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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言与白话相去有多远?

2022-03-07文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中心教授周振鹤

环球人文地理 2022年12期
关键词:白话文白话音节

文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中心教授 周振鹤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奏是文学革命,文学革命的重要内容就是提倡白话文,于是一般的人就认为文言与白话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而且从来就是如此。如果从古代的历史文献与少数存留下来的一些白话文学作品相对照,这种看法不无道理。这一点可以参考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与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除此而外,我们今天还可以看到光绪在黄寺留下来的朱批中,就有从白话到文言的修改。光绪十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学习批阅奏折。其中有一份朱批原来写着“你们作督抚的”应如何如何,后来用小字在一旁注着“尔等身膺疆寄……”这就是从所谓生活化的口语变成文绉绉的文言。再看元朝的白话碑,以及明太祖朱元璋立于孔府的碑石,都是皇帝官府的命令,但都是彻底的白话,与史书所载文言的诏书完全不同,证明文言与白话之间的差异很大。如果从秦汉上古看来,文言与白话未必就有这么大的区别。换句话说,古人说话大都文绉绉的,不大有所谓文言与白话的不同。

虽然古代的白话材料我们今天已经不易得到,但由于南方方言保留着古代汉语的形态,因此我们今天可以从方言中去窥测古代人说话的样子。以厦门话为例,在日常口头语中就有很多是今天所说的文言形态,如中国人最普通的问候语就是“吃了没有?”厦门话只说“食未?”问人家“有没有?”厦门话只需说“有无?”如果问得详细些:“到底有没有?”厦门话则说“到底有抑无?”这里“抑”字的用法,现在只能在文言文里读到,如“抑或”一词,但却正用于厦门地地道道的口语里。所以,上古文献中我们读来不易的文言,恐怕也是当时人们的口语。

如果认为上面的实例过于简单,我们还可以再举出些稍复杂的例子来。厦门人批评操之过急的人常说“未曾学行,就要学飞”。“未曾”二字是典型的文言,但在厦门却是口语。再有十数年前颇为流行的通俗歌曲“酒矸倘卖无?”非闽方言区的人都不知其意。但厦门人却很明白,这就是“有没有空酒瓶可卖?”的意思。将无字放在句末,又用上“倘”字,是文言的表达方式,但至今却仍用于方言的口语中,可见文言与白话在古代相去的确不远。当然,厦门人本身并未意识到他们说的话其实就是古代的文言,因为在现在的发音里“抑”读成“阿”,就连说话者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这些字眼了。其他方言也有类似现象,在此不做赘述。

五四运动时期,对传统文化的批评甚为激烈,先知先觉们多认为文言是统治者创造出来愚弄老百姓的东西,甚而认为汉字的难学难认也是治人者有意为之,因而有人主张将汉字丢到茅厕里头去。其实平心看来,文言与白话的差异以及汉字的繁难复杂,本来就是语言文字的一个自然发展过程,也就是说,随着社会的发展,要形容的事物越来越多,要表达的感情越来越丰富,语言文字也就发生了从简到繁的变化。上古时代多是单音节词,即一字一词,为了表示更多的内涵,一是增加汉字,二是出现双音节词乃至多单节词;在口头语方面也是如此,越简单的话越容易含混,于是用词时,不但增加了音节,还改变了表达的方法。这些改变不但是汉语本身发展的缘故,还与外来影响有关。魏晋南北朝以后,由于佛教文化的东来,汉语中的双音节明显增多。北方草原民族不断南下,也肯定对汉语的口语表达方式有所影响。人随时随地要说话,但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写文章,显然口头语言的变化很快,书面语言的变化就比较慢,因此逐渐地,文言和白话的距离就越来越大,到后来,文言白话明显分为了两途。

在文言与白话的距离逐渐加大以后,识字者与文盲之间,上层社会与平民百姓之间的差异就显现出来,既能说白话又能识文言者,自然比只能讲白话文而写不来文言的人要高一等了,于是人为的差别又加大了文言与白话的距离。白话文并非五四运动才有的,晚清已经有不少人将口语写成了文章。新文化运动的伟大功绩在于,使文言文在二三十年间很快退出了历史舞台,白话文一统天下。现在,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的差异几乎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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