传是对斯特拉奇人生最为真诚的书写,也是斯特拉奇作品最为详实的注脚。然而,“所有的传记都在它自身内部笨拙地掩盖着一部自传”,传记家看似“以观察别人为己任,他其实是在寻找、记录、怀疑和求证自我”。《斯特拉奇传》亦如此。霍尔罗伊德在斯特拉奇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成长时期的灰暗色调、充满爱与欲望的生命激情、修正传统禁令的强烈愿望。此外,这部以19世纪中后期至20世纪初期作为单一时空的传记里,还贯穿了霍尔罗伊德作为20世纪观察者的审视和反思的目光,构建了一个跨越维多利亚时代和后现代的世界,在两个时代互相对话的间隙,彰显出霍尔罗伊德对人类存在本身的重构和传记家、传主两个世界之间的同构性。
的确,“艺术家并非总是应时而生,很难简单说一位作家归属于哪个时代”,但可以断言的是,霍尔罗伊德“走在时代的前面,为模糊难辨的未来发出预言”。为了“一个社会的文化传统的延续和生活方式的稳定”,与60年代其他中产阶级的孩子一样,霍尔罗伊德一代接过从父辈手中递来的经验——不管是政治、文化、经济方面,还是艺术标准、性别层面上的。最初,公开的“有伤风化”的性关系是明令禁止的,但没有涉及刑事犯罪。然而在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政府推出《拉布切尔刑法修正案》,首次将同性恋定为刑事犯罪。后维多利亚时代的卫道者则狂热到了极点,他们依据“官方”指示,制定了一系列防止出现同性恋行为的措施。在霍尔罗伊德中学时期所在的伊顿公学,与男校制度一起保留下来的是同性恋的审查制度和清洗行为。顺从的父辈们道貌岸然,遵从着那一代的道德怯懦,对同性恋和性话题抱有很大的敌意,他们“从来就不从艺术本身来判断艺术品的优势,他觉得自己对艺术一窍不通,于是倾向于从道德上进行评判,尤其是从性方面来评判,即根据身体某些暴露程度来评判”,遂将道德标准植入艺术评价当中。然而,霍尔罗伊德一代对祖辈们和父辈们的遗产感到困惑,因为在他们看来,爱是无差别的,性是自然的,在男孩间这种浪漫友情是自然情感的流露,恰恰是传统的社会规约造成人自然情感的复杂化。
此外,在霍尔罗伊德书写和出版《斯特拉奇传》之际,同性恋尚未被合法化,保守派还专门成立“净化联盟”,整饬文艺作品中的有害内容,重申传统的价值观和道德秩序——正确的性道德和性取向、伦理、贞操等,霍尔罗伊德不得不面对传记无法出版、遭人控诉、名誉受损等现实问题。然而,正如他所言“很多都没变:但一切即将改变”,延迟了十年之久,《沃尔分登报告》即同性恋合法化报告正式成为法案,《斯特拉奇传》遂成为“后沃尔分登”时代的第一部传记。在沉寂了整整一代人后,英国社会终于公开允许霍尔罗伊德实现其宣言:“在我的书中给予利顿的爱情生活以与其职业生涯一样的突出地位,追踪它对其工作的影响,并且公开地对待整个同性恋主题——就像我对待异性恋一样。”从这个层面上看,可以说《斯特拉奇传》得以出现的前提,是它借以探究斯特拉奇一代、霍尔罗伊德的父辈一代和霍尔罗伊德一代“变化途中”的基础,一种共通于三个时代的时间,而《斯特拉奇传》所揭示的,恰恰是一个“正在变化”的“途中”,在《斯特拉奇传》发表之前,有关这个“变化的途中”的决定性事件——《沃尔分登报告》已然出现,但实际上霍尔罗伊德早就对这个“变化的途中”作了揭示和赋形——《斯特拉奇传》文本内部的完成,或许可以说,这是传记家对既往历史的一次胜利。
正如詹明信所言:“论者在提出历史分期的假设时,往往会为求同而存异,结果把活生生的历史时刻简化为庞大的论述同一体。”而实际上,历史的意义总是开放的、流动的,既往的历史并非是彻底的死寂。霍尔罗伊德看到了19世纪中后期和20世纪中后期的相似性和历史的延续性,并认为传记恰恰“能给历史带来人性化效果”,所以在痴迷地描绘斯特拉奇时,还着重复现了这两个时代的精神,重建了历史与现实间的桥梁,在这种宏阔的历史背景中,传记家和传主所处的时代无疑可以形成一种对照和同构。斯特拉奇所处的维多利亚时期,由G.E.摩尔《伦理学原理》的出版和剑桥大学同性恋风气的盛行所共同开启的“新文艺复兴”,给当时虚伪的社会带去的冲击力绝不亚于霍尔罗伊德所处的20世纪60年代性解放运动,两次解放运动相呼应,共同推动着人类关系的重新定义。而霍尔罗伊德在传记中公开讨论同性恋的爱情生活、性生活正是对斯特拉奇未竟事业的接续。詹姆斯·斯特拉奇相信,如果他活得更久一些,“会把传记中暗示的事变成一场明晰的自传运动,以实现同性恋和异性恋在法律下的同等待遇”。另外,福柯曾提出“另一类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维多利亚时期性禁锢下的一群异类,包括同性恋、娼妓、嫖客、歇斯底里者等,他们虽被排除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主流之外,但仍是社会无法回避的存在,甚至可以说,他们是联结维多利亚时代和后现代的纽带之一,因为他们身上表现出的特质,无不让人联系到后现代的文化特征:同性恋文化、性科学、高雅与通俗文化的融合,等等。而对于这两个时代来说,最具创伤性的记忆分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作为二战后成长起来的作家,霍尔罗伊德亲历了战争给家庭带来的分裂,给人情感带来的枯竭,所以在评论或阐释斯特拉奇《维多利亚名人传》的写作、出版和反响时,他多次提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他认为《维多利亚名人传》出版之际,恰逢人们对大炮和大话相当厌倦而乐于看到斯特拉奇对鼓吹战争的自命不凡者的讥讽,这部传记正是在这种契机下大获成功;斯特拉奇写作时,目睹了战争的偏执和歇斯底里,人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人性和个性,为此,除了在传记中控诉福音传教,提倡自由主义,他还试图宣扬人道主义,以隐微笔法反思帝国主义,尤其是在传记最后一章“戈登将军的末日”中,批驳了英国帝国主义用非正义、伪善、屠杀来取代文明的发展。
简言之,两个时代的相似性和相关性——后现代文化往往可以在维多利亚时代找到它的根,给予了霍尔罗伊德关于历史的钩沉和传记的资料。一方面,霍尔罗伊德自身的经历既不完全包含在传记中,也不排除在其外,正所谓“缺席的身体、在场的灵魂”。当斯特拉奇的生活细节、心理和话语出现缺损时,霍尔罗伊德转而反观自身,以一种平行世界的参照关系填补这种空缺。另一方面,当传记材料和历史的关系处于一种开放状态,或者当传记家和传主的关系处于一种敞开状态时,霍尔罗伊德将后现代社会作为参照系,以此重构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化特征。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首先注意到斯特拉奇居住长达25年之久的兰开斯特门,并在传记开篇就为其描述了一幅极具想象力和实质性的图景——“如果说客厅是一座为维多利亚精神而建的庙宇,那么它的祭坛无疑是一个高耸而精致的壁炉台……”的确,早在1764年,贝卡利亚就在形而上层面指出家庭可以代替教会和国家剥夺个人自由,会在有形或无形之中给个体带去不幸。但霍尔罗伊德的这个描述不仅是超现实的,也具有社会象征性,它以隐喻的形式重构和具象化了维多利亚时代和身处那个时代中的个人家庭的整体环境,从而活现出斯特拉奇的困境,破除了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庭神话”——“绅士的家”和“甜蜜的家”。霍尔罗伊德将兰开斯特门看作充斥着维多利亚精神和气息的整个时代的缩影,并将其视为斯特拉奇个人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象征:它的阴暗处让人不由自主地迷恋,其宗教性陈设却散发出陈旧的传统主义气息——约束和压抑,使得斯特拉奇的“快乐逐渐消退,健康状况也在下降”,对“传统”的厌恶也由此根深蒂固。霍尔罗伊德似乎认为,斯特拉奇对这座宅子迷恋和厌恶态度的对比,与他对维多利亚时代的矛盾态度相一致:他一面醉心于维多利亚时代之谜,一面又急切地想逃离这座“奇怪的陵墓”,甚至抛给这个“陵墓”所代表的维多利亚时代一声反叛的惊雷并渴望“新时代”的到来以治愈他的一切痛苦。
而要进一步理解这种另类的家庭譬喻和想象,不得不联系霍尔罗伊德在其自传《巴兹尔街的布鲁斯》()中提及的两个失败的家庭组合:他逃离父母不幸婚姻的阴影,前往祖父母的家诺赫斯塔,不料祖父母要么争吵不休,要么无爱地沉默,整个家庭没有真正的交流,沉闷闭塞如同“胶囊”。另外不能忽视的是,霍尔罗伊德想象斯特拉奇对其父最早的印象只有“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也与霍尔罗伊德对父亲无法让家人摆脱孤独的谴责、对父爱的渴望不谋而合。可以说,对家庭不幸的思考从小伴随着霍尔罗伊德,就如同兰开斯特门一直萦绕在斯特拉奇的梦境之中,他们共同期待的是一种更为宽阔的情感视野。但也正是这种复杂的自我意识和心理洞察使霍尔罗伊德获得了内省的才华,通过反观自身,他将笼罩斯特拉奇一生的时代的精神黑暗具象化为兰开斯特门,让这座“陵墓”成为其理智和情感上的奠基,成为使斯特拉奇成其为斯特拉奇的决定性条件。总而言之,这两个关于家庭的譬喻相呼应,共同完成了有关个人存在本质的主题,虽然所谓的“陵墓”和“胶囊”最终消失在身后的虚无之中,霍尔罗伊德和斯特拉奇却携着一代人的记忆活了下来。
与此同时,霍尔罗伊德的同构并非是单向度的——传记家作用于传主,它还表现为“传主—传记家”来回往返的思辨过程。霍尔罗伊德曾多次强调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在孩童时期,他“有双重体验:父母的婚姻不幸破裂,祖父母婚姻的不幸没有终结”,以致在家庭大战面前,第二次世界大战也相形见绌。另外,他还自述道:“我几乎是由我的祖父母抚养长大,我按照他们的节奏和状态生活——也就是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处在七八十岁的人的管理体制之下。”为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到生活在人群中的沉重,直到找到传记作为他逃离家庭的方式。在传记中,他试图沉浸在他人的世界来忘却自我、求证自我。于他而言,“写作是消失的一种形式”,是跟随传主进行一次形而上学的独自的旅行,为了开始自我探寻之旅,他“不仅必须让他人远离自己的生活,还必须远离自己的存在”。但与卡夫卡在《在流放地》中要求作者进行自我消灭所呈现出的文本的内部暴力不同,霍尔罗伊德的“自我消失”其实是一种“自我重构”——“我观察故我在,我是我所观察之物”——他在传主身上发现、塑造自我。实际上,这也是整个后现代社会对“自我”的一种审视,一次由“主体异化”向“主体消亡”的嬗变。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充满动荡,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冲击、性解放、“反文化”运动,导致文化、宗教和传统价值观的崩溃和逐渐遗失,个体较之以往虽有更多自由,但随之而来的是空前的无序和困惑。正如A.S.拜厄特所言,很多后现代作家回到历史小说创作,是出于对“自我”的怀疑:“我们或许不过是一系列分离的感官—印象,记忆中的事件,一些移动的知识,观点、意识形态的片段和回复的储备库。……在不朽灵魂的消失之后,是发展完善而连贯的自我的消失。”换言之,即便是“上帝死了”,后现代社会也仍未越出苏格拉底所说的“认识你自己”,相反,在后现代的存在困境中,他们书写过去“是为了像本雅明说的那样,‘炸开历史的连续体’,在我们的现在时刻与可以赎救的过去某时之间铸造衔接点,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解读我们自己的时代”。与同时代的一些作家一样,霍尔罗伊德的传记书写不仅重构了19世纪中后期和20世纪中后期的文化层面和政治历史,还试图解答当代的一个共同问题:“我们是如何抵达这里的?”然而,这种重构与同构试图缔结的是什么?传记家在传主的世界找到了怎样的答案?传记之“记”,在同两次世界大战和多次社会变革的交互中,再次质问着它自身的可能性及意义。
在20世纪60年代的文化解放和性解放之前,整个英国社会充斥着苛刻的道德束缚和伪善的宗教规约,个人生活被撕裂为公共的和私人的,而“在最涉及私人的和最基本的领域,专制主义依然盛行”,私人生活尤其遭到社会的压制和抹杀。事实证明,“假如人们屈服于权威的声音,屈服于盲目冲动的宗教或者民族主义,或者性别优越性,那么导致的结果只能是仇恨,而不是爱。比如说,基督教徒之间的恨、民族国家之间的恨,盲目的仇恨煽动起了奥斯卡·王尔德事件,也使苏格拉底无端丧命,这些形形色色的情绪全都源于非理性的盲目的仇恨”。王尔德曾用他的悲剧说明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的“偏见和虚伪——这个社会允许同性恋,只要它不张扬;这是个能够严厉地惩罚同性恋以自我证明其本身道德的社会”,而该受到谴责的“正是对我们本有的东西进行谴责的行为;一切排斥,一切遭受到的影响应该受到禁止,因为它剥夺了我们的存在”。若说王尔德对个人存在的公设是“个性自由者”,那么霍尔罗伊德对人类存在的公设就是完满地实现本性,他所关注的是传记对人性永不休止的爱和对人性的完满书写。他早在斯特拉奇的《维多利亚名人传》前言中读到“人,多么重要,怎能仅仅被当作历史的表征!人具有永恒的价值,不依存于任何忽然而逝的历史进程”,为此,他试图摆脱以往受政治和道德欺骗的、患“集体精神崩溃症”的社会所塑造出的歪曲的边缘人形象,摆脱他们根深蒂固、有时几乎是妖术般的公式,揭露历史及其残留的假面。至于斯特拉奇本人,克莱夫·贝尔曾说:“对于任何了解他的人来说,爱、欲望以及这两者的神秘混合物,是存在于他生命中的内在渴望,如果有传记家忽略了这点,就会让自己显得可笑。”可见,不管从传记家还是传主的立场出发,揭示“性”都成为一种必要手段。
长期以来,“社会的纹理不但界定了人类之间真正的关系与组织形态,也决定了人类关系的一般规范,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对峙的预期行为模式”。人所扮演的角色,在社会中都有脉络可循。为了割断社会强行编制的纹理,在《维多利亚名人传》中,斯特拉奇用他尖锐的讽刺同他书写的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且不时透露、挖掘这种距离,使传主和读者远离那张由维多利亚社会的“良好意愿”编织成的神圣光辉的网,通过“俯视”传主以还原其真实存在。而在《斯特拉奇传》中,霍尔罗伊德则用“完全超然的完全同情”的笔法无限接近传主——以至于他“感染”了斯特拉奇生命中黑暗时期的某些“精神疾病”,在这种近乎真实的感受和体验中转而引导读者进入道德伪善和文化强权下的英国社会,揭示同性恋群体和“性”主题在传记、甚至在整个英国历史中的“无名状态”。他在有意无意之中介入了社会内部,以反抗社会对人存在本身的剥夺,并在重构人类关系,尤其是性关系的诉求中形成了“一种召唤”,让边缘的声音参与到宏大叙事中。霍尔罗伊德相信传记的拯救力量,这自然不同于神的拯救,而是一种人在历史序列中的自救。他认为好的传记家不会给死者增加新的恐惧,而会在死者被遗忘之前,试图从死亡本身中取回些东西,给死者一个贡献生者世界的机会。的确,作为维多利亚时代价值观和社会规范的产物,直到生命最后,斯特拉奇都没有勇气书写他真实的世界,但幸运的是,霍尔罗伊德“向他的传主伸出手,邀请他,邀请他,死后再合写一部作品”,以这种重构和同构的温和方式,传记家与传主一起参与到激烈的社会变革中,“其中最大意义在于有形无形之间,推翻了长久以来根深蒂固于社会和历史当中,经由社会规范、传统、禁令所传达、认可、象征的人类伦理关系”。
由此,我们可以说霍尔罗伊德试图让重构发生在人类存在本身的连续性和完整性中,从休·金斯米尔那里,他学会另一种看世界的目光:世界是由人内在的“意志和想象力”构成的,而非性别、阶级、肤色等外在的区分组成。在以“消解中心”作为传记观的写作中,他将游离在“行动和意图,梦幻和现实”间的精神流浪者或边缘人拉到幕前,多次将斯特拉奇与王尔德进行对比,重叠两人的身影,为的不是让斯特拉奇像E·M·福斯特笔下的莫瑞斯在接受审判时恐惧地申诉“我是奥斯卡·王尔德那种难以启齿的人”,而是让其扮演文化反叛者“执行奥斯卡挑战传统道德的事业”,并最终实现斯特拉奇的期待和预言——“我相信我们的时代将在百年之后到来,那时,准备行将充分,妥协或将达成,在我们的信件出版之际,每个人最终都会改变他们的信仰。”换个角度看,这意味着,霍尔罗伊德是在代替斯特拉奇等人进行讲述,有时甚至把自己的声音“借给”他们,重构了他们被历史吞没而未能出说的话语。当然,这并不是指“客观传记的神话”,相反,在传记家的记忆和想象中,隐藏其中的传记家呈现为在场的传主的另一面,使得传记的意义得以自足,这不仅克服了考证传记与史实之间的匹配程度带来的“闭绝性”,让传记本身进行浮动的历史比较,更清晰地显示出其沟通过去、现在、未来的张力,还由此消解了传记的部分“彼时感”,而赋予文本一种“此时此地”的现时可感性,甚至是一种属于全人类的普遍体验或经验,让读者“合上书后,也可能体验到属于他们的情感和思想”。与普鲁塔克传记的“时效性”相比,霍尔罗伊德的传记显得更遥远,又更切近。
总的来说,作为一种“话语”,《斯特拉奇传》中确实带有霍尔罗伊德的“自我指涉”成分,但正因如此,读者才能被“这个无法找到完整、共同的爱,最后却被爱包围的奇怪、温柔、悲伤、文明的人所深深打动”,并思考斯特拉奇们在这个社会中能否幸福的问题。而在多个时代和两个个体的重构与同构中,历史的浮动和比较赋予此传更大的张力,呈现为具有变化意味的“途中的镜子”。还需看到,霍尔罗伊德为斯特拉奇作传“不是为了履历而是为了爱”,一种对人类的“爱”,他从来无意标榜此传的“同性恋”“性”等主题以吸引读者,更不赞同单一的阅读视角。在他看来,“如果正常现象构成人类的前影,那么反常现象正是人类的背影”。借加缪的话说,“倘若反抗者应当同时拒绝对虚无的狂热与对全体性的同意,艺术家则应该同时摆脱对形式的迷恋与现实的极权的美学”,同性恋者在此传中只是作为受决定论的意识形态和道德伦理压迫的少数人的象征,但倘若传记家继续对这类群体的完整人性和欲望缄默其口,无疑将会把传记置于对人类经验、甚至人类存在本身的不完整的书写之中。
注释:
[1]Ira Bruce Nadel,,Macmillan,1984,p.66.
[2][5][7]Nigel Hamil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59,p.252,p.254.
[3]Harold Fromm,,Vol.42,No.2 (Summer,1989),p.203.
[4][18][31][37]Michael Holroyd,.Chatto & Windus,1994,pp.681-682,pp.341-422,p.XII,p.102.
[6][美]苏珊·桑塔格著,程巍译:《反对阐释》,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7 页。
[8]转引自唐岫敏等著:《英国传记发展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174 页。
[9][英]特里·伊格尔顿著,高晓玲译:《勃朗特姐妹:权力的神话》,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前言”第4 页。
[10]1885年,由英国自由党议员、同性恋反对者亨利·拉布切尔(Henry Labouchère)提出,在下议院的深夜辩论中通过,当时只有少数议员出席,该刑法首次提出同性恋应被定为刑事犯罪,其后的奥斯卡·王尔德和艾伦·图灵等人由此被定罪。
[11]程巍:《中产阶级的孩子们:60年代与文化领导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63 页。
[12]1957年,约翰·弗雷德里克·沃尔分登(John Frederick Wolfenden)组织的委员会发布《同性恋犯罪与卖淫问题调查委员会报告》(),提议保护同志的私人权利,同性恋私人行为应被视为无罪,直到1967年,该报告借由《性犯罪法》()获得通过才正式成为法案。
[13][16]Michael Holroyd,,Chatto & Windus,1994,p.XXII,p.XXIII.
[14][19][38],p.XIX,p.10,p.92.
[15][美]詹明信著,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27 页。
[17][法]米歇尔·福柯著,佘碧平译:《性经验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 页。
[20][法]茨维坦·托多罗夫著,马利红译:《启蒙的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1 页。
[21][24][33][36]Michael Holroyd,,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99,p.118,p.264,p.298,p.96.
[22]Michael Holroyd,,Vol.22,No.1 (Winter 1999),p.33.
[23][法]茨维坦·托多罗夫著,孙伟红译:《脆弱的幸福:关于卢梭的随笔》,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3 页。
[25][英]A.S.拜厄特著,黄少婷译:《论历史与故事》,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43 页。
[26][英]特里·伊格尔顿著,马海良译:《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8页。
[27][英]约翰·福尔斯著,陈安全译:《法国中尉的女人》,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73 页。
[28][英]昆汀·贝尔著,季进译:《隐秘的火焰: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9 页。
[29][法]茨维坦·托多罗夫著,朱静译:《走向绝对:王尔德、里尔克、茨维塔耶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22 页。
[30][美]莫里斯·迪克斯坦著,方晓光译:《伊甸园之门:六十年代的美国文化》,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80 页。
[32][35][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郑明萱译:《极端的年代:1914—1991》,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413 页,第412 页。
[34]Michael Holroyd,,Little,Brown and Company,2002,p.19.
[39]Michael Holroyd,,Chatto & Windus,1996,p.29.
[40]HarperCollins,1993,p.341.
[41]借鉴自莫里斯·迪克斯坦的同名专著《途中的镜子:文学与现实世界》(刘玉宇译,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迪克斯坦认为,文学并非机械地反映现实世界,而呈现为反映、折射和分解世界的不断变化的三棱镜,以“巧妙的方式解决了客观真理和多重视角之间的哲学矛盾”。本文借用这一说法,试图说明生命写作与历史之间、传记家与传主之间的复杂关系:历史的分期和命名亦不代表多段历史间的陌异性,生命写作不意味着既往历史或传主生活的闭绝性,生命书写往往能够引起不同时空、不同主体间的共鸣。
[42][英]塔姆辛·斯巴格著,赵玉兰译:《福柯和酷儿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 页。
[43][法]阿尔贝·加缪著,吕永真译:《反抗者》,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0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