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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头作品如何处理小细节?
——评胡学文《有生》

2022-03-07刘小波

新阅读 2022年10期
关键词:学文乡土书写

文/刘小波

胡学文新近出版的《有生》被批评家誉为“中国乡土文学之绝唱”,可谓近年来乡土书写的集大成者。单看构成小说的每一元素——百年历史叙述、中国乡土的百科全书式呈现、讲述者祖奶一天一夜的叙述时限、生命与死亡的辩证思考,以及乡土书写中那些常见的乡土风貌、人情伦理、权力纠葛、法礼德道、人性善恶、民间信仰——都不显得独特,但是作家采用了一种意识流叙述和现实主义书写相结合的笔法,将这些元素巧妙拼贴组合,形成了一个从内容到形式都深意无限的新故事:一个跨越百年的“接生婆”的故事。因文本独特的结构和精雕细琢的细节处理,以及作品中所蕴含的多重精神指向,作品显现出别样的风味。《有生》历时八年创作完成,55万字的容量,单行本上下两册,接近千页,如此庞大的体量,发行后却迅速登上各种小说排行榜单,获得了批评家的一致称赞和读者的拥趸,这在一个碎片化阅读的“微时代”,实属难得。大部头的作品获得成功,其小细节的处理绝对是值得关注的。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胡学文的《有生》都十分注重细节的精雕细琢。这种八年磨一剑的潜修,对细节的高度重视,让这部作品没有因冗长而显得干瘪枯燥。

主题:“生”与“死”的辩证

在主题上,《有生》集中探讨生死问题,无论是祖奶百岁的年纪,还是她所从事的职业,都是如此。《有生》的中心人物祖奶,是一位乡村的接生婆,接生了数以万计的生命,是十足的生命见证者,也是人性的观察者,宋庄每个人的缺陷都在她的接生过程中暴露无疑。同时,祖奶也是历史的见证者,小说的叙事时间从晚清到当下,跨度一百余年,每一重大的历史事件都隐含其中,每一段历史,也都因个人化的记忆而更加接近真实。一方面,作品从肉体出发,书写带有原始意味的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在医疗极度落后的时代,赤脚医生所见证的,正是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除了迎接生命,面对死亡也贯穿了祖奶的一生,父母、丈夫、子女的先后离世,让她一次次面对死亡的痛击。作为死亡的重要意象,乌鸦、蚂蚁也贯彻文本始终,营造了一种死神始终在场的氛围,但与之相对的,则是源源不断的新生命诞生,是蓬勃生命力的延续,这其实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另一方面,作品注重个体心理世界的开掘与深挖,注重人的精神世界的描摹。对精神世界的关注使得小说堪称一部精神心灵史。祖奶的讲述是意识流的,从本质上来看,就是纯粹的心理活动。《有生》借助其他人物的内心世界而勾画了更多的心灵图景。方鸿儒的登场对此有很好地诠释。借助寻访印第安人一事,方鸿儒抛出“修心修行”“灵魂需要”等终极命题。

胡学文在小说中深入探讨了生与死的辩证,这超越了生理和肉体的层面,走向精神领域。“接生婆”与“死神”的并存和对话极富深意。作家借死神之口告知世人,“生还是死,都由自己决定”,以此探寻一种终极命题:生与死。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生死”都是极大的事,“有生”这样的标题,直接指向生命主题,正是对一个个生命及一次次死亡的书写,来拷问生与死的辩证。胡学文自陈《有生》在土地、风俗等角度之外,是从生命史、情感史的角度去表现乡村,去挖掘表象之下的人的生命本质。“挖掘生命本质”,诚哉斯言。

形式:“小”与“大”的辩证

从形式层面看,《有生》也有很多地方值得称道。总的来讲,作品呈现出一种大开大合的气势。一方面,主题深邃、体量庞大;另一方面,事无巨细,见微知著,形成了“小”与“大”的辩证。《有生》的主题繁复而多元,已经被阐释出来的就有精神心灵史、百年历史变迁,民间思维、原始生命力、家族叙事等,掩盖在冰山之下的主题还有很多。但这部作品的高明之处不只是主题和内容,还在于其技术性的形式层面,作家本人也十分注重这一点,并多次强调这一点。具体来说,形式上有三个方面值得注意:一是非自然叙事;二是采用了“伞状结构”;三是细节描写。

非自然叙事是指打破生活模仿、超现实的书写,小说书写了很多超现实的带有灵异性的东西,祖奶100岁的年纪,水米不进、靠香气“喂养”及“通灵”等内容被赋予了明显的神性色彩,传奇、灵异、神迹布满作品。这是一种典型的民间思维模式,民间指向一种原始的思维,封建也好,迷信也好,都是这种思维的极端化呈现。说到底,还是生活太多苦难,以这种近乎谎言的方式,带给心灵上一丝丝慰藉。

“伞状”结构的设置也十分巧妙。从作家到批评家,都十分关注小说的结构,甚至有评论家提出了使用另外一种结构会导致小说呈现出何种面目的假设,结构之所以能引起如此多的关注,与其对小说最终的走向有很大的影响有关。《有生》是一个大部头的作品。无论是百年历史的跨度,还是百岁老人这一独特的视角,抑或是文本描写的种种历史背景和日常生活,都很普遍。作者在小说的基础内容上很容易处理,但是在结构上却需要大花心思。作者最终采用了一种“伞状”的叙事结构,这是其动笔前思索良久的结果。结构上以人物为线,祖奶的部分和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等五个人物的部分互相交织,构成作者设想的“伞状”结构,这两大部分犹如伞柄与伞布般共同形成一个相互支撑的有机整体。而这样的结构,对百年历史进程的线性时间跨度其实有一种解构的意味。透过散点透视的新结构,将人物的命运跃然纸上,将历史进程的曲折性与恒定性都表现出来了。不同的时间观念,就会有不同的叙述模型,中西方的循环时间观和线性时间观其实是不同文明的碰撞,通过结构也可以窥见作者的主题表达功力。细节的考量是作品注重形式的表现,这与作品的篇幅这一基本形式有密切的关联。

体量:“长”与“短”的辩证

长篇小说究竟改写多长在当下成为一个问题。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具体的篇幅,而在于填塞其中的细节是否能够支撑与作品相称的体量。近年来,很多“注水”小说出现,使得批评家习惯用“该书假如删去多少万字会如何”的设想来表达对这种故意拉长作品的反感。长度,对作品来说也是一种挑战。张柠撰文《今天的长篇小说应该写多长?》,其实也是从一种技术性的问题,触及书写的根本问题。细节,是检验一部作品是否“注水”的关键。小说批评家詹姆斯·伍德援引马洛伊·山多尔的话指出:“只能如此:只有通过细节我们才能理解本质……”伍德的小说批评也多从文本的细节处着手。大部头的作品在阅读和阐释的时候很容易忽视细节,但作家不会无缘无故地插入一些内容,尤其是当某些细节在作品中重复出现的时候,作者就寄寓了特殊的使命,细节能把抽象的东西引向自身,使其变得具象化。

《有生》就是一部以细节取胜的作品。开篇便是村支书和麦香的野合,透过细节开启了乡土叙事。又比如,生命描写这一细节,多次出现乌鸦隐喻死亡,出现蚂蚁隐喻生命的卑微和坚韧。作品对乡村风貌和人情伦理的描写十分到位,有评论家称,《有生》中的风情风俗、婚丧嫁娶以及农事专有名词,没有亲身经历过农业劳作的人是根本写不出来的。这种细节的成功,来自作者对乡村生活,尤其是塞外乡村生活的熟悉。这些细节刻画的成功,也来自作者的创作积累。胡学文数十年来始终关注着乡土书写,对乡土的关照不断延伸拓宽,深广度不断增加,《有生》正是其笔下乡土世界的再次汇聚。

大部头的《有生》,因为小细节的注重而获得了成功。小说人物众多,线索繁复,不同的故事线互相交织,涉及的内容极其广泛,百科全书一样的容量,很容易划向“一锅乱炖”的大杂烩局面,但作家有所侧重,结构上精心布局,有其叙述的主线:主要的人——百岁老人祖奶,主要的事——接生万余人,主要的思想——原始生命力。从叙事布局上来说,主线和副线交叉推进,当下与历史交替演绎。一天一夜的浓缩讲述、百岁老人的视角、“伞状”叙事结构,都是作家精心构思的结果。对细节的注重让小说最终在庞大的体量之下,做到结构严谨、人物饱满、主题深刻、可读性强。《有生》并非凭空诞生,包括故事的讲述模式、生命肉体与精神相融的书写、百年历史的呈现等,在很多作品中已经出现过了。但作家凭借对细节的精细打磨,旧故事焕发出了一个彪炳文学史册的新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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