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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染山色时(中篇小说)

2022-03-07李杰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香叶猫儿

李杰

林一楠从大熊子沟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笑盈盈地迎接他了。

“林书记——”

一声清脆的呼喊声飘了过来,林一楠停住脚,扭着脖子四处寻找声音飘过来的地方。其实以他目前所在的位置,除了身后的大熊子沟的沟口,就是正对面那座叫婆婆山的山峦,山石有棱有角,远远望去就如同一位面向东南翘首企盼的老婆婆。大前年的春上,林一楠刚来猫儿台村,他就对这婆婆山产生了极大兴趣。当时,这个猫儿台村真是贫困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6个村民小组,231户774口人家,光是外出讨生活的就有89户311人。而那些多数出不了山的村民就靠山圪落梁坡坡上零零星星种点烟叶、土豆、苞谷糊口度日。当林一楠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初衷,把猫儿台村走出困境的第一步,放到在茶上做文章的时候,除了原有的那些茶田外,他左看右看都覺得这婆婆山慈眉善目,好像要期待着他来一样。他请来县农科所的专家在婆婆山上转悠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下了决心,与村党支部的23名党员一起,带领四个村民小组开发了猫儿台村第一个产业项目——猫儿台茶园。

“林书记,我们在这里——”一群年轻姑娘像藏猫猫似的从对面婆婆山那葱翠欲滴的茶田里钻了出来,嘻嘻哈哈地笑着,冲他这边挥动着手臂。

“哈,是毛丫她们上山采春茶啦!”林一楠心里乐道。他特别喜欢这茶山春色,精彩纷呈的七彩里,尽是让人看一眼,便会萌生吟诗作画的冲动。

“你们早哇——”他两手圈成喇叭状,朝对面山上的姑娘们喊道。

“林书记早——”为首的那个叫毛丫的姑娘穿一件鹅黄色的线衣,嗓门最是清亮、甜美。她是猫儿台村支部书记龚金生的小女儿,只有20岁,不但聪明伶俐,人也长得标致秀丽。毛丫读完了高中,就跑到省城做起了导游。去年春节前,将近两年都没回过猫儿台的毛丫拎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结果一进村就惊呆了,村里的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破破烂烂的村小学和村委会居然变成了红墙青瓦古色古香的新房舍!更让她不敢相信的是,村里好些漏风漏雨的老房、危房统统变成了新瓦房!毛丫回到家一问自己的老爸,这位两年前在众人面前连腰杆子都直不起来的村支书,居然红光满面地对女儿说:“猫儿台村大翻身啦,你要是再不回来怕是自己家的门都摸不着啦!”毛丫便找当年的小姐妹们去探底儿,小姐妹们告诉她,自从县上派来一位驻村第一书记,猫儿台村就开始大变样了。有了自己的烤烟种植基地、养殖大户、富民茶社,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小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毛丫心痒难耐。毛丫耐着性子,一直等到过完小年,这才等到了林一楠。见了面,毛丫说:“从今天起,本姑娘就做你的兵了。不过咱们先说好,我只进茶社!”毛丫真的留下了。后来,这个毛丫还真成了林一楠在猫儿台村的得力助手。林一楠冲山上的姑娘们挥挥手,然后放快了回程的脚步:他突然记起急着要办的一件大事,这件事让他牵肠挂肚好些日子了!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看着林一楠一瘸一拐地转出了大熊子沟,毛丫和几个采茶的小姐妹们便有了热议的话题。叫巧珍的大辫子姑娘,两只巧手一边在茶树上翻飞着,一边朝对面的山峦努努嘴,说:“你们猜,咱林书记一大早背着背篓进大熊子沟干啥去了?”一边的香叶抢上了话,“那还能干啥?给周兵娘俩送吃喝去了呗,这又不是头一次!”香叶是个个子不高,但却长得很秀气的姑娘。“就你嘴快!”巧珍翻了香叶一眼,抢白道:“俺是说林书记这么一大早就进了山,大熊子沟里面不会有啥事吧?”“你也是瞎操心!”香叶撇撇嘴,“能有啥事?我要是周兵这会儿怕是睡觉都要笑醒呢!”巧珍“哟”了一声,尖着嗓子道:“这么了解沟里的那一位呀,别是有啥情况了吧?”“我倒是想跟人家有情况,可人家心里除了鸡可就是‘丫啦!”香叶眼睛斜瞄着一直默不做声的毛丫,故意拖着声音道。

“我说香叶,你别光顾着说东道西的反倒忘了大事!”毛丫开口了。

香叶一愣,“我、我忘啥子大事啦?”

“欠打的大事!”毛丫的巴掌冲着香叶的屁股抡了上去。

“打打打!”巧珍跟其他几个姑娘一旁幸灾乐祸地瞎起哄。

她们议论的这个周兵,就是现在在大熊子沟跟母亲一道一定要奔出个精彩的一个年轻人。在猫儿台村,周兵算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还在村小学念四年级的时候,会开拖拉机的父亲就偷偷出山,将村里唯一一台小四轮给卖了,然后带着他跟母亲一路打工远走他乡。这对猫儿台村来说,可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因为这台小四轮对穷的锅底朝天的猫儿台村真是太重要了,村里出山跑运输要靠它,村民有个病有个灾出山看大夫要靠它,大家伙进城赶集捎个脚带个货离不了它,周兵的父亲偷着卖了小四轮,那就是毁了一村人呀!这事气得村支书龚金生口吐鲜血,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他指天发誓,只要有他龚金生这口气在,姓周的这一家人就永远别想再踏进猫儿台!周兵18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出了事故,他跟在工地上为大伙做饭的母亲办完父亲的丧事,就报名参了军,退役后,带着母亲回到了阔别整整13年的猫儿台村。十多年不见,周兵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一米八的个头,方脸盘大眼睛,往那一站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真不愧是当过兵的。周兵和母亲的突然到来,也让整个猫儿台村一下炸开了锅,不少怒气冲冲的村民当即就要把这母子俩赶出村去。

毛丫的立场与众不同,她觉得周家固然有对不住猫儿台村的地方,但那是周兵父亲的错,现在人都没有了,再记这个仇就显得不那么大度了。再说了,周兵父亲当年那样做,也还不是被一个“穷”字逼的?龚金生对宝贝女儿跟他分庭抗礼的态度大为惊愕,骂她是这些年在外边跑糊涂了,对错都不分了!为此,毛丫还跑到香叶家住了两天,以示对父亲的抗议。那会儿香叶就问毛丫:“是不是对那周兵一见钟情了,这么帮他?”毛丫故意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眯缝着一双凤眼,反问香叶:“你说呢?”香叶嘻嘻一笑,说:“我看那是一定的!”毛丫说香叶:“你也太那个了吧!”香叶一脸懵懂地眨眨眼,“哪个呀?”毛丫用手指刮着香叶的脸说:“别装蒜!”香叶的脸一下变成了山柿子。

那天夜里俩姐妹都失眠了。

周兵母子回村创业的事,最终还是林一楠苦口婆心地说服了村支书龚金生。龚金生尽管满肚皮的火气,但他对林一楠还是敬重有加的。林一楠当年来猫儿台村,行李卷往村部那间四处冒风的办公室里一放,掸掸一桌子的灰土,安安稳稳住下这三年半的时间,给猫儿台村办了多少大事哇!猫儿台村的人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他龚金生作为猫儿台村二十多年的当家人,对林一楠那是佩服到了心里。所以,尽管肚子里的肠子扭成了麻花花,还是依了林一楠的主意。

周兵是抱着打好的主意回村创业的,他要干养殖业——养鸡,而且是猫儿台村人很少见过的那种芦花鸡。龚金生压根不看好他,没等周兵说完自己的创业想法,就冷着脸收起烟袋锅去地里看他的烟叶去了。林一楠支持周兵,鼓励他拿出当兵的劲头,踏踏实实地干。周兵也是胆大,一下子就进了300多只鸡苗。眼见鸡快出栏了,可周兵还没有把销路跑下来。那些天周兵急得直上火,满嘴起的都是大燎泡。毛丫和香叶都暗暗为他担心着急。尤其是毛丫,还给她当导游时结识的朋友发短信,请这些好心人能够给予帮助,但效果甚微。关键时刻还是林一楠出面,他请县上大饭店里的厨师,把鸡卤熟做好,然后带着周兵端着做好的鸡,到各个饭店、农家乐、商场去推销。硬是靠两条腿,趟开了市场销售的路子。

300多只鸡销售一空,不光是周兵母子喜出望外,就连一提起周兵母子就脸上起霜的龚金生也捧着他那根长烟袋不作声了。林一楠更是鼓励周兵,扩大规模,趁热打铁,带头把猫儿台村的养殖业搞起来。可这周兵却又有了新规划:他要进大熊子沟养蚕养鸡!

这个想法还真是把个毫无思想准备的林一楠吓了一跳!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个念头在周兵心里装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兵有个老乡战友,也是石泉县人。这位小老乡平常给他讲得最多的就是鎏金铜蚕的故事,周兵才知道家乡石泉县还出了这么一个大宝贝!也才知道早在古时候先祖们就以养蚕为生,而且给当地带来了以养蚕缫丝而闻名于世的一时辉煌。前几年,这里的养蚕业借着特色产业的东风再度兴起,给蚕农们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效益。说者无心,聽者有意。周兵那时候就将一个想法揣进了心里。

林一楠在周兵的脑袋上结实实地敲了一下,“看你在养鸡上的那股执着劲,我还打算以后让你扛起养殖大户这面旗呢。可没想到……”

“林叔叔,这不矛盾嘛。我都想好了,我跟母亲一边养蚕,一边在桑园里套养草鸡,养蚕养鸡两不误啊!”

“你说套养什么,草鸡……”

“嘿嘿,也叫桑葚鸡。对了,林叔叔,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桑葚鸡下的蛋叫桑葚蛋,行情可好了!”

其实林一楠对周兵说的这一切,也并非不知情。一个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对家乡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历史和现状焉有不清楚的道理?他来到猫儿台搞扶贫,一开始也想从搞家庭养蚕这个特色产业抓起。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任凭他怎么苦口婆心地解释、动员,龚金生嘴里叼着那根长烟袋就是不松口。逼急了,长烟袋一收,起身撂下一句:“你是第一书记,想养啥就养啥吧!”头也不回地阴着脸走了。

事后,林一楠才了解到,早几年,猫儿台村也跟风搞起了养蚕业,结果是苦苦巴巴地种了树,养了蚕,收了茧,跑到山外面求爷爷告奶奶却卖不上个好价钱,最后大家伙一气之下,把满山遍野的桑树全砍了。

吃了这样的大亏,龚金生心里不滴血才怪!

林一楠只好强忍内心的那种冲动,把养蚕的事暂时放到了一边。没想到刚刚尝到养鸡甜头的周兵,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要改弦易辙去养蚕!

他对周兵说:“你想过没有,这养蚕首先得有桑园。可要是现种植……”

周兵却笑了,他趴在林一楠的耳边说了一番悄悄话。

林一楠又惊又喜!

林一楠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走出了弯弯曲曲的山道,就在他歇息喘气的时候,一辆驶来的车进入了他的视野。“这不是县农科委的那辆车嘛,难道是科委主任老张给我派的那位电商老师到了?”眨眼的工夫,车子开到了跟前,车窗玻璃缓缓地摇了下来……

“怎么会是你?!”

“就知道你不欢迎!”董亚丽用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一下一下地刮着丈夫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佯装生气地说。

打开车门,董亚丽一把将丈夫拉进车里,此时,万紫千红的朝霞正越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峦海潮般涌向这千沟万壑,这是山壑中最美的时光了,也是寂静的猫儿台村最光彩夺目的时候。那霞辉伴着春色神奇地涂染着山林、川道、河流,使得这一切如同织锦一般美丽动人。猫儿台村有了袅袅炊烟,山梁上也有了山鸡的声声啼叫,很好听,很迷人,犹如清脆美妙的音符。

“好美的山川哇!”

尽管董亚丽在丈夫林一楠下乡驻村的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也无数次来到过这掩在深山大壑里的猫儿台村,但像这样心无旁骛的与丈夫一起,在这个晨曦似锦的春光里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动静交融的诗画一般的景致,还真是第一次。一种由衷的赞美从董亚丽心底涌出,也让她变得更加容光焕发妩媚动人起来。

林一楠痴痴地凝视着陷入憧憬中妻子那张越发姣好的脸庞,董亚丽绯红着脸拨开丈夫向她伸过来的那只手,然后使劲按了按车喇叭。

“滴——滴滴——”寂静的山谷里顿时一阵长鸣!

董亚丽发动了车子,车子缓缓地行进着,“你那个电商培训都准备好了?”董亚丽瞥了丈夫一眼,“还真让农科委的张主任猜对了!”“你说什么?”林一楠挺了挺身子,耳朵也竖了起来。“他说你就是个大笨蛋!”林一楠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两眼死死地盯住妻子,“是你,你就是顶包来的那个……”“什么叫顶包?”董亚丽也没再为自己争辩下去,只是说了声“好吧,随你怎么想”,便一踩油门,径直将车往猫儿台村的村部开去。

办电商服务中心的想法林一楠由来已久。

还在他当初刚来到猫儿台村的时候,他就发现猫儿台村不仅仅贫困,还有村民们想把那些土特产品拿出去换点零花钱,那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要卖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就要用背篓背到三十里外的镇子上。林一楠为此还专门亲身体验了一次,他背了不到二十斤的山芋头,跟随村支书龚金生天不亮就动身,直走到日上三竿才到集市上,而这时候的他早已经是腰酸腿疼筋疲力尽了。

从那时起,他在操心整个猫儿台村扶贫工作的同时,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帮助乡亲们把想卖的东西顺顺当当的卖出去,再不要辛辛苦苦地去赶那几十里的山路。刚开始,他尝试通过网上的朋友圈做宣传,但做了一阵,虽然有点成效,却实在是不尽人意。没有办法,他就抓住妻子董亚丽不放,董亚丽是个懂事理的女人,很多情况下他转腾不开,都是她披挂上阵,山里山外跑。就这样过了一两年,还真忙活出了点名堂,往外销售的渠道和路子越积越广,农产品也涵盖了土鸡蛋、小米、花生、葛粉、木耳、天麻、腊肉、茶叶等。买家也由刚开始的朋友圈和本县区的客户,在省城和周边地区甚至远到北京、上海也积攒下了不少“粉丝”。到了今年下半年,光是销售额就达到了七八万元。前段时间,他又争取到了县农委的一笔拨款,他向农科委的老张求救,一方面帮着把电商服务中心建起来,另一方面帮着搞人员培训。老张将胸脯拍得当当响,说猫儿台村的事,农科委将全力支持!

“这就是全力支持?这个老张明摆着敷衍人嘛!”林一楠满脑瓜的不痛快,直到董亚丽将车子开进了村部院里,还没从气鼓鼓的情绪里转过神来。

让他着实吃了一惊的是,此时村部里那间平时空落落的会议室,竟然被人挤得满满当当!

“老龚,大家伙儿这是……”林一楠以为出了什么事,心里扑腾扑腾乱跳。

“这不是你让通知的,要请专家搞培训吗?”龚金生捧着那只大烟袋,不急不慌地说道。

“我——”林一楠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董亚丽已经落落大方地上了讲台。

“老婆,行哇你!”

等到林一楠和董亚丽回归到“二人世界”的时候,林一楠简直要对眼前的妻子刮目相看了!“你老婆没有给你吹牛吧?”董亚丽自然是一脸的得意。最近所发生的一切,也确实让人始料不及。县委县政府进行了再发动和再动员,尤其是向农村大力推广电子商务这一块,更是加大了培训、孵化和实地指导的力度。董亚丽更清楚,发展电子商务对丈夫所在的交通闭塞的貓儿台村意味着什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有意瞒着丈夫,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完成了电子商务的培训任务。也就在这个时候,林一楠向农科委发出了帮助建立电商平台的求助。农科委主任老张就派她下来了。

董亚丽告诉林一楠:“这两天县委县政府对你在猫儿台村扶贫工作的全面考察就要开始了。”与以往每半年进行的阶段性考核不同的是,这次是要对猫儿台村的扶贫情况做一个结论性的意见。这就意味着,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林一楠在猫儿台村担任第一书记的工作,就可以很快卸任,或者重返他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岗位,或者,还有个职务升迁的好事也说不定呢!

林一楠对董亚丽带来的这个重量级的消息,眼睛里没有丝毫的那种陡然兴奋而闪烁的光芒,安然静谧的如同一池清水。董亚丽真有点懵了,对于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中默默滚打了三年半时光,到头来弄得身心疲惫的丈夫来说,难道还有比这个消息更令他欢欣鼓舞的吗?

“见着鬼啦?”林一楠用手指在董亚丽洁净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话语里跳跃着几许挑逗几许揶揄。

林一楠和妻子董亚丽的晚饭是在龚金生家吃的。

龚金生为了这顿晚饭着实准备了一番。他让老伴儿杀了一只鸡,泡了些山蘑菇,美美地炖了一大砂锅。他知道董亚丽特别喜欢吃鲜竹笋,特地又跑到山坳子的毛竹林里弄了些新鲜的竹笋来,让老伴儿用腊肉炒了。毛丫亲自下厨做了她当导游那会儿在江南水乡学会的一道菜——响油鳝糊。黄鳝是她约了香叶在靠近水库下面的稻田里现抓的。响油鳝糊这道菜,讲究一个快一个鲜,菜出锅上桌时油还在噼啪作响,鳝肉鲜美、香味浓郁。这道菜,毛丫做得是像模像样,尤其是那个制作小窍门掌握得特别好:鳝段刚一盛盘出锅,一勺头冒着烟的热油便浇了上去,看得满桌子人目瞪口呆,拍手叫好!

“来来来,我先代表全村的乡亲们敬董老师一杯,您今天的培训课讲的实在是太好啦!”龚金生端着盛满酒的酒杯,恭恭敬敬地向董亚丽敬酒。林一楠却说:“你这个老龚哇,跟她客气什么?就这一桌子好吃好喝,她还没谢您跟老嫂子呢!”董亚丽对龚金生说:“谢谢龚大哥,谢谢嫂子,也谢谢毛丫!”毛丫对林一楠说:“我就敬佩我亚丽阿姨,干啥都文文雅雅,特有礼数。”龚金生的老伴儿也笑吟吟地道:“俺也喜欢亚丽这大妹子,说话在理,办事稳当,这人呀也长得俊气漂亮!”

毛丫一边往董亚丽碗里夹着菜,一边说:“亚丽阿姨,您尝尝我做的这响油鳝糊可口不?”在得到董亚丽的赞赏后,毛丫更兴奋了,“您这电商的培训往后还要几天,我跟香叶几个姐妹也想跟着好好学学呢?”林一楠接话说:“刚好毛丫把话说到这了,我就再说说我个人的想法,搞这个电商服务中心,一定要有几个有文化能干事的年轻人。我个人的意见,就让毛丫出来挑这个头!”董亚丽首先鼓掌,说:“这个意见我赞同!在猫儿台村也非咱们毛丫莫属!”龚金生看着闺女,说:“我咋觉得这闺女还有些嫩呢!”“爹——”毛丫将头一昂,信心满满地说:“我还就要干出个样子,让你这位老同志看看!”“我这闺女从来都没有谦虚过!”龚金生笑着说。

林一楠趁着满桌子的喜兴,又说出了一个想法。“龚老哥,你还记得我刚来猫儿台村那一年请了省农科院的夏教授,来给咱指导茶叶栽培时说的那番话吗?”龚金生想都没想,说:“那还能忘了!他说咱猫儿台村要想过上好日子,光指望种茶还不行,还要想想靠着这山和水干些别的。咱听了他的话,不是种了天麻,种了烤烟了吗?”

“有这天麻、烤烟你就心满意足啦?”

“你别拿话套我。”龚金山斜睨了正等着他张嘴的毛丫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是最不愿在宝贝闺女面前塌腰缩脑袋的。

林一楠知道龚金山啥心思,便直截了当地说:“我今天去了趟大熊子沟,出来的时候又看到咱那狗鼻子山,多好的地方哇,平平展展的就在那荒废着,可惜啊!”

龚金生这才说:“你打那狗鼻子山的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是不是真想动动它了?”

林一楠点点头,“夏教授最近又给咱指了条道,我打算这一半天就出山一趟!”

至于夏教授指的道是啥和他自己最后拿定的主意,林一楠却巧妙地掩饰过去了。他不是不信任龚金生,而是觉得有些话还没到该彻底挑明的时候。

龚金生心里的那道坎不是说迈就能迈过去的。正是因为如此,林一楠就连妻子董亚丽都没有完全实话实说。

龚金生显然没有料到林一楠突然提出开垦狗鼻子山这个计划来,而且居然还那么急迫,说动就要动。他将满满一杯酒一下倒进肚里,然后闷着头不吭声了。毛丫看看爹,又看看神色从容的董亚丽,董亚丽是何等的聪明,就毛丫那一声满含幽怨的叹气声,她已经猜到了小丫头心里想的那点事了。其实,她现在的镇定自若淡定如初,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换来的。当林一楠揽着她,将开垦狗鼻子山这个计划说给她听的时候,她的眼泪一下就冒出来了。她揩着眼泪抹着鼻涕满腔愤怒地狂飙了半天,到最后连董亚丽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哭诉责怨了些啥话。反正就那么几点吧:首当其冲的是林一楠没良心,太绝情。她一心为了他,可他呢却要抛下她拍拍屁股就走!再就是林一楠没脑子,太气人。眼见县上的考核组就要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为自己的工作业绩加分添彩的机会,可他倒好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撒腿开溜了!你林一楠是真傻还是假傻?在董亚丽疾风暴雨般的责难下,林一楠不仅不恼不怒,而且全过程保持了一张气定神闲面带微笑的脸。林一楠翻出夏教授发来的短信让她过目,然后告诉她,现在眼瞅着过了惊蛰了,一天也不敢再耽误了!他心里装着的这个项目,是猫儿台村从脱贫到走向富裕的一个关键性项目,如果在他手上放弃了,他林一楠莫说是飞黄腾达就是死也不甘!至于县里的考核,有两个基本点心里有数就成了,第一点是要对考核组有信心。考核组不是下乡“害农”的“吃喝组”,人家就是来全面评估扶贫工作的。第二点是要对猫儿台村的乡亲们有信心。他这三年多的时间在猫儿台村流了多少汗,干了多少事,乡亲们心里有杆秤。林一楠最后问董亚丽:“都说丑媳妇不怕见公婆,你说说看,你老公很丑吗?”董亚丽噙着眼泪破涕而笑,嘴上骂丈夫“大傻瓜,厚脸皮”,可心里早已经是服服帖帖了。

“龚大哥,你咋啦,不同意哇?”林一楠见龚金生沉着脸不吭声,便含笑问道。谁知龚金生又给自己满满地斟了杯酒,然后重重的感叹了一声,竟捧着杯子站了起来,神色凝重地说:“山里的人不会说客套话。我今天就代表猫儿台村几百号老老少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两口子这几年真是把心都交给咱猫儿台村啦,就冲这我代表大伙儿敬你们两口子这杯酒!”龚金生的这个举动,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林一楠、董亚丽一时之间竟惶惶然起来,两个人慌忙站起,诚惶诚恐地一起饮下了这杯酒。毛丫拍着手说:“我老爸这杯酒敬得对敬得好!亚丽阿姨,咱俩也喝一杯拜师酒呗!”董亚丽知道毛丫的用心,便欣然道:“好哇!”

“你只管放心去。”龚金生说,“我组织些人先把山上的地开出来,至于种啥栽啥等你回来一句话!”林一楠高兴地一拍大腿,“这正是我想说的!要多动员些劳力,能多开些就多开些!”龚金生说:“蛇大窟窿粗。俺还不知道,你要干就不会小。就昨夜里,北山坳里的邢哈哈还来找我要地呢!”林一楠“哦”了一声,心想这个邢哈哈在这个时候该不会又出什么难题吧?

邢哈哈真名叫邢石旯,其祖父的那一辈上,是一个背着锛子斧头给人修房做活的木匠。到了邢石旯这里,不光断了祖上的手艺,还有个嘴大心眼小为人刁钻古怪的臭毛病。特别是前几年跑到山西一个矿区闯荡了大半年之后,钱没有挣多少,那说大话假话的毛病却很是见长。邢哈哈没从矿上回来那阵子,林一楠跟龚金生专门组织了一个帮扶小组,由一个党员带领把邢哈哈撂荒了的那些地接了过来,自己又掏腰包买了两头小猪仔,放进了邢家猪舍里,不到年底便长成了膘肥体壮的两头二三百斤的大猪佬!邢哈哈表示自己不出去混世界了,要拢住老婆孩子,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林一楠又从县农科所专门请人过来指导邢哈哈种了四五亩地的魔芋,这头一年虽说经验少,成色也差些劲,但也每亩地落了两千多斤。到最后一算账,除去种植、肥料、运输等七七八八的成本费用,净赚近三万元!这是邢哈哈做梦也不敢想的,尝到了甜头,邢哈哈盯住种植魔芋这条道不放了,一心想再弄些地扩大种植规模。

林一楠想了想,说:“这事先搁一搁,等我回来咱再商议。”吃过饭,从龚金生家出门前,林一楠又冲毛丫使了个眼色,毛丫便以送客为借口跟出了家门。

“林叔,您有事哇?”

“叔想单独给你说几句,”林一楠压低了声音道,“周兵那边挺好的,他带话给你,让你放心。可让我看这娘俩的日子也实在是過的恓惶。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抽空多送点菜过去。现在正值节骨眼上,周兵怕是一步也离不开大熊子沟了!”

毛丫感激地点点头,说:“叔,周兵那里让您跟着受累了,您就放心地走吧,毛丫知道咋做!”

董亚丽路上问林一楠在他跟周兵、毛丫之间是不是还藏着什么秘密时,林一楠笑了,接下来就把周兵在大熊子沟发现一处不知什么年月被遗弃的桑园,然后就跟母亲进了山,要在养蚕养鸡上搞出点作为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这事也就我和毛丫知道,也算是个秘密吧!”林一楠最后补充道。

“这个周兵,还真是福气不浅!”董亚丽的脑海里又跳出毛丫俊美的模样。

龚金生也真是个说干就干的庄稼汉,就在林一楠离开猫儿台村的当天,就跟村里的党员们一起带着百十号人上了狗鼻子山。

山里人对开垦荒山还是很有经验的。好在狗鼻子山地势虽高,阳坡这面却还比较平缓,最让人高兴的是那土层还很厚实,这也大大出乎龚金生的意料,过去老是远远看上去一座满是黑黢黢石头的野山岗子,没想到砍去那一蓬蓬的野酸枣、荆棘灌木丛子,就是一镐头下去松松软软扑鼻子香气的泥土!四五天之后,几十亩的荒山地便出现在了狗鼻子山东面的山梁之上。

这天上午10点左右,干了一气活的大伙儿便坐在地头歇息,龚金生美美地抽了一袋老旱烟之后,觉得口燥,便睃了一眼管着吃喝的闺女毛丫。毛丫这几天原本都拉着香叶几个在家围着董亚丽转呢,这些闺女们学习电商的劲头可足了,昨天还听毛丫说她们连猫儿台村电商服务中心的名字都起好了,叫什么“山猫喵喵”,董亚丽正忙着在网上为“山猫喵喵”注册商标呢。龚金生对毛丫讲的这些,能听懂的没几句,可他老汉还是满心眼里高兴,他知道今后猫儿台村的农产品能不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就指望这个电商了。毛丫是今早上才提出也要跟大伙儿上山干活的,说在家里憋得慌,想跟着大家伙一起上山热闹热闹,然后把中午吃的干粮和水往背上一背,扛着锄头往人群里一扎就不见影了。

就在这时,从山下上来四五个干部模样的人。为首的四十六七岁,大高个,国字脸,双剑眉,一脸的英气。龚金山一看这人自己先乐了,这不是县委书记魏汉亮吗!大前年四月里,就是他陪夏教授来的猫儿台村哇!

“乡亲们辛苦啦!”魏汉亮很和蔼,见了村民们便亲热地跟大家伙儿打招呼。

“魏书记,您咋来啦?”龚金生赶紧迎了上去。

魏汉亮攥住了龚金生的那双大手,夸赞道:“你这个支书不简单哇,这惊蛰刚过,就领着大家伙儿上山干起来了!”

龚金生很受用地呵呵一笑,道:“这老话说得好,‘惊蛰一犁土,春分地气通,也到时候啦!”魏汉亮把跟在身后的几位干部与龚金生做了相互介绍。龚金生这才知道,魏汉亮他们这一行是县委县政府组织的扶贫工作考核验收小组。其他四位有两位是县农业局的干部,另外两位是县发改局和县委办的。这一组由县委书记亲自带队,龚金生感觉出有些不一般。

魏汉亮拉着龚金生就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对其他几位干部摆摆手,说:“都走累了,找地方坐下来歇歇气,一会儿咱也跟大伙儿一起出出汗!”

“林一楠要搞的这个项目蛮用心的嘛。”魏汉亮望着新开垦出来的大片土地说道。

“一楠说了,上规模的项目,就得下手狠点!”龚金生附和着,“一楠说了这项目还是夏教授给俺们亲自推荐的。他这次下山就是想实地好好考察考察。”魏汉亮说:“老龚,你这一口一个一楠的,看来这个林一楠在你们猫儿台村还是很有群众威望的嘛。”龚金生一拍大腿,道:“那是当然!没有林一楠哪有俺们猫儿台村的今天哇!魏书记,这还真要感谢您哇!”魏汉亮一笑,说:“你这猫儿台村我也就大前年来了那么一次,半寸的功劳都没有,你呀给我戴不上高帽子!”“可林一楠这个第一书记是您给派来的吧,这功劳还小哇?”

“行行行,咱先不说这个。我再问你,那个叫周兵的小伙子养蚕的事进行的咋样了?”

龚金生先是一怔愣,随即呵呵地笑了,说:“我的魏书记,你怕是记错了,这周兵是养鸡的不是养蚕的!”

“你这个老龚还给我打埋伏!这鸡跟蚕我还能搞混了?”

“可这周兵分明是——”

“爸——”毛丫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一副满头大汗急急火火的样子。

“你、你进沟啦?”龚金生看了一眼身边的魏汉亮,压住了心头蹿上来的那股子火。

“爸,你快去看看吧,周兵那边出大事啦!”毛丫说着就带出了哭腔,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了出来。

“闺女,别急,慢慢说。”魏汉亮温和地拍拍毛丫的肩头。

“这是咱县委的魏书记。”龚金生的脸依然青黢黢的。

“周兵的桑园不知咋回事,从前天开始,满树都冒出了绿虫子,专吃刚长出来的嫩芽儿。周兵跟他妈妈都快急疯了!”毛丫的眼泪又忍不住哗哗地往外流。

“这怕是要出大事!吴东方——”魏汉亮叫来跟随他一块来的县委办的年轻人,吩咐道,“这里手机没有信号,你年轻腿快,要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通知县病虫害防疫中心,让他们火速进山!”看着吴东方撒腿跑去,这才对龚金生说:“走,老龚,咱看看去!”魏汉亮拉上龚金生,跟着毛丫直奔大熊子沟。

林一楠是得到消息后与夏教授一起趁着夜色赶来的。

此时的大熊子沟里被浓浓的愁云所笼罩,一场突如其来的虫灾让好端端的七八亩桑园正遭受难以想象的侵害。也只有林一楠清楚,最初看到的这片被遗弃多年的桑园是个啥样子,杂草丛生,灌木疯长,满山坡的残枝败叶!令他感动的是,周兵母子啥话也没讲,搭个窝棚一住,就没日没夜地干起来了。先清了杂草灌木,又翻地挑沟,施了肥。周兵那个老乡战友还闻讯赶来帮忙,清剪枯枝,整理树形,再用稻草把修剪好的枝条束缚起来,以便过冬。母子俩就这样腿脚不闲地忙到了开春,却不料出了这场虫灾!周兵母亲经受不住这个打击,连急带吓犯了心口疼的病,被魏汉亮、林一楠组织人手送下了山。周兵不愧是当过兵的,小伙子尽管心急如焚,却还能克制自己。县委书记魏汉亮经多识广,在夏教授赶到之前,已经做了紧急部署,让龚金山动员和组织了一二百个村民,一起进山到桑园里捉虫子!

月光下的大熊子沟,一时间被手电筒映照得亮如白昼。

“大家伙儿一定要注意了,不但要仔細观察桑树的枝条,更要注意树的根部!”夏教授和魏汉亮、林一楠等人分散在村民中间,不时地大声提醒着。

到了后半夜,魏汉亮看大伙儿都疲惫不堪的样子,便让龚金生和林一楠通知大家先下山回去歇息,天亮了再上山接着干。

桑园里终于静了下来。

在那个挂着一盏马灯的窝棚里,魏汉亮召集相关人员听取县病虫害防治检疫中心专家的现场分析:“经过我们和夏教授共同对虫害的仔细勘察,这是一种叫桑尺蠖的害虫。这种害虫专吃桑树嫩芽,如果不及时捕捉,就会给桑园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消灭这样的害虫,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家伙靠人捉起来实在太费劲了!”林一楠试探着问。

“林书记说的没错。”专家道,“今天大家伙也都看到了,这桑尺蠖跟桑树的颜色差不多,增加了人工捕捉的难度。即便是这样,我们首选的依然是物理防治,尽可能减少农药的使用,而人工捕捉就是物理防治的最好办法。”

魏汉亮用征询的目光看看沉默不语的夏教授,见夏教授点头,这才用坚决的口吻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不争不吵了,踏踏实实地继续人工捕捉。这也给大家上了一课,以后的桑园管理,包括土壤、施肥、治虫、除草等,都要讲科学,懂技术。”末了,他拍拍周兵的肩头道:“小伙子,这些话重点是说给你听的,出了问题不怕,长记性就好!”

整个虫灾的处理用了整整四天时间。

在总结教训的时候,林一楠非常沉痛地做了自我反省,他说作为猫儿台村的第一书记,他把心思主要用在了上项目上,对周兵第二次养蚕养鸡扩大规模的事情想得不多,关心不够,防虫防疫的工作虽然也想到了,但还是没有想到问题的严重性,总觉得大熊子沟幽静闭塞与外界隔绝。以致发生了今天这样的虫害,多亏捕救及时,不然周兵母子付出几个月的心血就全毁了。说到伤心处,两眼又潮润起来。

十一

此时的龚金生家里,也起了轩然大波。

事情的起因是源自毛丫的一个请求。

这是料理完大熊子沟里的虫灾回到家里之后,一身筋骨酸痛的龚金生,刚擦洗完身上的臭汗准备躺到炕上歇息,就听见院子外面的大门一响,毛丫回来了,听着说話的声音,还有香叶那姑娘。

香叶说:“你爹也回来了吧?”

毛丫说:“怕是已经睡下了,这几天把他累够呛!”

香叶说:“你爹没恼你吧?”

毛丫说:“想恼呢,就是没顾上。”

香叶说:“这周兵娘俩也真够可怜的,这次进到大熊子沟才知道娘俩住的啥,吃的啥!唉,真是受了大罪啦!”

毛丫说:“叶子,你先帮我一个忙。”

香叶说:“啥事,你说!”

毛丫说:“周兵的母亲现在还躺在村卫生院里,你帮我送床被子过去。”

香叶说:“这算啥事呀,你去抱被子,我等着。”

当毛丫从屋里抱着棉被出来的时候,龚金生也出现在了庭院里。

“你们周婶没有啥大碍吧?”

龚金生的那张脸虽然板着,但心里那股子掖了几天的怒火还是平息了不少。那天,他随着魏汉亮火急火燎地跑进大熊子沟,那腾腾直冒的火,就蹿上了脑门子。哈,这周兵娘俩躲进沟里拾掇桑园,准备养蚕养鸡这么大的事,他龚金生竟然被瞒了个严严实实!以至于在县委书记和夏教授面前,他那张老脸烧得跟火炭盆子似的没处搁!直到林一楠做了解释,还非常诚恳地向他道了歉,他心里拧着的那股劲才算慢慢缓过来。

“叶子,你先把棉被给你周婶送过去,再有啥需要的只管跟叔说!”龚金生向傻站着的香叶叮嘱着。

香叶“哎”了一声,抱着被子拔脚就跑。

“慢着!”龚金生又将香叶喊住了,“你这孩子,好赖也是个团支部书记,别总是毛手毛脚的。这样,你呢再去办一件事,写份告示,号召全村的乡亲们都能站出来给周家献献爱心,大家乡里乡亲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放心吧,叔,叶子一定把事情办好!”香叶高兴得像捡了什么宝贝,临走时居然向龚金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您太好了!”毛丫上前抱住龚金生的一条臂膀,撒起娇来。

“爹,这里面有数!”龚金生拍拍自己的心口窝子。

“好,龚支书,您再答应女儿一件事呗。”

“说!”

“爸,咱家房子多,咱要不先把周婶接到咱家缓上一缓?”

“啥?!”龚金生炸雷似的喊了一声,眼珠子一下爆了起来。

“爸,您打雷哇?吓死人了!”毛丫的嘴也噘了起来。

“打雷?你老子还要打人呢!”龚金生的大巴掌在女儿的头顶上狠狠地忽闪了两下。

“你、你原来那些好心都是假的!好,你打,给你打!”毛丫知道父亲是在虚张声势,所以心里根本没半点惧怕。

“你败家子的,他周兵有啥好哇?!还有你们都知道他小子在山沟里干什么,就把我一个装在葫芦里!你老子我就那么不值钱哇?!”龚金生被女儿的任性气昏了头,原来压在心底的那点怨气,也一下被激了起来,转身操起墙边戳着的一根锄头把。

如果不是恰巧魏汉亮、林一楠进了庭院,这父女俩弄不好还真要折腾出点动静来。

十二

“你老龚好大的火气!”

魏汉亮和林一楠跨进龚家大门的时候,龚金生手上那根锄头把已经断成两截,不过,那不是打女儿打断的,而是龚金生虚张声势故意抡在脚下的青石条上折断的。

“你想说你这是在教训自己的亲生闺女?哼,那也用不着抡断锄头把子!老龚头,这回你这错可就犯大啦!”魏汉亮伸手从龚金生手上夺过那半截锄头把子,扔到了院子的一个角落里。

毛丫在一旁转动着两只大眼看着县委书记,起初还有些惊异,很快便从林一楠投来的眼神里读懂了其中的深意,于是,嘴一咧,眼泪也唰唰地掉了下来,哭着喊道:“魏书记,林书记,我爹要打死我,我、我真的没法活了!”

看着毛丫边哭边喊地夺门而出,龚金生傻愣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林一楠要不是强忍着,还真差点笑喷出来。这个毛丫,还真会察言观色地假戏真演,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闺女,好烈的性子!”魏汉亮煞有其事地冲着毛丫的背影来了一句。然后俯身对龚金生道:“我说老龚,毛丫这孩子不会出啥大事吧?”

龚金生翻眼气道:“我、我就没动她一个手指头!”

“嘿!这锄头把都让你打断了,还说没动——”魏汉亮脚下狠狠一顿,转脸望向林一楠,“一楠,这老龚把咱俩当成睁眼瞎啦!”

林一楠原本想打个圆场,可话到嘴边又突然改了主意,为了周兵和毛丫这俩孩子,他也得借此机会狠狠敲敲这个一根筋的龚金生!

“算了,魏书记,人家不识劝,还显得咱多管闲事。周兵那边继续养蚕养鸡的事还等着咱给拿主意呢!”

“啥?”龚金生腾地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那姓周的小子还嫌折腾的不够哇?”

林一楠板着脸,说:“别小子长小子短的,人家做不了你龚家的女婿,还当不了猫儿台村的特色产业带头人啦?”

“这一回,说破天都不成!”龚金生胳膊一轮,拽出那根长烟袋,又怒气冲冲地坐到了地上。

“你是说,这周兵要是想继续干下去,还必须要先过了你龚金生这一关?”魏汉亮再次俯下身,凝视龚金生的眼神里有了明显的火气。

“你们说了算也行,只是从今往后猫儿台村的大小事别再找我龚金生!”

十三

春雨贵如油,对靠天吃饭的猫儿台村更是如此。

雨势不是很大,却很充沛。以至于不到一天的工夫,就灌满了村里的沟沟岔岔。

林一楠顶着雨回到村委会住处的时候,县委书记魏汉亮跟龚金生正坐在那里等他。看那一屋子烟雾腾腾的样子,两个人已经等的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哎呀,实在对不起,不知道两位——”林一楠满怀歉意地说。

“我跟老龚打了个赌,赌你这大半天的时间跑哪去了。你说说,看我们俩谁赢谁输?”魏汉亮笑眯眯地看着一身濕漉漉往下滴水的林一楠。

“我带着周兵去了趟——”

“看咋样,老龚,晚饭咱就在你家吃了!”魏汉亮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不用说,他赢了!

“这个周兵也不知道哪辈子修下的福气,让你们这么牵肠挂肚地惦念着!”龚金生虽然认赌服输,嘴里却心有不甘地嘟囔着。

“这,你老龚心里应该最有数哇,一个女婿半个儿嘛!”

魏汉亮这句话把龚金生说的也咧着嘴嘿嘿笑了。

是啊,这段时间,好消息不断。在魏汉亮的支持下,周兵母子不光是又回到了大熊子沟,而且林一楠还把母子俩的住处进行了重新搭建修缮。不仅如此,还依照周兵的计划,修建了十几间蚕室和鸡舍,现在的大熊子沟桑园已经是彻底变样了;在周兵和毛丫的个人问题上,龚金生已经回心转意;邢哈哈因病去世以后,经过村委会研究同意,邢家兄弟已经被补充到周兵的桑园鸡场,既学本事,又有了收入。这期间,省农科院的夏教授专门带领一家桑园种植专业户来到了猫儿台村,通过进一步的实地考察,决定按照林一楠先前的意见和建议,由省农科院以技术入股的方式同这家种植专业户一道联合猫儿台村进行桑蚕业的规模开发,下一步还要共同出资就地办厂,提升桑蚕产品的市场效益。

“这场雨下得太好了,天一放晴,咱开垦出来的那些荒地就可以移苗栽种了!”林一楠兴奋地说。

“一楠,你在咱猫儿台——唉……”龚金生神色一黯,赶紧叼上了烟袋锅子。

“老龚,你这是啥话?”林一楠猛然间有了种预感。

“一楠哇,这猫儿台村你怕是待不下去啦!”魏汉亮的话让林一楠急了,“魏书记,您、您不能这个时候让我离开——”

“先别急,听我说。”魏汉亮笑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这次的工作调动既不是县委决定的,更与我个人的意见无关。这是市委定下来的,市委为了加强对全市扶贫攻坚工作的督导,对原来的领导小组办公室做了人员上的调整和加强,你是办公室副主任人选,希望你能够充分认识到组织对你的信任和自己肩上的责任!你在猫儿台村扎扎实实干了三年多的时间,积累下了基层村组扶贫工作的丰富经验,这是你的长处,也是上级最看重的方面。可接下来你所面对的是全市六个县区,情况千差万别,要给领导当好参谋,这副担子不轻哇!”

魏汉亮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语重心长,听得林一楠心潮翻滚,激动不已。

林一楠是主动请缨来到偏僻山区驻村扶贫的干部,更可贵的是在这个已进入不惑之年的干部身上,所集中反映出来的那种不为名利所动躬下身子默默无闻干工作谋事业的精神。猫儿台村由过去一个极度贫困的小山村能有今天这样的变化,林一楠功不可没!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次到猫儿台村对扶贫工作做综合考核,魏汉亮才亲自带队。他有他的想法和打算,就是想仔细地摸摸在贫困山区扶贫工作的一些规律和方法,从中发现和总结这些埋头在扶贫一线的党员干部身上的闪光点。魏汉亮这次来到猫儿台村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却让他目睹到那些为了生计,不甘向命运低头的最底层的群众,他们的汗、他们的血、他们的泪都是那样活生生地摆在眼前,令他动容。而更令他感动的是,干部和群众一条心,党员和百姓是一家人,同舟共济,为了明天的好日子,一起努力着!

“好事哇!”龚金生攥紧了林一楠的手,“在咱猫儿台村风风雨雨奋斗了三年多,换换地方也好。老哥哥有句话你要记住,到啥时候都别忘了山里面还有一个猫儿台村,有空闲的时候,就回来走一走,看一看!”

说到动情时,龚金生的眼眶也湿润了……

相比之下,林一楠就沉稳许多,他静静地注视着窗外雨丝中那几株已经含苞怒放的桃枝,感受着春天那渐渐浓郁的气息,这气息已经让这里的山山水水变成了姹紫千红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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