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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诗”的文学意象与《鹧鸪飞》的审美意趣

2022-03-07

美育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鹧鸪乐曲意象

陈 辉

(台州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浙江 台州 318000)

中国传统艺术常以山水花鸟为母题,其旨趣不在山水花鸟本身,而是通过山水花鸟咏物抒怀,表现文人的才情和志趣。古往今来,以山水花鸟为题材的诗词、音乐、绘画数不胜数。鹧鸪是生活在南方的“随阳鸟”,形似雌雉,体大如鸠,其鸣为“钩辀格磔”,人状其声曰“行不得也哥哥”[1]1378。古典诗词中,鹧鸪的啼鸣成为一种离别意象,已经深入人心。

意象论作为中国艺术理论的重要范畴,是“最富有传统色彩并具有最长远历史渊源的美学概念”[2]。自古以来,文人就是通过对自然物象的模拟、形容和象征,表现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3]意象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古人以为意是内在的抽象的心意,象是外在的具体的物象;意源于内心并借助于象来表达,象其实是意的寄托物。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了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4]文学意象是作家的主观意念与外界的客观物象碰撞产生的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艺术形象。寓意于象、寓情于物,是文学描写中最常见的手法。古典诗词中,梅花、松柏、翠竹、幽兰、长亭、杨柳、杜鹃、鸿雁、鸥鹭、喜鹊、鸳鸯等都有约定俗成的特定意象。古代诗人常以咏物诗托物言志,抒发内心情感,表达客观形象与主观情意融为一体的审美意象。咏物诗中,“鸟鸣符号”作为一种比兴和象征手法,常用来表现离愁别绪、羁旅思归、闺中幽怨的意象。中国自古以来有诗乐一体的传统,音乐与古典诗词有着不可分割的亲缘关系,处处体现出“诗中有乐”“乐中有诗”的诗乐相融境界。即使时代在变,事物在变,语境在变,但是人们的情感机制和审美活动却始终是相对稳定的。[5]本文认为,笛曲《鹧鸪飞》与“鹧鸪诗”在文化上存在着一定的渊源关系,在审美趣味上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一、“鹧鸪诗”的文学意象

鹧鸪是分布于我国南方的候鸟,喜暖怕冷,其鸣悲戚,古人常以鹧鸪的啼鸣隐喻离别的意象,抒写迁客离愁之状、游子思乡之情、闺妇相思之苦。据统计,《全唐诗》中有含鹧鸪意象的诗128首,《全宋诗》中有含鹧鸪意象的诗达172首,《全宋词》中有近40首;运用鹧鸪意象的诗人词人,唐代有70多人,两宋有110多人。鹧鸪意象含有贬谪失意、两情相悦、闺怨哀思、思乡恋家、伤春惜春、友朋离别、伤时忧国、隐居退隐、闲情逸致等寓意。[6]

唐代诗人郑谷(849—911),江西袁州(今宜春)人,以写“鹧鸪诗”著称,有“郑鹧鸪”之称。他的《鹧鸪》诗这样写道:“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从诗中所描写的场景“青草湖”“黄陵庙”“湘江”“苦竹”都可推断指的是湖南。郑谷是江西宜春人,他并非生活在湖南,怎么会写起湖南的鹧鸪呢?据推测,郑谷很有可能是根据流传在湖南的民间音乐写下了这首传神而生动的“鹧鸪诗”,表现游子与佳人相呼相应、互诉离伤的凄苦情状。《唐诗鉴赏辞典》中评价《鹧鸪》诗“终篇宕出远神,言虽尽而意无穷,透出诗人那沉重的羁旅乡思之愁”,赞许“诗人紧紧把握住人与鹧鸪在感情上的联系,咏鹧鸪而重在传神韵,使人和鹧鸪融为一体,构思精妙缜密”[1]1379。

郑谷的《席上贻歌者》一诗就更加明显地印证了“鹧鸪歌”“鹧鸪曲”在晚唐的存在:“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古代宴席上,往往要用歌唱或演奏来劝酒助兴。可见,“鹧鸪歌”“鹧鸪曲”在晚唐时期的江南一带已经很流行了,经常出现在亭榭歌台和茶楼酒肆中,类似于现在的流行歌曲,脍炙人口,极易勾起游子的思乡情怀。

郑谷的另一首诗《迁客》写道:“离夜闻横笛,可堪吹鹧鸪。雪冤知早晚,雨泣渡江湖。”可见,晚唐时期确有关于鹧鸪的笛曲存在。唐代是笛子艺术非常繁荣的时期,唐诗中关于笛子的描写很多,如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王之涣的《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杜甫的《吹笛》,“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刘长卿的《听笛歌》,“横笛能令孤客愁,绿波淡淡如不流”;李白的《黄鹤楼闻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可见,唐代笛曲多与离愁别绪联系在一起。

唐代诗人李益(748—829)的《鹧鸪词》写道:“湘江斑竹枝,锦翅鹧鸪飞。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写一个生活在湘江边的女子对远方情郎的思念。诗人以湘江、斑竹、鹧鸪、湘云等意象托物比兴,描写湘女对情郎的相思愁绪。在诗人笔下,鹧鸪的啼鸣成了闺中少妇的相思曲、天涯游子的断肠歌。另一位唐代诗人李涉的《鹧鸪词》写道:“湘江烟水深,沙岸隔枫林。何处鹧鸪飞,日斜斑竹阴。二女空垂泪,三闾枉自沉。惟有鹧鸪啼,独伤行客心。”从湘江水联想到屈原自沉汨罗江;从斑竹阴联想到舜之二妃娥皇、女英的故事;从鹧鸪啼联想到游子羁旅的愁绪。以上两首《鹧鸪词》所描写的事象又发生在湖南,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许浑(791—858)的《听吹鹧鸪》:“金谷歌传第一流,鹧鸪清怨碧烟愁。夜来省得曾闻处,万里月明湘水秋。”也与湖南联系在一起。鹧鸪在南方分布很广,为什么诗人一写鹧鸪便提到湖南?这说明唐代湖南一带已经有了“鹧鸪曲”在民间流传,引起诗人强烈的情感共鸣。

以鹧鸪的孤苦哀鸣,表现游子思乡之离愁别绪,在唐诗宋词中随处可见。如李白的《山鹧鸪词》,“苦竹岭头秋月辉,苦竹南枝鹧鸪飞”;白居易的《山鹧鸪》,“朝朝暮暮啼复啼,啼时露白风凄凄。黄茅冈头秋日晚,苦竹岭下寒月低”;李商隐的《桂林路中作》,“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苏轼的《浣溪沙》,“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张籍的《湘江曲》,“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送人发,送人归,白蘋茫茫鹧鸪飞”;辛弃疾的《菩萨蛮》,“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和《阮郎归》,“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秦观的《梦扬州》,“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据统计,唐代李白、白居易、李商隐、孟浩然、刘禹锡、柳宗元、刘长卿、韩愈,宋代秦观、黄庭坚、苏轼、辛弃疾、陆游、王安石等著名诗人词人均作有含鹧鸪意象的作品。[6]

由此可见,鹧鸪在唐诗宋词中被赋予表现离愁别绪的象征意味。为何唐诗宋词中将鹧鸪与离别意象联系在一起?在古人眼中,鹧鸪是一种有灵性的候鸟,其鸣声极易勾起离人迁徙、游子思乡之情。而古诗词常用比兴手法,以鹧鸪的飞鸣来托物起兴自然十分贴切,故古人常拟其声以抒写游子佳人互诉离伤的凄苦情状。人之哀情和鸟之哀鸣,虚实相生,各臻其妙,而又互为补充,相得益彰。[1]1378-1379

无论是“鹧鸪诗”,还是“鹧鸪曲”,无论是“唱鹧鸪”,还是“吹鹧鸪”,都说明鹧鸪在唐宋时期已成为一种深入人心的抒咏对象,并在诗人笔下和乐人口中表现出来,形成一种具有语义符号象征意义的“乡愁”文学意象。

二、“鹧鸪诗”与《鹧鸪飞》的渊源关系

从“鹧鸪诗”中可以发现,唐代确实有“鹧鸪曲”存在。那么,唐代流传在湖南的“鹧鸪曲”与当代笛曲《鹧鸪飞》有没有渊源关系呢?有据可查的民间乐曲《鹧鸪飞》的乐谱,最早出现在1926年出版的严箇凡编的《中国雅乐集》中。它与唐诗中描写的流传在湖南的“鹧鸪曲”有何关系?由于年代相隔久远,唐代没有关于“鹧鸪曲”的乐谱流传下来,我们现今无法找到唐代“鹧鸪曲”的曲谱与1926年出版的《中国雅乐集》中的《鹧鸪飞》进行对照,不能妄下结论。但严箇凡编的《中国雅乐集》从何而来?不就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国风雅乐么?当然,严箇凡编的《中国雅乐集》已经俗化了,他将流传在湖南的民间乐曲《鹧鸪飞》编入了《中国雅乐集》。宋代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卷八十《近代曲辞》云:“《山鹧鸪》,羽调曲也。”而笛曲《鹧鸪飞》也是羽调式。《乐府诗集》中将“鹧鸪词”称作“鹧鸪辞”或“山鹧鸪”。《宋史·乐志》引姜夔言:“今大乐外,有曰夏笛鹧鸪,沉滞郁抑,失之太浊。”故鹧鸪似为一种笙笛类之乐调。以上这些史料说明,自唐宋以来,关于鹧鸪的文学意象和音乐形象深入人心,一首名为《山鹧鸪》的乐曲一直在民间流传,并以笛箫笙管演奏的形式留存下来。民间音乐是口传心授代代相传的,在漫长的流传过程中很有可能产生变异。《山鹧鸪》与《鹧鸪飞》是怎样的关系?会不会《山鹧鸪》就是《鹧鸪飞》的前身?今所见《山鹧鸪》《鹧鸪词》仅有诗词,没有乐谱,我们不能猜测《山鹧鸪》就是《鹧鸪飞》的前身,也不能判断唐代的“鹧鸪诗”与当代笛曲《鹧鸪飞》有直接的渊源关系。但从历史渊源、文化基因、表现内容、审美意象的角度考察,唐诗中的“鹧鸪”与音乐中的“鹧鸪”是一脉相承、相互依存的,鹧鸪题材的诗词与关于鹧鸪的乐曲早在唐代已经存在,这是毋庸置疑的。

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有:“《乐记》曰: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三者本于声,然后乐器从之。故有心则有诗,有诗则有歌,有歌则有声律,有声律则有乐。”[7]由此可见,诗与歌、歌与舞、舞与乐相互依存,并一步步进化演变成现在的音乐。在音乐的演化过程中,器乐的创作往往从属于歌咏和乐舞,器乐演奏是从乐舞中渐渐分离出来的。在中国音乐的早期形态中,歌舞乐三位一体、相互交融、相得益彰。由此推断,流传于民间的《鹧鸪飞》也是诗乐一体的产物,但在流传过程中诗乐渐渐分离,诗歌与音乐各自独立,诗词以文字的形式留存下来,音乐却由于没有完善的记谱法而失传。如今我们听到的《鹧鸪飞》是由当代笛子演奏家加工改编的。《中国雅乐集》所载《鹧鸪飞》的解题是:“箫,小工调。本曲不宜用笛,最好用声音较低的乐器,似乎幽雅动听。”[8]5在1962年出版的《民族器乐独奏曲选》中,《鹧鸪飞》也是箫独奏。1956年出版的《民间器乐广播曲选》中的《鹧鸪飞》为“民间丝竹乐曲”,以丝竹齐奏的形式演出,伴以大鼓。可见,《鹧鸪飞》并非为笛子所独有。它原先是艺人口传心授并用工尺谱记写的器乐曲牌,民间艺人在演奏时根据原始曲牌加以润饰加工,也有人称其母调源自湖南“常德汉剧”[8]8。

根据以上资料可以推断,鹧鸪是古代文人争相咏唱的对象,“鹧鸪诗”“鹧鸪曲”自唐代以来流传至今,其流传地区以湖南为中心,向周边辐射。宋代《乐府诗集》与《宋史·乐志》中记载的“《山鹧鸪》,羽调曲也”和“夏笛鹧鸪,沉滞郁抑,失之太浊”,均可说明关于“鹧鸪”的羽调式笙笛类乐曲早在宋代以前就已经存在。由此可见,《鹧鸪飞》是自古以来流传在湖南的民间乐曲,几经变异,版本各异,有笛子独奏、箫独奏、丝竹乐合奏等不同的乐器演奏形式,后来,该曲成为江南丝竹的一个曲牌,在江南一带广为流传。《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浙江卷》所载《鹧鸪飞》是一首箫独奏曲,由笙和琵琶伴奏。[9]今天我们听到的《鹧鸪飞》是20世纪以来经过几代笛子演奏家根据湖南同名民间乐曲加工改编而成,并成为深受听众喜爱的笛子独奏曲。

三、《鹧鸪飞》的音乐形态

对湖南民间乐曲《鹧鸪飞》进行加工改编的音乐家很多,严箇凡曾将其改编为军乐,孙裕德曾将其改编为箫独奏曲,俞逊发曾将其改编为笛子独奏曲,蔡敬民曾将其改编为新竹笛曲,最负盛名的当数赵松庭和陆春龄的改编。而最早对《鹧鸪飞》进行加工改编,在国外演奏并录制唱片的是国乐大师卫仲乐。卫仲乐1938年随国际红十字会组织的“中华文化剧团”赴美国30多个城市演出。1939年归国之前录制过四张唱片,《鹧鸪飞》就在其中。《卫仲乐演奏曲集》唱片说明中说:“《鹧鸪飞》这首乐曲原是流行在湖南的一首民间乐曲,卫仲乐将之进行加工改编,使之成为一首笛子独奏曲。”[10]赵松庭、陆春龄则分别在1956年、1959年加工改编《鹧鸪飞》,使其在艺术上臻于完善。改编后的《鹧鸪飞》更接近于江南丝竹风格,均由曲笛演奏。实际上20世纪以来改编或演奏过《鹧鸪飞》的乐人如严箇凡、卫仲乐、孙裕德、金祖礼、陆春龄、赵松庭、俞逊发、蔡敬民、詹永明、蒋国基、杜如松等都在江、浙、沪一带活动。《鹧鸪飞》也就“入乡随俗”,成了具有浓郁江南风格的笛子独奏曲。演奏者按自己的审美趣味和音乐理解处理民间乐曲也是很自然的事。[10]并且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的生活环境、精神追求、审美情趣也在不断改变,对于《鹧鸪飞》的改编和演奏自然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值得一提的是,原曲(湖南民间乐曲)只有36小节,形象比较单一,音乐风格带有“鹧鸪诗”的离愁别绪。赵松庭版和陆春龄版采用了加花变奏的手法,以放慢加花和快板变奏展开,使音乐有了鲜明的今昔对比。

赵松庭对《鹧鸪飞》的改编,取自唐代诗人李白的《越中览古》诗意:“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诗中写的是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争霸江南,越王勾践经过20年卧薪尝胆,终于报仇雪恨、大获全胜的景象。战士们衣锦还乡,曾经满殿的宫女如花似玉,如今霸业烟消,所余者唯三两鹧鸪,寂寥飞鸣原野,与夕阳相映耳。李白借此慨叹历史风云变幻无常,唯有自然山水是不变的,历史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赵松庭在加工改编这首乐曲时,音乐的处理摒弃了对历史事件的描写,也没有沉湎于“揽胜”“怀古”而大发感慨,而是以中国传统音乐的审美特征统摄,将重点放在该诗的第四句“至今唯有鹧鸪飞”上。改编后的笛曲《鹧鸪飞》韵律古朴,深沉含蓄,借眼前景物抒发怀古之幽思、乡愁之情结,充满了人生的思考和文人的悲悯情怀。乐曲的音乐风格和演奏手法类似于江南丝竹,具有文人音乐的古朴典雅意趣。显然,赵松庭是借湖南之曲怀江浙之古。全曲分为四个部分,分别为引子、慢板、快板、尾声。其中快板部分的旋律由慢渐快,运用“循环换气”技巧一气呵成,吹出28个小节的连续十六分音符的整段旋律,每分钟达到160拍,并且连续反复三遍,令人叹为观止。赵松庭在原湖南民间乐曲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发展了快板段落,使音乐更加气韵生动,富有活力。尾声的渐慢处理和节奏拉宽,使音乐主题首尾呼应,音乐风格前后统一。乐曲最后以很弱的力度终止在主音“羽”音上,给人以无穷的遐想。赵松庭改编的《鹧鸪飞》在继承江南丝竹的基础上融合了昆曲元素,具有南派曲笛的典雅婉约风格。

陆春龄对《鹧鸪飞》的改编主要表现在对比上,刻意在“飞”上下工夫。音乐意境取李涉的“湘江烟水深,沙岸隔枫林。何处鹧鸪飞,日斜斑竹阴”之意,由湘江畔的鹧鸪飞联想到游子羁旅的绵绵愁绪和超越时空的遐想。他在笛子教材中介绍此曲时说:“这首民间乐曲,用曲笛演奏,以醇厚和细腻、快和慢、强和弱等艺技对比手法,刻画鹧鸪鸟时远时近,忽高忽低,在广阔天空尽情飞翔的形象。”[8]5陆春龄在演奏中充分发挥了南方曲笛音色醇厚圆润、悠扬委婉的特点,通过旋律起落、速度快慢、力度强弱、音色明暗的对比,使鹧鸪飞翔的动态表现得更为鲜明生动,展示了中国传统艺术所特有的写意传神、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表现手法,表现了文人思古怀乡、抚今追昔的悲悯情怀和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

民间流传的《鹧鸪飞》有“原板”和“花板”两种板式,“花板”为“原板”的“放慢加花”。陆春龄改编的《鹧鸪飞》也是由引子、慢板、快板及尾声四个部分组成。该曲以民间流传的母曲版本为依据加以发展。他将“花板”再次“放慢加花”作为乐曲的第一段,然后接快速的“花板”,这样前后两段就形成变奏关系。引子部分的四个长颤音极具个性,陆春龄运用气息的变化,以及颤音、打音和虚指等技巧,展示了鹧鸪振翅飞翔的艺术形象。慢板段落,陆春龄以民间音乐手法对江南丝竹笛子演奏的颤、赠、叠、打等技巧予以突出强化,其独特的弹性节奏和吹奏技法,使这委婉悠扬的旋律饱含着涌动的激情,好似历尽苦难的人们获得了自由,终于可以放飞自我。华丽的快板是演奏家展示技巧的画龙点睛之笔,也是改编曲有别于民间乐曲的关键所在。酣畅淋漓的快板过后节奏渐渐放慢,进入与引子相似的尾声,在调式主音“羽”音的上方五度音“角”的长颤音上结束全曲,仿佛鹧鸪振翅高飞,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给人以意犹未尽之感。[11]

赵松庭、陆春龄改编并演奏的笛曲《鹧鸪飞》旋律舒展流畅而具有诗意和神韵,节奏抑扬顿挫而富有动感和活力,乐曲并没有对鸟鸣进行刻意模仿,而是注重对鹧鸪振翅飞翔的动态描写和寥廓悠远意境的传神刻画,体现了中国传统音乐崇尚自然、追求神似、讲究韵味的美学追求。同时,该曲很好地将开放因素和对比因素协调并融合在一起,使之成为一首首尾呼应、张弛有度、虚实并见、生机盎然、余味无穷,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内涵和独特审美意趣的笛子独奏曲。

四、《鹧鸪飞》的审美意趣

鸟是自然的化身,也是自由的化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季节变化而迁徙,与人类的生活规律极为相似,以鸟的飞鸣表现人的离愁别绪古已有之。如杜甫的《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而鹧鸪是南方极其常见的候鸟,以鹧鸪为题写思古怀乡之情,极易引起人们的情感共鸣。笛曲《鹧鸪飞》是中国传统音乐审美意趣的共性体现和个性表达。《鹧鸪飞》以鹧鸪为母题并非单纯为了状物摹声拟态,仅仅表现自然物象和禽鸟之趣,而是以象表意、咏物抒怀、托物言志,表现文人的人生感悟。《鹧鸪飞》摈弃了对鸟鸣的声态模仿,而是以鹧鸪的形态、动态、神态表达人的思想感情和精神追求,表现古诗词的意境,体现中国传统音乐的神韵。

《鹧鸪飞》作为曲笛的代表曲目,曲调婉转悠扬,具有江南民间音乐的韵味。加花变奏和颤、赠、叠、打等技巧的运用,有着南派笛子的演奏风格和江南丝竹的含蓄典雅之美。其慢板部分优雅、深沉,轻而不浮,哀而不伤;其快板部分流畅、轻快,快而不乱,乐而不淫,有如和煦的春风吹拂而过,令人神清气爽。其“放慢加花”的变奏和润饰手法,体现了江南丝竹的典雅和南派曲笛的柔和之美。乐句之中、段落之间疏密相间,繁简相宜,动静相衬,强弱有致,刚柔相济,首尾呼应,和而不同,体现了中国传统音乐的审美意趣。从慢板段落的情感基调来看,《鹧鸪飞》带有淡淡乡愁的味道,这一点也与唐诗中所表现的离别意象相似。

《鹧鸪飞》原先为箫演奏,后改编为笛子独奏曲,表面上虽为表现禽鸟飞翔之动态,但其引子的散板旋律给人的感觉悠长而幽静,很容易将人的思绪带入渺远的时空之中。其慢板段落舒缓而细腻,忧伤而缠绵,气息悠长而隽永,有着荡胸涤腑的灵动感和岁月积淀的沧桑感。曲笛音色的醇厚圆润、悠扬柔婉,主题旋律的起伏跌宕、连绵舒展,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大自然的寥廓、宁静之意境。音乐中的静是相对的,在流动的乐韵中能让人感觉到静,尤为彰显乐曲的禅意和演奏者的涵养。《鹧鸪飞》的静还表现为动静相衬,慢板的悠扬舒展与快板的行云流水形成鲜明对比,这更加彰显了中国传统音乐“清虚淡远、幽雅深邃”的意境。

中国传统的吹管乐器如笛、箫、笙、管之类,其音色近人声,个性鲜明,气息绵长,气韵生动,为中国民族音乐注重个性化表达和清新、恬淡、悠远、幽雅风格提供了物质基础。《鹧鸪飞》表面看是表现飞鸟之动态,其实是发怀古之幽思,抒心中之感慨,写离别之怅惘,写天地之寥廓,写万物之有灵,写文人激浊扬清的气度,写“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的淡淡离愁。中国传统音乐重意趣,求恬淡,尚写意,不以刻意模仿禽鸟声态为目的,追求“言外之音,象外之意”,崇尚“调古声澹,意趣盎然”。《鹧鸪飞》似山水画、禽鸟图,不刻意拟声状物,而是以写意的手法,寄情风物,托物言志。不求描写对象的具象化,而是以比兴的手法,怀古思今,以古朴、悠扬的旋律表现一种难以言传的心灵状态,在悠然自得、从容恬淡的格调中抒发着中国文人崇尚自然、向往自由、追求美好的心声。艺术审美的真谛是通过物象参透意象,《鹧鸪飞》的旨趣并不在于表现鸟的飞鸣,而是以鹧鸪这一象征物凝神于形,寓意于象,表现人们的思乡情怀与乡愁情结。当代笛曲中有不少富有诗情画意、地方特色鲜明的优秀作品,如《姑苏行》《喜相逢》《牧民新歌》《春到湘江》《水乡船歌》《秋湖月夜》《秦川抒怀》《走西口》《愁空山》等,都蕴含着浓厚的乡愁情结。《鹧鸪飞》表面上看是描写禽鸟飞翔之动态,其实是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

中国传统音乐无论是寄情于物、寓意于象,还是神与物游,抑或是超然物外,都幽深高远,气韵生动,意味深长。《鹧鸪飞》旋律柔婉绵长、起伏跌宕,使人感觉在乐曲营造的旷远空间意境中盘旋翻飞;中国音乐的结尾很少像西方音乐那样在高潮处戛然而止,而总是以悠长、舒缓的乐音渐渐趋向沉寂,将人的思绪、意念引向远方,使人品味到“音外之韵”[12]。《鹧鸪飞》就给人以如是体验,其余音缭绕、意犹未尽的尾声处理,将人的思绪引入渺远,让人感受到高远的立意。隐逸是中国文化的独特现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多么闲适、达观、自由、洒脱。这是彻悟了人的生命本质之后油然而生的一种豁达胸怀。隐士超凡脱俗,不拘形迹,常常寄情于自然山水、花木禽鸟而遗世独立。笛曲《鹧鸪飞》通过气息的控制与速度、力度、音色的对比,表现出空间距离的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隐忽现的动态,意在借鹧鸪的形象表现隐士的隐逸旨趣。就像陶渊明诗中“鸟”的意象,既是他归隐田园、淡泊名利的写照,也是他崇尚自然、热爱生活、追求自由的人生志趣的反映。

中国传统音乐注重个体化精神的修炼,讲究韵味,追求自娱自得、雅俗共赏。近人声、求个性、尚自然,是中国传统器乐的共性。一支竹笛,简约、淳朴、幽雅,却能吹出乡愁的味道,在单线型游动的旋律中所表现出的跌宕起伏、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动静相宜、虚实相生,特别契合中国文人的“顺应自然以求安逸”“静穆恬淡悠游逸雅”[13]的生活追求,以及“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思想境界。如《红楼梦》中贾母所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这种崇尚自然、不事雕琢、追求隐逸的审美旨趣,在笛曲《鹧鸪飞》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五、结语

《鹧鸪飞》蕴含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如果将《鹧鸪飞》进行文化基因解码,其历史渊源可以追溯至唐代的“鹧鸪诗”,《鹧鸪飞》的文化基质和审美意趣与“鹧鸪诗”有着跨越时空的呼应。透过意味深长的唐诗余韵,品味清新悠扬的笛曲清音,《鹧鸪飞》所表现出来的意境、神韵、格调,契合了中国传统音乐的美学追求。从“释义学”的角度阐释,这一含有语义符号象征意义的“鹧鸪”,已在历史上“飞”了千年。虽然古曲原貌不复存在,今之《鹧鸪飞》经由不同笛子演奏家的加工、改编、演绎,具有不同的风格和韵味。《鹧鸪飞》脱胎于湖南民间音乐,融汇了江南丝竹音乐元素,浸润着唐诗意象。从“鹧鸪诗”与《鹧鸪飞》的诗乐相融关系,可以观照诗乐一体的中华传统文化在当代的传承与发展,以及古典诗词对音乐创作的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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