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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选与宋元花鸟画自然观演变研究

2022-03-07罗旭平中国艺术研究院

艺术品鉴 2022年36期
关键词:宋元画院花鸟画

罗旭平(中国艺术研究院)

本篇文章的选题为“钱选与宋元花鸟画自然观演变”,旨在从中国古典的自然思想入手,引入古典绘画的自然认知与审美角度两个艺术观念,以宋元之交中国传统花鸟画风格演变的历史转折点为研究的切入点,以钱选为典型案例分析两宋到元代的花鸟画在自然图式上的演变,以及这一时期绘画主体在认识自然、表现自然过程中自然观的演变。

一、花鸟画与中国古典自然观

谈及中国古典绘画的发展,花鸟画自唐代从人物画的装饰配景中独立出来形成单独的画科门类,到五代十国时基本确立了绘画的形式语言并诞生了西蜀黄荃、南唐徐熙这两位对后世影响至深的花鸟画家,他们“黄家富贵、徐熙野逸”的画风一直在各个时代的花鸟画历史中存续发展;及至两宋,花鸟画的发展达到了一个高峰,这一时期在皇家画院的倡导下有大批画家投身花鸟画创作,并形成了独特的绘画鉴赏与品评系统,这一时期花鸟画的题材、面貌繁多、绘画的形式、技法也高度成熟,但总的来说,宋代花鸟画仍旧是以皇家审美为主导的画院体风格为主流,虽有苏轼、米芾等人大力提倡文人的绘画理想与审美标准,但在这一时期的花鸟画领域并未形成趋势;而到了元代,伴随政权的更迭与时局的变迁,辉煌一时的画院体制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一时期的绘画主体从为皇家服务的专职画家转向了退守江南的文人士大夫阶层,他们的绘画更强调文人理想在画面中的体现,擅长通过自然题材表达个人的精神气质与审美理想,而不再寻求绘画中对客观现实的体验与观照;到了宋元以后,中国花鸟画的发展与演进基本形成了并行不悖的两条主线,一条继承了两宋画院体花鸟画的艺术形式与审美理想,追求对自然物象形态、色彩、神韵的综合把握,画面富有装饰性,而另一条则继承了发端于两宋成熟于元代的文人画传统,追求笔墨的趣味与个体精神在画面中的显现;及至我国古代社会的结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花鸟画创作的画院体传统与文人传统仍旧对花鸟画的发展保持着无远弗届的影响力,同时古典花鸟画的审美价值与时代意义也在当代不断获得全新的定位与诠释,赋予了一种全新的看待古典花鸟画发展史眼光,也为当代花鸟画创作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与方向。

而当我们以全新的眼光审视古典花鸟画的发展历史,从最早的墓室壁画、人物配景的一株花、一只鸟开始,花鸟画创作的源头与审美的根源便和广阔的自然世界联系在一起,“自然”也成了花鸟画创作永恒的母题。

谈及“自然”,对这个宏大概念的认知可以说一直伴随着整个古典文化的兴起与发展。早在先秦时期,老庄哲学便对自然提出了宏观到天地宇宙,微观到蝼蚁尘埃的一整套完整的认知体系,老子所倡导的自然观念从最宏大的层面涵盖了天地宇宙生发运行的规律。在老子的思想基础上,庄子又提出了“齐物”的自然观,他认为“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庄子·秋水》),可见在庄子的自然认知里,自然万物与人的存在是具有同一性的,自然世界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与人的生存活动是彼此关照、互相回应的。此外,同为先秦时期重要思想启蒙者的孔子说过:“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说的便是在自然观照中以人为核心的审美主体其自身的品德在自然中生成不同的审美取向,同时他也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可见孔子也看到了自然万物的某些特征与人的道德品质有相通之处,便将前者比拟后者,产生了对中国古典自然思想影响深远的“比德”观。老庄的自然哲学与孔孟“比德”的自然观可以说奠定了中华古典文化对自然关注的角度与认知的深度,然而进一步将自然的审美属性与人的思想情感沟通起来的,却是魏晋南北朝崇尚个性、向往自然的哲学风尚。在魏晋时期,以郭象、王弼、嵇康为首的众多思想家从老庄哲学的自然观体系出发,并进一步主张在人与自然地相对关系中,人作为审美主体应当有意识地去观察理解自然世界中的万千现象,从而在自然中感悟和体察宇宙造化的奥妙和生命内在的规律。同时他们还提出了“万物有情”的理论,认为自然万物与人的生命情感存在着内在的呼应。这种“万物有情”论是魏晋时期重要的哲学自然观,同时也正是在这种自然思想的感召下,自然万物才逐渐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与艺术创作中的审美对象。而当我们以一种审美的眼光去看待自然万物,并从中生发出艺术表达时,我们便完成了从“第一自然”到“第二自然”的跨越,即从物象的自然特质跨越到了审美特质,而这种审美特质的彰显正是通过文学、绘画、音乐等艺术创作行为来得以实现。这种从“自然的自然”到“审美的自然”的转化是中国古典自然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这种同时涵盖了“物与我”“情与相”的自然观构建可以说奠定了中国古典艺术认识自然、表现自然的基本模式,无疑也对中国古典绘画如何认识自然、表现自然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当我们谈及中国古典绘画中的自然思想,首先我们应当知道绘画的自然观或者说艺术的自然观是与前文所述的中国古典自然观息息相关的,无论是老庄、孔孟、魏晋时期的众多思想家,他们的朴素哲学理念推动了中国古典自然观念的形成,深深影响了古典文化中人们认识自然、理解自然的种种观念与意识。而这些朴素又深刻的自然思想,又从根本上塑造了古典绘画的自然观,同时人们在生产劳动与艺术实践中总结积累的自然认知、自然表现又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古典自然观的内容,将自然思想的灵魂注入了艺术表达的肉体,实现了人与自然之间彼此关照的“灵肉合一”。唐代王维提出了绘画要“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宋代黄休复认为绘画要“得之自然”,宋代董逌也认为绘画应“成于自然”“合于自然”,明代文徽明说绘画要使“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可见古典绘画的自然观是与前文所述的以先秦诸家的哲学思想为体系的中国古典自然观一脉相承的。而在中国古典绘画源远流长的历史发展中,最能体现艺术创作与自然的关系,也将自然世界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作为绘画表现的重要题材的,便是传统绘画三大科之一的花鸟画。中国古典的花鸟画艺术不仅以其独有的文化价值与审美特质独立于中国古典绘画的众多表现题材中,同时也以图像的形式为我们展现了中国古典艺术对于自然世界中万千的生命形式的观察与理解,当然,作为古典绘画三大门类中专以自然中的生命形象为绘画母题的花鸟画,在它发展与演变的过程中也通过绘画形式与图像风格等艺术语言充分体现了中国古典绘画艺术自然观的发展与演变。

二、钱选与宋元花鸟画自然观的演变

一如前文所提到的,中国古典花鸟画艺术自唐代独立成科以来,历经了漫长的发展历史。从隋唐五代时期传统花鸟画自然图式的初步形成,到两宋自然生动、细腻典雅的画院体花鸟画艺术,到元代文人花鸟的大兴,再到明清乃至近现代花鸟画图像形式的融合与多元化表达,纵观整个花鸟画关注自然、表现自然的图像历史,我们可以经由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将整体的花鸟画图像史分成绘画风格不尽相同的几个部分,其中宋元之交这一时期显得格外重要。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中国艺术史上绘画风格的一次重大转变,花鸟画在此时也产生了由画院体花鸟“再现型”自然表现到文人花鸟“表现型”自然表现的重大分野。正如前文所说,每一次绘画中自然图式的转变都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这一时期绘画主体认识自然与表现自然的观念性转变,而宋元花鸟画自然图像与自然观的演变,便是本文分析研究的核心内容。

纵览宋元之交的花鸟画图像,钱选的绘画则最具有这一时期风格转变的典型性。钱选作为一名生活在由宋入元时期著名的“遗民”画家,“其绘画恰恰兼有模仿宫廷的‘形似’和文人的‘自我表达’两种风格,他的作品仿佛是架在两个风格之间的一座桥梁”,他的花鸟画在当时就已经取得了不小的影响力,不仅在以赵孟頫为首的元代文人画家团体里受到推崇,在世俗层面也获得了欢迎与追捧,以至于晚年不得不在题款上改署别号以区分伪作,由此可见钱选的花鸟画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而就绘画本体语言来看,钱选的花鸟画在自然图像的处理与表现上有继承宋代院画的成分,也有其自身对自然与绘画的新认识。

就钱选的花鸟画来说,一般认为他的独创性与先锋性体现在绘画技法与所营造的图式语言上,认为“它既不同于南宋花鸟画的细腻与艳丽……也不同于元代绘画崇尚水墨、粗笔写意的风格……引领了元初绘画的发展潮流”。这种观点固然成立,但就绘画语言与画面中自然图式的转变来看,笔者认为钱选是在自己的绘画实践中创造了一种对自然物象全新的认知角度与表现形式,这种认识自然、表现自然的新角度与新方法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钱选花鸟画的新风貌,也使得钱选虽然在立意取材、构图形式与表现技法上多继承两宋院体花鸟画的自然图式,却仍然能够在自身的绘画实践中创造出独具一格的风格语言。

更重要的是,钱选的这种认识自然、表现自然的新方法与新角度,不仅促成了他个人的艺术革新,也对他之后的花鸟画创作者们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元代花鸟画坛来说,赵孟頫对钱选的推崇是显而易见的,这在赵孟頫为钱选盛年的花鸟画代表作品《八花图》所作的题跋中就可见一斑:“右吴兴钱选舜举所画八花真迹,虽风格似近体,而傅色姿媚殊不可得。”从这段题跋中我们就能看到,赵孟頫对于钱选花鸟画作品给出了高评价,同时他指出《八花图》的自然图式对南宋花鸟图式的沿袭,但“傅色姿媚殊不可得”,显然也指出了钱选《八花图》中对于自然图像的构建钱选已经有了新的认知方式。无论是为作品所作的题跋,还是其他文人记述中关于钱选与赵孟頫的交游,都指出钱选与赵孟頫亦师亦友的关系——同样作为元代画坛核心人物的黄公望与倪瓒也分别说:“ 溪翁,吴兴硕学……而赵文敏公尝师之,不特师其画……”(黄公望题钱选《浮玉山居图卷》)“水晶宫里仙人笔,曾就溪翁学画花。今日披图闲觅句,空青奕奕暎丹砂”(倪瓒题钱选(传)《牡丹卷》),从上均意指钱选与赵孟頫的师徒关系,而赵孟頫对元代绘画的影响众所周知,这也能够从侧面说明钱选的绘画体系对元代整体绘画创作的启发性。可以说正是钱选的绘画实践连通了两宋与元代的花鸟画风格演变,而“自然”作为花鸟画创作永恒的母题,两宋花鸟画家的自然认知与表现手法相较元代花鸟画家确有显著的不同,这其中绘画主体自然观念的转变,其关键的一环,或许正能够体现在钱选的花鸟画创作实践中。

回到宋元花鸟画自然观的演变,正如前文所说,“自然”作为花鸟画创作永恒的母题,它的存在是恒常不变的,一朵宋代的牡丹花与一朵元代的牡丹花在物情物态上不会有太大差别,然而当我们观察北宋《富贵花狸图》中的牡丹、南宋《百花图》中的牡丹,再到元代钱选《花鸟图》中的牡丹以及王渊的《牡丹图》乃至明代沈周、陈淳笔下的牡丹,同为一样的自然题材,为何在图像的呈现上却产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尤其当我们将这些画中的牡丹集中在一起时,图像上的差异我们不难发现,然而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图像上的差异,是什么让自然界中从未改变的牡丹花在不同时代的画家笔下呈现出了这种差异性?我想这便驱使我们认识到画家作为审美主体在看待自然物象时所持有的眼光,以及面对同一朵牡丹花,不同时代的画家是以怎样的角度去介入它。造成这种观察角度差异的,笔者认为正是不同时代的绘画语境与个体艺术家对自然的理解。

如前文所说,宋元花鸟画风格的转变是建立在时局的变迁以及绘画主体身份的转变上的,而绘画主体身份的转换也决定了两种不同的看待自然的方式。成型于五代成熟于两宋的皇家画院体制,是两宋花鸟画创作的主要集中地,画院以选拔制度录取具备绘画才能的画家,并以绘画能力的高低区分出“待诏”“祗候”等职位,画院画家从属于同一个绘画团体,这就决定了画院创作的作品,虽有画家的个体语言存在,但整体趋同于一个审美标准与观念体系,这就导致了画院作品在绘画形式语言与审美趋向上的统一。就花鸟画的层面来说,两宋院体花鸟画以小幅的折枝花鸟存世居多。这些精致的花鸟小品多以册页、扇面的形制流传至今,其多善以细致入微的观察与相应的图式化处理完成自然图像的构建,无论是一枝花,一只鸟,画家都能够巨细靡遗地表达出物象的自然特质与精神气质,并且在图像的整合上也形成了一套特有的语言。

无论是画面的构图、线条、设色还是造型的整合、空间的布局都凸显出了对于自然形象的一种系统化认知。这种通过绘画表现出来的自然认知方式,我们可以将它概括为“再现型”的自然观,即一种以自然本身的审美特质为核心,追求在画面中提炼、升华这种“自然之美”并以特定形式呈现出来的自然认知方式。两宋绘画理论中有许多观点都证明了这一点,将在正文的论证中具体谈到。

而当创造出众多传世佳作的画院体制伴随宋代政权一同没落之后,兴于两宋的文人绘画则随同绘画主体的演变成为元代花鸟画创作的主流。早在北宋时期,以苏轼为首的文人士大夫阶层就对绘画发表了“论画以形似,渐与儿童邻”的观点,从文人绘画的自然观来看,对于自然本有的形态、特质在绘画中一味追摹是不高明的,他们更强调于一种“寄兴”式的创作状态,认为绘画本身的价值在于对画家主体文学艺术修养的综合呈现。而这种观点到了元代更演变为将自然的素材作为一种绘画形式的载体与抒发个人情志的对象,尤其伴随宋元之交政权的更迭,文人团体退守江南一带,失去了仕途道路上的精神寄托,大批文人转将自身的人格实现投向了文学、艺术的创作与鉴赏上,诞生了众多流传至今的绘画名作。

同时与两宋绘画主体隐于作品之外的情形不同,元代绘画的艺术魅力往往是与画家自身的人格魅力与文学艺术修养相息息相关的,尤其是在元代绘画中着重体现的“诗画一律”“诗书画印”兼具的图像文本关系,更使得绘画主体思想能够通过文本直观地表现出来。加上这一时期大量的文人笔记、书画题跋,都共同构成了一个宏观范畴下的文人绘画体系。

回到花鸟画的自然图像与自然观,如前文所述,元代花鸟画的革新始于钱选,而在钱选之后,元代花鸟画中的自然图像更加偏向一种“去繁存简”的趋势。与两宋画院的花鸟画作品相比,元代的画家们在处理自然图像时更多地简化了画面构成上的程式,在色彩、笔墨、造型等多方面都更趋于自由、简练,更注重笔墨语言与画面形式的统一。另一方面,元代花鸟画也极大地放松了两宋画院体花鸟画对于自然本体形象的提炼与把握,并不再将自然本身的审美样式作为绘画表现的核心,而是转向一种“表现型”的自然观——将自然形象作为笔墨形式表现的载体,同时在绘画中综合文学表达,以文人阶层对自然的认知与理解为核心内容,这样的表达方式对元以后花鸟画中的自然意识与绘画表现产生了重要的启迪与革新,对研究古典花鸟画的发展史有着深远的意义。

三、结语

总的来说,宋元花鸟画的演变不仅仅是艺术风格、图像形式的演变,更涵盖了在花鸟画创作的自然母题下,从两宋到元代绘画主体认识自然、表现自然的观念性转变。这种自然观的演变通过不同的自然图式呈现出来,进而导致了前文中谈到的同一自然题材在不同时期绘画表现上的显著变革。而钱选作为宋元花鸟画自然观演变的关键一环,他的作品中涵盖了宋元之交花鸟画自然意识的转变、自然主体内容的转变以及由此产生的图像形式上的转变。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能够看到,在宋元花鸟画自然意识与绘画形式发生历史性转折的节点上,钱选的花鸟画实践一方面向上衔接了两宋画院体绘画的“再现型”自然意识,另一方面向下启发了元代文人花鸟的“表现型”自然意识,在宋元花鸟画自然观的演变过程中有着很强的典型性。故本文以钱选为切入点,从古典花鸟画的自然母题与中国古典自然思想出发,探讨了古典花鸟画认识自然表现自然的阶段性转变,并将研究的聚焦点放在宋元时期花鸟画自然观的演变上,探讨了两宋到元代花鸟画自然意识与绘画表现的具体内容,并选择以钱选为主,兼具有宋元花鸟画自然观演变典型特征的作品,着重分析了“钱选与宋元花鸟画自然观演变”这一主题,并对其进行了多角度的剖析与深入的考察研究,最终梳理出以钱选为线索的一条宋元花鸟画自然观演变轨迹,笔者将针对这一主题的相关内容在此后的研究中进行更进一步的发掘分析,以期将本文的讨论与观点更深入地推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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