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平安(散文)
2022-03-07许冬林
作者简介:许冬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散见于《十月》《散文》等报刊,中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作品》《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日暮苍山远》《养一缸荷,养一缸菱》《忽有斯人可想》等十部、长篇小说《大江大海》等。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奖项。
一岁已尽,一岁又来。
人间最好的祈福,是岁岁平安。
记得早年在父母身边生活时,每年的春联,总有一扇门的横批上写着“岁岁平安”。大红的纸,乌黑发亮的墨,“岁岁平安”四个字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泛出一种庄严深邃的光。
岁岁,岁岁,平安,平安……
这“岁”是旧的岁。记得八岁那年,我触电昏迷,被电的手掌边,落下了指甲盖大小的疤痕。但是,彼时我幸运地被救回来,休息一两日后,就又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在八岁那年的岁暮灯光和饭菜暖香里,我读着父亲写的“岁岁平安”四个字,心里默然感谢上天的恩慈。我没有成为红纸上一滴不听话的墨迹,被一场意外的触电事故把我从人间带走,我还平安着,端端正正地活在人间,活在“岁岁平安”的“岁”里,跟着父母弟弟一起,围着除夕的满桌佳肴,欢庆新岁的到来。
“吃过年夜饭,阿晴和弟弟都长一岁了,阿晴九岁,弟弟六岁,可要记住了啰!”母亲笑盈盈地一边给我们搛菜一边说。我很认真地点头“嗯”着,觉得又长一岁,真是一件隆重的事情,值得昭告所有的亲戚和熟人。
大年初二,一家人去外婆家拜年。外婆家在长江边的一个沙洲上,我们要步行七八里的沙路方能到。这长长的沙路上,我好奇地读着一家又一家的春联,读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的春联,这种新奇,简直像打开一本新书——那时人家的春联都是手写的,字体和内容各有特点。遇到不识的字,父亲便讲给我听。读得最多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于是朦胧觉得自己新长一岁的事,和天地日月都有了关联。
这“岁”也是新的岁。我们懵懂生长,不知人间有诸多未知的辛苦和艰难,不知父母的新年祈福里,我们是他们祈福的重要内容。多年后,待到自己为人父母了,在大年三十给孩子换穿新衣时,才深深明白:在新的一年里,我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我的孩子平安。希望他平安成长。他可以不那么聪明,可以不那么帅气,可以不那么招人喜欢,但是一定要平安。
和母亲当年为我置新衣一样,我每年给孩子置办的新衣总是要略大些尺寸——天下的父母养育孩子,总像个农人种植庄稼一般,先预留出一些空间,然后喜滋滋地看他们枝叶蔓延,长高,长壮,长得一日日饱满,用活泼的身子一一填满那些预留的空间。
“衣服又小了!”这惊讶的一叹,真是做父母的好收成。
所以,岁岁要添新衣。
把新衣穿旧、穿破、穿小,是每一个孩子新一岁的使命。
还记得,正月里奶奶教我剪寿字剪纸的情景。那时,每年裁春联剩下的红纸边角料,奶奶总是仔细叠好,收在橱柜里。这些边角料,一些用来包压岁红包,或者包平日吃喜酒时随礼的礼钱,一些便是用来剪喜字和寿字。亲戚邻居当中,娶亲出嫁那样的喜事未必年年有,可是老老小小的生日却是年年都会碰上几个。那时,过生日不兴吃奶油蛋糕、许愿吹蜡烛这些洋做派,只是在衣食的筹备上格外郑重而有喜气。一般,奶奶都会早早算好新一年里有哪些生日喜酒要吃,送的生日礼除了成套的新衣服、长寿挂面,还有寿鸡蛋。二三十个寿鸡蛋,每个鸡蛋上粘贴一张用红纸剪成的篆体寿字。
剪寿字剪纸很费时,往往是在正月的碎闲时光里完成。奶奶握一把剪刀,我也握一把剪刀,我们坐在落满阳光的早春屋檐下,将红纸裁成一寸见方大小,然后横竖对叠,开始剪。剪出来的寿字图案,很像一种远古图腾的纹样,它们被奶奶一张张放进旧书里夹起来,以备他日送生日贺礼时用。我看着那一张张寿字图案的大红剪纸,觉得即使是平凡的乡人,他们的岁岁年年也都会被一个个神秘的符号所佑护。
人人都像庄稼,很结实地生长在大地之上。人人都被大红字符佑护,不会轻易被风儿吹走。
八岁那年的秋天,我刚上学,半路上就遇到了外婆。外婆拎着一篮新衣物往我家去。那些叠得整齐的衣服上还铺着松柏和天竺的枝叶,原来是外婆要去我家给母亲送生日贺礼,配上松柏和天竺,大约是取其岁岁长青之意。
哇,我妈都三十岁了!
当时心里一惊,以为三十岁已经是中年。在一个八岁孩子眼里,三十岁已经是有些老了。如今,外婆过世已经多年,而我,每年在娘家吃年夜饭时,想到他们新添一岁,却并不觉得他们老了——或者是,我真是舍不得他们老去。
每年的除夕宴,总是欢喜地提前给父母准备一份红包——压岁红包。心里祈祷,希望每年的除夕,我都可以给他们派压岁红包。希望他们一岁一岁又一岁,长长久久地活着。在除夕,父母收了我的压岁红包后,又会给我的儿子、我的娘家侄子和侄女包压岁红包。人人都长一岁,人人的一岁,都被亲情稳稳压牢在人间。
岁岁平安,这岁里,有父母的岁,有孩子们的岁,也有我自己的岁。
还记得十四五岁时,读《红楼梦》,读到黛玉焚稿,想到她和自己一般年纪,心疼不已。可是又想着,像黛玉一样早早亡去也很好,干干净净的,可以躲过像王夫人、薛姨妈那样阴晦沉闷的中年,可以躲掉像贾母、刘姥姥那样寂寞无聊勉强找乐的老年。是的,青春年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我真是盼望自己很意外又很诗意地死去。
可是如今,我真是珍惜活着。
因为明白父母的“岁岁平安”里,其实包含着我的“岁岁平安”。我的“岁”若少了,父母的“岁”便不牢实了。我也知道,我必须把我的“岁”像擀面一样摊开,拉得长长的,才能完美地和我的孩子,和将来孩子的孩子,稳稳接壤。生命至此实現庄严的相迎与相托。
从前,常暗自哂笑那些动辄一身大红的着装,觉得太闹了。可是如今,每年过年前,我都喜欢悄悄为自己置些大红的衣物,红袄,红裙,红围巾,红靴,红包……那种绵延相传千百年的中国红,实在令人觉得岁月隆重,不可有负。
回想当年父亲执笔写“岁岁平安”的情景,岁暮的空气里弥漫着尘世安稳的味道。自从可以买春联,多少年没再写过了呀。那么今年,不妨买几张红纸回娘家,陪父亲写,陪孩子们写。我们一人写一幅。
“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