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涵濡:大学美育新方案
2022-03-07王一川
王一川
(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当前大学美育面临新课题,需要同行一道来探讨新的实施方案,在见仁见智中集思广益,以适应和满足大学生美育需求。不过,大学美育新方案的制订和实施会涉及相当多方面、环节和问题,非本文所能及,这里还只是侧重于大学美育课程教学实施方案,着重从现代美学和美育体制与中国古典“文心”传统相交融这一新角度,形成一种以文心涵濡为核心的大学美育课程新方案,以就教于方家。(1)本文根据笔者主编并撰写的教材《大学美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序言、第一章修改和扩充而成。
一、大学美育发展和当前任务
大学美育课程,其实是一门老而新的课程或课程系列。说它老,是说早就有相关大学教师在这个领域辛勤耕耘,取得了不少成果,构成今天我们从事大学美育课程教学的有益基础。说它新,是说尽管如此,新时代国家和社会都对大学美育提出了新要求,需要大学美育去主动迎接一系列新挑战,书写自己的新篇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对大学美育有过长时间摸索,但起初缺乏系统规划和专门实施方案。伴随改革开放时代进程,在国家全面推进和实施素质教育的大背景下,大学美育终于正式实施,作为大学素质教育的重要部分在大学教育各环节中获得了新地位。可以说,过去七十多年来中国大学美育的发展经历了四个步骤:(1)1986年正式列入国家教育方针。全国人大六届四次会议通过的《关于第七个五年计划的发展报告》首次将美育列入国家教育方针。(2)1999年列为国家素质教育环节之一。《中共中央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进素质教育的决定》提出,实施素质教育,把德智体美有机统一在教育活动各环节中。在当代国家教育制度中首次确立美育与德育、智育、体育等同样重要的教育地位,还专门就大学美育工作作了部署。(3)2013年列入国家深化改革战略中。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专门要求改进美育教学,提高学生审美和人文素养。随后,2015年9月15日《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颁布,要求全面加强和改进学校美育工作。(4)2020年启动新时代学校美育。10月15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颁布《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要求从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高度去启动新时代学校美育,弘扬中华美育精神,把美育纳入各级各类学校人才培养全过程和各学段。
当前大学美育作为新时代学校美育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面临哪些新任务和新挑战呢?最重要的是,切实贯彻落实国家的新要求,在立德树人根基上,面向新时代大学生人才培养的新需要,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和中华美育精神,全面改进和实施大学美育。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中华美学讲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讲求言简意赅、凝练节制,讲求形神兼备、意境深远,强调知、情、意、行相统一。我们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展现中华审美风范。”[1]同时,“做好美育工作,要坚持立德树人,扎根时代生活,遵循美育特点,弘扬中华美育精神,让祖国青年一代身心都健康成长”[2]。这就规定了新时代大学美育的新任务和新目标: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既紧密结合时代社会生活需要,又自觉弘扬中华美育精神,促进青年健康人格的养成。
这里不仅把美育的重要性凸显出来,而且还把它提升为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最重要实现途径之一,其重要性已经不亚于德育和智育了。随后,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在2020年10月15日发布《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聚焦于“以提高学生审美和人文素养为目标,弘扬中华美育精神,以美育人、以美化人、以美培元,把美育纳入各级各类学校人才培养全过程”等目标和任务,要求在新时代学校美育中予以全面落实。这份文件还就大学阶段美育的课程和教材体系作了具体部署:“高等教育阶段开设以审美和人文素养培养为核心、以创新能力培育为重点、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和艺术经典教育为主要内容的公共艺术课程”,“高等教育阶段强化学生文化主体意识,培养具有崇高审美追求、高尚人格修养的高素质人才”,“高校落实美育教材建设主体责任,做好教材研究、编写、使用等工作,探索形成以美学和艺术史论类、艺术鉴赏类、艺术实践类为主体的高校公共艺术课程教材体系”。[3]这里先后阐述了大学美育的主要任务、基本目标和教材体系建设要求,形成了系统而完整的新时代大学美育制度设计和具体部署。
按照笔者的理解,大学美育的主要任务,不是像过去有些课程和教材那样仅仅满足于静态地传授美学知识,而是为着大学生的人格养成。大学美育是要协助大学生在自己的人格定型过程中运用美育手段,帮助他们通过美育途径去完成自己的人格定型任务。由此,大学美育课程的主要任务在于,有意识地舍弃仅仅对大学生讲授美学知识、艺术知识、艺术创作技能或审美欣赏的老路子,转而从大学生人格养成途径去重新思考和阐述美育问题,目的是让大学美育真正成为大学生人格养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途径。
二、大学生人格养成与大学美育
大学美育课程应当围绕大学生人格养成这一目标来设定的。人格通常与个体的言行在社会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心理特征相关,包括兴趣、爱好、气质等。蔡元培早就认识到:“人性何由而完成?曰:在发展人格。发展人格者,举智、情、意而统一之光明之谓也。盖吾人既非木石,又非禽兽,则自有所以为人之品格,是谓人格。发展人格,不外乎改良其品格而已。”说到底,人格就是指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价值。“人格之价值,即所以为人之价值也。”人格并非简单的个体构成,而是指个体的社会品格。“人格者,谓吾人在社会中之品格。”[4]由此看,人格是人类个体在社会中的稳定品格,包括其行为方式和内部过程,涉及理智、情感、意志等多方面。个体的一生意味着人格的持续养成过程,正如俗话所说,活到老养到老。
人格养成方式有多种,蔡元培否定宗教而倡导美育。“宗教为野蛮民族所有,今日科学发达,宗教亦无所施其技,而美术实可代宗教。”这里已经出现了后来的“美育代宗教”说的萌芽。他不仅认为美育是现代西方所实行的,而且认为在中国也是古已有之的教育传统,例如“周之礼乐”“理学家之词章”“科举时代之词章书画”等。现代教育的任务之一就是在“普通教育”中“参用美感”以及让“实业教育”能够“与美感教育调和”,目的在于培养“人格完备”之现代人才。[5]
美育之所以有助于人格养成,是由于它特有的感性形象体验方式。这是中国现代大学美育的倡导者和奠基人蔡元培从一开始就予以明确把握的一个关键点。蔡元培从1912年担任中华民国教育总长时起就大力倡导包括大学美育在内的学校美育,并将其纳入现代教育体制中。他认为“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津梁”。他把美育视为沟通“现象世界”“实体世界”的桥梁。“对于现象世界,无厌弃而亦无执著也。人既脱离一切现象世界相对之感情,而为浑然之美感,则即所谓与造物为友,而已接触于实体世界之观念矣。故教育家欲由现象世界而引以到达于实体世界之观念,不可不用美感之教育。”[6]他还把“美育”放到与“世界观”同等程度去认识和倡导,要求“当代教育家”认真推行。之所以这样做,原因在于,他认为美育目标就在于“人格”养成:“在普通教育,务顺应时势,养成共和国民健全之人格。”[7]如果教育目标在于“养成共和国民健全之人格”,那么教育中不可或缺的“美育”就必然需要为“养成共和国民健全之人格”服务。
美育对于人格养成的作用,具体体现在其特有的感性形象体验方式。蔡元培在其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时,就认识到:“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8]他相信美育的独特方式在于“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即感性形象体验方式,其功能在于“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他亲自在北大开美学课、编写《美学通论》讲义,推动设立画法研究会、书法研究会、戏剧研究会、音乐传习所等美育机构和艺术研究机构,并聘请陈师曾、吴梅、萧友梅、刘天华、胡佩衡、陈半丁等艺术家到北大授课和指导学生开展艺术活动。他所开创和推行的这些大学美育制度,都根源于他的“美育代宗教”主张:“我以为吾国之患,固在政府之腐败与政客军人之捣乱,而其根本,则在于大多数之人皆汲汲于近功近利,而毫无高尚之思想,惟提倡美育足以药之。我自民国元年以来,常举以告人。惟提倡美育,必须先输入欧洲之美学及美术史,而至今尚未有注意及此者,我不能不承其乏。”[9]美育可以帮助大学生消除“汲汲于近功近利”的偏向,涵养“高尚之思想”,“若为涵养德性,则莫如提倡美育。盖人类之恶,率起于自私自利。美术有超越性,置一身之利害于度外。又有普遍性,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寡乐乐不如与众乐乐,是也。故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说”[10]。他还在五四运动一年后这样反思说:“现在学生方面最要紧的是专心研究学问。试问现在一切政治社会的大问题,没有学问,怎样解决?有了学问,还恐怕解决不了吗?”大学生应当“专心增进学识,修养道德,锻炼身体。如有余暇,可以服务社会,担负指导平民的责任,预备将来解决中国的——现在不能解决的——大问题”。[11]可见,大学美育的真正目标,在于通过感性形象体验方式培育出一批批有能力引领现代中国变革乃至预备将来解决中国的现在不能解决的大问题的领袖型人才。
正是由于坚信感性形象体验方式在大学生人格养成中的作用力,蔡元培于1927年在总结当年推行大学美育的初衷时仍然认为:“美育之实施,直以艺术为教育,培养美的创造及鉴赏知识;而普及于社会。”大学美育的目标,不局限于培育艺术专业人才,而是要“普及于社会”,即着眼于所有大学生的素养养成,他们往往只是以艺术为业余爱好而非专业特长。他的大学美育理想集中表现如下:“美育之目的,在陶冶活泼敏锐之性灵,养成高尚纯洁之人格,故为达到美育实施之艺术教育,除适当之课程外,尤应注意学校的环境,以引起学者清醇之兴趣、高尚之精神。故校舍应择风景都丽之区,建筑应取东西各种作风之长,而以单纯雄壮为条件,期与天然美相调和,而切于实用。”[12]
正由于把大学美育的目标或任务规定为通过感性形象体验方式而“陶冶活泼敏锐之性灵”,进而推进“高尚纯洁之人格”的养成,他还主张发展专门从事美育的“艺术大学”,并且在学校环境选择上突出中西合璧的建筑美和自然环境美之间的相互浸润效果。
可以说,现代大学生的人格养成需要美育,必然要求大学开展美育工作。不过,为什么要如此重视大学阶段的美育呢?这是由于在个体一生人格发展历程中,大学阶段人格养成有着特殊的重要性。按照心理学家的划分,个体人格发展一般需要经历大约八阶段:一是婴儿期基本信任对不信任,二是童年早期自主性对羞怯和疑虑,三是游戏年龄主动性对罪疚感,四是学龄期勤奋对自卑,五是青春期同一性对角色混乱,六是成年早期亲密对孤独,七是成年期繁殖对停滞,八是老年期完善对失望。[13]个体的大学阶段,大约相当于这八阶段模式中的第五、六两阶段,属于个体人格发展上至关重要的同一性和亲密性等性格趋于定型的关键期。由此可以说,大学阶段人格养成的具体任务在于,使渐进中的人格趋于定型,确立起基本的人格范型,也就是回答个体提出的“我是什么人”和“我将成为什么人”等基本问题,至少为它的最终解答提供有待于继续完善的定型方案。可见,大学阶段是个体人格趋于定型的关键阶段,而鉴于这种定型阶段的复杂性和艰难性,求助于美育方式就可以理解也是必要的了。
大学美育,是大学生人格在其定型阶段的通过感性形象体验而实施的养成途径。
三、大学美育的目标
从大学生人格定型角度看,大学美育课程的目标与大学生健全人格的定型途径有关。大学美育课程的目标就在于通过感性形象体验而促进大学生健全人格养成,也就是美好心灵养成。当个体的健全人格在大学阶段面临定型任务时,大学美育需要借助于感性形象体验手段而帮助大学生完成这种任务。
这里的美好心灵,是指具有内在美质的健全人格或高素养之人。美好心灵养成,主要是指个体美好的德行修养和知行统一的人格的涵养。美好心灵的养成可以从四个方面去看。首先,纯真之心养成,即一颗纯朴、率真、真诚的心灵的涵养。例如,倡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李白,赞扬西施“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肯定其纯真之美。白居易也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可见,真正的美是纯真的和无修饰的。其次,良善之心养成,即一颗善良、友爱、乐于助人的心灵的涵养。杜甫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传达出为百姓忧虑,不仅口中叹息不已而且心里焦灼不安的深厚的人间情怀。他还说“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感叹友人李白虽才华超群却无用武之地,虽道德崇高却无人理解,由此呼唤惜才崇德的社会风尚。再次,尚美之心养成,即一颗懂得借助感性符号而形象地把握人生与世界的意义的心灵的涵养。刘禹锡《秋词》写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假如诗人没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就不可能力排众议地走出“自古逢秋悲寂寥”的传统,产生“秋日胜春朝”的新体验;同理,也正是由于诗人有着高超的诗律修养,才有可能把人生体验上升为不可遏止的豪迈“诗情”,最终吟咏出脍炙人口的诗篇。最后,信仰之心养成,即一颗对人生、世界、宇宙有着明确而坚定的信念并付诸行动的心灵的涵养。于谦《石灰吟》这样刻画“石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诗人借助屡遭锤打、焚烧和粉碎的石灰形象,凸显坚守高洁情操的人生信念。
总之,或许还可以列出一些,但这四方面是一个都不能少的。美好心灵养成,应当是纯真之心、良善之心、尚美之心和信仰之心相互交融的人格涵养,是拥有真、善、美、信等多重面向之心灵的涵养。这样的理解虽不足以概括美好心灵养成的全部,但可以揭示其不可缺少的维度。特别要说明的是,这里在现代美学的真、善、美三者之间的交融基础上,特意添加了信即信仰或信念的方面,就是想说明,个体的人生信仰养成在美育中十分关键。恰如五四时期蔡元培用“美育代宗教”的口号试图表达的那样,美育通过真、善、美等素养的养成而要达到的最高目标,其实就在于人生信仰或信念的养成。是否突出信仰养成的重要性,应当成为美育区别于一般艺术教育的一个关键环节。这样的由真、善、美信共同构成的美好心灵,虽与天赋有关,但不能仅仅归结为天赋,而尤其应当注重后天的持续养成。这就需要包括大学美育在内的多种美育形态的持续养成。
四、中国传统视域中大学美育的实质——文心涵濡
当前,发展和实施大学美育,需要在现代美学和美育体制基础上传承中华美育精神,为探索美好心灵养成提供有力的美育资源。这就是说,大学美育应当以现代美学和美育为基本体制,以中华美育精神为灵魂。这就需要在前贤基础上,面向当前大学美育课程新需要而进行新探索。为此,不妨提出一个新的核心思路:大学美育的实质在于文心涵濡。
文心涵濡,是现代美学和美育新体制与中国古典“文心”传统之间相交融的结果。与西方美育建立在现代美学基础上,并且以“美”为核心范畴不同,中国古代与西方美育功能相当的“诗教”“文教”或“风教”传统,并没有以“美”为核心范畴,而是以“文”及“文心”为核心范畴,尽管“美”在汉语中也有其不可忽视的重要性及源远流长的语义演变。大学美育课程的实质,如果借用中国古典文化传统中“文”和“文心”的概念,可以说就是文心涵濡。这意味着,大学美育的实质表现在,它是大学生人格定型时的感性形象涵濡过程,也就是以感性形象涵濡的方式为大学生人格定型提供生动的形象范式。
“文”,按照中国传统,是可以代表整个中国思想的基础的东西,而“尚文”构成周代以来中国文化传统的核心精神。刘勰《文心雕龙·原道》开宗明义论述了“文”的地位和价值:“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14]在刘勰文采斐然的描绘中,“文”的意义颇为重大,它与天地一道生长,代表着天地间万事万物之斑纹、色彩、形体等感性形象,后来出现了人这一宇宙间最特出的事物、天地之核心,进而产生了“文心”“言”以及“文”。钱穆把中国文化传统的特质归因于中国独特的“文字”传统及其推衍:“中国文化传统,绵延四千年以上,而且能不断发扬光大,其中一原因,亦为其文字具有特殊之性格与功能,故使其文化传统,易保存、易传递。其一是中国文字能摆脱语言束缚,而获得其独立自由之发展。其次是中国文字创造,有其精妙之意义,与其活泼之使用方法,故使中国人只凭少数单字,而对历史上不断后起之种种新事物新观念,都可运用自如,尽量表达,而使旧有文字,永不感有不敷应用之困难。”[15]一位法国汉学家也认识到,“‘文’是中国思想的基础”,进一步看,“中国的传统文化就受到‘文’的逻辑的影响”[16]。这些认识是建立在对“文”在中国文化传统的地位和作用的把握基础上的。
由此可以理解文心涵濡的基本意思。“文”,在甲骨文是像文画交错的样子,带有象形特点;在金文中则是从心、文声,位于其核心的心形图案似有指向人类心灵的意思。文,可以说代表心之形象,由此确立文为心之形象、心乃文之内核的基本意思。“文”有丰富的含义,如彩色交错的图形,斑纹、花纹,文字,刺画文字或花纹,文章,文辞、词句,文才、才华,文彩、华丽等。[17]“文”的含义可大致分为四个层面:一是人类观察到的天地万事万物的纹理特征和规律,即自然之文;二是人类主体创造的所有符号表意系统,即人文;三是人类创作的表达情感、思想和想象力的文章及其他作品,即文艺作品;四是人类据以创造符号表意系统的主体文才,即文人。“文”涉及“天文”“地文”和“人文”在个体中的整合效应,即天地人的客观纹理特征和运行规律在个体中的涵养形态。相应地,“文心”应当理解为人心对于“天文”“地文”“人文”的运行规律的领会,也就是一颗善于领会天地人间万事万物的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心灵。
“文心”,一般地说,是一种在对于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直觉中领悟人生真理的素养和符号化状态。一般说来,所有正常人都可能拥有“文心”,只是文艺家基于天才以及专门历练等复杂缘故,往往能够更加敏感和敏锐于运用想象力和符号表现能力去作创造性表达而已。具体地说,“文心”可以包含下面三层含义:一是个体对于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感性直觉素养,这属于主体的心灵状态;二是由感性符号系统所呈现的个体对于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感性直觉状态,标志着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已经凝聚在人类发现或创造的符号系统中,这属于客体符号化状态;三是特别就艺术作品鉴赏来说,是观众从文艺作品中领悟到的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简要地说,“文心”可以包括主体心灵、客体符号系统和观众对客体符号系统的领悟等三层含义。
再来看涵濡。涵,浸润;濡,沾湿。涵濡,其基本意思在于雨水对事物的包涵和滋润状态,从而带有包涵和滋润之意,以及更持久深入的濡染、熏陶或熏染之意。[18]“文心”需要或者依赖于涵濡,这意味着,人的心灵对于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把握,其实是一个长期而持久的涵养过程。
可以合起来说,文心涵濡,作为大学美育的实质,是大学生个体心灵对于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直觉式领悟和持续浸润过程。在大学美育课程中,文心涵濡过程是如何具体展开的呢?《红楼梦》第23回曾经叙述了贾宝玉和林黛玉阅读和交流《西厢记》的故事。这天正是三月中浣、桃花盛开的时节,贾宝玉在大观园里偷偷阅读让仆人茗烟从外面书坊里买来的《西厢记》,读得如痴如醉。读到“落红成阵”时,真有阵风吹落桃花,就索性把花都抖落到水里,实行“水葬”。冷不防林黛玉过来,她采取了更加雅致的“土葬”方式:先把桃花扫起来,放在绢带里,带到犄角埋在土里。发现贾宝玉手中有书,连忙拿过来也痴痴地阅读。读完后,林黛玉在娇羞中与贾宝玉交流书中人物和情节,更加深了相互之间的知音之情。而在贾宝玉被叫走后,林黛玉一人又听了梨香院12个女孩唱《牡丹亭》中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等曲调,不知不觉中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联想到此前阅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等,再回想到刚刚阅读过的《西厢记》中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就展开了更加广阔的想象和联想,从而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加丰富复杂的滋味品尝。这里展示的中国古代爱阅读的少男少女之间的文心涵濡过程,对我们理解和建构当前大学美育课程中的文心涵濡过程模型,可以提供一种参照。
在具体的大学美育实施过程中,大学生的文心涵濡过程可以表现为下列几方面、环节或步骤的综合:一是大学生从具体审美形态中感性地体验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过程;二是大学生运用相关科学知识或跨学科知识以及其他相关素养积累而对上述体验进行理性抽象的过程;三是大学生以多种不同方式将上述感性体验和理性抽象汇聚起来与他人口头分享、书面交流或形成评论文字的过程;四是大学生将上述感性体验、理性抽象和交流过程潜移默化地推衍到自己的实际人生中的过程。正是历经这些过程,大学美育才能真正起到大学生人格定型中的感性符号涵濡的作用。
在这里,文心涵濡体现出如下特点:第一,感性符号直觉性,即能以指向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感性符号形象系统而诉诸大学生感官,令其感到身心兴腾;第二,心灵性,即通过大学生的身心兴腾进而唤醒其健全或高尚的心灵的回应,产生深层精神感动;第三,涵濡性,属于一种跨越普通感性和理性层面而直指信仰深层的超常直觉以及在延后人生中的持续推衍过程。
五、文心涵濡在大学美育形态中的展开
以中国式文心涵濡去实施大学美育,着重关注的是大学生的个体心灵对于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感性直觉素养和成熟。也就是说,大学美育作为文心涵濡过程,着力关注大学生在其人格定型阶段对于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的感性直觉素养的涵养和成熟。
就美育来说,“文心”是个体从具体审美形态中直觉地感受天地人之纹理特征及其规律,进而由此把握人生真理的素养。这里的具体审美形态,可以是自然美、社会美、科技美和艺术美等。从一般美学原理有关审美形态的分类看,文心涵濡在大学美育形态中有着如下具体展开方式:一是自然美育,展现为自然之文心涵濡,即通过对于天地自然之文的感性直觉而涵养大学生个体人格;二是社会美育,展现为人伦之文心涵濡,即通过社会人伦之文的感性直觉而涵养大学生个体人格;三是科技美育,展现为科学技术之文心涵濡,即通过科学和技术之文的感性直觉而涵养大学生个体人格;四是艺术美育,展现为艺术之文心涵濡,即通过对于人类创造的“美的艺术”作品之文的感性直觉而涵养大学生个体人格。以上四种美育形态共同构成大学美育的主要展开形态。不过,比较而言,艺术美育即艺术之文心涵濡由于既来自社会生活之美同时又高于社会生活之美,并且最贴近人类心灵本身,因此是尤其核心的一种大学美育形态。
就艺术美育来说,在进入其具体的艺术门类和艺术媒介形态美育之前,还需要首先面对其在特定民族、历史等境遇中生成和遗留的多样而不同的美育形态。简要地说,艺术美育的民族历史形态有中国古典型艺术美育、中国现代型艺术美育、外来型艺术美育三大类。其中,中国古典型艺术美是中国古代数千年历史上形成和流传至今的艺术美,中国现代型艺术美是中国近现代以来形成的具有现代性特征的艺术美,外来型艺术美是中国历史上从外部引进或借鉴而至今仍有影响的各种艺术美的统称。它们都应当是大学生进行文心涵濡的优质资源。
从现在通行的艺术门类看,艺术美育即艺术之文心涵濡主要包括但不限于如下艺术门类形态:一是声文涵濡,构成音乐之文心涵濡;二是舞文涵濡,构成舞蹈之文心涵濡;三是言文涵濡,构成文学之文心涵濡;四是书文涵濡,构成书法之文心涵濡;五是戏文涵濡,构成戏曲之文心涵濡;六是画文涵濡,构成绘画之文心涵濡;七是影文涵濡,构成电影之文心涵濡;八是视文涵濡,构成电视艺术之文心涵濡;九是俗文涵濡,构成民俗文化及民间艺术之文心涵濡;十是网文涵濡,构成网络文艺之文心涵濡。
文心涵濡在大学生人格养成中的功能是多方面的,这里可以从“文心”对于大学生人格中的求真、为善、成趣和笃信等四方面的养成去考察。
功能之一为文心导真。这就是以富于感性的纹理图式体验去激发大学生的情感和想象力,引导他们在情感体验的不知不觉中体味到人生真理的意味,有助于实现美育与智育的交融。要理解以文导真功能,不妨重温黑格尔的论述:“艺术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娱乐、效用或游戏的勾当,而是要把精神从有限世界的内容和形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要使绝对真理显现和寄托于感性现象,总之,要展现真理。这种真理不是自然史(自然科学)所能穷其意蕴的,是只有在世界史里才能展现出来的。这种真理的展现可以形成世界史的最美好的方面,也可以提供最珍贵的报酬,来酬劳追求真理的辛勤劳动。”[19]
黑格尔所说的艺术与“真”的联系或者其“真理”内涵,可以从许多艺术品中见出。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里通过对庐山的崇山峻岭景观的切身体验,得出一条重要的哲理性结论:假如要获取事物的全貌,就必须跳出局部的限制。这种在审美体验中获取的活生生的形象的真理,正如马克思所主张的那样,往往远比那些严整的学术论述更具感染力和说服力:“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他们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写生动的书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他们对资产阶级的各个阶层,从‘最高尚的’食利者和认为从事任何工作都是庸俗不堪的资本家到小商贩和律师事务所的小职员,都进行了剖析。”[20]恩格斯这样论述巴尔扎克:“他是比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左拉都要伟大得多的现实主义大师,他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无比精彩的现实主义历史,他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1816—1848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围绕着这幅中心图画,他汇编了一部完整的法国社会的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诸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21]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些论述表明,审美与艺术确实能够通过其特有的审美媒介和形式去打动观众,产生通向真理的向心力。
功能之二为文心润善。这是以富于感性的纹理图式体验去滋润大学生的道德感,让他们把道德规范不再看作是外在的强制力,而是内化为自觉自愿的心灵愉快和精神享受。这可以体现美育与德育的交融。孔子强调音乐对“移风易俗”具有突出的作用:“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22]这里的“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是说,要想转移社会风气、改变民间习俗,没有比音乐更好的方式了。翻译家和批评家傅雷深谙音乐的文心涵濡功能,能够自觉地吸纳外来型艺术的作用:“疗治我青年时世纪病的是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战斗意志的是贝多芬,在我灵智的成长中给我大影响的是贝多芬,多少次的颠扑曾由他搀扶,多少的创伤曾由他抚慰,——且不说引我进音乐王国的这件次要的恩泽。除了把我所受的恩泽转赠给比我年青的一代之外,我不知道还有甚么方法可以偿还我对贝多芬,和对他伟大的传记家罗曼·罗兰所负的债务。表示感激的最好的方式,是施予。”[23]他不仅从贝多芬音乐之文中获得善的感召,而且更进一步把贝多芬及罗曼·罗兰所“施予”自己的,又“施予”他自己的读者们,试图给予他们以相同的感召力。
功能之三为文心成趣。这是以富于感性的纹理图式体验去唤醒和涵养大学生的人生好尚或喜好的过程。这可以体现美育与体育和劳育的交融。人生在世应当善于从“文心”的激荡中体会到身心愉快和满足,从而直接或间接地领略人生的丰厚滋味。朱光潜在指出人生是严肃的基础上强调,人生应有“情趣”即情调和趣味,否则就太单调乏味了。“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干枯的,对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24]这启示我们,人生固然需要踏实、勤勉和持久的奋斗,但如果同时懂得追求一种富于情趣的生活,就能够在严肃的生活进程中不时地获得轻松和愉快。
画家吴冠中有一幅画叫《双燕》,画的是画家想象中的江南水乡民居景观:静静的水塘边,矗立着墙壁巨大而洁白、屋檐墨黑而细小的高大民居,其白色墙壁与黑色屋檐之间的对比显得异常夸张而又奇特,民居外正中偏右一株略斜的高树上嫩黄与青绿树叶交织,它们都好像在肃静地欣赏自身水中倒影似的,唯有上方两只燕子正要轻盈地飞出画面,让画面在整体宁静中产生了一丝微妙而又重要的动感,平添了一种情趣。可以说,世间从来没有与画中所绘在构图比例和颜色对比上都一模一样的江南民居风景,它完全是画家从偶然获取的生活情趣中进一步加以创造的结晶,结果是可以再度唤起观众的人生情趣。画家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后来长居北京,但始终对故乡山水园林梦萦魂牵,一次在宁波转车时,偶然为附近滨河民居的独特景观而感官愉悦、心醉神迷,欣然挥笔画速写,由此获得创作感兴,随后创作出这幅名画。“《双燕》着力于平面分割,几何形组合,横向的长线及白块与纵向的短黑块之间形成强对照。……《双燕》明确地表达了东方情思,即使双燕飞去,乡情依然。横与直、黑与白的对比美在《双燕》中获得成功后,便成为长留我心头的艺术眼目。”[25]甚至可以说,“双燕”恰恰成为吴冠中绘画个性的一个鲜明标志。更具体地看,“《双燕》中突出了一堵高大的白墙,她占有画面五分之二的面积,她是主角,在画面的平面分割中,首先充分保证了她的优越感。……横幅画服从‘横’的势力统治,正如方幅画一般受控于方与圆的核心。……主角白墙是画中之王,她的宫殿扩展到画面的极限。她容忍‘黑’,只容忍窄长条条的黑,只是为了顺其势,助其威;她容忍与她逆向的、笔直的乌黑的门窗,只是为了对照其身段之美,衬托其洁白。门窗位置的安排并非全根据住房主人的意愿,却服从于白墙身材的身段美的准则。树的姿态,左上角的山墙之尖峭,倒影的朦胧,都受制约于端端正正,安详横卧着的女王——白墙,都是她顺心的侍卫。”[26]我们从画家的这些自我阐释中,可以领略他从自己捕捉生活情趣中所获得的快乐。画家从生活体验中获取情趣的满足,观众可以进而从画中获取前所未有的人生情趣。
功能之四为文心树信。这是以富于感性的纹理图式体验去协助大学生培植人生信仰或信念,并使其成为明晰而坚定的人生导向。这可以体现美育与信仰的交融。《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酷爱19世纪欧洲文艺,从中吸取了丰厚的养分,并且总结成自己的独特信仰体系——“苦难的哲学”,一种在人生中无论遭遇何种艰难险阻都永不放弃、永远乐观地进取和奋斗的坚韧信念。他在给妹妹兰香的信中这样阐释说:“我们出身于贫苦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又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首先要自强自立,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熟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更伟大!”[27]这样的“苦难”信仰体系,并没有多少高深莫测的抽象理念,但蕴含浅显而又深刻的人生哲理,给千千万万青少年读者带来勇敢而坚韧的生存信念,激励他们在苦难中奋发向上、奋发有为。
总的看,文心涵濡作为大学美育的实质,其主要功能在于文心导真、文心润善、文心成趣、文心树信,也即分别体现大学美育与智育、德育、体育、劳育等教育环节之间的相互交融和相互涵濡状况。
在具体实施环节,大学美育课程可以根据校情而灵活多样地开设:可以是一门课,也可以是由系列课程组成的课程模块;可由一位教师主讲,也可由多位教师合开;线下教学和线上教学相结合;课堂教学与课余教学相配合;理论学习、欣赏实践和心得撰写相贯通;还可以开成网络共享混合课程,便于更广范围的大学生修习或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